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人教版數學教材插畫“辱華”的事兒。
1
在日本近代史上,石原莞爾是一個挺奇怪的角色。
作為918事變的發動者,在咱印象,這小子中當然是個24K純軍國主義野心家、陰謀家一枚,妄圖肢解中華,日本極端右翼分子裏,似乎沒有比他更右的了。
但特別奇怪的是,在日本通過九一八鯨吞整個中國東北的陰謀得逞之後,石原莞爾卻仿佛變身和平鴿。在一片打了雞血似的很有精神的“昭和青年”裏,成天逆著潮流吆喝起“中日親善”來。
1935年華北事變,日本新一代軍國主義分子試圖效法石原,想再給中國補一刀。石原一聽說,就坐著飛機千裏迢迢的跑來勸阻。
當時會見他的是武藤章,此公是後來東京審判時被送上絞架的戰犯裏級別最低也最年輕的一位。當聽到他在陸大的“學長”石原前輩在那兒諄諄教導他:不要那麽激進、不要過度挑釁中國、眼下日本最需要的是和平、是休養生息時。不耐煩的武藤章突然抬起頭,反問了石原一句:“石原前輩,我們有什麽錯嗎?我們不過是在學習您在滿洲的壯舉罷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此刻的石原被當年的石原臉打的啪啪疼。他頓時就沒話說了。
美國黑人民權運動家馬丁·路德·金說過一句話:“手段代表了在形成之中的理想和進行之中的目的,人們無法通過邪惡的手段來達到美好的目的。因為手段是種子,目的是樹。”
石原莞爾
甭管他自己幹的如何,金牧師這話說的確實有水平。
人類曆史上,幾乎每個時代都會出現大量石原莞爾那樣想靠激進主義謀取暴利的“冒險家”,他們想的都挺好,覺得自己或自己的組織激進一把,賺個盆滿缽滿,然後“殺人放火受招安”,適可而止、及時從良,就能洗白上岸了。
可是他們往往忽略了,“手段是種子”,激進主義這玩意兒,它自己是有生命的,它像一隻野獸一樣,你把它放出籠子,咬了一次人,再想把它關回去,可就沒那麽容易了。沒人咬,它就會咬你自己。所以曆史上很多靠激進主義發家的陰謀家,最後都把自己給玩進去了。
商鞅作法自斃,周興請君入甕,石原莞爾被昭和青年罵成賣國賊,某報胡總編成了行走的五十萬……這樣的故事實在太多了。
今天我們再補個新番——著名網紅“愛國畫家”烏合麒麟老師為“辱華教科書”洗地而翻車事件。
2
烏合麒麟何許人也,高情商的說,他是當下中國漫畫行業新賽道的開創者。
與文字的宗旨好歹是力求陳述事實真相不同,漫畫的核心,就是通過誇張、虛構場景等手法、突出所表現的人或事的某種特質。一個社會如果比較有幽默感,並且對言論足夠寬容,那麽被畫的人看到了以後可能也就笑笑算了。但如果反之,那麽諷刺漫畫家的每張畫,都可以被認為是誹謗和汙蔑,那畫家就相當於天天在開地圖炮,等著被人告汙蔑誹謗,甚至直接封殺。
所以漫畫人人喜歡看,但諷刺漫畫,尤其是時事諷刺漫畫,這玩意兒原本是隻能生長在西方的一朵奇葩。在咱這邊說個“經濟學家”的奇葩發言都會被其學校告到404的情況下,就別想了。
但烏合麒麟老師高就高在,在這麽艱難的繪畫者生存環境下,他居然能精準發現“行業痛點”,將封口轉化為風口,並當好那隻迎風起飛的風口飛豬。
他的方法是來個腦筋急轉彎——國內的時事新聞我畫了有人跟我急,那我專心找國外的茬總可以吧。於是什麽澳士兵屠殺阿富汗兒童啊、疫情是美國惡意投毒啊、西方經濟瀕臨崩潰啊……反正國內“愛國青年”想怎麽看世界,他就順著怎麽畫。
對國內負能,我視而不見,對國外負能,我重拳出擊!
烏合麒麟老師想的顯然很通透——反正那幫老外被這種諷刺漫畫諷刺多了,畫的再狠他們也不會急眼,再說真要急眼了,豈不更在粉絲中凸顯我“與境外勢力作鬥爭”的光輝形象?雙贏啊!
