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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首獎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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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 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首獎

聽母親說話

◎蔡逸君 圖◎吳怡欣

假日回家,母親端出剛煮好的颱風筍,因為她吃素,湯裡只放醃蘿蔔提味,沒放小魚乾。她說很久沒吃颱風筍,不知味道一不一樣。我舀來喝,接著再一碗,湯水甘甜但微微滲著苦澀,筍圈薄嫩卻韌性十足,正是昔日的味道。我對母親說,好吃極了,她說應該再苦點會更好。

母親開始自說自話,說昨天二哥開車載著她四處遊逛,路經一戶農家,門前婦人正剝著幾根颱風筍,他們趕緊停車,上前詢問,婦人說不賣的,央求了半天,才讓出一根。我邊聽母親說話,邊把湯料澆在飯裡,又多吃了一些,想著昔時住在農村,每每颱風過後,便鄉野竹叢下撿拾颱風筍。它不是市場裡常賣的從土裡挖出來的綠竹幼筍,而是鄉下處處可見高長的麻竹新莖尾端,仍在抽長,卻因強風折落,農家惜物,便削其嫩處泡水浸軟後煮食。

母親還繼續說,不管我聽進了沒,她說醃蘿蔔也是按照祖母以前的古法泡製,說湯煮滾再淋上幾滴豬油會更爽口,說已經二十多年沒吃的這道鄉野菜比任何大餐廳的料理還富滋味,我聽著只是微微點頭,知道她可以不斷地這樣自言自語,儘管無人回應。

飯後,我手握遙控器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母親收拾好剩菜,坐回一旁她固定的座位,又開始說話。她的聲音不疾不徐從左後方傳來,我半閉著眼睛休息聽新聞播報停水的消息,嘴裡還留著湯的苦味。

這樣的相處模式已經許多年,自從我離開家以後,母親總是抓住我不定時回家的機會,細數她周旁發生的所有事情。不分大小,只要起個頭,她便不停地敘說,從她種的花草植物到樓下鄰居加蓋廚房占去防火巷,從她養的孔雀魚到大賣場白蘿蔔三根只賣四十元,從這件事到那件事,一花能說一世界,鉅細靡遺。

新聞播報詐騙集團的騙錢手法,我跟母親說要小心點,如果有人打電話來說是妳的兒子被綁架,千萬不要相信。她說早就接到好幾通,哭哭啼啼地叫媽叫得很傷心,她想兒子們從來也沒叫媽叫得那麼大聲,就問啊你是我第幾個兒子?住在哪裡?通常他們答不出來,就掛掉電話。她說我們兄弟住三個地方,歹徒要猜中的機率不大,而且她沒有信用卡也不會操作提款機,壞人是拿她沒辦法的。我笑母親說妳頭腦還很清楚嘛,她說人只要不貪就不會騙人也不會被騙,說她去郵局提錢,遇到金光黨一大包的現金要給她,她看都不看就走人。

母親說話的聲音帶著得意從我背後持續傳來,我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腔,拿著遙控器轉台,切來換去不知要看什麼。突然母親改口說道,現在電視都不準,大家隨隨便便黑白講,還是自己算的比較準。我瞄了一眼,節目裡所謂學者專家正在談論命理與星座,我知道接下來她要開始分析樂透彩的明牌。

果然沒錯,她說上一期抓中兩號,可惜第三個號碼24被颱風翻牌變成42,不然就有兩百塊。我問最近贏還是輸,她說刮刮樂刮中幾次五百、一千,加加減減,沒輸沒贏,不過她說不管我們是輸或贏,做莊家的穩賺不賠,最後還不是全部被政府贏去。

接著她告訴我,不只這些專家失準,連一向她信賴的氣象預報也不靈了,沒開出一個號碼。我無奈地說他們根本不是在報明牌,她不管,說前天某台SKⅡ的廣告又出現,雖然SKⅡ也失效好幾次,但這期還是有可能出12或17。我知道這是她經過細心比對各期號碼,花了長時間觀察某台某個時段播出這則廣告才得到的統計資料,所以也就不再爭辯。她又接著說,還是農民曆最準,今天沖到屬馬的,她從節氣裡抓出幾個號碼,要我去簽,不一定會中獎,但機會很大。

我說我會試試看,順著她的興頭又問,幾米呢?還準不準?母親停頓了一下,說幾米以前在那些報紙畫的很好看,什麼時候出現一棵大樹,一隻兔子,小女孩的圍巾怎麼飄,顯現的數字都很準。可是現在在這個報畫的很奇怪,人纏著繃帶,植物動物也都長得奇形異狀,好像受傷了,母親話鋒一轉不再分析樂透明牌,她說幾米的內心一定很苦吧,不然怎麼會畫成這樣。我說妳哪裡知道,妳又不認識幾米,她說不會錯,內心有痛,不要說畫畫,連說出來的話和吃下去的飯菜都會苦苦的。她說不知道幾米發生什麼事,還是被報紙影響了,報紙那麼亂他才畫得那麼苦,我說他不苦,應該賺了很多錢。母親說那跟苦不苦沒有關係,像陳水扁、馬英九,就一定很苦,想贏的人通常都是最苦的,看電視上他們的臉就知道沒睡好。

遠處傳來幾聲悶雷,母親說又要下雨了,忙起身去後陽台收衣服。

我閉上眼睛,想要是幾米知道母親的說法不知是何反應。後來模模糊糊知道母親收完衣服又坐回來,對我說很多很多的話,不知她說些什麼,我就已經睡著了。

醒來時電視還開著,卻沒聽見母親的聲音,我轉頭看,她靠在椅背上也睡著了。她睡得很安靜,我關掉電視,整個屋子跟著安靜下來,只有些微雨聲從門縫滲進來。我看著母親,想若是平常日子,她一個人在家,要找誰說話呢?難怪死了一隻孔雀魚她會說上好幾遍,難怪她那麼認真關心幾米苦不苦,難怪她連我睡著時都還不斷對我說話。

我安安靜靜地看著母親,她的座位旁邊有一張矮方桌,桌面上擺放她常用的物品。玻璃瓶罐內插滿幾十枝粉色鉛筆,旁邊疊放數本空白筆記,那是她的畫冊,這幾年她臨摹報紙上的插圖畫了一本又一本,有一次她畫自己的大頭照,我回家時她得意地拿給我看,說以後相片不用放大,用畫的這張就可以。

靠牆有英文ABC習字簿,她去念夜間國中補校,因為她的孫女開始講她聽不懂的英語。還有農民曆和佛經,除了分析樂透明牌,最主要她說最近常常夢見死去的親人,農民曆可解夢,佛經可以迴向安慰亡靈。占去桌面偌大空間的是個塑膠瓶罐,裡頭塞得滿滿一包包的藥袋,光糖尿病就有五種藥丸,另外高血壓,長年無解的夜間乾咳,最近她說右眼又開始模糊,很像幾年前左眼白內障的症狀,我這才想到為什麼近來這些日子,她都不畫畫了。

我安安靜靜地看著母親。藥罐旁就是她伸手即可抓到的電話筒,每次我打電話回家,鈴聲不曾超過兩次,她就一定接起來,母親選擇坐在電話旁的位置,不過就是等待著,深怕漏接任何一通我打回家的電話。詐騙的歹徒一定也深知這樣的母親,所以一次一次打電話,打得比我還勤。我安安靜靜地看著母親,她雖然睡著,但看著她,她的周遭,我知道她仍然持續地在跟我說些什麼。我離開家好幾年,母親也老去好多,我看著安安靜靜睡著的她,想跟她說些什麼,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緩緩地起身,想拂去沾在母親臉上的飯粒,還沒靠近,她卻醒了,看著我她說怎麼憨神憨神站著不動,是不是要走了,有工作要做就趕快回去做。我搖頭,說是要抽菸,便往後陽台走去。

雨仍然持續飄著,後陽台上母親種的花草植物都被淋濕,我好不容易點燃菸,才抽了幾口卻被嗆到,眼淚差點咳了出來。這時母親又說話,她不知何時來到廚房,隔著後陽台的門窗,她說有沒有看到木瓜,沒想到種在這麼小這麼難的地方也會結果,我說才一顆,她說一顆就很了不起,等下次回來可以吃吃看。我看著那顆不到拳頭大小的木瓜,感念母親漫長耐心的等待。

回到客廳,母親坐回老位子,又翻開農民曆來看,她說一雷破九颱,希望今年不要再有颱風,停水真的很麻煩,我說如果還停水就馬上通知我回來提水,她說找大哥就可以,他住得比較近,不要我跑太遠。見我還在咳,她從藥罐裡掏出藥片遞給我說很有效,又說菸不要抽那麼多,酒也要少喝點,我怕她說起我就沒完沒了,趕緊猛點頭,阻止她說下去。

母親闔上農民曆,靜默了片刻,說這是最後一件事,這次說完她就不再說了。我知道母親要說的是什麼,電話裡她已經提過好幾次,我都沒有回應。她說堂兄們來通知,他們打算把手上南部老家最後一塊田地處理掉,問我們要不要,不然就賣給別人。我還是沒吭聲,她說那是祖產,已經傳下好幾代,還有包括老家的厝地,如果不要,到我們這代人跟故家就算斷了。我不知道如何接話,想如今我們離開農村那麼久遠,不要說種田,連扛一袋穀子的力氣都失去,有那塊田地也等於無用。

母親歎了口氣,說也不是真的要賣,就連想到要賣給別人,好像就失去什麼,心頭糟糟地。我問母親有沒有想過要搬回南部,她說想是想,但是太為難了,大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太勉強就不完滿,她說偶爾回去看看也就不錯,真的要住,可能已經不習慣。

輪到我歎氣了,母親跟著我們搬離故鄉接近二十年,現在她夢裡的場景人物都還留在過去,而我們已經各自在別處落地生根,搬不回去了。我看著母親,心中有著愧疚,她立即明白我的心思,說不要再為這件事煩惱,把眼前的事做好才重要,她說沒關係,等中樂透有閒錢,再去買回來。

母親看著外面的天空,停雨了,她說趕快回去吧,路上開車要小心,她問我下次什麼時候回家,我說還不知道,有空就會回來。

這時母親卻笑了,抬頭看著我,說是不是覺得媽媽很囉嗦,說話說個不停,不敢回來。我看著微笑的母親的嘴角,那裡面有一顆蛀牙,勸了老半天要她去看醫生,她說鹽巴刷刷就不痛了。我看著母親,說不會呀,回來聽聽媽媽說話,會比較好睡。 ●


■蔡逸君,1 9 6 6年出生於彰化小農村。

文化大學戲劇系影劇組畢業後,當過電影場記、副導演與編劇。三十歲開始文學創作,曾獲台北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曾出版小說《童顏》、《鯨少年》、《我城》等。

得獎感言:

頒獎典禮後打電話給母親,說得了一個文學獎,她問寫些什麼?我說是寫她,便把篇名〈聽母親說話〉告訴她。母親在電話那頭笑出了聲,說:「啊,這麼簡單,聽我說話就可以得獎喔,那下次你回來,我再多說一點好了。

」母親說,要記得謝謝人家。


|評|審|意|見|

未來全民的必修課
評〈聽母親說話〉

◎廖玉蕙

作者工筆描摹了母子互動的種種,極家常、極細碎支離,卻曲盡世態人情,並有意無意間勾勒出一幅現代浮世繪。母子親情起於奶水的餔育,最終也命定歸於家常的吃食。作者由一頓飯開始著墨,精準切入台灣母親慣常的表情達意方式──等待的母親總以好菜好飯和兒女進行既親密又生疏的接軌。其後一路迤邐,母親的話有一搭沒一搭,種花、曬衣、買樂透、接詐騙電話、臨摹報上插圖、做夢、吃藥、等兒女電話、打瞌睡……老母親自言自語、絮絮叨叨,其間幹練和無知奇異並生,箇中不乏人生世故的奧義,顯露歲月積累的痕跡;兒子閑閑應答、藕斷絲連,觀察及言談裡俱見對母親寂寞等待的疼惜與無法長相左右的悵惘。老人時代忽焉降臨,聽母親說話勢將成為未來全民的必修課,本文作者示範了母子相互體貼的對待之道,既真誠又無奈,讀之不覺心下惘惘然。

fro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5/new/dec/5/today-article2.htm

 

父後七日 (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劉梓潔
自由時報 自由副刊 2006.12.25.


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拚。
葬儀社的土公仔虔敬地,對你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這是第一日。

我們到的時候,那些插到你身體的管子和儀器已經都拔掉了。僅留你左邊鼻孔拉出的一條管子,與一只虛妄的兩公升保特瓶連結,名義上說,留著一口氣,回到家裡了。
那是你以前最愛講的一個冷笑話,不是嗎?

聽到救護車的鳴笛,要分辨一下啊,有一種是有醫~有醫~,那就要趕快讓路;如果是無醫~無醫~,那就不用讓了。一干親戚朋友被你逗得哈哈大笑的時候,往往只有我敢挑戰你:如果是無醫,幹嘛還要坐救護車?
要送回家啊!

你說。

所以,我們與你一起坐上救護車,回家。

名義上說,子女有送你最後一程了。

上車後,救護車司機平板的聲音問:小姐你家是拜佛祖還是信耶穌的?我會意不過來,司機更直白一點:你家有沒有拿香拜拜啦?我僵硬點頭。司機倏地把一張卡帶翻面推進音響,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那另一面是什麼?難道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我知道我人生最最荒謬的一趟旅程已經啟動。
(無醫~無醫~)

我忍不住,好想把我看到的告訴你。男護士正規律地一張一縮壓著保特瓶,你的偽呼吸。相對於前面六天你受的各種複雜又專業的治療,這一最後步驟的名稱,可能顯得平易近人許多。
這叫做,最後一口氣。

到家。荒謬之旅的導遊旗子交棒給葬儀社、土公仔、道士,以及左鄰右舍。(有人斥責,怎不趕快說,爸我們到家了。我們說,爸我們到家了。)
男護士取出工具,抬手看錶,來!大家對一下時喔,17點35分好不好?

