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誠徒步環島手記:老旅社裡流轉的小社會 - 報導者 The Reporter
曾文誠徒步環島手記:老旅社裡流轉的小社會
球評曾文誠徒步走完800公里的環島之旅。(攝影/余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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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歲的球評曾文誠,去(2017)年底以36天、徒步走完800公里的環島之旅,他從每一間投宿的老旅社中,打開探看台灣幽微社會的門窗,記錄下窗裡被遺忘的時光與流轉的風情。

必須說這完全是在我徒步環島計畫之外,如果真想看什麼的話。

有旅行就有過夜住宿問題。找地方睡,在起頭那一兩天我還會Google一下評價如何,再決定要住哪裡,到最後根本不選了,對於一個一天走上7、8小時的人來說,有床、有門就是80分,能有熱水洗澡就更完美了。

所以到達目的地,通常在看到第一家(有時也是唯一的)旅館時,就毫不考慮住了進去,既然不挑,當然對所謂的品質就不會太在意,何況行走的路線都在省道或縣道上,經過的鄉鎮規模也不大,所以真要挑好一點的也有它的難度。

這一路上,尤其走在西岸,所下榻的旅館,平均費用在600到1,000之間,旅社歷史往往都是30年起跳。名稱也各具巧思,有地域性的:「後龍」、「關西」、「大甲」;有富時代意義的:「和平」、「自強」;或是看似大飯店級的:「國賓」、「華南」。這些旅社的共同點就是:「懷舊感十足」。如果這是你要的。

從外頭看,剝落斑駁的外牆,招牌的每一個字體通常都已不太完整,其中某一個字也可能消失了,但不會讓你難猜出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老旅社的新靈魂──移工

把門推開,首先面對的是半人高的櫃台,奇怪的是,多數時間櫃台都空無一人,你得喊聲叫人,但出來應答的並不一定是老闆,有時是移工。

是的,「移工」。這一路上至少有3次,是移工出來招呼的。她(沒碰過「他」)會直接跟你說房價,給了錢後,她就給你一把鑰匙,還有一張表格,手會稍為比畫一下寫字的動作,意思是要你自己填上個人基本資料,如此你就可以上樓睡你的覺了。

隔天要離開了,櫃台還是沒有人,沒關係,把鑰匙放著走人即可。

至於房間長什麼樣?雖說房價便宜得很,也不好太計較,不過還是說一下這個「沒什麼好計較」的房間「內容」好了。

在走進房門前,得先經過一條稍顯陰暗的走道,兩旁各立著房門,上頭有編號,慢步而行有那種進入侯孝賢電影場景的fu。

推開門後,床是一定有的,床板有點硬,即使舖了床墊好像差不多,也可能歷經不少男女老少滾翻,中間有點塌陷感。接著下來是被子,它不會是白色,而是極為喜氣的花色,除了玫瑰之外,其他看不出來是什麼,總之,它曾經很花很喜氣就是了。正對著床會有個矮櫃或至少在牆上有個鐵架,那是用來固定電視,不過不是液晶電視款的,而是傳統映像管那種。然後冷氣機就精彩了,如果沒有聽過裝甲車聲響的話,那就啟動看看,差不多就是那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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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誠
曾文誠下榻的旅館之一。(攝影/曾文誠)

至於廁所,基本上該有都有,只是外觀上狀況不是那麼好,尤其是浴缸,我想你看了不會想要放水躺下去,不過,我的重點還是,「有熱水從水龍頭出來」就很滿意了。且慢,有時還得看你身處在什麼樣的地方而定,曾碰上熱水打開要10幾分鐘才等到的,也有要跟老闆特別通知開瓦斯的,所以要隨時看什麼狀況,做什麼調整。