於是三弄兩弄,竟被他搞成了。僅在微博上就吸了近300萬粉絲,但凡出手一幅畫,就有擁躉在下麵很興奮的討論怎麽天誅國賊、踏平四海。
但火是火了,我卻依然覺得,烏合麒麟老師作為時事漫畫家是不夠格的。因為他並不能真實的把握時事真正的內核矛盾,並將之準確、適度的藝術化。他對這個關鍵分寸“把握不住”。之前沒有翻車,僅僅是因為畫的都是外國,極端一點也沒人管,反而能在國內吸一些更極端的粉絲。
可一旦他畫點國內的事兒,立馬就翻車了。
你看前兩天他畫上海抗疫,弄了這麽一幅畫。
結果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烏老師此作品犯了眾怒,底下的評論都是這樣的。
嗯,“宮廷畫師”,我覺得這個評價挺中肯。若說烏合麒麟老師像哪位畫家,我覺得他最像毛延壽——不是曆史上的那個大畫家毛延壽,而是馬致遠的元雜劇《漢宮秋》裏那個“宮廷畫師”毛延壽。
這兩位的共同特點,就是明明是畫家,卻畫畫不老實,一門心思隻想著怎麽“曲筆”迎合看畫者,並為自己謀取暴利。
《漢宮秋》裏毛延壽那麽畫,是因為他覺得漢元帝會喜歡,自己能受賄。
烏合麒麟老師這麽畫,是因為他迎合國內激進憤青們會喜歡,自己能火。
但一旦他們把心思揣摩錯了,在不該用筆的地方點了一顆“傷夫落淚痣”,就離翻車也就不遠了。你看毛延壽最後,不久被漢元帝砍了麽?讓你瞎點什麽“傷夫落淚痣”?
不過,誰也沒想到,烏老師的“傷夫落淚痣”,竟還不止“上海抗疫”這一點。
3
從昨天開始,不知道怎麽了,#人教版數學教材#突然引發了爭議,並且登上了微博熱搜。不少網友說該教材的插畫與老版插畫相比,存在明顯的審美差距。
也確實,從“檢舉”網友貼出的插圖看,這位給教材插畫的畫家確實畫術不敢讓人恭維。裏麵的孩子都跟唐氏綜合征患者一樣,口歪眼小眼距寬,但凡在正經美術學院好好上過課,都不至於畫成這樣。
但簡單的畫術問題、或者畫師的審美問題,顯然不足以填滿微博“憂國團”的碌碌饑腸。
在網絡鍵盤糾察隊就出場了,在他們煞有其事的條分縷析下,什麽拜登、CIA、FBI、共濟會,都來“共襄盛舉”,參與到了向人教版教材編輯部進行“滲透”,妄圖通過幾張插畫進行對我們祖國花朵進行辱華洗腦的這場大陰謀中來。
眼看這個事兒就要被網絡公審實錘了,沒成想一貫在此類運動中領軍的烏老師突然站了出來,發表了長篇重要發言:
他這麽一說,可把平素仰慕他的粉絲們驚呆了: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這一貫深挖“昂撒匪幫”陰謀的烏老師,居然也為辱華找借口?洗地?
按照微博鬥漢奸慣用的“吸血鬼邏輯”,敢為辱華者辯護的人,當然也辱華。於是“烏合麒麟辱華”、“對烏合麒麟失望”等詞匯短時間內也上了熱搜。
放了大半輩子鷹,到頭來居然被鷹啄了眼。統領“愛國青年”們批判了這麽久“反華陰謀”的烏老師,估計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有在此話題上栽了的這一天。
4
但讓我們來解一下這件事的幾個謎。
首先,是上綱上線慣了的烏老師,這次為什麽突然喊“就事論事”了呢?