好不好?我們能說什麼?

好。我們說好。我們竟然說好。

虛無到底了,我以為最後一口氣只是用透氣膠帶黏個樣子。沒想到拉出好長好長的管子,還得畫破身體抽出來,男護士對你說,大哥忍一下喔,幫你縫一下。最後一道傷口,在左邊喉頭下方。

(無傷無痕。)

我無畏地注視那條管子,它的末端曾經直通你的肺。我看見它,纏滿濃黃濁綠的痰。
(無病無煞。)

跪落!葬儀社的土公仔說。

我們跪落,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你了。你穿西裝打領帶戴白手套與官帽。(其實好帥,稍晚蹲在你腳邊燒腳尾錢時我忍不住跟我妹說。)

腳尾錢,入殮之前不能斷,我們試驗了各種排列方式,有了心得,折成L形,搭成橋狀,最能延燒。我們也很有效率地訂出守夜三班制,我妹,十二點到兩點,我哥兩點到四點。我,四點到天亮。
鄉紳耆老組成的擇日小組,說:第三日入殮,第七日火化。

半夜,葬儀社部隊送來冰庫,壓縮機隆隆作響,跳電好幾次。每跳一次我心臟就緊一次。

半夜,前來弔唁的親友紛紛離去。你的菸友,阿彬叔叔,點了一根菸,插在你照片前面的香爐裡,然後自己點了一根菸,默默抽完。兩管幽微的紅光,在檀香裊裊中明滅。好久沒跟你爸抽菸了,反正你爸無禁無忌,阿彬叔叔說。是啊,我看著白色菸蒂無禁無忌矗立在香灰之中,心想,那正是你希望的。


第二日。我的第一件工作,校稿。

葬儀社部隊送來快速雷射複印的訃聞。我校對你的生卒年月日,校對你的護喪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姪孝甥的名字你的族繁不及備載。

我們這些名字被打在同一版面的天兵天將,倉促成軍,要布鞋沒布鞋,要長褲沒長褲,要黑衣服沒黑衣服。(例如我就穿著在家習慣穿的短褲拖鞋,校稿。)來往親友好有意見,有人說,要不要團體訂購黑色運動服?怎麼了?這樣比較有家族向心力嗎?

如果是你,你一定說,不用啦。你一向穿圓領衫或白背心,有次回家卻看到你大熱天穿長袖襯衫,忍不住虧你,怎麼老了才變得稱頭?你捲起袖子,手臂上埋了兩條管子。一條把血送出去,一條把血輸回來。

開始洗腎了。你說。

第二件工作,指板。迎棺。乞水。土公仔交代,迎棺去時不能哭,回來要哭。這些照劇本上演的片場指令,未來幾日不斷出現,我知道好多事不是我能決定的了,就連,哭與不哭。總有人在旁邊說,今嘛毋駛哭,或者,今嘛卡緊哭。我和我妹常面面相覷,滿臉疑惑,今嘛,是欲哭還是不哭?(唉個兩聲哭個意思就好啦,旁邊又有人這麼說。)

有時候我才刷牙洗臉完,或者放下飯碗,聽到擊鼓奏樂,道士的麥克風發出尖銳的咿呀一聲,查某囝來哭!如導演喊action!我這臨時演員便手忙腳亂披上白麻布甘頭,直奔向前,連爬帶跪。

神奇的是,果然每一次我都哭得出來。

第三日,清晨五點半,入殮。葬儀社部隊帶來好幾落衛生紙,打開,以不計成本之姿一疊一疊厚厚地鋪在棺材裡面。土公仔說,快說,爸給你鋪得軟軟你卡好睏哦。我們說,爸給你鋪得軟軟你卡好睏哦。(吸屍水的吧?我們都想到了這個常識但是沒有人敢說出來。)

子孫富貴大發財哦。有哦。子孫代代出狀元哦。有哦。子孫代代做大官哦。有哦。念過了這些,終於來到,最後一面。

我看見你的最後一面,是什麼時候?如果是你能吃能說能笑,那應該是倒數一個月,爺爺生日的聚餐。那麼,你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無從追考了。

如果是你還有生命跡象,但是無法自行呼吸,那應該是倒數一日。在加護病房,你插了管,已經不能說話;你意識模糊,睜眼都很困難;你的兩隻手被套在廉價隔熱墊手套裡,兩隻花色還不一樣,綁在病床邊欄上。

攏無留一句話啦!你的護喪妻,我媽,最最看不開的一件事,一說就要氣到哭。

你有生之年最後一句話,由加護病房的護士記錄下來。插管前,你跟護士說,小姐不要給我喝牛奶哦,我急著出門身上沒帶錢。你的妹妹說好心疼,到了最後都還這麼客氣這麼節儉。

你的弟弟說,大哥是在虧護士啦。



第四日到第六日。誦經如上課,每五十分鐘,休息十分鐘,早上7點到晚上6點。這些拿香起起跪跪的動作,都沒有以下工作來得累。

首先是告別式場的照片,葬儀社陳設組說,現在大家都喜歡生活化,挑一張你爸的生活照吧。我與我哥挑了一張,你翹著二郎腿,怡然自得貌,大圖輸出。一放,有人說那天好多你的長輩要來,太不莊重。於是,我們用繪圖軟體把腿修掉,再放上去。又有人說,眼睛笑得瞇瞇,不正式,應該要炯炯有神。怎麼辦?我們找到你的身分證照,裁下頭,貼過去,終算皆大歡喜。(大家圍著我哥的筆記型電腦,直嘖嘖稱奇:今嘛電腦蓋厲害。)

接著是整趟旅程的最高潮。親友送來當做門面的一層樓高的兩柱罐頭塔。每柱由九百罐舒跑維他露P與阿薩姆奶茶砌成,既是門面,就該高聳矗立在豔陽下。結果曬到爆,黏膩汁液流滿地,綠頭蒼蠅率隊占領。有人說,不行這樣爆下去,趕快推進雨棚裡,遂令你的護喪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姪孝甥來,搬柱子。每移一步,就砸下來幾罐,終於移到大家護頭逃命。

尚有一項艱難至極的工作,名曰公關。你龐大的姑姑阿姨團,動不動冷不防撲進來一個,呼天搶地,不撩撥起你的反服母及護喪妻的情緒不罷休。每個都要又拉又勸,最終將她們撫慰完成一律納編到折蓮花組。

神奇的是,一摸到那黃色的糙紙,果然她們就變得好平靜。

三班制輪班的最後一夜。我妹當班。我哥與我躺在躺了好多天的草席上。(孝男孝女不能睡床。)

我說,哥,我終於體會到一句成語了。以前都聽人家說,累嘎欲靠北,原來靠北真的是這麼累的事。

我哥抱著肚子邊笑邊滾,不敢出聲,笑了好久好久,他才停住,說:幹,你真的很靠北。



第七日。送葬隊伍啟動。

我只知道,你這一天會回來。不管三拜九叩、立委致詞、家祭公祭、扶棺護柩,(棺木抬出來,葬儀社部隊發給你爸一根棍子,要敲打棺木,斥你不孝。我看見你的老爸爸往天空比畫一下,丟掉棍子,大慟。)一有機會,我就張目尋找。

你在哪裡?我不禁要問。

你是我多天下來張著黑傘護衛的亡靈亡魂?(長女負責撐傘。)還是現在一直在告別式場盤旋的那隻紋白蝶?或是根本就只是躺在棺材裡正一點一點腐爛屍水正一滴一滴滲入衛生紙滲入木板?

火化場,宛如各路天兵天將大會師。領了號碼牌,領了便當,便是等待。我們看著其他荒謬兵團,將他們親人的遺體和棺木送入焚化爐,然後高分貝狂喊:火來啊,緊走!火來啊,緊走!

我們的道士說,那樣是不對的,那只會使你爸更慌亂更害怕。等一下要說:爸,火來啊,你免驚惶,隨佛去。

我們說,爸,火來啊,你免驚惶,隨佛去。



第八日。我們非常努力地把屋子恢復原狀,甚至風習中說要移位的床,我們都只是抽掉涼席換上床包。

有人提議說,去你最愛去的那家牛排簡餐狂吃肉(我們已經七天沒吃肉)。有人提議去唱好樂迪。但最終,我們買了一份《蘋果日報》與一份《壹週刊》。各臥一角沙發,翻看了一日,邊看邊討論哪裡好吃好玩好腥羶。

我們打算更輕盈一點,便合資簽起六合彩。08。16。17。35。41。

農曆8月16日,17點35分,你斷氣。41,是送到火化場時,你排隊的號碼。

(那一日有整整80具在排。)

開獎了,17、35 中了,你斷氣的時間。賭資六百元(你的反服父、護喪妻、胞妹、孝男、兩個孝女共計六人每人出一百),彩金共計四千五百多元,平分。組頭阿叔當天就把錢用紅包袋裝好送來了。他說,台號特別號是53咧。大家拍大腿懊悔,怎沒想到要簽?可能,潛意識裡,53,對我們還是太難接受的數字,我們太不願意再記起,你走的時候,只是53歲。

我帶著我的那一份彩金,從此脫隊,回到我自己的城市。

有時候我希望它更輕更輕。不只輕盈最好是輕浮。輕浮到我和幾個好久不見的大學死黨終於在搖滾樂震天價響的酒吧相遇我就著半昏茫的酒意把頭靠在他們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往外吐出菸圈順便好像只是想到什麼的告訴他們。

欸,忘了跟你們說,我爸掛了。

他們之中可能有幾個人來過家裡玩,吃過你買回來的小吃名產。所以會有人彈起來又驚訝又心疼地跟我說你怎麼都不說我們都不知道?

我會告訴他們,沒關係,我也經常忘記。

是的。我經常忘記。

於是它又經常不知不覺地變得很重。重到父後某月某日,我坐在香港飛往東京的班機上,看著空服員推著免稅菸酒走過,下意識提醒自己,回到台灣入境前記得給你買一條黃長壽。

這個半秒鐘的念頭,讓我足足哭了一個半小時。直到繫緊安全帶的燈亮起,直到機長室廣播響起,傳出的聲音,彷彿是你。

你說:請收拾好您的情緒,我們即將降落。

from http://tw.myblog.yahoo.com/yahoo-carol/article?mid=1371

 

第三屆 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首獎 宅男物語
圖◎阿尼默

◎黃文鉅

作者簡介:

黃文鉅,1982年生,新竹人。現就讀國立政治大學中文所。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全國學生文學獎、雙溪現代文學獎、入選年度詩選等。著有地下詩集《在劫》。

得獎感言:

漸漸走到了愈來愈害怕「失去」的年紀。這一兩年來,生活的地層,經歷了巨大的鬆動。不斷失去以後,我學著質疑那些曾經信以為真的奧義。原來,在某段年歲失落某些東西,並在記憶裏預留罅隙,乃是不得不的必須。宅男之途,其實是變相的救贖,抵達殘忍現實中難以降落的星球。感念父親母親。也感念在創作路途上,鼓勵過我的師長和朋輩。

我是宅男。

我總是足不出戶,習慣家裡蹲。外表不修邊幅,時常鬍渣滿面。我晝夜顛倒,像蝙蝠。生命泰半浪費掉,拖拖拉拉難以自拔。一天只吃兩餐,不是為了減肥,純粹乃時勢所致。

身邊女性友人都羨慕我有「苗條」的好身材。我看起來一派斯文,蒼白(但並非你們臆測的那種娘炮,也別強做解人以為宅男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恐龍族)。有人說啦,我左臉像太宰治,右臉像年輕一點的三島由紀夫(請不要說我自戀)。我寧願當個孤芳自賞的才子,也不願當個過街如入灶廚的痞子。我腦力有餘,體力不足。我不常被太陽曬,比較常曬月亮。唯一的運動是爬樓梯。總之聽人說,「大隱於市」的指數愈高,就愈有成為「宅男」的潛力。

御宅族(Otaku),日文原意是指過度耽溺於某物事的人。根據「維基百科全書」的說法,有資格被封為「御宅族」的傢伙,通常是指不論在知識或技能上都遠遠超過一般人的ACG(Anime、Comic、Game)迷,而且心神投入的狀況,可謂鶴立於ACG迷,堪稱王道之佼佼。

「御宅族」在日文裡原本帶有似有若無的貶意,然而此輩中人近夕暴增,詞意又漸趨中性。大體而言,這詞語的褒貶感因人而異,其中不乏以此為榮者。過渡到了台灣,又衍生了「宅男」一詞,主要指那類幾乎不涉市井江湖的男性同胞(如我),其中也暗喻了對於某物事的過度耽溺,甚至有點離群索居的調侃意味了。

因應後現代潮流,資訊多元膨脹,御宅族的種類與時俱進。除了ACG之外,台灣的「宅男」與日本的「御宅族」頗有些出入,充分展露出「宅男在地化」的海島本色。

比如說,日常雖不「健談」,然而私底下個個自封「鍵談」好手。宅之所以為宅者,顧名思義,即是一天24小時裡,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虛耗在家(癱坐電腦前,兩眼巴巴)。更甚者,可以完全不越門檻半步。

