如何评价坂本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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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開他長得帥、演過貝托魯奇的電影這些事情,忘掉《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這類膾炙人口的名曲,才能比較全面地看待音樂家坂本龍一。

也不必為他近年來跟 Fennesz、Alva Noto 等電子樂人的合作而大驚小怪,那都是強弩之末了。

他是 Yellow Magic Orchestra 三人裡唯一受過科班音樂訓練的人。少年時迷巴赫、迷貝多芬、迷德彪西,高中還是大學的入學考試,有「五小時寫一首賦格」和「七小時寫一首奏鳴曲」的題目,他是全場第一個交卷。大學畢業後不想工作,就繼續讀研究生,但從不上課。導師認為他這是浪費大學資源,要求他盡快畢業。「反正隨便交一首曲子就可以畢業了。」坂本寫了一首管弦樂曲,多年後被黛敏郎(日本前衛音樂的重要人物)聽到,大加贊賞。

相反 YMO 的另外兩人,細野晴臣和高橋幸宏,都是聽歐美流行音樂長大的。坂本日後回憶的時候說,我上了那麼多作曲課,可他們(包括矢野顯子)從來沒學過,但似乎也掌握了作曲的精髓。

此外,坂本小時候的生活方式和細野以及高橋也很不一樣,後兩者大概都是公子哥吧,總之高中就玩樂隊開 party 了。坂本當時則住在鄉下地方,是半個土包子。他第一次見高橋時,後者全身 Kenzo,坂本第一張個人專輯《Thousand Knives》的造型也完全是交給高橋打理的。

但就是這樣一個受過正式的嚴肅音樂作曲訓練的人,在高中還是大學時就已認定:西洋音樂走到盡頭了,未來是屬於民族音樂和電子音樂的。

不過,喜歡民族音樂可能走上兩條路:女子十二樂坊的惡俗,或田野錄音派的民族音樂學方向(比如法國 Ocora 廠牌出的錄音),喜歡電子音樂也有幾條路:實驗室式的學院派創作(例如黛敏郎或 Xenakis),為舞池而備的無腦音樂,以及稍微有腦一點的所謂「聰明舞曲」(Intelligent Dance Music,現在還有人說這詞嗎?)。

坂本有頗為強烈的左派傾向。大學時曾經跟朋友喝酒批判武滿徹,嫌鄙(yan2 bian1)他使用日本樂器,認為「立場右傾」,甚至說「仿效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精神,我們也要用音樂為勞工服務!」1980 年代初,YMO 在日本武道館那場著名的音樂會(發行專輯名是《After Service》)的開場曲叫〈Propaganda〉,這也是這場現場後來發行的影片的名字。(這些基本 YouTube 和

虾米音乐

上都有。)固然當時演出用的紅袖章有消費共產主義文化符號之嫌,但坂本內心深處確實相信「音樂要為大眾服務」。

有了這種左派傾向,他自然不會成為田野錄音派,也不會去搞學院派電子音樂。而正統音樂訓練讓他天生就懂得避開女子十二樂坊式的惡俗與舞池電子音樂的無腦。

(以上寫於二〇一一年,以下補於二〇一六年。)

那麼搞什麼呢?首先是聆聽城市,感知城市。這是和中國作曲家,或者說中國的任何創作者最不一樣的地方。已經有很多人說過了,中國少有真正意義上的城市題材作品。而這是因爲中國直到近年才開始出現了真正的城市生活雛形:高密度、混雜、城市空間的繁複與多功能、人被異化的感覺。這在村上春樹一九八〇年代的小說(例如《舞舞舞》)裏都有所體現,坂本是同時代人。他和 YMO 的音樂都是貨真價實的城市音樂,是民謠的反面。一九八〇年代的東京造就了 YMO 和坂本。

城市裏什麼都有,因爲城市人需要各種各樣的東西。這是商業催生的繁複。當很多藝術家選擇「返璞歸真」時,坂本選擇了讓自己的耳朵和身體跟隨城市文化一道進化。他一點也不想搬到可愛的農村去「潛心創作」。農村雖好,但滋養不了他。對很多人而言,藝術是對於 21st century schizoid men 的治療,一種 catharsis。坂本龍一放棄了治療。因爲那是進化,不是病。