道理很簡單——自從上次“抗疫畫”的風波以後,他應該已經感到:他曾推波助瀾的某種民間輿論狂熱風潮,現在已經卷到自己腳邊,開始危及他所從事的這個行業的正常運行了。所以他要“兔死狐悲”。
誠然,所有藝術門類都需要其社會有一定的寬容,別動不動就上綱上線才能發展。但如果在各藝術種類中做個“寬容依存度”排序的話,我覺得應該是繪畫>戲劇>文學>遊戲>音樂。
與其他藝術形式要麽讓人很難抓住把柄(像音樂),要麽可以通過文字、語言等方式注釋避險(像文學)不同。繪畫作為一種純視覺藝術,它的特點就是具有觀眾自解性和多義性。
這就導致了畫家但凡粗心一點或者技術不過關,在畫作上多畫點啥、少畫點啥、或者“畫跑了”,在一個神經過敏的社會中就很可能落個身敗名裂。
讓列賓差點被“斯拉夫派”錘死的《雷帝殺子》。
我當記者的時候,采訪過一個老海報畫家。他就說,在某個特殊年代,最讓他心驚膽戰的就是畫帶有偉人的畫作,一旦接到這種創作任務(當時還特別多),他就幾天幾夜都睡不好,快被逼出抑鬱症來了。
因為他知道,一旦筆下失之毫厘,“畫岔了”一丁點,印刷廠印刷出去,被“革命群眾”挑出不妥來、舉報了,那可就是萬劫不複的殺身之禍。
你看,這就是畫家在不寬容年代特有的苦逼之處,詩人一句“毛主席賽過我親爺爺”就能站穩的立場。畫家小心再小心,還是一不小心就碰雷。
所以“繪畫是藝術花園裏的嬌花”,是最需要社會寬容氣氛嗬護的。理解了這個邏輯,你就能明白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這幫人隻能生活在歐洲,且必須是文藝複興以後的歐洲。
因為但凡稍早一點,你畫最終審判,敢讓耶穌和聖人們都不穿衣服?!早把你點天燈了。還藝術創新?創新個屁!
米開朗基羅的《最終審判》,還是教皇找人“P”過的,若放在中世紀,他要是敢這麽畫……夠燒二十次吧?
烏老師畢竟也算繪畫業內人,經過上次那一把群眾批判,他應該已經感覺到了,眼下的這種輿論苛責氛圍,是沒法讓人好好畫畫的。所以他趕緊喊“要就事論事,不要上綱上線。”
但您早幹什麽去了?現在網上這種陰謀論橫行、一幫人拿著放大鏡找茬,動不動就往反華、辱華上扯的風氣。也有您烏老師當初推波助瀾的一份功勞吧?
你憑此爆紅,如今看收不住、要惹火燒身了,才喊“婷婷”……
鼻涕進嘴裏你知道甩了——烏老師,這是不是晚了點呢?
5
可能有人會說,小西,那你這也是在為人教版那套教材的插畫洗地嘍?
我在此嚴正聲明,絕對沒這個意思!
因為僅就網上曝出這些插畫看,這個畫師甭管“是何居心”,首先他的繪畫技術實在太不合格了,或者根本就沒用心畫。
就拿被吐槽最熱烈,給畫中孩子安上一個迷之“下身凸起”的那副畫來說吧……
就算同情者可以辯解說,那隻是褲子褶皺“畫跑了”。可就問一句,這幅畫的問題就隻有那一個麽?你看那孩子的手,是在向S.H.E致敬麽?
“手不是手,是溫柔的宇宙……”
所以最大的問題,不是插畫者有沒有辱華,而是這麽“superstar”的劣質畫,又是怎麽被這套教科書的編輯者選中,當成插畫的?
這是給孩子的教科書啊,就不講點質量品控麽?
想象一下,你到書店裏去買帶插畫的兒童書,看到這種洋溢著野獸派魔幻主義氣息的劣質書,你會買嗎?不會的,因為你知道這書買回去是要給你孩子看的,甭管裏麵的故事怎樣,買這麽套書回去,讓孩子天天看,把他審美帶魔怔了誰負責?換一本就是了。
甭管兔不兔女郎,這畫也太讓人“醜拒”了 ……
可是如果教科書如此,你和你家孩子就隻能忍著。為什麽?因為這是教科書,你沒得選,書是學校發的,你說不好看,要換一本,老師能聽你的麽?