所以,你大可想見宅男的衣櫃有多窮酸,不僅衣服少得可憐,也不太熱衷打扮,但不至於面目可憎顧人怨(某種程度而言,宅男算是另一種「居家型男」)。

宅男依嗜好、習性有所區別。有的蓬頭垢面而沾沾自喜(自欺嗎);有的仙風道骨而遺世獨立(自閉吧);當然也不乏文質彬彬,卻心如死灰者(自逐矣)。表裡不一的模樣,總令我輩父母萬分詫異──電腦如許可怖,竟將孩子的三魂七魄牽走──他們抓破了頭皮也料不到,足不出戶的現代宅男究竟其來何自。也許他們會懷疑自己上輩子造了孽以致這輩子生下怪胎吧。

宅男的口語表達不太流利,所以宅男不太喜歡跟人說話(偶爾怕口吃)。宅男生性閉俗,難登大雅之堂,要嘛一開口就哄堂噓聲連連,要嘛就是講冷笑話搞僵了氣氛。宅男總是莫名其妙就被發「好人卡」(而且是VIP 級的)──(異口同聲,啊,你人真好耶)──看似木訥忠厚,成天被稱做「好人」的濫好人。畢竟成天「宅」在房間,壓根不可能為非作歹。就算要,恐怕也沒那本事兒。

宅男情同不慎涉入蘭若寺的書生,注定落魄無門,窮盡畢生的精氣,也無由救贖。鎮日戍守電腦前,除了掛線在BBS或MSN上賣力「鍵談」之外,就是ACG了。據可靠消息指出,宅男將是人類遭到數位科技制約後遺症的首部曲。網路成癮,淪為宅男生命中不能迴避之輕。

在宅男世界裡,人際互動漸漸分崩離析、乃至變質、扭曲。我們再也回不去現實的世界,一味義無反顧投奔虛無的疆界──自以為遼闊,其實疏離。看似峰迴路轉,卻是步步絕境。彷彿回到了現代性興起的18世紀。人生忽然就變得好存在主義。

宅男的成因其來有自,不乏歷史脈絡可循。相傳孔子之子孔鯉,自幼博覽群書,每當他巴望著窗外孩童奔跑嬉遊的身影,便會躡手躡腳溜至門邊,孔夫子見狀只是一派正襟危坐,問道,十三經讀完了沒呀?於是,可憐的小鯉只好乖乖回到書房。接二連三又試圖開溜了幾次,都被父親給抓包、勸退了。(唉,孔鯉的早夭勢必與此有關。)其之所以宅者,非其所願,遂導致抑鬱而亡。反觀現下的宅男,心甘情願賴在家,頗有「雖千萬人吾『宅』矣」的氣魄。而孔鯉確實可謂古代宅男之首選。

再者,歷代秀才、舉人之流,也是名符其實的候選宅男。閒來無事家裡蹲,這票「K書之王」,十年寒窗,唯有無語問蒼天。他們不像現代人,抽空就能出門摸魚、串門子、壓馬路。相形之下,古代人足不出戶多半事出有因,現代人足不出戶的理由卻相當令人傻眼。

話說回來,宅男族群中除了「哈電(腦)族」占最多數,尚有「漫畫族」、「類型小說族」、「手機族」、「模型族」、「拼圖族」、「音樂族」、「哈日哈韓族」、「嗜睡族」、「月光族」、「莫名其妙族」……光怪陸離無奇不包。我們好比《神雕俠侶》裡的楊過或小龍女,自詡古墓派傳人,不食人間煙火,終年窩居山洞,潛心修習《玉女心經》、鍛鍊等級(線上遊戲的武藝累積關卡)。餓了,就喝蜂蜜……喔不,是喝飲料、吃泡麵、嗑餅乾。累了,就聽它三千首流行情歌,沒日沒夜不打烊。永不無聊,永不匱乏,生命為我們重新開啟了一扇大門,任我們在虛擬和現實的國界穿梭無度。

如果在房間,一個宅男……可以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一點也不無聊,除了偶一回魂的寂寞之外。比如看韓劇看到灑狗血的橋段,即便放聲大哭也不用害羞。又比如現實裡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樣,一旦涉入線上遊戲的世界,除了執戟持盾,我還可以使出渾身法術,斗轉乾坤,哪怕萬夫也莫敵。現實世界的渺小,在宅男的世界裡,獲得無限上綱、放大的權限。我們擁有自己的轄治,與主宰。我們是我們自己的王。儘管在別人眼中,我們只是一群無所事事、阿里不達的瘋子。

就我個人而言,雖非百分之百的典型宅男,倒也十之八九。我可以坐在電腦前泡PTT版泡掉一整個下午。再不然就窩在房間玩線上遊戲、聽音樂、唱歌。反正樓下就是便利商店,一次採買三天份的乾糧綽綽有餘,沒輒了叫外賣也行。寂寞難耐我就跟我養的寵物說話。通常我說,他們聽。我多麼希望某天,能夠和牠們以(人)物易(寵)物,知己知彼。我涉世未深,對於外界盛傳的人性深不可測感到難以理解。

我了解電腦的硬體構造,反而比了解人腦活體還要來得透澈。電腦的世界乍看複雜,實則井然條理,只須耐心摸索,就能夠和它們靈犀相通,縱橫無礙。相較之下,人腦就複雜得多了。我曾經想用理解電腦的方式來理解人腦,卻總是徒勞。

盆地的日子,我獨來獨往,優柔寡斷,以及懶。我懶得在這座故做神聖的學術殿堂裡交涉一場又一場的福馬林人際,這種氛圍令我作嘔。我常常為了是否出門吃飯而猶豫不決。更常為了無聊的學術研討會與課堂發言而進退失據。

有時水深火熱熬論文,寫著寫著就忘了(或懶得)吃和睡(小學課本上教的成語「披星戴月」、「廢寢忘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我酗大量的咖啡,酗到胃抽筋,然後是漫長難熬的戒嚴時期。楚歌四面,我對體制的質疑沒有一日減少過,但我卻一再說服自己,用意志力死撐。

何苦來哉。

我們依照別人的價值觀,為自己的人生作選擇,到頭來,竟是像一枚繭般的不快樂。熬夜成為宅男不可或缺之必要。我常常望著窗外漸層的天色,由黑轉白。眼袋層層發黑深陷。破曉前的那一刻,我茫然舉目,將這狹仄的房間掃視過一遍。我居然發現,扣除掉奔馳在虛擬世界的那一片大草原,以及莫名的忙碌之外,我在這個世界裡殘喘的倚賴,就只剩下NB、IPOD、Wii(任天堂主機)、PS3(Play Station III,遊戲主機)了。在這陽光將現未現的瞬刻,我的心底居然閃過了巨大的荒涼:原來,現代人的生活,竟是那麼樣、那麼樣的,寂寞啊。

我發現我連說話都漸漸嫌累、嫌煩了。K常說,我們這樣的人生觀好頹廢。我不以為然。誰都沒有資格替別人的生命下註腳。哪怕,在許多人眼裡,我們彷彿追隨著太宰治遺履的混世無賴,註定了要背負「人間失格」的宿命吧?

我有時候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變得愈來愈像《地下室手記》裡,那個自囚無休的活死人。又或者,我其實成了《變形記》裡的那隻蟲,早已喪失了回歸人群的能力──除了「宅」,我們的人生究竟還剩下些什麼呢?就算出門了,對我而言,不過也只是從一個房間轉移到另一個包廂罷了。空間的轉移對宅男而言,並沒有多大意義。

因為真正宅的是心境,而不是形而下的環境。

我試著養貓、狗、天竺鼠、孔雀魚。我喜歡和牠們說話,然而牠們不會理我的,我明白。但我仍然喜歡說著。似乎這樣的傾訴可以告別掉一些什麼。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和宇宙裡的各種生物溝通無礙,如同我在虛擬世界那般自在。

在此之前,我語無倫次,碎碎念,和自己的孤寂故做相安無事。然而這又未免太王家衛了一點。《重慶森林》裡的梁朝偉,卸下白日的包袱(維護公理與正義的警察制服),只一件汗衫、四角褲,蹲在馬桶上,對著肥皂、毛巾,喋喋不休。鏡頭一轉又跳到了《花樣年華》,在吳哥窟對著蒼老樹洞滔滔不絕的梁朝偉。又或者……(我還可以想出更多更多,但我不願再想下去了,底下請閣下自行揣摩吧。)

自認無所不能研究的學院裡,有人試圖深究過宅男的心理嗎?宅男也許是另一種變相的自欺?那麼,宅男是為了逃避些什麼?

忽然想起《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裡,那個因為童年受創、屢屢愛人卻一再慘遭背叛的松子,生命如此乖違,簡直要讓人尖叫了。令我詫異的是,她卻不屈不撓(這個過時的形容詞有使用之必要,但我所指的並非勵志小品的那種老掉牙),猶如銅皮鐵骨,哪怕被男人毆打、傷害,都不服輸。後來,又一個心之所陷的男人,狠狠背棄了她。

從此就麻木了,從此就遁入黑暗,不再信仰,不再愛。不再回到,真正的現實。而後以「宅女」之姿,自暴自棄,窩在房裡,癱在床上看電視,吃喝拉撒,似乎這樣子就可以斬斷傷痛的荊棘,以為不快樂全都可以遺忘。

在房間裡,一切華麗的寓言,都淪為腐朽的垃圾。就這樣子,拖著脂肪積累、漸行腫脹的肉體,日復一日度過餘生,直到某天遭人謀殺……(如果,某一天,我謀殺了我自己……)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變成宅男。我是當了宅男之後,才開始學習做一個宅男的。

宅男正如同羅馬並不是一天造成。我洗之不去的黑眼圈和永遠曬不黑的皮膚恰巧是尷尬的對照。正所謂,宅男不懂浪子淚,浪子不懂宅男悲。宅男之靜與浪子之動,兩者之間,似乎貫串了某種直見性命的禪意。

嗚呼哀哉!我是宅男。

你們都不懂我的心。宅男的心。

我的寂寞已入膏肓了啊。

畢竟我是一個多麼可恥甚至無可救藥的,宅男。●

評審意見

宅而不窄

◎莊裕安

分明要跟約翰.唐恩抑或海明威抬槓,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我是當了宅男之後,才學習做一個宅男的」,這句話說得何其巧妙。既然變成獨木舟,就不要再想有松鼠、貓頭鷹與蝴蝶圍繞的黑森林。順著水勢划下去吧,唱唱自顧自的孤島小夜曲。

這篇散文最可貴的地方,就是打破宅男自閉的印象,願意跟宅外的讀者溝通。文章開頭,不能免俗,要為宅男的緣起、特徵、類型、習性界說一番,練字精準而慧黠。

千字過後,孔鯉既出,作者的體味就濃起來了。杜斯妥也夫斯基、卡夫卡、王家衛、山田宗樹,還可以把刻畫「金鎖怨女」的張愛玲與創造《麥田捕手》的沙林傑拉進來。作者不免有自我抬舉的況味,但拉大古今中外宅男宅女形象,呈現出「宅而不窄」的光譜。

從起先「生命泰半自覺浪費掉」,耽於變成一隻百無聊賴的倒掛蝙蝠,到終章「宅男之靜與浪子之動,似乎貫串了某種直見性命的禪意」。作者雖然安於當一個「可恥甚至無可救藥的」宅男,卻有近乎勇的擔當與解脫。

同情與理解,讓我們體認每個人身上都埋有相反的性格原型,比如哈姆雷特的踟躇與唐吉訶德的奔張,比如宅男可能埋有一顆想放逐流浪的心。總之,這傢伙真是很會利用低調的自暴自棄,讓我們不得不有點想溺愛包容他。●

fro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7/new/dec/4/today-article1.htm

 

第四屆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首獎 白雪公主和七矮人
呂政達
<第四屆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首獎>
白雪公主和七矮人

◎呂政達 圖◎太陽臉

呂政達,1962年生,輔仁大學心理系博士生,曾長期擔任報社記者、主筆等職務,主要寫作散文,也在《自由時報》家庭親子版撰寫親子教育專欄。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宗教文學獎、花蓮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著有《我在打造他的未來》等書。

得獎感言:

想趁這次得獎感言,感謝我在輔大心理系博士班的丁興祥和宋文里老師,這個研究所以講生命故事為研究取向,我從去年躬逢其盛進來就讀,從這兩位老師身上學得不少招數。在這篇作品裡,將人的生命故事比喻成「輸血」和「蒐集血袋」是在上丁老師的方法論課上得到的靈感;我第一次聽到約翰.凱吉用星星譜寫音樂,則出自宋文里老師的口中。每個寫作者每次從一張白紙出發,開始奧德賽式的探險,寫作的靈感和脈絡當然來自廣泛的閱讀和借用;最後,再次向我已離去的外祖母,做最後一次的致意。

* * *

九十歲以後,她可以自由飄浮,穿越他人的疾病。

她首先來到隔壁的病床,閱讀牆壁的診斷書:「八十歲,肺部衰竭。」那老人只剩空洞眼神,張嘴,從凋萎的肺壁長出呼吸。緩緩,她伸出滿布皺紋的手,撫摩病者,沒有任何回應,她的歎氣隨即化為飄浮的碎片。

飄浮到更遠的病床,診斷表僅僅註寫:「Age」。仍有呼吸,已長久未再張開眼睛,探看來者用意。看護婦說:「阿公身體不錯啊,餵他吃東西,會張開嘴巴。」轉為小聲,像拉長尾音的附註,怕你還不清楚:「他只是老了,累了。」

她的飄浮,註定留下一張空的病床,卡片註寫一組號碼,代表她,另一組號碼代表用餐和吃藥的時間,證明她的存在。輪到我來探病,最先就發現一張空床,趕緊放下水果籃,重重吸一口氣,出發尋找這道飄浮的身影。穿過彌漫酒精味的病房,吸塵器總開著的走廊,處處是提倡健康的海報,如小聲訕笑。

那次,我遠遠看見她整座銀白而整齊梳攏的頭髮,坐在一個陌生的病床旁,也有一組號碼,代表一個人。我湊近輕喚:「阿嬤。」她點頭示意,繼續聽女病人講話,看來有七十多歲,一個疾病正在熱烈講述身世:「妳要跟我媳婦講,我沒有怨她。」轉而低語,外祖母湊過耳朵,輕輕點頭,撫病人的手,像兩瓣多皺紋的礁岩疊在一起。這種時候,我只覺得是在鄭重交代後事,心裡喚起感傷,我想,也許我該退出病房,而外祖母已站起身,又輕聲說了幾句話,隨我出病房。

「阿嬤,」我輕輕試探,「想不到在這裡會遇見老朋友?」

「不認識,」外祖母行進仍像飄浮,九十歲的特權,「剛剛才遇到的。」

確實,人們生病後會有說故事的欲望,那是疾病透過聲帶在說話,如話語的輸血,他們於是成了蒐集故事的血庫,緩緩由這座身體輸往另一座,疾病在體內滋長或熄滅,血袋豐收,繼續滴落。那次探視外祖母後,我很快又變成了一座血庫,是看我自己的病,慢性病,每隔三個月來一次,我在醫院餐廳等候診號,點杯咖啡和布朗尼蛋糕,一位婦人突然現身:「你有糖分嗎?」

「什麼?」我囁嚅問道。從我的臉色,已可看出我為血糖問題而來?