[資料和引文大多來自坂本龍一自傳《音樂使人自由》,台灣麥田出版。簡體中文版由楚塵文化出版。

不忘记看每天的月亮,直至生命燃尽:坂本龙一68岁了

https://www.zhihu.com/video/1200375282907267072

《坂本龙一:终曲》正在中国上映,

导演史蒂芬从2012年到2017年,

5年跟拍制作,

完成这部关于坂本龙一的纪录片。

豆瓣上3万5千人看过,打出8.8的高分。

1989年 摄影:Albert Watson

坂本龙一,被大家昵称“教授”,

世界级音乐家、电影配乐大师,

是亚洲年轻人的共同偶像。

坂本年轻时组乐队YMO,在欧美和日本走红,

对后世的电子乐、hip-hop有开创性影响,

35岁因《末代皇帝》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

38岁定居纽约后,

常以环保、反战为题材进行创作。

粉丝对他的喜爱,早就不限音乐,

而是把他当做一种文化ICON、

一个精神领袖,去崇敬。

一条专访斯蒂芬导演

再过一周,就是坂本龙一的68岁生日。

我们在《坂本龙一:终曲》上映之际,

专访了来到北京的史蒂芬导演,

“我希望这部电影,能让大家感受到

坂本龙一是如何听到这个世界的。” 编辑 倪蒹葭

2017年9月,威尼斯电影节,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世界首映,现场观众起立鼓掌,长时间不息。

前排的坂本龙一有些害羞,他略有尴尬地对身边的纪录片导演说:斯蒂芬,我们离开这里吧。

《坂本龙一:终曲》记录了这位音乐家,在日本福岛核泄露、及亲历咽喉癌之后,如何用艺术回应灾难,重新开始创作音乐。

2019年12月,电影终于在中国上映。乐迷、影迷等各路粉丝,纷纷前往膜拜。

坂本龙一在格陵兰岛,为当地自然声着迷


《坂本龙一:终曲》截图《终曲》

从2012年开拍,2017年完成。

起初,导演史蒂芬想要拍摄一部演奏会电影,然而在2014年,坂本龙一被诊断出了癌症,纪录片的方向也随之改为传记纪录片,我们也得以了解坂本龙一不为人知的人生经历。

YMO成军时期

古典乐出身,却成为日本当代音乐的革新者

坂本龙一1952年出生在东京,3岁开始学钢琴,年少时觉得自己是德彪西转世。

但坂本龙一从未刻意要成为音乐人,因为不想被任何固定职业限制,他在填写志愿的时候写了“没有志愿”,直到细野晴臣推了他一把。

1978年,细野晴臣邀请坂本龙一和高桥幸宏,一起组个乐队,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坂本当时刚从东京艺术大学作曲系研究生毕业,高桥幸宏打趣他,在搞音乐的人中算学历高的了,问他以后会不会成为教授。“教授”的昵称由此而来。

YMO乐队,左起:细野晴臣、坂本龙一、高桥幸宏
YMO专辑封面

坂本龙一惊讶于细野和高桥没受过正统音乐教育,却掌握了音乐的核心。与受系统古典音乐训练、热爱实验性现代音乐的坂本不同,细野和高桥的音乐源头中有爵士乐和流行音乐的元素。

YMO的音乐在欧美走红之后,开始在日本被接纳,80年代初的东京街头,随处可以听见YMO乐队前卫、高科技感的电子音乐。对后世的电子乐、hip-hop有开创性影响。

坂本说,“加入YMO之前,我不过是半瓶醋,在乐队中经历了争执和纠葛后,才一点一点成长。”

1983年,YMO在巅峰时解散,成为传奇;坂本龙一单飞,也开始在电影配乐领域大放异彩。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

电影配乐大师

1982年,电影导演大岛渚邀请坂本龙一主演《战场上的快乐圣诞》,饰演一名日本军官。坂本是大岛渚的影迷,看过他几乎所有电影,但傲娇的年轻人附加了一个要求:那请把配乐也交给我来做吧。大岛渚说好。当时日本电影通常是在上映前一周匆忙配上音乐,但是坂本向大岛渚要求了3个月时间,大岛渚再次同意,而且没有任何指示,给他100%创作自由。结果,主题曲《圣诞快乐,劳伦斯》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电影本身。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


