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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8月12日下午18點56分，一架從東京飛往大阪的日本航空123號班機，在群馬縣「高天原山」失事墜毀，機上524名乘客和機組員中，只有4人生還，其他520人全數罹難。這是迄今史上最嚴重的單一飛機空難，也是世界第二大空難事故，僅次於1977年3月27日在西班牙加那利群島發生的雙機對撞事故（583人罹難）。
和許多空難事故相比，這次日航空難有一個極驚悚、也是極揪心的特色：它不是瞬間爆炸解體，而是因為維修不當和金屬疲勞（空難之前，這架班機已經發生兩次事故），從18點24分飛到相模灣上空時就開始出現狀況（巨大爆炸聲，垂直尾翼損毀，輔助動力裝置失靈），客艙內的氧氣罩紛紛落下，氣氛開始緊張。此後有長達半個小時，飛機像「醉機」一樣，左右搖晃，上下起伏，機艙內部則失壓缺氧，人人驚惶。駕駛員盡一切努力，依然無法挽回「墜機」之劫。這最後的半個小時，所有人經歷臨死的恐怖煎熬，呼吸越來越困難，精神越來越崩潰。不過也有人強忍悲傷，開始寫遺書，幾字、幾句或幾行，向摯愛的親人告別。
天使、神曲和死亡班機物語
這次空難，發生在日本盂蘭盆節假期（8月13日開始為期4天。盂蘭盆節相當於日本的清明節加中元節）前夕，許多人趕著回鄉過節，包括不少藝能界、實業界、體育界、學術界、漫畫界的人才，都搭上這班死亡客機。其中最有名的，當屬坂本九。
日航123號班機空難發生後，在高天原山所立的慰靈碑「昇魂之碑」。（圖：作者提供。nattou, Wikimedia Commons CC BY-SA 3.0, 20190812）
換車廂逃過一劫，換班機遭逢死劫
坂本九是誰？如果唱片銷售量和排行榜代表知名度的話，他是日本史上最具世界知名度的歌手。日本歌手眾星如雲，但直到目前為止，很少人能闖出世界級的知名度。即使是流行樂壇女王安室奈美惠，雖然由各路頂尖人才幫她企劃行銷、宣傳造勢，花了20多年累積超高人氣，其光環依然集中於亞洲。相形之下，坂本九在世界樂壇的走紅，幾乎可以用「輕輕鬆鬆」來形容，輕鬆到像一則日本童話、一部音樂傳奇。
坂本九，神奈川縣人，1941年出生於川崎，因為在家中排名第九而得名。太平洋戰爭期間，1943年10月26日，兩歲的坂本九跟著媽媽往鄉間疏散，和死神擦身而過。原來他們搭乘的常磐線客運列車（下行），和另一班貨運列車（上行）對撞，造成110人死亡，107人受傷。坂本九母子本來買到「死亡車廂」的票，事故發生前改換其他車廂，因而逃過一劫。他認為這是「笠間稻荷神社」（日本三大稻荷神社之一）的神救了他，遂成為該神社的忠實信徒，連1971年結婚時，也選在該神社舉辦婚禮。
然而1985年坂本九罹難時，因為當時DNA鑑定技術還不發達，唯一能分辨坂本九遺體身分的，就是他身上佩帶的笠間稻荷神社御守。事實上，他本來要訂全日空（ANA）的班機，卻因為一票難求，轉而改搭日航。昔日改換車廂逃過一劫，如今改換班機遭逢死劫，命運真是匪夷所思。
坂本九和壽喜燒：清純陽春風靡全球
不過坂本九的音樂之路，的確有幸運之神的強大眷顧。他1958年加入樂團，1960年發表第一張個人專輯，賣了10萬張；1961年，就唱到那首日後讓他紅遍半邊天的神曲〈昂首向前走〉（上を向いて歩こう）。這首歌好像有魔鬼氈似的，從當年年底到隔年年初，連續3個月黏在日本唱片排行榜的第一名，怎麼也拉不下來，同時讓這個小夥子，20歲就被NHK邀請參加紅白歌唱大賽（往後11年連續出場）。隔年這首歌改名〈壽喜燒〉（Sukiyaki），轉戰西半球，同樣發揮魔鬼氈效應，1963年分別連續3週、4週黏在美國告示牌（Billboard）、錢櫃（Cashbox）排行榜的榜首，而且成為當年「告示牌」年度百強金曲的第一名。非歐美語系的歌曲，能擠到告示牌的年度榜首，這是唯一的紀錄。