婦人乾脆在我對座坐下來,「上次檢查,我只吃一小塊蛋糕,血糖就飆得……」她開始講自己發病的經過,換了幾家醫院、幾個醫生後都不肯離開的病,要跟她登記在同一個住址內。我始終沒有準備好,將自己的血袋掏空,接納一個陌生人的故事,然而,她的話語像抓起我的臂膀,插入針頭,即要強迫輸血,她甜度極高的血溶進我的血,膩膩的味道充滿口腔。原先,我只想悄悄來看這場病,不要驚擾體內的病,讓它像貓一般安睡,「我……」我說,不自覺做出噓聲的手勢,「我沒有糖分的問題。」

「那就好。」她的眼神失望地瞥看我的蛋糕,緩緩走過醫院轉角,我清楚記得身影隱失後氣窗外的花盆。想起前次醫師發現我的血糖值沒有降下來,搖頭歎氣的模樣,醫師說:「唉唉,我再給你加一顆藥,長效型的,一天吃五顆藥。」那時,我也曾這般強烈地想從醫師的注視間逃開,細小的糖粒在血管內奔跑,流過心臟,一路歡樂地奔向頸動脈,如乘坐雲霄飛車,吃五顆降血糖藥的副作用,確實像,暈眩而又從那裡湧出無可名狀的快感。快輪到我的診號時,我站起身,想一想,決定將布朗尼蛋糕丟進最近的回收桶,默禱三遍,當做我發誓與血糖戰鬥的儀典。

我仍常想起外祖母的那張空床,只有卡片註寫一組號碼,一張病人不在的空床,首先聯想起:「病人到哪裡去了呢?」喜悅與不祥的兆頭在此咬囓,答案懸擱:她出院了還是送到……眼睛瞄向走廊後方,另有道出口。床是空的,卻占滿我對醫療和疾病的想像。

也常想起那次童年好友跌斷腿,我拖延數月才前去探望,手捧花束,同樣看見一張空病床,一組號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探病,心內緊張,如弓搭在提琴上的奏鳴曲懸宕等待轉折,指著床問來換床單的護士:「他……他呢?」護士頭也不抬,料想早習慣同樣的問題:「出院了,不然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我自己漫長的慢性病,如走進午後的長廊卻怎樣也走不出去,波斯貓腳步輕緩,血糖繼續竄流和循環,我開始擁有一組號碼,註寫在愈積愈厚的病歷上,定期出現,等候診號,等醫生看完驗血報告,問完問題,默默地在紙面書寫英文字。從病患坐的位置看像是音符,是醫生把我體內的歌謄寫在病歷表上。我問:「醫師,那真的是音符嗎?」「嗯。」醫生說:「這是藥的名字,我想再給你加一粒,一天吃六顆藥。」還有什麼?我仍相信我的號碼、病名和藥名可以演奏,像約翰.凱吉將星星的順序位置譜曲,交由西塔琴演奏。我的病演奏起來會像什麼感覺,多病的舒曼或激昂的貝多芬,對位賦格或隨興的爵士樂,鼓點陣陣,隨後層層疊高,成李斯特的前奏曲?

李斯特會說,還有什麼,人生就是一首等待診號燈亮起的前奏曲。我希望能夠學會飄浮,然後只留下一張空床和一組號碼,註寫在空白的病歷本,讓所有探望的人撲個空。

「阿嬤,怎樣才能學會飄浮?」陪外祖母看檢驗報告那次,我忍不住問這個問題。「什麼?」外祖母從沒有聽清楚我的問題,我想那也是九十歲的特權。她的髮從太陽穴向後梳攏,綴上髮夾,再在腦後梢挽髻。我不記得她曾更換過髮型,但白,如白雪覆蓋整座山頭,搭配淡紫印花布旗袍,外加乳黃無袖襟裝。在外祖母家廳堂的黑白相框,仍舊滿頭黑髮的外祖母也穿一式一樣的衣服,面露幸福笑容,與年輕的外祖父一起看向鏡頭。外祖父的手搭著她的肩膀,我總以為那時她想轉過頭去。

等候診號,她陸續轉過頭,向認識的人打招呼,問一下近況,穿越別人的疾病。一名婦人向身旁同伴介紹:「阿嬤九十歲了。」啊,從後排座位發出這樣的驚歎音:「WU─SO」,長長落下。

外祖母回過頭,望向那聲音,另一座白雪覆蓋的山頭,「妳不能用WU─SO,這是懷疑的語氣,很不禮貌。」我坐在後頭,忍住笑意,覺得像兩個老人返回少女,正在爭辯一件腮紅的顏色。說話的人於是伸出多皺紋的手,來拍外祖母肩膀。外祖母不吭聲,挺直背,白雪的山頭向診間移動。心頭擱著氣,她的行走仍像飄浮,那是九十歲的特權。

往後歲月,我繼續練習飄浮,向天空的方向躍去,來自外祖母的啟示,像她變過最神奇的魔術,外祖母飄浮在我的夢境,雪白的頭轉過來問:「那邊風景比較漂亮,你要一起來嗎?」像個祕密間諜坐在候診室角落,我聆聽他人體內的疾病,猜想他人也在偷窺我的,想竊走我的血,我體內磷光般發亮的糖分。

曾經有過的時代,湯瑪斯.曼的《魔山》裡,病患彼此刺探,肺結核病人把X光片放在口袋,癌症病人藏起自己的報告書,鎖進保險庫,然後忘記密碼,以為疾病會自動撤防。我不知道湯瑪斯.曼如何看待血糖,他早晨起床,吃不吃德意志的杏仁餅?

「妳有糖分嗎?」一次回診,我禁不住問守在一塊黑森林蛋糕前的女子,想告訴她關於我的故事。女子猶豫看我,果決拈起蛋糕,塞進嘴巴,露出禪宗的拈花微笑,教外別傳,我們無言相視。

卻從南方傳來外祖母病重的消息。清晨,送進小醫院,醫生診斷為心臟病。長期照護外祖母的舅舅打電話和媽媽商量,如果再惡化,要插管或放棄急救?我和媽媽趕回探望,建議換家大醫院。舅舅眼神黯淡,說他到王爺廟擲筊,得到的神意是外祖母年事已高,不能再移床。他們開始打掃舊厝廳堂,買該備的衣襪,準備辦後事。

拖過一個月,還是換了家醫院。這次,醫生診斷為膽囊破裂,併發蜂窩性組織炎,那時膽汁已溢滿腹腔,決定儘速開刀。

開刀那天,外祖母變成一尾魚,在白床被上拓著一個極深的輪廓,她沒有來得及逃離。我想起相框裡她仍滿頭黑髮,幸福微笑,但白,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後,白從她的髮根出發,一路跋涉到毫無血色的手掌,駐紮,當做這裡是未開發的寒帶。在手術房外,媽媽握住她的手,舅舅小聲啜泣,口袋放妥王爺廟的籤詩。外祖母卻反過來安慰我們:「你們不要怕,我要跟它拚了。」拚了。再動過兩次小手術,轉回普通病房,她持續夜間發燒,白天回穩。舅舅又到王爺廟求得一籤,卻不再透露訊息。然後迎接外祖母出院回家,身體暫時的凱旋。

從此,我到醫院,走過通往診間的長廊,總會產生凱旋的錯覺。吸塵器轟隆作響,某處有心電圖忙碌跳躍,剛驗過血的人捺棉球迎面走來,相會時聽見耳語:「一點都不會痛,請相信我。」我說:「你們放心,我會閉起眼睛,請大家加油。」

抽血一點也不痛,沾酒精的棉球擦拭皮膚,所有毛細孔舒張開,準備迎接刺入的針頭。

無數血球爭擠過針孔,突然現出一片光亮,「去吧。」我心裡默默祝念,與它們永久告別,堅定這場漫長的血糖戰役。

首日,發誓不碰澱粉與糖,直待飢餓發昏,視線泛白,才吃一小塊巧克力,一次一小口,像沙漠裡步兵連的補給水。六顆藥進入胃囊,暈眩、嘔吐的副作用同時發作,如叛軍滲透大後方作亂。「跟它拚了。」我練習外祖母的語調和神情,想像九十歲的勇氣從何而來,她的身體難道多了我所不知道的器官?一點都不痛,我跟抽血站的護士說:「謝謝妳。」血大量湧出,將我當成一口油井。

驗血報告出來那天,進入診間,發覺醫生仍然搖頭,透過鏡片注視我,我仍想從他的注視逃開:「血糖沒有控制好,血壓也不穩定,我很擔心你。」這是我宣戰多日後的戰果,醫生重重歎口氣,說:「再給你加一顆藥,七顆藥。」他低下頭在我的號碼邊寫長長的英文字,繼而抬頭:「就這樣,七矮人天天陪伴你了。」

驚歎,我能想得到的回應是:「WU─SO」,尾音拉長,落下。

「什麼?」醫生並沒有聽清楚,我決定不再說一遍。這是我的特權,做為一組病歷號碼,我的存在,我的對位,我的前奏曲。

如果前奏曲引導,迪士尼的歡樂曲風,加上一點罐頭掌聲,請歡迎我和外祖母出場,在各自的疾病後台,身體暫時得到勝利。喔,相對於疾病和死亡,沒有「永遠」這回事,像年輕醫師總看著我說:「藥效最多只有十二小時。」但是,「沒有關係的」,我的外祖母說。當我們穿越一座開滿丁香花的花園,她坐在輪椅上,身體仍感虛弱,已經忘記飄浮,我推著她移動。

只要挺直背,頭髮梳整齊,什麼都沒有關係,什麼苦都能夠承受。外祖母說:「那邊風景比較漂亮,你要一起來嗎?」嘿,我很想說,是我在推著妳的輪椅吧。望向她滿髮白雪,生命盡頭仍難以折損她的尊嚴,我低下頭,謙卑行禮,是,我的公主,我永遠的公主。

外祖母瞇起眼,很滿意我的回答。她垂下雙手,睡去,終於不再逃離。●

【評審意見】

對照

◎季季

作者善以象徵營造意象;文字簡潔,層次清晰,敘述焦點集中,亦是本文成功之處。

初看題目與首句,你可能以為這是一篇童話。不久你就會發現,作者安排的象徵意象是一種反諷:「白雪公主」指滿頭銀髮的「九十歲外婆」,正在南部老家住院;「七矮人」則指患有糖尿病的「我」所服用的降血糖藥物增為七顆,門診醫生幽默的對病人說:「就這樣,七矮人天天陪伴你了。」

於是你漸漸走入作者所構築的,關於醫療與病痛,壯年與衰老,生存與死亡的層層對照,從中感受外婆進手術房之前「跟它拚了」的堅強宣誓,對不能抵抗甜食誘惑的「我」終於有了啟發;「發誓不碰澱粉與糖」。

與「跟它拚了」的強烈對照,是全文反覆出現的「自由漂浮」。通過作者層次分明的敘述,你於是知道外婆的漂浮其實是一種自信,自在,以及對生命的包容。

fro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8/new/nov/26/today-article1.htm

 

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黃昏釣場
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黃昏釣場

◎陳允元 圖◎潘昀珈

我們總想像牠們和自己一樣,有情緒,有個性。想像那望不透的池底是一座具體而微的水族城市,有熱鬧的街衢,和陰鬱的僻徑。

隔著想像,我愈來愈發現一件事極可能為真:我們始終在事實的外圍打轉。

雖然,我並不完全知道「事實」是什麼。

雖然這與蝦獲量無涉。

一年多來,我的技術只有愈來愈純熟。從前非要等到正吃才起竿;現在,只要蝦肯碰餌,我有九成的把握將牠拉上岸來。

但我還是不甚了解牠們。不了解「蝦窟」。不了解「貓毛」。不了解何以喉嚨卡了一個鉤子還能若無其事繼續吞第二個?

(蝦有痛覺嗎?)

那次我問了常碰見的光頭阿伯。沒待他回答,我已覺得自己相當愚蠢。

許多事不都是這樣的嗎?