在我徒步環島的過程中,雖處不同的旅社,但常見一晚整個旅館就只住我一人,標準的VIP,雖然住起來爽,但難免這麼想:「究竟他們都靠什麼維持,得以支撐下去?」

我丟出這個問題,首先回答我的是「後龍旅社二代」經營者林小姐,事實上她是遠嫁此處的媳婦了,她說:「主要是靠外勞。」

外勞(移工)?這是個既意外又不意外的答案。

從北到南,在台灣你很難去忽略移工的存在,或許他們在你眼中的影像有所不同:在北部也許是推著輪椅、雙耳掛著耳機的;往南走他們可能在路邊或廠房裡推著貨架,繞到東北角又見差不多膚色的人,抬著魚箱忙進忙出。再看省鄉道旁,有些你不識的文字已經取代傳統的店面招牌,這些林林總總都告訴我們,移工在台灣各角落,已經佔據了我們的視線。

林小姐繼續她的回答:「其實做外勞休息比較好賺,他們都不講價的。」「講價?這種事還可以講價?」我只差沒笑出來地問。 「有喔!有些台灣人來我們這裡休息,還要問能不能便宜一點。」

我下榻的彰化賓館,堅持要我叫他「阿姐」的內將也說,做外勞「休息」比較單純。「他們來就是付錢做、做完就走;不吵不鬧的,然後我們把房間整整,很單純啦!」阿姐說。

其實她們不說,我也應該猜出個七、八成才對。在徒步第一天晚上,從櫃台拿完鑰匙準備上樓前,就迎面來了一對移工,後來陸陸續續差不多的畫面出現在各地。

最特別的應該算是虎尾那一次。

那是個週日傍晚時分,我走下樓準備歸還鑰匙出門覓食,儘管是有一定的年歲,但這家位於虎尾圓環旁的飯店,樓層不高卻有電梯,足見當年也曾風光一時,而且它右側還有個閒置的大空間,應該曾做為餐廳的位置,櫃台所使用的木料看起來也是高檔貨。

但這些都比不上眼前的畫面奇特,有兩、三對移工男女,正等在櫃台前,而且排出點隊形來,不用講,應該也都是準備來渡過本週假日的美好時光。當下我發現一個,不知能不能用「有趣」兩字來形容所見的,那些移工不論男女,神情都非常大方自然,就像只是打算買票看電影一般,不像我們所想像的本地人,不管是不是名正言順在交往的,提到去休息開房間都是遮遮掩掩,像要幹什麼壞事見不得人似的。

或許這就是民族性不同吧!而且正牌的另一半又不在這島上,這種事又是人性本能的需求,無關乎膚色,就跟吃頓飯沒什麼兩樣,是種消費行為,沒什麼好害羞的,所以也就表現得落落大方。

移工將老旅社視為最佳的放鬆身心地點,對台灣經濟發展,他們貢獻體力也貢獻精力,所以這幾年反而成為這些老店生存的主要收入。

阿姐的內將人生

她一定要我稱呼她「阿姐」,雖然我看起來可能比她年紀稍長。但出門在外,嘴巴甜一點總不是壞事。阿姐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需要什麼『服務』都可以找我。」我聽得出來阿姐說的「服務」遍及什麼,我笑笑地說:「妳看我這身,累成這樣有需要嗎?」

她笑了,但並沒有轉身就走,而是問我揹這麼大的背包是要去哪?我告知她,我正在徒步環島。阿姐聽到後眼瞪得比燈泡還大,她以為她這一生已經見識了各色人等、絕沒想到還有我這種精神異常的。

話匣子打開了,換我問阿姐當內將多久了?