メリー・クリスマス ミスターローレンス坂本龙一 - 戦場のメリー・クリスマス

关于这首神曲的创作,坂本龙一本人是这样阐述的:“因为是圣诞,所以想用铃声。而电影故事发生在南太平洋的小岛,不能用欧洲的铃声,所以想到用巴厘岛甘美兰的声音。”

由此,坂本龙一开始了和多位国际名导合作电影配乐的生涯。

《末代皇帝》剧照
坂本龙一和陈冲,拍摄《末代皇帝》时

1986年,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在北京紫禁城开拍,邀请坂本龙一饰演日本军官甘粕正彦。拍摄结束后,他被紧急任命为影片作曲。

2个星期后,坂本交出了44首曲子。

皇妃文绣在雨中离开了溥仪的家,扔下雨伞出走,他为文绣写了一首《Rain》。第一次给意大利的工作人员听的时候,所有人互相拥抱,喊着,“bellissimo(太美了)、bellissimo(太美了)。

Rain坂本龙一 - The Last Emperor (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

《末代皇帝》还获得了金球奖最佳原创配乐

其实坂本没有学习过中国音乐,他接到任务马上买来20多张中国音乐精选集,花了一天时间全部听完,2周赶出44首,完工之后就累得住院。

他说做电影配乐,是因为这些电影创作者吸引着他,“我好像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很容易被人或事吸引,而且入迷。”

坂本龙一在纽约的私人工作室2014年,在自己癌症治疗的关键时期,坂本不顾家人反对,接受了电影《荒野猎人》的配乐邀请,因为没有办法对亚利桑德罗导演说不。

2017年,台湾导演蔡明亮把新片《你的脸》寄给他请他看看,他便回信说想要做这部电影的配乐。一个月后,坂本龙一把音乐发给了蔡明亮,附了一封短讯:您想用多少,用在哪里,都可以。

音乐放进电影中,非常贴合,后来获得台北电影节最佳原创配乐。


“万物皆音乐”

纪录片《终曲》中,坂本龙一随时随地都在收集、记录声音:

穿着蓝T的坂本龙一,头上套着个蓝色塑料桶,站在雨中感受雨滴敲击的声音。

潜入森林,收集踩在枯叶上的脚步声。

去非洲记录原始部落的歌声,在肯尼亚的湖泊上采集自然声。

少年时代,受到约翰·凯奇(John Cage)等现代音乐家影响,坂本龙一认为万物皆是音乐。80年代的巴厘岛旅行,他看到当地人在鸽子脚上系上鸽哨,放飞的时候,鸽哨发出忽远忽近的声响,和悠悠的风声、森林的声音混在一起,他念念难忘。

所以担任2014年札幌艺术节总监时,他设计的开幕式并不奏乐,而是让一群系上鸽哨的鸽子飞翔。

坂本龙一录屋顶上的雨声坂本龙一感兴趣的不仅是音乐本身,还有整个环境的声音景观。

“每次下雨的时候,我都打开窗户,然后把录音器放出去。”他会在任何地方敲打看到的东西,了解它们的声音。在巴塞罗那,一辆巡逻车响着汽笛驶过,他赶紧掏出手机录音,为没有错过这个声音开心。

2011年日本海啸和福岛核泄漏后,坂本龙一发现了一架被海啸吞噬过的钢琴,钢琴完全走音了,他却被这个声音迷住了,“海浪一瞬间涌上来,让钢琴回复到自然状态,经过自然调音的钢琴声,我觉得特别美。”

他把这架钢琴的声音,放进了新专辑《异步》中。

《坂本龙一:终曲》截图纪录片

《终曲》的拍摄过程,刚好也是坂本龙一新专辑《异步》的创作阶段。他十分喜欢这张专辑,甚至有把它藏起来、不给别人听的想法。

这张专辑里的音乐与以往十分不同:

几乎没有旋律,而是由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被海啸损坏的钢琴发出的声音、测量核污染仪器的哀嚎声、日本传统的三味线等等声音,奇妙地组合着。