黃昏之後,那裡便漸漸嘈雜起來,煙霧彌漫。流行歌的聲音,遊戲機的聲音,人的聲音,風扇的聲音,以及氣泡翻動池水的聲音。蒼白的燈光下,各種聲音被一層薄薄的煙霧包覆著,在空氣中短暫地聚合然後散去。

釣蝦是一種人工的、孤獨的活動。

我幾乎不一個人去。

那實在太孤獨了。

雖然,即使兩個人去,也只有開頭量水深、試釣況的時候比較有交談。

固定跟我釣蝦的伴叫阿派,高且黑,像熊一樣。他釣蝦但是不吃蝦(生鮭魚肚倒是挺愛的)。起初我只是去幫忙吃,吃著吃著,自己也染了蝦癮。那是2007年的秋天。於我而言,這一年發生了三件事:研究所畢業,陸軍驗退,以及(bu.n)的離去。

也在這一年,我回到久違的台南。

台北念書的七年間我時常返家。但在台南久住,是大學後就不曾有的。

的家也在台南。我們在台北相遇。但相遇時,她已經飛往那座植有銀杏的北國大城。後來返國,我們在府城清朗的午後笑著,感覺溫暖:「要不是台南,我們說不定不會在一起哦」。

我們都知道。

(不論離開多遠,我們最終還是要回到這裡。)

距離感是很微妙的一件事。

兩端之間,只要有個可見的、熟悉的定點;那麼,再遠的距離,都是可想像的。

所以人類發明了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浮標,試著在流動的水面留下記號。

但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釣場裡,最最神祕的當數「蝦窟」。

「蝦窟」,簡單來說,便是蝦聚集的地方。但蝦怎麼聚集、以及「窟」的位置,就眾說紛紜了。有人說,蝦窟就像計程車排班一樣,前面的位置空了,就會有另一隻補上。這種說法我十分懷疑。雖然池面上的人是這樣感覺的,但總是太霸道了。也有人說,蝦的聚集與放蝦的地點、水的溶氧量、溫度,以及蝦的活力有關。若蝦的活動力強,牠們會往隱蔽性高、氧氣充足的水域移動;假使活動力弱,蝦窟大約就在放蝦點的附近。因此,「蝦窟」是隨各種變數不斷移動的。

初到這裡的那個秋天,有個老頭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他滿頭蓬髮,菸癮極重,只看不釣。因為常伸手抽白菸,沒什麼人肯搭理他。那天,他湊到我身邊,說:「少年欸,給你好物。」我說我不抽,沒菸。他說沒差。咧咧殘缺黃牙的嘴走了。

那是一張藏寶圖。

紙條上,畫著一個歪歪斜斜的釣池,還有幾個定點的叉、幾個意味不明的數字。藍色油墨早已暈開,紙條發黃,爬滿乾卻的水漬。

晚上,來電時我還在釣場。釣場很吵,只隱約聽見她說很累,要先睡了。

「好好休息。」

聽不甚明。匆匆掛掉電話。

那天的釣況極差。

阿派說,剛剛聽櫃檯的講昨天清過池底。不咬正常啦。

清池底工程浩大,多趁夜半人少時進行。清池底前,得把蝦全撈起來,池水抽乾;接著,把發紅的死蝦、垃圾(包括衛生紙、餌料、鉤子、以及釣客任意扔入的東西)清出,再用長刷把池底好好刷過一遍。最後再注滿水,撒土粉,放蝦子。

那是在我還不知道的時候,業已改變的地形。

再以水的波紋覆蓋。

複寫。

豔色的浮標如一枚枚發射出的人造衛星,在氣層外緩緩滑動。褐綠色的池面上,白色燈管碎裂成無意義的雜訊,干擾衛星回傳的訊號。

(你看得見我嗎?)

螢幕一片漆黑。

不曉得為什麼,視訊在搬回台南後就完全無法使用。聽得到聲音,卻沒有影像。我們只能在黑暗中交談。在無重力的太空,在沒有光線的洋底,以聲納搜尋,觸摸,親吻,擁抱。

(嘿,你看得見我嗎?)

我們藉由浮標的各種訊號判斷蝦的動態。標微沉、或以高頻率微幅垂直跳動,代表蝦正在碰餌,還沒深吞。這時可以提竿把線繃直,食指輕觸竿身讓餌跳動誘使蝦加快吞餌速度。標若迅速下沉或下沉後迅速橫向移動,可能是路過的蝦剛好被鉤子卡到(這種叫「行軍蝦」),揚竿就是。若標行至定點,穩定下沉,蝦已索餌就食。

我們不斷地與自己的想像搏鬥。

真正把蝦拉離水面之前,是看不見蝦的。

但我們始終只是、也只能坐在岸邊,抽菸,抖腳,打屁。

而牠們只能在池底呼吸。

爬來爬去。

公泰國蝦的大螯有著一種非常美麗的藍色,像瓷一樣,沉鬱華麗。蝦螯不像蟹一樣肥厚結實,臂呈細長的L狀,布滿小刺,無肉可食;鉗的部分沒有參差的齒,但尾端交成「乂」的形狀,不慎夾到有時會滲出血來。為避免受傷,串蝦前最好把那對壯麗的螯剪去。但我習慣不剪。因為剪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像在幹一件非常壞的事情。

那樣的蝦,看起來總是非常無助。

且赤裸裸地與我相對。

十二月,決定分開,替代役的兵單還沒來。頭髮在徹底地推平後自然生長,已經有些亂了。阿派陪我在釣場窩了一整個月。他在國小代課,晚上沒事。我則害怕待在夜間的房裡,那無重力的房裡:宇宙船在星系的盡頭拋錨了。

當光終於歷盡千辛、穿越光年而來,已是一則又一則延遲的離線訊息。

而你早已衰老。

好幾次,我在這樣的夢境淚流滿面地醒來。

直到某夜,我夢見在船艙的接收器發現壅塞著許多遲到的呼救訊號……

那是最後一次做這樣的夢了。

我們何嘗不都是這樣?

(若我們的移動速度不同,你的時間與我的時間便不會同步。)

碩論完成的那個夏天,兩校合辦交流會,去了一趟日本。會期結束後,陪我一起搭電車、拉行李,到她位於葛飾的賃居處,待了兩個多星期。知道我研究日治期台灣小說裡的都市形象,對於開化期的日本,以及當時台灣留日學生在東京的活動空間很感興趣。我們去了很多地方,歷史的,現代的。上野的橫町、築地的魚河岸、淺草的雷門、銀座的喫茶店、皇居的外苑、日比谷的帝劇;也去了橫濱的馬車道、隅田川畔的江戶東京博物館。她的學期還沒結束。有時,我陪她搭電車到本鄉上課,再一個人步行至神保町翻書窩一個下午。

這樣東奔西跑很耗體力。往往,她一回房間,就累癱了。

我跟說:其實,妳平常去哪裡、吃什麼,帶我去這樣的地方就行了。

「我想認識妳的東京,」

「妳所在的東京。」

前一年,我們在同樣的交流會上認識,地點在台北。在會上對我發表的論文提問。會後,只匆匆留了MSN及電話,我就趕回台南參加阿嬤隔日的告別式。暑假她回台南,我們見了幾次面。都是台南人,古蹟名勝直接省略;我騎車帶她四處晃晃,吃讓我長到這麼胖的小吃、去我常去的地方,告訴她:這裡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

這是我的台南。

這是我。

關於那不曾重疊的,我們都急於把錯過的時差補足。

(關於未來:我必須盡速把兵當完,日語磨利,考獎學金到日本去……)

然而,驗退後的那一陣子,我只能坐在釣場,望著浮標載浮載沉。

離開後也是。

等待的日子是無聊的,停滯的。兵單不來,總覺得人生便沒辦法繼續。

而她在那座植有銀杏的城市奔忙著、焦頭爛額著。

許多時候我暗暗感覺:「我們」不過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

擁有互異的歷史,文化。

與時空。

除了愛,我們該以什麼想像同時與同地?

以什麼餵養想像,彌合時差?

十二月的最終一週,兵單來了。接下來的兩個月,先在成功嶺,再到花蓮光復受訓。最後分發回到台南。確已離開。三月,我們當面談過,她說真的沒辦法了。

(對不起。我們的移動速度不同……)

不久,她再度啟程前往日本,開始博士課程的下一個學期。

於是我買了自己的釣竿。

休假時,就帶著竿與餌,到煙霧彌漫的釣場窩著。

自備竿的最大好處,是不必每次都得重新適應公竿的狀態。每支公竿無論軟硬調性、長度、或母線組的設定都不同。自備則沒有這種問題。

只要能好好地熟悉它,愛惜它。

「它就會成為你的身體,甚至是心的延伸」,阿派說。

第一次試竿。

我戰戰兢兢地握著七呎的「鱗彩」,把手伸向池面。

有個每次來都穿紅吊袈的阿伯告訴我,釣蝦首重專注與耐性。做不到這兩點,就幾乎什麼也釣不到。

再來,就是果決。

曾經那麼多個黃昏,我望著浮標,在不安的水域裡載浮載沉,徬徨著。

但那個晚上。

當浮標行經翻騰著的水泡區,阿派問起的事。

「如果當時啊……」

我一面聽著他的各種假設,一面觀察標的狀況。

我忽然就下定了決心。●

【評審意見】

輕與重

◎陳芳明

不經意的文字,不在意的感覺,構成這篇散文的基調。如果仔細推敲,就可發現文字背後有一種刻意,感覺底層有一種壓抑。情人在一起的時候,愛戀似乎若有似無;情人遠離時,才怵然驚覺失去了許多。失落的,便已經失落,還可以追回嗎?還是只剩下追悔?整篇文字讀來輕如鴻毛,然而無法排遣的情緒卻又重如泰山。表面的淡漠,全然是以濃稠的記憶支撐起來。

散文書寫可能已經到達一個翻新的時刻。強調邏輯思維,偏重結構緊湊,是長期以來經營文字的基本要求。這篇散文有意打散精心的布局,而是圍繞愛情事件的周邊,聲東擊西,漫不經心。在恰當時刻,筆尖準確指向深沉的失落感。彷彿是在打撈,又更像是在釣魚,在不敢期待與深切期待之間猶豫擺盪。最後一句話:「我忽然就下定了決心。」為整篇散文製造高潮;究竟是決心挽回,還是決心放棄,使讀者陷入無邊的猜疑。

fro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9/new/nov/30/today-article1.htm

 

<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首獎> 六色的原罪
<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首獎>六色的原罪

◎劉祐禎 圖◎潘昀珈

這跟巢居一幢發霉的低潮公寓無關;跟就讀一所廱敗的學店亦無關。

疲憊綁住十月,十月恍若一張皺皺的黑白照片。家具陷入冬眠,手機沉默,門鈴同樣三緘其口,連一點細微的鼾聲也沒有;MSN的聯絡人總是灰頭土臉,每一顆鍵都敲進深井裡;每一聲叮咚都杳無回音;十月讓人的生理時鐘突變,退化成一隻蠹蛾,藏身塵埃,以孤寂為食;更讓日子彷彿不踩的油門,漸行漸緩漸漸停滯苦前。

「可能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吧。」K說。

盆地的日子總是濕答答的,有長長的路長長的躁鬱的紅燈,以及雨季。北上之後的泰半光陰滲入一成不變的學術論究裡,青春已然是陪葬品;志氣也被世故吃得精光。

這跟當一個滿臉客人口水的餐飲服務生無關;跟薪水應該比較有關。

對於月光族而言,十號是日曆上唯一的高潮,但也只是多一點少一點的差別而已。八月的房租癱成九月的債;九月的債養成十月的癌,惡性循環,讓理想早在刷牙洗臉的時候,就混著泡沫一起沖走。

以南的日子成為攝影師也好;服裝設計師也好;畫家也好,一切近如昨日,但昨日已經去了,時間的浪尖無人跨過。幾乎一眨眼,除了斷桅就不會再有更多。

我終於也翻身落海,沉澱進這個盆地裡失去名字,變成卡夫卡的蟲。

「下雨了。」

千餘個雨天後,K已習慣在我開傘的同時摟住我的腰,我於是習慣把傘撐得很低,因為那是逼不得已的。

我跟K認識有四年了,嚴格來說是交往。他是我的愛人,我們同居。

三年前住進K離捷運站很遠的小小的公寓裡,K因而不再抽菸,後來房租一人一半;床一人一半;人也一人一半。頭兩個月我每天晚上都在K的懷裡哭著睡著,像某種時差或水土不服。這跟跨越了幾個經度無關;跟呆滯的週末可能比較有關。K總想安撫我,但他始終辭窮,因為他也知道,回去是需要成本的;但那偏又不單單只是一張車票而已。

K忠於攝影,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攝影工作室當助理,我們也是如此才認識。他出門總帶著相機,包包裡可以什麼都沒有只裝底片。偶爾K比我早下班,就到店裡坐著等我;他說他喜歡我的單眼皮,喜歡拍我。

也愛我,而不僅限於肉體關係。

剛好我們都是彼此第一個真正的情人;用瞬間來紀念我們第一次對自己誠實。

不同於我的是;K單親,記憶裡父親的印象已長了二十圈年輪;老母親和些親戚住在不靠海的山腰,他說那裡也很常下雨。但K反倒像個誤闖都叢的獵人,流乾山野的血,卻未曾絕對的榮耀。唯獨在失眠的晚上,K抱著我,我才從他胸懷嗅到一點點遼闊的草原。

四年來,我沒看過K哭。他說他難過的時候就喝酒,醉了就睡;醒來就好,還說男生不能哭。可為什麼不能哭?他沒有回答我,因為他也不知道。

我想起小時候跌倒,眼淚比血流得還多還快,父親只是淡淡地安慰我說:「男生要堅強,不可以哭喔。」幾年後他打了我少年都有的第一個耳光,當下我於是覺得自己不能哭了。

K說那是種承襲。

有天電影散場之後,我問K他會結婚嗎,K說:「會吧。」最後都綠燈了我們還是停在路邊。

十月的空虛繞指,無手可解。

月底母親打了一通三年不見的電話,接起來我就哭了。電話那頭彷彿可以聽見父親在我離家前幾天貶損的字眼,一字一句再次重重丟進我耳門;彷彿父親又打了我一頓,好似能把櫃居的獸打成人形。

