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交道
森山大道在随笔集《迈向另一个国度》中阐述了自身对“平交道”的喜爱:并非只是一个通过地点,乃是风景与感情之间、时间与现象之间的交会处。
平交道即是铁路道口。它在多数人的生命里,成为在疾驰而过的列车上,低头看手机的一瞬间错过的景致。当然,也会有例外,比如突然横亘于一个人每天开车上班的路途中,那么多半它会被刻骨铭心的记录下来,并且伴随着此人直到被炒鱿鱼的那天来临,都不曾停歇的恶毒诅咒。
极少数情况下,平交道也可以成为景点,为世人传诵,引人竞相奔走。也许你脑海中立马浮现出湘南海岸的那一座平交道口,以及诸多拗着自以为是的造型在那拍照留念的年轻人。只要抱持着“别人来了我也要来”的观点,懂不懂灌篮高手,知不知晓镰仓高校就是陵南高中,也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于少数人,平交道不管有没有景,也能成为景。森山老爷爷爱拿着相机在平交道附近溜达,在他眼中人事物无止境地交错,不引人注意的日常无码戏也不断上演。不过,这首先要拜日本如神经中枢般密密麻麻的轨道线路所赐,这不仅滋生和催化出独有的一种铁道文化,也让许多摄影师的作品在不经意间,沾染上不少铁道元素。
国内呢?恐怕平交道扮演的爱恨情仇远远没有日本那般复杂且多元。除了让人抱怨上班突然来火车时的堵塞交通,在许多没有铁路穿过的城市,很多人恐怕也无暇顾及。再者说来,平交道只能存在于老铁道线、轻轨、有轨电车等游弋来去的地方。对于当代的中国人来说,高铁和客运专线的出现,毫无疑问给充满人文色彩的平交道“宣判了死刑”。
于我,平交道是回忆之中沟壑纵横的“走马灯”。童年反复流连至此,只为一睹火车呼啸而来的过往,至今仍历历在目。但倘若拎出一个绻藏在心底深处的例子,和已过世的外公“赶火车”的一段故事,怎么也得复原一次。那是时光拨盘刚刚指向上世纪的90年代,在上海过完了小学四年级暑期的我,和外公一起坐火车回山东老家。那时的上海西站还叫做“真如站”,而从外公家到这座在当时还能看到农田的火车站,要穿越两座平交道口。偏偏此时公交车还像赌气一般迟迟不来,毫无疑问,外公的焦急已经写在了脸上。好不容易车来了,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分明听到外公一直在喃喃自语“千万别遇上火车”。直到今天,都能切实体会到那个当下的心境,真是一种绵长而又痛苦的煎熬。在乌龟爬一般的公交车上,恨不得插翅而飞。
当时一没有退票如脱衣的12306,二不知道有个词叫“墨菲法则”,但戏谑的事情偏偏就这么发生了。从小喜欢坐火车和看火车的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恨火车。隔着老远,就听到了火车那气势惊人的风笛声。之前只要一听到这声响,便会头皮发麻,心跳加速,兴奋又快乐,充满了一种欲飞蛾扑火般的仪式感。此时此刻,这声音却令人肝肠寸断,两眼一黑,大抵世界末日来临便是如此。同时,看到外公无奈地摇了摇头,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完了。
巨龙一般的货运列车总算移开了庞大的身躯,平交道口那铛铛铛铛的恼人警告铃声,也偃旗息鼓了。公交车也一如既往,保持龟速前行。很快,第二座道口又出现在眼前了。可是……怎么车速又慢了下来?而且,那铛铛铛铛的声音又传来了!
两个去赶火车的人,却诅咒着火车千万不要出现,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有,那就是火车出现了,还出现了两次。
已经忘了跳下公交车后是怎样飞奔着跑进真如站的月台了。我也忘了究竟有没有问下外公,以前“手撕鬼子”和伏击美国人时有没有今天这般刺激(外公参加过抗战并且去过朝鲜),这终究成为了一道千古悬案。但始料不及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们——竟然赶上了那趟列车!行李还没来得及放到架子上时,列车便在一声震荡之后,缓缓开车了。好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许,一切幸运的前提都在于,我们从没有放弃。
呷一口咖啡,继续说平交道。最近一次在国内道口发生趣事,应该追溯到2008年底的南京浦口。乘长江轮渡过江,浦口车站便矗立在眼前。当津浦铁路还没有成为京沪铁路时,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都只能在此转换交通工具,继续前往下一站。这里当然不谈民国范儿的浦口站,今天的她已经越发缺失往日的风采,而且能否进入还要看管理人员的心情。但在08年左右,来此的人还多为剧组或者摄影爱好者。沿着古老的街道朝浦口公园走去,必须要经过一座庞大的平交道口。当时走在道口时,恰逢一趟货运列车经过。看守道口的一位微胖的中年大叔,突然指着我的方向喊道,“你来拍戏啦!”寻思了一下左右,并无他人。便朝大叔摆了摆手,“随便拍几张照片,不是拍戏啦!”
可是大叔却一幅没有看错人的神情,“你不要害怕暴露身份,我不会看错人的。你这个大胡子,上次带着几十号人来这拍戏,哈哈哈!”
到这里,基本上我已经丧失了一切争辩的权利了。无论我说什么话,倔强的大叔是笃定要“指鹿为马”下去了。只是我真不知道在他眼里,我到底化身为哪一位“著名导演”,只好无奈地再度朝他摆摆手,并且以微笑来化解尴尬。
“记得常来这里玩喔。”大叔的面容和当时残缺的对话那般,渐渐模糊了……
今年五月在西贡,专程跑到位于火车站西北方向的平交道口,顶着头上的大太阳,折腾了足足一个上午的时间,只为拍摄几张充满人文气息的影像。和国内不少城市的平交道口多为货运专用线相比,越南的旧式米轨列车多为穿越城市的大街小巷,甚至零距离贴近两侧的住宅楼,非常富有生活情趣(当然也存在着相当的安全隐患)。类似的场景,在台湾平溪线、内湾线上都能捕捉到。至于日本,更是司空见惯。不过对于我,面对好不容易取得的机会,还是不愿放过。甚至为此,错过了一直想去的古芝地道。
也许对于那些蹲在道口“狩猎”的越南摩的司机和普通老百姓而言,一个拿着旧式胶卷相机不断在平交道口徘徊的外国人,简直就是个宛若火星生物一般的奇葩存在。这点从他们眼神里投射而来的各种不解目光,可见端倪。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只能成为更加刺激我不断按下相机快门的一种动力。相信此时朋友圈里这些在异国不断进行摄影创作大赛的人们,应该会更加深有同感。如果人生丧失欲望,在生活面前几乎等同于束手就擒。
在陌生的平交道口,窥视着他人的生活。这是一种形而上的扫描人生,一个无需为此负责的游客任性而赤裸地管中窥豹。就如人们在艺术作品中被感动涕零那般,在他人寻常生活的一个个切面,我们却为此反刍自己的人生,并在记忆库中敲骨吸髓,力图复原那一个个远去而从未丧失的心境。
新海诚电影《秒速五厘米》的结尾,贵树终于在那个走过千百遍的平交道口,又一次邂逅了明理。电车驶来,所有的青葱岁月终于化为了记忆中那一片汹涌澎湃的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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