你看,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中國現在中小學教科書的問題,在於它是一個不倫不類的“半市場”。一方麵,在插畫、編排等環節上,它是有一定市場化的,就像烏老師說的一樣,被交給一些畫師或繪畫工作室有償負責。但另一方麵,在需求端,它又是計劃供給的,一個地方的孩子用什麽教材,是被指定的。一旦選定,糙好就都是它了。
這種“半市場”就導致了那些畫師一定不會對這單生意負責——既然壓的其他生意還有那麽多。而這些插畫“畫跑了”也一樣能賣得出去,那當然是能搞快點就搞快點——筆下的人物管他像什麽,畫個初具人形不就行了麽?應付差事麽,要啥自行車啊!
所以魔幻的是,這些畫師們畫的也許還沒網上那幫人挑刺挑的認真……
其實類似的粗製濫造,恐怕還不僅僅在教材插畫上,前段時間不是有那麽個新聞嗎?某教材小學二年級語文課本有篇文章叫《後羿九日》(這名字也蠻魔幻的),前一句剛說了“江河裏的水都被蒸幹了”,後一句就講後羿“蹚過九十九條大河。”寫個幾百字的神話故事,上下兩句話都能自相矛盾,邏輯碎的跟車禍現場一樣,誰看了都犯迷糊。
此次插畫風波中,很多人開始懷念“過去的那些課本插畫”。的確,無論是《閏土》還是《挑山工》,那些插畫都特精美、漂亮。
可是,喜歡懷念過去的這些網友往往忘了,過去課本之所以有這些插畫,其實隻是舊時代的餘音。
作為計劃經濟最後的堡壘,當時畫插畫、編課本的那些老師,他們都被鉚定在自己所從屬的“機關單位”裏,工資待遇就那麽多,動也不動不了,分配給他們一個給孩子編教材的任務,於公有利廣大孩子,於私能借此揚名,他們當然願意認真負責的幹——這跟現在的插畫師們在市場體係下“計件”工作,那是完全不同的工作狀態。
想看當年老師是啥工作狀態,請移步《教師節,懷念曾與我“對線”過的第一個教師》
但你想想,為什麽同樣的體係下,當時的英語教材編的就相對很拉胯呢?
永遠是李雷和韓梅梅倆人在那兒跟機器人一樣不帶感情的站樁輸出:“How are you?”“Fine,thank you,and
you?”
所有故事都寫的毫無意趣,同樣的單詞量,水平永遠比《新概念英語》差出20個新東方。
原因也簡單,因為那會兒真正英語好、對英美文化有好的理解的人才,可都是香餑餑,就算不出國也都有高就,誰還在體製內吭哧吭哧給你這幫小朋友編教材?
真英語好的,當時都《北京人在紐約》。刷盤子呢,忙,勿cue。
所以“救救孩子”、給孩子一本好課本,絕不是一兩個人上上心,負責一點,或者“斬斷境外勢力黑手”就能解決的簡單問題。它是一個係統性問題。有什麽樣的社會、什麽樣的係統,什麽樣的機製、就會產生什麽樣的教材,就會教出什麽樣的孩子。
中國當下的中小學教材質量總出問題的原因既然在於“半市場”,其質量想要提升,方法就無外兩種:
要麽回歸老辦法,把相關人才都繼續摁在體製內的崗位上,讓他們安心幹活。而至少目前看,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們放棄整個市場,讓整個社會轉軌回到計劃經濟當中去。
要麽,我們就需要更徹底的改革,讓教材審核、遴選機製更完善。並且往讓受眾有更多選擇的教材市場化那條路上走。這是歐美日韓走的那條路,這條路是與自由市場相配套的。
但不管走那條路,提高教材質量,給孩子一些好的插畫,絕對不是能靠網上一幫上綱上線的家夥,靠揪鬥幾個“辱華陰謀團體”就能鬥出來。
一出問題就“抓奸臣”“鬥漢奸”,滿世界找“反華勢力的陰謀”。這種思維方式咱這兒很流行,南宋打不贏金朝,就罵秦檜“賣國”,鴉片戰爭打不贏,就罵琦善“賣國”。
可甭管當事人是不是真有心思“賣國”“辱華”,這種是把群體問題個人化,複雜問題陰謀論化的“鬥爭方式”,除了滿足一些激進的憤青的自嗨,都不會起任何實際作用。
當然,烏合麒麟老師挨罵,還是活該的——誰讓他當初自己也是靠煽動這種自嗨起家的呢?
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以激進主義求爆火者,人必以激進主義集火爆之。
如此現世報,也算求仁得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