「一個人過得好吃得飽嗎?」除了久違的南部腔,媽的聲音更像沙漠。

黃沙之中還有好久以前爸歇斯底里的怒吼聲,責備媽把我養得怪模怪樣;甚至看了心理醫生,更找來基因相關的手術照了一張大腦的X光,仍然徒勞無功。菸的白霧和失落在他臉上堆疊,迷濛裡他終於也不住地大哭了。

因為我是獨子;也是孽子。

所以我來到這個微光城市。起初的時候,我偽裝成原生的居民,唯恐那似有若無的種族歧視。我開始剪週末報紙買一送一的截角;開始探訪每一間超市,讓差價啃囓枯萎的靈魂。然後把洗衣精加水攪成兩罐,中餐晚餐合著一餐。K說就當做是減肥吧,卻偷偷在我皮夾裡塞錢,但我總又還給他,不想窮到賤售自我的意志。久了也就被這種困獸之鬥般的生活制約,像習慣為少數者那樣。

一陣冗長的沉默之後,媽突然說:「你爸得了肺癌。」我卻希望自己什麼也沒聽見。

國中時,學校裡的混混喜歡聚在頂樓抽菸。恰巧班上有著幾個,偶爾他們會找我一起上去,我每次都拒絕。因為菸味是父親的象徵,那讓我想起他的若即若離。菸與父親同樣不可觸。學期末我被他們硬拖著上去,點了根菸塞進嘴裡教我大口地吸,轉瞬我臉都脹紅了,連咳了好幾聲只覺得喉嚨裡槍林彈雨,像一種自焚;也許輪迴一轉投身嗓啞,喉嚨仍是灰燼。

當時的我不懂他們的執著;一如我不懂父親的癮。更小的時候,一打開門我就可以從味道判斷爸在不在家;只要他在客廳,我就躲進房間;必要時摀住鼻子,坐得比他更靠近風扇。媽總笑說爸抽的菸都可以買一台車了。我從不進網咖,因為裡面的人有著跟爸同樣的手勢,味道也一模一樣。我想起《摯愛無盡》裡的科林.弗斯,在自殺以前仍去買了包菸,似乎不再是習慣,而是害怕;因為抽完這一根,他就要連生命線也一併燒掉了。

後來媽哽咽地跟我說了好久好久,掛上電話一切飄然如詩,可我已陷入流沙。

雨生雨;月迭月,滴滴答答的響聲穿透屋簷,整個房間都起霧了,幽微的霧裡有K。我們倆赤腳踩進河裡,河裡有無數的石頭,河水多麼冰涼。大大的石頭們從遠遠的山上來,到我腳邊早磨成了細細的沙;我不禁躺下來讓河水鑽進袖口,滑開,再流經我的臉爬上我鼻子;一個眨眼的毫秒,我終究也一點一點地流逝了,流成無數的石頭;流向無數的盡頭。K急忙托手想撈起什麼,水卻從他指間窸窸窣窣地溜走。

年底媽四處籌錢讓爸住進了台中榮總,想爸走得比我悄無聲息;亦更加狼狽。旦夕推移之快,見到爸的第一天,他在睡覺,我只覺得自己是看到一個頭頸腫大身軀枯瘦的老人瑟縮病榻,連影子都稠稠的。剛開始,爸總用半禿的後腦對著我,不跟我說話;好像沉默也是種癌症,沒有標準藥物。床台上的溫茶涼了幾十次,轉動水龍頭爸的咳嗽聲就掉下來。

幾天之後的晚上我在醫院過夜,夜裡爸連打呼聲都變得羸弱而嘶啞,似乎欲語還休。隔日醒來我便不再拐他說話。

跟每個肺癌患者一樣,爸也錯失良機發現得晚。醫生說爸的情況肇因於菸癮,屬於小細胞癌,嚴重性恰不名符其實;而且已屆中晚期,治療起來相當困難,手術費用更是龐大。機械式的口氣繼續達達說著光力學或放射之類的等等,媽卻聽得眼眶都紅了。

不論無情是不是醫學院的必修,診間已然闃靜無光。

爸跟他的父親很像,有個偌大的鼻子,關於這點我只能從唯一的照片裡知道。除此之外,爸的父親還是受日本教育的,就如同想像中的霸氣、固執、嚴厲。潛移默化裡,爸連人格都克紹箕裘。也許爸是他父親的投射;而他也對我有所投射。

農曆年節,媽應爸的要求接他回家短住;媽說難得三個人又一起了,但我答不上什麼只是苦笑。稀釋了過節的氣氛,晚餐吃得相當清淡,中途爸突然問我有沒有女朋友,還說改天身體好點再帶給他看。

「嗯。」罪惡是一種溫柔的謀殺;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也變成巴比,踏上了他縱身跳下懸崖的歸途。

某個半夢半醒的夜,K帶著我去劍南山;燈火熠熠,眼前滿是墜地的流星。K的話倏忽即逝,回音流洩整個盆地,聊起了未曾提及的童年;最後卻是要我先做好心理準備。可我該準備什麼?我又能準備什麼?

「你會後悔嗎?」K在下山前這樣問我。

不會。因為我是一朵玫瑰,一開始就是。

回到醫院的父親更少說話了,像一齣辯士也喑啞了的默片。接續好些天咳血,爸的唇色漸淡,燒發了又退;退了又發。連同藥劑在內,爸的食欲跌宕谷底;總是顫抖著睡著,醒來掌紋如是再對折了一次。老人斑在爸的手上變得顯眼而怪誕;彷彿每咳一次血,顏色就愈發濃烈。近幾天爸戴上了氧氣罩輔助呼吸,吞吐之間,霧氣籠罩爸乾槁的面容,無言已是他生命中不可逃避之輕。

後來醫生決定給爸做預防性顱部放射治療,以免癌細胞擴散至腦部。媽急了,頻頻問醫生會不會痛或有沒有什麼後遺症之類的問題,爸卻不發一語。我要媽放心,說菩薩會保佑爸的;媽才答應給爸做放療。手術前一天,媽特地去廟裡跟師父求了張平安符要爸帶著,可隔天進治療室前,護士褪去爸身上所有的負累,連符也留下。

想子彈般的輻射線貫穿爸的身體,術後洗盡鉛華,忘了前世的紅塵。

前年夏天跟著K回到他僻靜的老家,最近的麥當勞得二十分鐘車程。時值螢火蟲的交配期,月光撒落整個濕地;K的眼裡有火,火光閃爍,忽明忽滅。見到K的母親,有著爽朗如山野的表情;K的父親卻不著痕跡。

K於此沒有任何印象,唯一的線索是父親的名字,可惜查無此人亦無所址。K看得很開,笑說小時候也沒像電視演的因為這樣被欺負,存歿早已不重要。

那天晚上,K將他的陰莖緩緩推進我的身體裡面,我感受到的,不只是生理上的溫熱而已。

今年夏天,爸的日子比螢火蟲更難以捉摸,幾乎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也不再喊餓說痛,就掛著兩道泛光的淚痕。爸每咳就見血,媽拍背也不是;不拍也不是。有時候照三餐餵爸吃菜粥,爸吃不下,但媽捨不得他,一來一往便是兩個小時。後來醫生建議改打些營養劑,媽陪爸一坐還是兩個小時。若要說每個人都難免自私,那愛讓媽的自私遁入佛門。

有天媽在家裡東翻西找的,問她要不要我幫忙,直說在找爸的照片。

轉眼醫院外頭也下雨了,斗大的水珠啪打啪打地重擊病房窗戶,而爸似乎什麼都聽不見。我把手帕遞給他,紫黑色的血在上面暈開,爸忽然抬起頭來求我讓他抽根菸,我一怔,眼淚汩汩而下。

我終於明白不是我得做準備;是我該替爸準備。

於是我帶他出醫院,在便利商店買了包他慣抽的長壽牌香菸,爸的五官糾結一起,神情痛苦而寬暢;白煙這次完全包圍住他畏縮的身子,恍恍惚惚爸變成海市蜃樓,風一吹就散了。

父親與我同像葛奴乙;可最後的連結終將戛然而止。

整個雨季遲滯下來,盤桓不去;K南下台中來接我,我緊緊地抱住他一直哭一直哭。即使淋濕是生來就該擔待的宿命,K也還勇敢地站在雨裡等我。水淹及膝。眼神迷離渙散,如此幽微。

原來父親的死不只是他自己一個人解脫而已。●

【評審意見】

萬萬目都期待

◎愛亞

成長、父親、以及代表同性戀的六色彩虹旗。

作者寫成長,太沉重。寫父親,更沉重。反倒是同性戀這一部分的文字輕淡裡有穩重,柔軟中有厚意。

東方父親無分國家民族,溫情者溫情,嚴苛者卻幾成暴君,肉體及精神上對子女的殺伐自幼及長,已成慣性,以致文學上出現特有的「戾父文學」,饒是恐怖!

作者文字挾婉美、秀緻、靈奇、不群……合成飛翔的翅,引領讀者徜徉、翩翩……

全文娓娓訴說,卻不是叨叨絮語,這二十年來寫同性戀文字極多,作者的真誠、自然與菁華之筆無疑是上上佳績。

而作者,每一個句子背後都有故事,每一個句子都深浸天華釆香之中。

眾人萬萬目的焦點,這第一名,以後一定能向高處拔生更勝,萬萬目都期待,都期待。

這作者,僅只十八歲。

fro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0/new/nov/22/today-article1.htm

 

【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 衰頹之路
【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王文美

◎王文美 圖◎王樂惟

作者簡介:

王文美,1972年生,台北市人。輔大哲學系畢。曾任傳播、電影、週刊及網路等行銷企畫工作。曾獲宗教文學獎、國語日報牧笛獎、台北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及年度童話選。

得獎感言:

感謝評審。獎座沉甸甸的,人輕飄飄的,得獎是一時,我會很快冷靜下來。

感謝主辦單位。基於職業病,我是那種參加活動時會暗地揣想籌備工作流程規畫的人,你們在細節的用心大家都能感受得到。

感謝瑋,你那無可救藥的樂觀派性格,巧妙地平衡我想太多的毛病。

★★★

他說

老人是擁有神祕時間史觀的特異族類,他想。

時間於他們而言,似乎所剩無幾,卻總奢侈地大把大把揮霍。倚窗與光影對坐,綴以冥想或瞌睡,讓漫長的一天悠悠晃晃地踱步走過。肉身活在現在,心神卻讓過去攻城略地,陷溺於昨日的風華或罪業。即便是形而下的軀體,亦逃脫不了光陰的果報,在往日惡習積累的酒精、尼古丁、骨刺、高血壓、高血脂、高膽固醇脅迫下,一次又一次藉著病痛警醒著:現在是從前的總和,而過去從未真的過去。

所幸還可以回憶,這顛躓行來始終緊握胸口珍而藏之的利器法寶,抵禦了時間,讓今昔時空並行交錯,織就而成瑰麗眩目的繁花盛景。沉潛在回憶的深海裡,每一秒鐘都是天長地久,旋死後旋生,反覆輪迴,無論快樂或憂傷,都充滿意義。而現下的每一刻鐘,懵懵渺渺,阻滯不前,因過去而存在。

遂讓緩慢成為代名詞,直到敗壞不經意間迅速淹沒掩埋了他們。如驚濤駭浪,如城牆崩塌。

他感到她正以如許姿態,遠離,宛若魔術師手中操控的一顆球,不自主被拋往那不被理解不被察覺的魔幻祕境。以佝僂的身軀,遲緩的步履,冥頑執拗的思維,慢慢演化,向基因排序注定的進程俯首稱臣。

他憶起從前她指揮全家昂首闊步的自信神態,試圖研究這自然界浩大恆定的老化工學。看時光如何慨然給予後殘酷收回,讓精悉數字解碼的,退化成蹲踞在自動提款機前遲疑踟躕的小小孩;讓曾言談鏗鏘有力的,剝蝕為癱坐輪椅囁嚅失語發不出有意義句子的老人。

彷彿一種循環,他在她的現時存有中,看見自己的未來。

她說

那也是無數人的未來。肉身的毀敗一如預期,老眼昏花,髮禿齒搖,躺久腰酸,坐久背痛,一急便心律不整,一氣便血壓驟高,慣常的老人通病,無足掛齒。不能釋懷的是老化對智能的損耗,對心神的磨蝕,甚至徹底翻轉了性格,替換了靈魂。

記憶力率先繳械,大把大把流沙般消融,似曾相識的問話不斷在口中復活重生,而答案卻狡黠地逃逸無蹤。生活反覆倒帶,徘徊在找尋東西與徒勞會話中。理解力,感受力,分析力,邏輯力,俱在老化的巨大羅網中,一併被光陰無情撈走,而一點一滴篩落下來的,是瀰天漫地惘惘的悵然。一桌人的笑語雄辯不再跟得上,即使孩子耐心解說,卻仍恍若天書,在她能理解的範圍之外,只好呵呵跟著傻笑,心卻是苦澀的。

都說靈肉分離,但該如何解釋肉身衰敗對心靈的戕害?