「從小姐做到現在都當嬤了。」

能在一個行業待了2、30年,如果說不了解,那也說不過去,所以我問:「現在賓館好做嗎?」

「都靠外勞啦!」

「是喔!」

「嘿啊!平日還好,假日人有夠多,不過單純啦!他們來就是付錢做、做完就走,不吵不鬧的,我們就把房間整整,很單純啦!」

「那之前不是有陸客團,妳們都沒賺到?」

「阿六仔整團不會來我們這種賓館,不過之前是有一些啦!每次兩、三個,住一兩個星期就走。」

「來做生意喔?」

「做生意?做『詐騙』啦!」

「是喔?」

阿姐似乎是職業習慣,或擔心瓜田李下,左肩一直靠在打開的門側,我則是坐在幾公尺外的床沿和她對話,非常奇特的畫面,但阿姐的嘴始終沒有停。

「你不知道這些『阿六仔』,一大早就去我們旁邊菜市場,有賣中藥、有算命的,反正就騙騙我們台灣人,後來我發現這些阿六仔很厲害喔!他們自己帶那種插電的鍋子在房間煮飯,出門的時候還會把鍋子收得好好的,實在有厲害。」

「後來呢?」

「好像有被抓的,有的騙不下去,就不見了。」

「在這之前賓館靠什麼?」

我的問題顯然讓阿姐的眼睛亮起來了,已然進入自身的穿越劇模式,身體對著我,精神回到美好的80、90年代。

「以前賓館剛開我就來了,附近雖說同業也不少,不過這裡有火車站有台汽客運,地點好、大家生意都好,那時休息的客人多,叫小姐也多⋯⋯。」

「叫小姐喔?」

「嘿啊!」

「所以妳那時候也賺不少吧!」

「是不少啦!總是努力介紹、加減賺。」

但所謂高收所得也常伴隨高風險,我沒有直接問,阿姐就說了段被「坑」的往事。

「有一日有個客人來說要叫小姐,我就介紹給他,誰知沒多久警察就來臨檢,哪有這麼剛好,原來都是串通好的」

「這樣不行吧!我聽說這是違法的。」

「我那時怎麼知道這麼多,有人是這麼講,但我怕得要死,就乖乖跟著走,最後被罰了9萬。」

「9萬?」

「嘿啊!」

「那⋯⋯」

「也沒辦法,就繼續賺,不過想想那時候小姐也辛苦啦!」

怎麼個辛苦法其實可以想像,所以也不好問。倒是阿姐主動說起A、B警察「釣魚」的往事,足見近30年的內將生涯,這9萬對她來說有多痛。

由於賓館景氣不如以往,阿姐現在的工作是「一做一休」。隔天我啓程往鹿港前要交回房門鑰匙時,已不見阿姐蹤影,但看著櫃台褪卻的顏色、昏暗的燈光,牆上掛著各種房型,但光彩不再的照片,只能暗暗在心裡說:「阿姐,加油了!」

冷寂的在地古早味

那麼有沒有可能擴大,將其營收再增加一點?

的確看到有人這麼想,大溪的中和旅社正是個代表,這家位於中正路上,離老街不遠的旅社,嘗試走近來的文創風,一進門可以看到幾尊廟會陣頭的大神像,牆上也刻意重新粉刷,繪製極富大溪風味的壁畫作品。頭家許先生也兼做大溪深度導覽及旅遊諮詢的服務,試圖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另一條路,則是抓緊特定族群,近年來自行車環島及背包旅行熱,讓位於北港朝天宮後數公尺的笨港客棧,期望能經營這樣的市場,所以他們在入口處,很刻意地貼上各地車友及洋人背包客到此光臨的照片,無非是告訴大家:「喂!你們同好都住這裡喔!」

此外,台東市廣東路上的「路得行旅」,這家據說是60年代的老飯店,乾脆打掉重練,從外觀到內裝完全大改造,既走文青風也投背包客所好,房間小了點但「五臟俱全」,而且,最吸引我的是房內沒有電視,沒有電視就不會想看,更多了不少屬於自己的時間。

還有一種類型,不知他們是否在找不到其他收入下,一種「求生」的方式,或打一開始就想走這一條路。我不是那麼確定。

到林園那晚,照之前徒步的慣例,我選了第一個看到的旅館,但這回有被「雷」到。一踏進門,瞄到兩側沙發上或坐或半臥著數位「超熟女」,這些女士們如果說是生長在跟我同年代,應該不會太意外,但他們的髮色、打扮又企圖讓人們覺得,至少30公尺外看起來僅是坐三望四之年,無論如何,她們坐那兒不會只是來串門子聊天的。但我右腳已經踩進去了、左腳雖在門外,該換左腳在前嗎?這會不會對別人是種岐視、羞辱?

