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群運動員的故事。

亞伯拉罕是猶太人,家境不錯,就讀劍橋大學。父親是白手起家的金融家,哥哥是名醫。然而,他覺得社會上充斥著對猶太人不友善的氣息。他不服氣,要與之抗爭。電影中反覆呈現這種劍拔弩張的心境:入學時接待員稱他為小夥子,他不假顏色地要人稱他為先生。打板球時朋友逗他,故意裁判不公,他果然就氣得大叫。然而,正是這股火紅燃燒的心,使他在田徑場上不斷超前。

另一位是里多爾,來自愛丁堡大學,雙親都是遠赴中國的傳教士。他生於中國,在蘇格蘭受教育並以神職為志。他能跑,地方的主教也鼓勵他「為上帝而跑,讓世人嘆為觀止」。不過女友認為這是不務正業,擔心他的靈魂會因虛榮而庸俗化。里多爾是這樣向她解釋的:「我相信上帝創造我有一個目的,是為了中國,但祂也讓我跑得快。我跑,能感覺到祂的喜悅。我若放棄,如同對祂不敬。這不是玩樂。贏,是為了榮耀祂,對此我責無旁貸。」

♦憑什麼超越天賦的巔峰?

這兩人都熱烈的追求天賦的巔峰。在一場比賽中,亞伯拉罕輸給了里多爾。他從未失敗,這一敗幾乎輸掉自信,幸好他得到了女友和教練的支持。女友直言要他「快快長大」,要他從「會贏所以跑,會輸就不跑」這等孩子氣的念頭中成長。教練則從技術上指導短跑要訣、比較兩人所長。在重建信心時,教練也要他放下得失心。他舉美國選手為例:競賽中兩人本在伯仲,但其中一個卻分心去看對手,因一瞥而落敗。人莫不希望成功,這本是前進的動機。但若耽擱在這種情緒中,便是無謂。何況,在秒秒必爭的當口卻因患得患失而惶恐,腳下又如何能邁得開?教練的指點切中要害,然而教練不知道的是他得失心的真正來源。

這個來源,同為選手的安德魯看得雪亮。他對亞伯拉罕的女友說:「亞伯拉罕認為這世界與他作對,現在他有機會反擊。所以他對其他事視若無睹,恍若未聞。他想成為有史以來最快的人,那是不朽,我們其他人都沒想過。不朽,對他是生死交關,具有莫大的意義。但對我,跑步不過是好玩。我不需要第一,我有的已經夠了。」

電影中用了一段輕歌劇《賓納福皇家號》(HMS Pinafore)中的唱辭「他是個英國人」,來詮釋亞伯拉罕的心。大意是說:身為英國人,是承諾也是光榮。儘管有各種誘惑成為俄羅斯、法國、土耳其、德意志、或是義大利人,但仍矢志為英國人。這段唱辭,表現出亞伯拉罕的國家認同。然而,這強大的意識背後其實是在求平等對待。他曾在教堂中對好友奧伯憤憤而言:「我父親忽略了,他所愛的英國是基督徒和盎格魯薩克遜的,連這充滿神力的迴廊也一樣。走在這裡的人,都充滿了猜忌和敵意。」這是他和里多爾最大的不同。他反歧視,反盎格魯薩克遜種族主義,也幾乎要反英國的上帝。而跑步,就是他的武器,可以讓他一腳踩過歧視,讓他不必俯仰盎格魯薩克遜的鼻息。

這是否只是他個人的妄想呢?

有一回,校長和院長特意召見。他們婉轉的談著校風、人格、忠誠、責任等觀念,然後言歸正傳,提醒他不該聘請私人教練、不該過於重視個人成績。因為學校樂見的是業餘,而非專職。況且,業餘者接受專業訓練之事前所未聞。這雖不違規,但手段不夠君子。校長認為,這是身為精英應當潔身自戒的。