这是福岛事故和经历癌症之后,更加感受生命脆弱的坂本龙一,最想要做的音乐。

2017年NHK专访坂本龙一

2017年《异步》发行之时,他在NHK电视台被访问道,想以怎样的方式燃烧至尽,坂本想了一会回答,“确实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不对自己说谎,想做真实的音乐,真实地活下去,还有不忘记看每天的月亮。”

虽然早在80年代就成为欧美和日本的音乐偶像,但坂本龙一从未停止对音乐边界的探索。在现代音乐、古典乐、流行乐、电子乐、民族乐等等之间来回跳跃,也在地球的各个地方,北极、非洲、南洋小岛汲取声音灵感,越来越不受到限制。

“总觉得无论我们说什么,上头的人都听不见。最终又回归沉默,日本人已经沉默四十多年了。”

纪录片《终曲》中,坂本龙一参加了反对重启核电站的大型集会,他说:“不管是核电站事故,还是灾后日本的政治状况、社会情况,全都每况愈下……如果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会感到非常压抑。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一直以来,坂本龙一有自己鲜明的政治立场,是积极的社会活动推动者。

大学时的坂本龙一

坂本龙一的父亲是出版社编辑,母亲是帽子设计师。70年代,左翼思潮在日本非常流行。出身有闲阶级的坂本龙一,从高中就是一枚左翼热血青年,积极参加左翼运动。

“仿效中国的精神,我们也要用音乐为工农服务!”“一起解放被资本主义操控的音乐”。反对学校统一的制服,统一的考试制度,在他们高中的罢课运动中,校服、校帽和考试,真的因此被取消了。

虽然坂本龙一最后还是参加大学入学考试,但他认为自己带着“瓦解大学制度”的想法进入了东京艺术大学。

高中时的坂本龙一
1969年,在新宿高中校舍前发表激情演说

在自传《音乐即自由》中,坂本龙一回忆当年积极参加运动的自己,“当时有个传言,在被封锁的新宿高中校园里,坂本带着安全帽在弹奏德彪西的乐曲。不过我已经不记得这些事了,如果我真的做过,毫无疑问就是想出风头。”

如果说少年时代的积极运动,带着“中二”气息,38岁搬到纽约居住之后,他越来越深刻感受到存在于世界上的断层。

摄于南青山的个人录音室

1997年,写下《Discord》(意为不调和、争端)这首曲子是因为,他看到电视正在报道卢旺达内战难民的新闻,当天夜里,梦到自己想要写一首关于这起事件的管弦乐曲,于是立刻起身,冲到位于地下室的工作室内,赶紧动笔写下了。

“当时我有一种无法沉默下去的心情。对我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转机。”

《LIFE》中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的头像

1999年,世纪之交,坂本龙一写了一出歌剧《LIFE》(生活),蕴藏了许多与环境问题、社会问题相关的信息,比如核武器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的头像投影在巨大屏幕上。坂本期待经过20世纪的战争和灾难,数以亿计的人因此死去,到了新世纪,人类也会变得更明智一些。

坂本龙一拍摄于911事件

可是21世纪的头一年,他在纽约亲历911事件,生活陷入恐慌之中。很多人担心恐怖分子会用核武器发动第二波攻击,为此坂本龙一买了一辆越野车,里面储备了一个月的水和粮食,打算随时逃难,还买了很多防毒面具,分送别人,也送了前妻一个。

12月,他和村上龙等好友一起出版了一本评论集《反战》。

《Chasm》专辑封面

21世纪,他发行的第一张专辑就是《Chasm》(意为裂痕、断层),专辑发行于2004年,这前一年美军进攻伊拉克。专辑充满着被愤怒驱使的心情,比如第一首歌就是说唱,由韩国说唱歌手MC Sniper联合演绎,歌词写着“搬运因为饥饿呻吟的老人,被恐怖中的不安和危险拽着的你和我……”

“虽然一般大众走上了全球各地的街头,质疑美军进攻的动机并不单纯,但那些媒体或专业人士,却对此一声不吭。我真的看不下去,每天都很痛心,想着这是开什么玩笑。”

2008年格陵兰岛之旅


坂本龙一把录音机放进冰川,“我在把声音钓上来”