不只美國，〈壽喜燒〉在其他歐美國家也是強強滾。在加拿大、澳洲、挪威都衝到第一名，德國第二名，英國第六名。它在全世界70多個國家創下狂銷1300萬張唱片的紀錄。日本歌在全球（而不是在亞洲）有這種人氣的，也只有〈壽喜燒〉而已。連帶的，坂本九的名利雙收、世界巡演等等，都不在話下。
不過，坂本九和〈昂首向前走〉（壽喜燒）的走紅，留下一個至今無人能解的謎：他們為什麼會紅？或者說，他們紅得太沒有道理，嚴重違反歌手和歌曲的「Hito定律」。坂本九體型矮小，相貌普通，既不「肌肉男」也不「帥哥」，甚至沒有足以炫技的歌唱才華。但不知是否經過高人指點，他永遠掛著笑容。從網路搜尋坂本九照片，幾乎沒有一張不笑的。笑容成了他的招牌標誌，讓他的陽光型暖男形象深植人心。然而，日本會笑的男歌手比比皆是，為什麼風靡全球的只有坂本九？
和坂本九相比，〈昂首向前走〉（壽喜燒）更是紅得不可思議。這首曲子和許多日本歌曲一樣，是四句型的簡單結構，旋律簡單，編曲也簡單（日本歌的編曲水準在世界數一數二，台灣望塵莫及，但這首歌卻非常陽春）；除了後段有口哨吹奏外，形式上幾乎沒什麼特色。然而，就是這樣陽春的歌曲、清純的歌聲，竟橫掃世界樂壇，擄獲全球歌迷的心。這種情形，對於當今一大票玩包裝、瘋造勢、講行銷、搞炫技的流行音樂人而言，簡直可以排隊去撞牆了。
勵志向上的神曲，療癒無數心靈
對音樂人而言，有些暢銷歌曲可以「做」出來；但很多是做不出來的，必須靠天外飛來的靈感（例如莫札特的音樂）。這種做不出來的歌曲，已經內建某種「密碼」，具有喚醒普遍性感動的力量，但旋律為什麼這麼好聽？你分析不出來。〈昂首向前走〉就是這種好聽得莫名其妙的神曲。撇開這類無法解釋的原因不談，它的成功也和它具有強大「勵志效果」有關。事實上，這首歌描寫一個受到挫折的人，在夜裡踽踽獨行；為了不讓眼淚流下來，抬頭挺胸向前走。雖然幸福渺在天際，但他要把悲傷拋到九霄雲外，孤獨流淚向前走。意境雖然悲傷，但展現不向逆境低頭的精神；主題雖然嚴肅，但用鄉村、爵士的輕快曲風，和乾淨、誠摯的歌聲來平衡，整首歌既雋永又回甘。
由於這種勵志向上的精神，這首歌在1960年代成了昭和版的〈愛拚才會贏〉。當時日本經歷戰後15年的慘澹重建，1960年代以後開始經濟起飛，國勢強勁上揚，建設突飛猛進。雖有「安保鬥爭」的政治動盪（據說作詞者永六輔就是有感於「安保鬥爭」失敗而寫了這首歌），但大家對未來充滿憧憬。這種情形很像台灣1980年代，雖然街頭運動頻繁，但大家對未來充滿樂觀，以〈愛拚才會贏〉的信念推動政治改革和國家建設。推而廣之，西方國家雖然迎向狂飆浪漫、政治動盪的1960年代，但也跟日本一樣，工商飛躍發展，資本加速累積，大家對未來充滿希望。
是的，當時自由世界樂觀進取的人們，被這首勵志向上的歌曲扣動了心弦。換句話說，他們被療癒了。「療癒」就是這首歌的魔力所在；而坂本九這位微笑天使，他的人間使命，或許就是用歌聲療癒世人吧。然而，再怎麼昂首向前走，路總要走完的。1985年，44歲的坂本九在一團熱焰中完成使命，結束生命，留給世人無限的不捨。也許，他又趕去另一個世界，用歌聲療癒另一群世人吧。
PS.日航123號班機失事後32年，2017年，同樣是8月12日，同樣從東京飛往大阪，同樣在相模灣的上空，同樣在下午18點24分，一架全日空的飛機同樣發生失壓狀況。這次疑似機艙加壓系統出現問題，機長當機立斷，將客艙的氧氣罩全部放下，並立即返航，所幸平安降落羽田機場，保住273條人命。
（本文作者／李禎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