日子墮入無盡等待中,傍晚的邀約,她晨起便著衣獨坐客廳等待著。沉默似岩塊,埋進空氣與空間合而為一。眼已茫茫,閱讀書報成為絕響,即使勉力為之,也漸漸無法理解其意,連編織的嗜好亦因身體官能退化而被剝奪。想出門無處可去,走幾步路便氣喘吁吁。大把時間無從打發,只有垂手獨坐窗前,看日光一寸寸攀爬牆緣,看毛絮因微風吹送,飛翔又墜落。凝滯的目光。

過去渺渺,而未來如此可預測,以致竟無法想像,也許連翻身、進食、穿衣皆無法自理,宛若盤踞人體不肯依自然法則正常凋亡的癌細胞,不斷突變增生,毒害拖累著健康個體。神智清明與否,皆是煎熬。

與未知的死亡相較,她更畏懼這一路逼近終點的荒寒景致。

以為老化的強取豪奪僅止於此,誰知更悚然的還在前方守候著。

總無由地心慌。此去前無路的倉皇、生命中接踵而來的失去,早讓心上啃蝕出黑洞,惶惑不安如蔓生野草,鯨吞蠶食地改變了地形地貌。而生活的困頓似野火燎原,讓僅存的希望付之一炬。年老無依的蒼涼,積蓄蕩然無存的恐懼,身頹體衰無力可回天的絕望,種種陰鷙情緒在烈火灼炙下扭曲喧騰,在時間翻炒下焦化質變,終將她餵養成一頭怨念的困獸。她重話抨擊欠負自己的至親,追討消匿無蹤的金錢,猜疑身邊人的居心。充塞她胸臆衝撞無路滿溢的憤怒,遠溯太古時代,曾苛刻自己的人們一一入列,她頻頻細數點收,以佐證命運的偏頗。趁著時間尚未掠奪這段記憶,她要說了再說,不斷演繹復習,反反覆覆,以震懾躁動的怒魂。

可是女兒撇過頭不想聽,親友亦頻頻表露不耐神色,只餘孫子目光呆滯盯住電視螢光幕,像在聆聽又似神遊。她的人生,旁人並不想參與,時代轟轟然向前急駛,奔向陌生漠然的異地,徒留她一人棄置在昔時光陰的迷宮裡打轉蹭擠。那她的委屈呢?她的卑微與驕傲呢?如果人生到最後是資產肉身與心靈皆被洗劫一空,盡歸於無,她至少必須努力記憶住,才不枉費一生。

她明白身陷泥淖的結果,是一步步將家人推拒在外,讓自己成為不可理喻的異端族類。可她卻仍心有不甘,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擔心那些過往就要隨著記憶的消弭、心神的喪失、肉身的滅絕散落風中,終至不見,如塵如土,墮入虛無。

那曾笑過哭過活過的悲喜。

如同她的母親一般,在人生最後的孱弱階段,卻充滿憎恨怨憤,反覆記憶著最驚惶哀痛的時刻,浸淫在過去的福馬林中,散發著臭味而不自知。

她曾經百般不解,如今卻能懂得。也許那是在迷霧般人生中碩果僅存的清明回憶,是節節敗退生命中年輕小輩無從質疑無法挑戰的過去,也許唯有藉著怨懟,藉著憤懣,她才能重新感覺到自己強大的存在,而不再是終日凝滯不動,融入背景裡的薄弱殘影。

他說

他時常憶起年幼時的光景,他喜歡那時的她,她總歡欣迎接他的來到,在抽屜藏成堆他喜愛的零食,等著他發現軟語撒嬌乞討。現在他害怕與她獨處,突如其來莫名所以的寵溺,與暴怒同樣讓他不自在。

有時他寧願這樣想像,其實她被惡靈附身,才會成為心性丕變,舉止大相逕庭的陌生人,說出的話語連她自己想來都覺駭然。

也許年老正是那邪魔,以絕望以怨憎,以失能以無奈,桎梧身軀,酸腐其心,摧毀一切希望,禁錮所有心志。那一句句暴烈的言語,正是靈魂深處對自己發出的怒吼,在嚴苛偏激的表象下,曝露的是對救贖的渴求。

或許,該如馬克吐溫所言,讓人以垂老的模樣降臨人間,然後從衰頹走向青春,終成為粉嫩的嬰孩,回到母親溫暖而安穩的懷抱裡。也許這樣遞增而非遞減的人生,能在臨老迫近死亡的等待中,撿拾到一絲絲青春的彌補,生命不至於被掏空,落得全盤皆輸。至少她仍保有清亮的雙眸,豐沛的體能,得以在人生終點來臨前奮力一躍,畫下完美的弧線。

或許不然,在這樣與時間逆行的漫長等待裡,一顆心已逐漸蒼老,不堪青春的負荷。那專屬年輕人的躊躇滿志、狂妄無知終將被磨損殆盡,無法恣意揮霍青春,享受那無所畏懼的淋漓快感。

她說

有時瞌睡中她被他突地喚醒,怵然抬眼,驚疑不定地探視四周,眼前低頭俯視的人是誰?她吃力地辨識著,彷彿時空在睡夢中悄然挪移,座落在不能理解的宇宙,熟悉的面孔憑空消失,換來眼前宣稱是自己兒孫的外星人,攬鏡一照,已雞皮鶴髮,浦島太郎式的夢魘。

誰來解釋時間?

然而也有那樣的時刻,與他相偕出門,穿梭大醫院迷宮般曲折的診間,檢驗,看診,領藥,她總緊緊握住他的手,彷彿沒有他就會迷失。等待的空檔,她乖乖端坐椅子上,仰望不安如孩童,看他堅定而自信的身影來來去去。時間走了一圈,人改變了也似不曾改變,仍是一個急急奔走,一個坐著翹首等候。

來,回家吧──他小心扶起她,兩人手牽手,逛街似走著。沿途還有咖啡館,他們可以坐下歇息,喝杯花式咖啡配小蛋糕,享受寧謐的下午茶時光。她的叨念功力在這兒陡然失去發揮空間,只閒閒提了幾句,他低頭漫應,生命中的偉大與失落都變得雲淡風輕。時間靜靜流逝,直到夕陽餘暉在身後渲染開來,他才緩緩扶著她回家。天地那麼大,他們一步步相倚相行。

這時她才些微領受時光的恩賜,心悅誠服地,將自己託付予這自幼迷糊莽撞的小孫子。讓鋒芒尖刺被磨平,讓驕傲被馴服,接受自身的頹圮與凋蔽。

如無聲墜落的枯葉。

那是某日歸途中她仰天望見的風景。日夜交替的魔術時刻,色彩恣意潑灑天空,那幽微昏朦的與陌生又熟悉的,漸次顯影出土,一輪早升的月亮,與天邊未沉的夕陽遙遙呼應。她駐足,放學的孩童嬉鬧著走過,驚擾紅磚道上走跳的麻雀,獨坐石板凳的白髮老婦停下餵食的動作,仰頭望向牠們飛揚的身影。不遠處學校操場傳來競逐廝殺的叫喊,眼前馬路上不息止的車輛持續喧囂呼嘯著。

而他出現在綠蔭道的前方,叫喚著她。在流轉的時光中,他縮回往日穿著圍兜戴圓帽的模樣,怯怯地向她伸出了手,專注等待著。她望見他童稚澄澈的目光如昔,映照在她眼底心上。

一陣風吹過,一隻蝴蝶飛過,時間之河漫漫流淌,輕拂面頰,抖動了樹梢。「生與逝乃同一棵樹」,是誰曾這樣說過?一片枯葉落下,觀照著穿透著萬物。●

【評審意見】

無奈與悲憫

◎廖玉蕙

時間之流慢慢流淌,雖知生命中的偉大或失落終將變得雲淡風輕;然而,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衰頹之路著實顛躓難行。記憶繳械,理解、分析、邏輯能力分崩離析,日子逐漸墮入無盡的等待,只能坐看日光一寸一寸攀爬牆緣,絕望攻心、陰鷙喧騰,最後將自己坐成一頭怨念的困獸。

作者以年輕孫子的「他」和年邁祖母的「她」輪番道出細數歲月攻城掠地的酷烈,並反覆開解接受頹圮凋敝的可能。「她」與「他」是祖孫,也是衰老與青春的集體代表。文中充斥無奈,卻也心存悲憫,是一篇淪肌浹髓描摹衰老的文字,也同時是一則吞聲的大哉問。

fro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dec/12/today-article1.htm

【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 種花 

◎王盛弘
圖◎潘昀珈

◎王盛弘 圖◎潘昀珈

★★★

作者簡介:

王盛弘,1970年生。寫散文、編報紙,市井裡生活,著有散文集《十三座城市》、《關鍵字:台北》、《慢慢走》、《一隻男人》等書。

得獎感言:

東京散步,一句話閃過腦中:「媽媽是個粗人。」整篇〈種花〉由此始。

媽媽看似粗枝大葉,我則以為自己細緻,懂得隱藏。然而,粗枝大葉的媽媽,其實也隱藏著什麼,試圖要理解我。很多事情我們不說,媽媽都知道。

這篇文章,用來榮耀媽媽。

★★★

春天遲到了,往年於清明前後即紛紛綻放的百合花,今年卻遲遲無有音信,直等到五月天才轟地盛開。

百合長在菜畦邊沿,初始只是一瓦盆雜在隨意傾倒的土壤裡幾瓣殘碎鱗莖,菜畦裡甕菜、芥蘭仔、花椰菜、小白菜……一年四時更替,倒是菜畦邊沿這叢百合六嬸任它蔓延,暗地裡坐大,數年後經過一個說是四十年來難有的寒冬,煙火爆發般一開上百朵,佇足下風處數十公尺遙,周身盡皆浸沐於花香。

我誇六嬸汝有一雙綠手指。六嬸淡淡回應,啥物綠手指?我啥攏無做喔。語氣裡竟有一分無辜。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我嘻嘻笑告訴六嬸,汝有古早時代一个聖人講的「不居功」的美德。回答我的卻是,我是一个粗魯俍,汝講者个,我聽無啦。但嘴角有笑文文,兒子誇她呢。

六嬸是個粗人,一瓢水往下澆,盆裡的日日春百日草圓仔花,枝枝葉葉便往旁欹斜,我跟在後頭一一扶正,嘴裡嘀咕著也毋較幼秀些。六嬸回答,哪有些个米國時間,等一下就企起囉。也對,每天這些草花不都立得直挺挺地等著被澆水。六嬸隨手將水桶水瓢交付予我,一轉身進進出出又去行薛西佛斯永無止盡的勞役。

這幾十年都是六嬸澆的水。大哥小弟對養花蒔草了無興趣,我與六叔賞花雖然挺在行,但是種花則如六嬸所說,僅出一隻喙。我離鄉後,六嬸更要向誰叨念去?

十八歲離開竹圍仔,臨走,六叔沒有多做交代,只是說,你做什麼決定都好,但要能夠對自己負責。六嬸沉默,走進廳堂燃起三炷香,拜天地,拜觀世音菩薩,拜列祖列宗,香煙裊裊,兩唇一張一闔念念有辭,把話都說給神佛與祖先聽。我肩著行李邁進稻埕、走出大門,六嬸才說,食乎飽,穿乎燒,想欲轉來就轉來。

很少返家,返家時就坐電視機前看日本綜藝節目。看一家幾代人住幾十年的老房子變得礙手礙腳,拆卸時敲敲打打,工人徒手一掀摧枯拉朽般一張天花板便給揭了開去,漫天塵灰與灰塵;看年輕工匠攜著美麗妻子可愛兒女的祝福,志得意滿登上擂台,不料不旋踵即遭淘汰,妻子兒女難掩錯愕卻仍安慰多桑是最棒的,女兒為他戴上親手編織的桂冠……

六嬸退到邊間,音響開得細細地看本土劇,我湊過去張望,不一會兒她便找個藉口起身去照看鍋裡飯菜、浴間待洗衣物,乃至於棲在欄柵裡的雞鴨,為的是將遙控器交給我。

其實我只是想與她靠近些,也許讓她摩摩我的髮,對我說有白頭毛啊,想未到來得咨爾緊。我是直到上了高中還偶爾讓六嬸幫我洗頭。頭髮打濕,半包566洗髮粉在手心底搓出泡沫,六嬸邊洗邊說,頭毛烏黑甚 黑甚,後擺較緊白。以為以後是很久很久的以後,我沒放心上,讓六嬸身上發散出的彎彎浴皂寧馨香味哄得眼皮微闔快要睏去了。最後舀水一瓢瓢自頭頂澆下,流入耳孔囉我出聲埋怨,帶著一種親暱;那些花啊草啊被大剌剌地澆彎了枝葉時,也是這款感受嗎?

有時和六嬸作伙看新聞。

上台北那年夏天,五二○,農民走上街頭訴願,與軍警爆發激烈衝突,雞蛋、棍棒、拒馬、鐵蒺藜、催淚彈、汽油彈,叫囂,扭打,廝鬥,火光熊熊看傻了螢光幕前的我和六叔六嬸。街頭運動那些年以燎原之勢蔓延,六嬸不諳普通話,我以普通話、台語交雜扼要說明:睏佇路上些个俍,是抗議厝賣得太貴, 蹛不起,就親像蝸牛無殼;坐佇喇叭花邊者个學生囝仔毋願食飯, 要求解散國民大會;密密親像蚼蟻些个俍舉著標語旗子,是爭取咱老百姓嘛會使直接投票選總統……

看著聽著,六嬸憂心忡忡說,汝佇台北,毋通參俍烏白來。

很少向六嬸提及台北的生活,總說無載志、攏好,偶爾找些小事抱怨以呼應真實人生的粗糙真相。電話裡說的都是天氣:夏天說台北足熱,六嬸回我彰化小可;冬天說寒死囉,六嬸說汝暗時愛蓋較燒熱些;雨天問彰化有落雨無,晴天說出日頭囉。然後我問好否有載志否,六嬸加倍回我攏好攏好、無載志無載志。

早些年在學校讀書、初出社會,六嬸還會提醒我吃飽一點穿暖一些,工作多年後她也不說了,大概知道我不會虧待自己,反倒偶爾叮囑,儉省些,存一點娶某本。我喔喔幾聲敷衍過去。一通電話一分鐘講完,她不逼問什麼,我也不說。

怎麼說呢?怎麼能說呢?我和伊的事。

倒是常對伊提起六嬸,說六嬸喜歡大理花,也喜歡細葉雪茄。伊不識花草,我解釋,大理花花瓣宛如絲絨,花形團圓一派喜氣;細葉雪茄植株低矮,葉細花小,十分謙遜的模樣。大概六嬸也並無特別偏愛,只是偶然聽她誇過,我便覺得大理花是母親的花,細葉雪茄也是母親的花,日後不管走到哪兒,看到母親的花便格外感覺到親切,內心因此而柔軟。

伊坐電腦桌前上網查花典。平日裡伊常把什麼火象風象掛在嘴上,朋友初識總要探問星座當談話頭,很容易與人打成一片。這時伊告訴我,大理花的花語是華麗、優雅,細葉雪茄的花語查不到耶,就用你的話說是「謙遜」好了,這麼說來,六嬸的個性很衝突喔,既華麗又謙遜,是嗎?