校長之見本有其道理。但他第一句出口的話,卻是質疑教練「是不是義大利人」。亞伯拉罕回答「有義大利血統」。追問之中,原來還是「半個阿拉伯人」。雙方一來一往,逼得亞伯拉罕只得自述明志:「我終身為劍橋人,終身為英國人。我既有的成就、想爭取的成就,是為了我的家庭、學校與國家。我同樣也厭惡你們所懷疑的不忠誠、背叛那些事。」話不投機,亞伯拉罕認為他們食古不化,堅持不改作法,拂袖而去。校長無奈的陶侃:「你看,這就是閃族人、不同的上帝、不同的眼界。」這段對話捕捉了當時社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氛圍,種族、血緣、信仰,仍是判分人群一把亮晃晃的尺。可見亞伯拉罕縱使反應過度,也是其來有自。因為就連懷著好意的師長,也不自覺的同在時代影響之中。

奧運終於來臨。亞伯拉罕、里多爾、安德魯、奧伯等人均獲選為國手,代表英國出賽。

出發之後,里多爾發現賽程排在星期日,這令他兩難,因為週日是安息日。他本是為榮耀上帝而跑,若在安息日參賽形同背棄自己的信仰、蔑視上帝的律法。這一來,縱使獲勝又何足論?幾經思考,他決定棄權。這隨即驚動了代表隊高層。協調會上,威爾斯王儲、奧會會長、主席、領隊,抬出國家尊嚴、多年心血在此一舉、國王先於上帝、小我對大我的忠誠…等等於公於私的理由。眾人好說歹說,甚至責備他目中無人,盼他改變主意,但里多爾堅不為所動。這時,安德魯突然覲見提議,願意將他在週四的四百公尺競賽資格轉予里多爾,讓他參與決賽。這才解了僵局。

里多爾面對的,是「上帝與國家孰先孰後」的價值判斷。會後,會長說的好:「幸好上帝把我們打敗了。這是個真正有原則的人、真正的運動員。他的速度,只是他生命與力量的延伸。我們為了國家的理由,只想要他的跑,而不要他這個人。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這樣做,更別說只是一個不當的國家榮耀。」週日不參賽的消息傳出後,輿論喧騰。這使一向反對他的女友動容,不再懷疑他的初心,並從蘇格蘭迢迢趕來加油。最後,雖然四百公尺不是他的強項,他卻出人意料的打破世界記錄,贏得了四百公尺的金牌。

♦運動員的三種人生修養

而這時的亞伯拉罕,也落在自我懷疑的困境中。長久以來,他拚命想出人頭地,要證明自己的優秀。但這說穿了,不過就是為別人而跑。因而這裡面,是敵對、憤怒、而不是喜悅。力爭上游固然沒有錯,卻難以帶來快樂,愈來愈像一場空。他在輸了兩百公尺、正要進行一百公尺的賽前,在休息室對奧伯說到這種失落感:「你是個最完全的人,有勇氣、熱誠、友善、滿足。對,這就是你的秘密,滿足。二十四年來,我從不知滿足為何?我汲汲奮鬥,卻不知道在追求什麼?我很怕。我將要上場了,我將看著眼前的跑道,四呎寬,然後用孤獨的十秒時間來肯定我全部的存在。我辦得到嗎?奧伯,我早已嚐過失敗的滋味,但如今我卻更害怕贏。」

火戰車 6

亞伯拉罕賽前迷惘,賽後仍然迷惘。但他果真不負眾望,從美國人手中搶下一百公尺的金牌。勝利之夜,他和教練在酒吧慶祝。教練說出自己願意盡傳所學的原因,就是亞伯拉罕在乎贏的意志。要是不在乎,他也不肯浪費時間。教練高興的說:「你知道你今天是為誰贏了嗎?我們,你和我這個老頭。這一刻我足足等了三十年。」教練酒意闌珊,彷彿世人對他的不敬也一掃而空,就此可以昂首闊步享受人生。亞伯拉罕聽著,卻隱約覺得自己已非如此。

這其實是一部談修養的電影,呈現出年輕人的自我認識與實現。跑步,對大多數人而言只是流流汗的競技活動。但對這些精益求精的運動員而言,奧運所較量的不僅是體力,它還牽涉到內在的發掘、意志的鍛鍊、乃至於處事的判斷。因為步入極限時,人需要源源不絕的動力。而唯有取自於生命深層之燃料,才可長可久,足夠讓人持續的去克服難關。