坂本龙一对人为灾难和环境问题的思考,在2008年的格陵兰之旅中,得到了某种解答。

当时是一个艺术项目,邀请艺术家去格陵兰岛,直观地看全球暖化的后果。见到数量惊人的海水和冰山,坂本内心受到很大冲击。

“当人类加诸大自然的负担一超出大自然容许的范围,受害的是人类,大自然不会感到任何困扰。生活在冰山和海水的世界的那期间,我不断感到人类是多么微不足道。”

格陵兰之旅也深刻改变了他正在创作的专辑《Out of Noise》(2009),使用了北极冰雪融化声、流水声,他让这些原始声音直接排列,崭新的音乐也逐渐成形。

坂本龙一和东北青少年管弦乐团

2011年的日本大地震以及核泄漏事件,对坂本龙一影响深远,他招募受灾地区的孩子,组建了一支东北青少年管弦乐团,亲自教授,把他们带进音乐世界。

直到2019年的采访中,他仍然说“事件带给我的震动至今还在。那种震动究竟是什么,我应该怎么做?我还没能找到答案,它们也影响着我的创作”。

《坂本龙一:终曲》也记录了他寻找答案的过程。

以下是纪录片导演史蒂芬的自述。



自述 史蒂芬·野村·斯奇博

福岛核泄露事故后,

我见到了不一样的坂本龙一

1990年前后,我和坂本龙一,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东京搬到了纽约。

我是1970年出生在东京,妈妈是日本人,爸爸是美国人。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整个东京,我感觉YMO的音乐无处不在。我一直是坂本龙一的粉丝。

2011年,日本东太平洋发生9级地震,继而发生海啸,福岛核电站放射性物质泄漏,它在当时是世界上最大的在役核电站。家乡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2012年5月,我在纽约的一次有关福岛核灾难的活动中见到了坂本龙一,当时是一位京都大学的核物理学家,来做核污染的演讲。眼前的坂本龙一,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了 。

YMO时期,坂本龙一做出机械感的电子音乐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YMO乐队最英俊的成员。80年代,日本经济腾飞,科技迅速发展,从战后阴影中走出来,大家对未来有一种梦幻的向往,YMO的音乐带着时髦的机械感,他就像一个时代典型,代表着科技能带来的希望和幸福。

而眼前的坂本龙一,年纪大了,他显得有些懊悔,意识到技术也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

坂本龙一在反对重启核电站的活动现场

在这个活动上,我第一次知道坂本龙一对环境问题、核问题有自己的立场。我也得知他计划于2012年7月在东京举办一场名为“无核”的音乐节。日本主流媒体对于他反对核污染的立场感到不安,因为他太有名了。

这些媒体不跟进报道、保持沉默,而我是一个住在纽约的独立电影制作人,我觉得我应该去记录它。

我真的不知道坂本龙一为什么会答应。他后来告诉我,看过我的另一部音乐纪录片,关于埃里克·克莱普顿(Eric Clapton),他很喜欢。

而且我猜测他的确希望有人能在福岛核事故之后,帮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也许他认为我能以国际化的视角去讲述。


坂本龙一为灾区人们演奏

灾难之后,我们能做些什么

面对灾难,我们无能为力,只能试着找出自己能做什么。坂本龙一成为了一个积极活动的音乐家,而我为他拍了一部纪录片。

在岩手县一个叫陆前高田的小镇,很多人在海啸中丧生,是一个重灾区。2012年12月,坂本龙一去那里为当地人表演。

地震发生在2011年3月,此时是在一年零9个月后,但一些人告诉我们,在坂本龙一演出的时候,他们终于可以真正入睡了。

当时那个情境很打动教授,但是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为了使人们从音乐中感到放松,演奏者不能够太情绪化。福岛核事故之后,我们已知的世界似乎要走到尽头,好像进入了一个时代尾声。

我想展现坂本龙一是如何用艺术回应灾难。

这部电影的第一个场景,是坂本龙一在弹奏一架被海啸损坏的钢琴,他觉得走音的钢琴声很美。

这个场景基本囊括了所有这部电影在探索的主题:关于一个人克服困难、并开始创造新的美妙音乐的故事;他最终拥抱了生活,但同时,他对世界上所有正在分崩离析的事物有着非常敏锐的意识。

患癌症后,他鼓励我继续拍下去

拍摄期间,2014年,他患上癌症。

得知他的病情后不久,他允许我去采访他。我不忍心继续打扰,但他说你应该拍下来。这是整个拍摄中最痛苦的部分。我采访了他很多内容,因为癌在他的咽喉,我们担心他以后不能说话。当时坂本龙一先生和他家人,不希望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来他们家拍摄。

当时他的儿子刚刚大学毕业,是个很有天赋的电影制作人,我一个人在他们家拍摄时,他就帮我打灯、收音。我就跟他说,你为什么不直接自己拍呢?