雖然事後才知林園還有很多選擇,但既來之則安之,走進去就是,更何況每個人生存下去的方式各自不同,都該給予尊重,所以就在兩旁女士側目及老闆娘驚訝眼神(驚訝於真有人要來住房?)的情況下,付錢拿鑰匙,我的房間位於二樓,同樣的長長通道後才能到達。

當我完成徒步環島一圈,大概住了不下30間旅社房間,回頭看林園這間應該是拿第一的,以「可怕程度」來分。大門破損的地方用膠帶貼著,門後還有一大張告示,寫著遇警方臨檢時該如何應付。水龍頭及其他設備的色澤,一度讓我很認真思考,該不該去買水取代。

從走進去到走出,都得經過通道,總會看到二、三個房門是開著,不用很刻意看,也能瞥見裡頭掛滿女性衣物,應該猜得出,不,肯定是這些女士們工作場所兼住所,看到就覺得感傷,想起過去看過一篇關於萬華站壁阿嬤的報導,永遠不會忘記那些阿嬤的影像、她們的故事,還有她們的聲音,那句「能做別的,誰會選這一行?」是啊!能做別的,誰又會選這行?

不止是林園,之前台南到路竹段,行經省道旁也是不少老旅社,同樣大門敞開,同樣一些女士枯坐其旁,很耐人尋味的景象,我猜他們的收入,應該和我想的不會差太遠。

但不論收入從哪裡來,有些、或多數的老旅社,只是擺在那裡隨時間風化而去,是可惜了點,雖然旅館經營我完完全全是門外漢,但我總覺得是不是還有些地方可以著墨的,例如旅社本身所散發的古早味。

鳳林火車站前的「鳳梧旅社」是個代表,有80年歷史的旅館,他們除了地利之便外,最大的特色在於,它供應旅客所使用的熱水是柴火燒的。有一層樓高的爐具,底層燒著極旺的木柴,上頭還有兩個觀測水溫的儀器,實在是獨樹一幟,畢竟這年頭,到哪可以洗這種有溫度又有香味的熱水澡?但鳳悟沒有拿這個來宣傳,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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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誠,走路環島
鳳林火車站前的「鳳梧旅社」用柴火燒熱水。(攝影/曾文誠)

還有朴子萬龍旅社,他們的櫃台,還保留著過去需要人工轉接的電話機台,非常古味而有趣。另外,有間會讓人聯想起幼時看到圓山飯店招待使節的套房照片,房型保持得一如當初,還有同樣完好如初的是浴室的老磁磚,這些不都是很棒的宣傳點嗎?

再加一句「可惜」,可惜的是從北到南,不乏這種很有特色風格的老店,但沒有稍事整修或加以宣傳,反而被留下老舊破損的負評。

但我發現自己是一廂情願的,經營者的真正想法好像並不如此。

首先他們要面對的,自然是高速公路興起後,過去台一線的縱貫路,旅人現已不再「縱」、更沒有「貫」了;少了旅客,除了大甲、北港等話題性地區外,沒有附近吸引人的景點搭配,光靠一個「復古」能吸引多少人?

或許他們已經有所考慮了,所以多數都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心態面對明天,「後龍旅社」林小姐說,雖然是她在負責一切事務,但長輩不想動,她也沒辦法。「萬龍旅社」的郭先生是第三代了,30出頭的他也想有一番不同的做為,但經營權在父母手中,爸媽只想「穩穩的做」,他也無可奈何。

這也許是他們種種無奈的其中之一。總之,這是我這個完全不懂旅館學的徒步旅者所見到的,雖不能改變什麼,但對我而言,見識到這些,卻是雙腳踏過這800多公里後的一大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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