♦聖人無名

這些人同為佼佼者,但奮鬥的動機不同,面對的挑戰也不同。亞伯拉罕秉著「非如此不可」的意念,要以成功換取自尊,這後來變成困惑之源。輸,輸不起;贏,又贏得惘然。勝了,就真的解脫了嗎?夜以繼日瘋狂的努力,就只是為了這區區的不安全感?旁人不敢歧視,就等於內心快樂?里多爾、安德魯、奧伯這些朋友為什麼都能自得其樂?這些疑問,一一震撼了他,也讓他整個心靈開始轉化。所以當凱旋還鄉時,他刻意避開了歡呼的人潮,獨自和女友相偕離去。這層體悟,若以莊子的眼光來看,可以說是「聖人無名」。之前,他全力要這個名,現在他不要了,不需要倚賴這個名。這真是一個大成長、大跳躍,代表他真的有能力從旁人的眼光中獨立。歧視,不會再侷限他的心。

火戰車 2

♦至人無己

里多爾沒有生為猶太的壓力,他面臨的是「國家利益」與「個人信仰」的衝突。他跑,是為了神的名;棄權,也是為了神的名。他不為國家而跑,甚至不為自己而跑。這是他和一般人價值觀不同之處。然而,唯有這種「有所不為」的狷者,才激得出「有所為」的巨大衝勁,足以不斷的超越人我。當他竭力跑向終點,那仰天的臉,完全融入一種如再度創生般的喜悅中,有如開天闢地一剎那般的光華耀眼。「榮耀我的,我必榮耀他」。這一刻,他的精神與上帝的意志合而為一,他的軀體成了全能者力量的示現。成敗不問、榮辱不驚,生命淨化出一股純粹的力量,這無疑是一種「至人無己」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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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人無功

還有安德魯。他是貴族之後,慾淺,雜染也淺。身分與教養讓他顯得最是瀟灑、優雅。他連平日的練習,都讓僕人在欄上放著香檳來測試跨步的平穩度。他不像亞伯拉罕,也不像里多爾,他真正是為了自己而跑,有沒有得獎都無所謂。他的人生,不必由「會跑步」這項功能來鞏固。他在激烈的競賽中顯得從容有餘,所以他可以很輕鬆的把資格讓出去,絲毫不在乎。里多爾贏了,他也高興得如同自己贏了,一派「神人無功」的自在逍遙。

火戰車 1

人生而出身不平等、秉性不平等,但覺性平等。所謂「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這些傑出的選手,各自在遭遇的難局中突破。有反省、有勇氣、有抉擇、通達了自身的智慧,殊途而同歸。這該是最引人敬佩之處。

這部電影由真人真事改編。亞伯拉罕後來擔任英國奧會主席,成為體壇德高望重的先進。里多爾於奧運後不久,如願的赴天津教書,從事佈道工作。日軍侵華後,他將妻兒送到加拿大,自己仍堅持留在中國服務,自始至終信守對上帝的誓言。二戰結束前,他不幸死於日本的集中營,全蘇格蘭為之哀悼。

對照後來的人生,我們可以說:他們生命的信念、方向與其一生的成就,都是在大學這個時期奠定的。他們帶著年少的熱情踏入大學之門,然後帶著理想、帶著成熟的人格邁出大學之門。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這真是人生中最光輝、最清澈的一段時光。因而事隔六十年,在亞伯拉罕的追悼會上,年老的安德魯爵士依然昂昂然的站在晚生後輩之前,充滿自豪的沉浸於這段美好回憶:「我們今天在此緬懷亞伯拉罕,以及他的傳奇故事。現在只剩下我們,奧伯和我,能一閉上眼就記起當年。我們的心中燃著希望,足下踏著勁風。」

本片片名,取自英國家喻戶曉的「古往的聖哲」(And did those feet in ancient time)歌詞,以贊頌年輕人對理想不懈的追求。

「給我金黃之弓
給我希望之箭
雲朵散開啊,給我矛
給我火之戰車
我絕不從精神的對抗中退卻
也絕不讓手中的劍沉睡
除非建起了耶路撒冷
在英格蘭的蒼綠大地上」

英文片名 Chariots of Fire
出品年代 1981年
故事地點 英國
導演 修.哈德森(Hugh Hud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