我很快就发现,他拍的镜头非常好,有一种非常温柔的关系在里面。后来他一听见父亲弹琴的声音,就像消防员一样,拿着相机冲过去拍。家里面的很多镜头是坂本先生的儿子拍的。后来坂本先生的身体恢复了一些,我会带一个小小的团队来,他的儿子也会成为团队一员。

坂本龙一纽约家附近的街区


solari坂本龙一 - async

我曾经尝试导演坂本龙一,但是从来行不通。他太聪明了,一意识到我在做些安排,他就会毁了它。他相信自然流露是最好的,你就是在诚实地表达。

也的确如此,我之前一直想以新的音乐的诞生作为电影的尾声,事情就自然发生了。

那天我们已经完成拍摄,只想从坂本龙一身后补拍一个在弹琴的镜头,他说,那我就随便弹了。他开始弹《Solari》,这是他写的一首新歌,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演奏这首曲子。

那其实是我等待了5年的时刻。

拍摄过程中,有很多回忆,最美好的就是和坂本龙一待在一个小房间,他在一架钢琴前作曲。

那整个夏天他都投入在《异步》这张新专辑的创作中。我们每个周末去拜访他,会谈论他的想法、他的生活,最妙的是,有时他有了灵感就会突然开始弹奏。

音乐太美了,而且他就坐在那儿。

“我想让观众感受

坂本龙一是如何听到这个世界”

我们都叫坂本龙一“教授”,我想把他的理念,也融入到纪录片的制作中。

坂本龙一是一个极简主义者,他总是说少即是多。所以电影中有很多沉默的时刻,有时沉默是最有力的。

《东京旋律》中坂本龙一弹奏《圣诞快乐劳伦斯》

这部电影有许多片段,在过去和现在来回穿梭,剪辑上还会从世界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因为我觉得这是坂本龙一的思想特点之一。

电影中我穿插使用了一些1985年,法国摄影师Elizabeth拍摄的坂本龙一纪录片《东京旋律》,那就像一个时间胶囊,当时他弹奏《圣诞快乐劳伦斯》的速度更快,钢琴音调也调得更高,他说话也更快。当时和现在的对比很有趣,也很美。

1987年,坂本龙一就出过一张专辑《Neo Geo》(新地理),其中有巴厘岛的音乐,有日本冲绳的,也有来源于非洲的音乐,对他来说,这是一整个平坦的世界。电影中也是如此,上一刻在非洲,下一个场景就到了格陵兰岛。

坂本龙一在福岛核事故后的灾区,电影中此处可听见测量放射污染仪器的鸣叫

我把电影的整体节奏放慢,让声音能够停留,被感觉到。这种方式也跟我和坂本龙一一起去福岛核污染区的经验有关。

那儿实际上非常平静,有鸟类,但没有人烟,我感到最恐怖的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危险。人的五感是没法感知到核污染的,只能通过科技的东西探测,无色无味,我们人类制造出来了一种危险,我们自己无法感知。

我希望通过这部电影,让观众感受到坂本龙一是如何听到这个世界的。

坂本龙一在新专辑《异步》的演奏会上

龙一相信所有的声音都是音乐性的——即使是环境声。他收录各种声音,把它们带入专辑。比如,把麦克风挂在家里的墙上,让他的房子变成像一件乐器。这个理念启发了他最新的作品,以及我们的剪辑方式。

破碎的钢琴声、测定放射能量仪器的哀嚎声、北极冰层融化的声音,以及坂本龙一弹奏美妙的旋律——所有这些,像乐句一样被组合。我们根据声音来剪辑电影,希望它就像一首很长的乐曲。

电影的结尾,他创作出了美妙的新音乐,然后又回到生活中,天气很冷,他说要动动手指,保持温暖,继续创作。


部分图片来源:《音乐即自由》,感谢楚尘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