你說什麼啊傻蛋,我輕拍伊的後腦勺,一個物件對應一個事件,一個象徵對應一個命運,工工整整,這是作文不是人生。伊沒跟我分辯,沉默,我自身後環抱,在伊耳邊輕語,想什麼?伊回答,我想認識你母親,你的家人。

六嬸就是我的母親。

我叫母親六嬸、叫父親六叔,現在是很可以輕易對人提起,但有很長一段時期,這是內心底一個難以對旁人展示的瘀傷。媽媽、老母、卡桑……明明有很多選擇啊,為什麼我用了一個難以啟齒的稱呼?如果對人說起,則是以祕密交換祕密、友誼交換友誼,打勾勾、蓋手印,噓,不能說出去喔。

小孩是最天真無邪卻也殘忍不知道底線。曾與同學拌嘴,對方終於不跟我對話,而把聲音向四界放送──他是個沒有媽媽的小孩,他只有六嬸,他沒有媽媽。我感覺受辱,掩耳不願聽。

經過了許多年許多事,有一天突然意識到,於我,這一切都雲淡風輕了。伊回我,本來嘛,虧你還是個讀書人,那句話是怎麼說的?玫瑰,嗯,對了,玫瑰如果不叫玫瑰,它還是一樣芬芳。伊用蹩腳台語窘我,冊攏讀到尻脊骿去囉。

人家怎麼說你就怎麼信啊?我存心與伊鬥嘴,「你們的名字對你們亦然/你是否真的以為它不過是兩三個音節/此外即無意義?」沒聽過惠特曼這幾句詩嗎?屁精、玻璃、兔子、娘炮、半陰陽……長久以來我們所要對抗的,不就是這些汙名?

所以我們走上街頭,亮相於光天化日之下,從世紀初四、五百人自公司(台北新公園)走向西門紅樓,到新世紀第二個十年伊始,四、五萬人集結於凱達格蘭大道,最高國家機器前耍妖作怪。我們走過和平東路,走過信義路,走過仁愛路,走過忠孝東路……走進人們狐疑的眼光,鄙夷的眼光,理解的眼光,溫情的眼光,這是一場最富創意街頭運動,裝扮扮裝,七彩繽紛,愛、笑容與擁抱,宛如嘉年華。

六嬸,我佇台北無烏白來喔。是六叔給我的臨別贈言,為自己的決定負責,為自己的命運負責。性向從來不單是自己一個人的事,連通管一般它與整個族群互通聲息。

那,你會跟你的母親說你是嗎?伊問。我沉吟片刻,搖搖頭。難保不會我出櫃了,卻讓六嬸關進櫃子裡。和更年輕一代往往無所畏懼不一樣,我自己花了多少時間才接納自己,不敢奢求旁人無條件的愛,即使她是我的母親。伊又問,你不會感到遺憾嗎?遺憾啊──人生嘛,沒有一點遺憾的就不叫做人生,失去的與得到的,加加總總若還能是正數,就不能說老天虧待了。

其實不管你有沒有說,做媽媽的全都知道喔。伊說。

有一年除夕,我終於帶伊回竹圍仔。伊敢毋免圍爐?六嬸問。我編了個謊言:昨暗小年夜圍過囉,講想欲來咱下港 ,就佮我作伙落來。六嬸嘀咕,過年無參厝內人作伙,安敢好?又自言自語,咱彰化有啥好耍的?心裡思忖著,轉身去貼春聯,一會兒後對我說,汝會使帶伊去八卦山行行,看大佛、食肉圓,抑是去鹿港拜拜,龍山寺、媽祖宮攏好。

飯桌上六嬸勸飯勸菜,食雞起家,食魚年年有餘,幫伊夾得一碗山尖。我說吃不下就放著吧,伊卻滿臉笑地吃完它,那種滿足的神態好像馬上可以再來一頓。飯後六叔六嬸發壓歲錢,也各給伊準備了一份,伊推辭,我說收下吧,還沒娶老婆的都是小孩。六嬸移開目光,低下頭去壓平紅包袋上的摺痕,把話說得很淡很淡好像只是不經意隨口提起,六嬸說,汝啥時陣欲娶某?

翌年除夕,伊又隨我返鄉。大年初一清晨,稻埕裡有人說話,我起身,隔著窗玻璃看見伊提著水桶跟在六嬸身後,六嬸正一瓢瓢地為花草澆水。伊好慇懃問六嬸這是什麼花。六嬸說,我嘛毋知,我攏叫伊刺仔花。那是麒麟花,一身刺。這又是什麼?六嬸說,之是香花。那是樹蘭,花小如芝麻,香氣馥郁。這呢?伊繼續問。六嬸大起膽子回答,之是大紅花。那是大理花,幾朵圓團團、紅豔豔的花朵正掛在枝梢呢。看來叫什麼名字,有時候真的並不那麼重要。

後來兩人停步在一盆細葉雪茄前,伊還未開口,六嬸搶先說了,之我毋知喔。伊說,我知我知,這叫細葉雪茄,細是細小的細,葉子的葉,雪茄啊,嗯──伊做出抽菸的動作。窗後的我噗哧一笑,看見六嬸也笑了,伊也笑了。我們三人都笑了。六嬸問伊,汝哪會知影?用的是問句,而其實僅僅只是誇伊懂得多,伊卻用手指比比我的房間,他教的。

隔一年,只剩我孤伶伶一個人回竹圍仔,行李裡有支水壺,白鐵材質,圓柱體,壺嘴細長如吸管,造型簡約俐落,現代感十足。我將水壺交給六嬸,說是前兩年來家裡過年的朋友從日本買回來送她的。六嬸接過水壺,說,咨爾幼秀我哪會曉用。又說,伊今年哪會無佮汝轉來?我連說謊的力氣都無,只回說伊無閒。六嬸上上下下看了看手中的水壺,抬起臉來看著我,對我說,汝愛對伊較好些。

這句話,六嬸在心上琢磨多久才說得出口?我卻背對著她,任她自己一個人去面對。

我喔了一聲表示聽到了,裝做若無其事走進稻埕,蹲到菜畦邊沿。地面有一道道微微破裂的痕跡,百合新芽自地底深處萌發,頂著的泥土又乾又硬,倒像是被壓制住而非即將冒出頭。我不經心地,信手掰去一片片泥土,一不小心便弄傷了芽眼,留下一個個潮濕的傷口。

身後響起輕輕腳步聲,緊接著人影子靠近,似有遲疑。也不知因為情傷或更多地,六嬸的理解,我的眼眶蓄著兩泡淚水,愈發將一張臉埋在雙膝之間。人影子稍作停佇,隨即掉轉頭悄聲離開。是六嬸嗎?面對這些掙扎著要冒出地面的新芽,六嬸會怎麼做?

良久良久,日頭曬得我脊背隱隱發疼。我聽見遠遠地六嬸自裡屋喊我,去把手洗一洗,來幫我貼春聯,毋識字,寫啥物我攏看無。●

【評審意見】

淡筆情長

◎廖玉蕙

本文像張設色淺淡卻情味深長的水彩畫。

沒有讀書的鄉下婦人,擔心兒子過度參與家國大事,殷殷叮嚀孩子遠離革命的是非地;而兒子卻偏偏帶回同志愛人,不啻為保守的家庭掀起另一場翻天覆地大造反。

可想而知,老人家必然經歷多方內在的自我拉扯、掙扎,但形諸於外的反是躡手躡腳、不驚不擾,只輕問一聲:「伊敢毋免圍爐?」若無其事叮嚀:「汝要對伊較好些。」然後是一抹人影,猶疑靠近情傷淚流的孩子,卻終於悄然離開。簡單的話,模糊的影和母親潛藏的憂心,影影綽綽織就出深摯的母愛,文筆欲馳還斂,特別令人動容。

fro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2/new/nov/19/today-article1.ht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2/new/nov/20/today-article1.htm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2/new/dec/3/today-article1.htm

 

歷屆得主

第一屆:2005年

小說獎:

  • 首獎-伍軒宏〈阿貝,我要回去了〉 貳獎-鍾文音〈鏽〉 參獎-賀景濱〈去年在阿魯吧〉

散文獎:

  • 首獎-蔡逸君〈聽母親說話〉 貳獎-米爾〈寬廣的世界〉 參獎-鍾文音〈城市演習〉

新詩獎:

  • 首獎-李進文〈潛入獄中記〉 貳獎-凌性傑〈La dolce vita〉 參獎-林婉瑜〈尋找未完成的詩〉

小品文獎:

  • 張芬齡〈愛情變奏曲〉 范欽慧〈終結潮水〉 葛愛華〈四方格子〉 陳燕欣〈暴風雨〉 王若瑜〈之外〉 解昆樺〈雙島〉 傅怡禎〈錄音〉 陳維鸚〈奇蹟〉 六二三〈煮飯花〉 馮平〈人間花園〉


第二屆:2006年

小說獎:

  • 首獎-賴志穎〈獼猴桃〉 貳獎-李儀婷〈躺屍人〉 參獎-甘耀明〈香豬〉
  • 佳作-魚夢翔王世賢(魚夢翔)〈親不知子〉 佳作-陳潔曜〈我對安逸過敏〉

散文獎:

  • 首獎-劉梓潔父後七日〉 貳獎-葉國居〈相片裡的公雞叫聲〉 參獎-張芬齡〈生活儀式〉
  • 佳作-伍軒宏〈殘念筆記〉 佳作-劉淑貞(言叔夏)〈馬緯度無風帶〉

新詩獎:

  • 首獎-陳思嫻〈卓瑪嘉因〉 貳獎-甘子建(天空魚)〈玫瑰的名字〉 參獎-張英珉〈阿巴斯還沒醒來〉
  • 佳作-陳昱成(若驩)〈可口樂園〉 佳作-林達陽〈如果降下大雨〉

小品文獎:

  • 何美諭〈木味〉 吳億偉〈打鐘卡〉 馬景珊(三馬)〈三個永遠〉 許俐葳(神小風)〈美少女戰士的變身〉 劉碧玲〈倚門望只因為下雨了〉 陳栢青〈傀儡戲〉 曾谷涵〈晨跑〉 花柏容(甜甜圈)〈癢〉 胡志偉〈讀報〉 張芬齡〈洗衣〉

第三屆:2007年

小說獎:

  • 首獎-塔塔攸〈廢河遺誌〉 貳獎-洪茲盈〈無愛練習〉 參獎-林妏霜〈配音〉
  • 佳作-花柏容〈命運的耳語〉 佳作-蘇敬仁〈餐桌〉

散文獎:

  • 首獎-黃文鉅〈宅男物語〉 貳獎-吳美麗〈番仔田記事〉 參獎-黃信恩〈蟬〉
  • 佳作-王盛弘〈天天鍛鍊〉 佳作-呂政達〈尋找紅莓果〉

新詩獎:

  • 首獎-吳國源〈我的愛人總是回憶不起來〉 貳獎-何亭慧〈不存在的夏天〉 參獎-閰鴻亞(鴻鴻)〈我現在沒有地址了〉
  • 佳作-凃妙沂〈她們正在穿越生命的河〉 佳作-許芳綺〈過於巨大的名字〉

小品文獎:

  • 花柏容(甜甜圈)〈衝浪機〉 鄭麗卿〈茶米茶〉 侯紀萍〈一枚印章〉 李振豪(湖南蟲)〈大象〉 林怡君〈琥珀〉 石芳瑜〈低腰褲〉 李時雍〈拇指印〉 吳柳蓓〈剪·指甲〉 李佳穎(韓曦瑛)〈墨刻〉 陳斐翡〈臨別〉

第四屆:2008年

小說獎:

  • 首獎-從缺 貳獎-高翊峯〈狗影時光〉 參獎-江育珊〈蛇〉
  • 佳作-卓嘉琳〈咱來邀請妳們共同欣賞〉 佳作-葉佳怡〈青絲衚衕〉 佳作-詹俊傑〈魚〉

散文獎:

  • 首獎-呂政達〈白雪公主與七矮人〉 貳獎-庸深〈漫長的告別〉 參獎-李永松〈彩虹橋〉
  • 佳作-陳育萱〈塵生〉 佳作-廖晉儀〈心猿〉

新詩獎:

  • 首獎-吳岱穎〈回函:致拉撒若夫人〉 貳獎-河岸〈更衣室裡的大象〉 參獎-林德俊〈翻譯一個早晨──給自惠明學校畢業的盲兒JY〉
  • 佳作-連明偉〈遷徙〉 佳作-游書珣〈甕裡的母親〉

小品文獎:

  • 林雅純〈蝙蝠夢魘〉 陳允元〈老鼠的字盤〉 林力敏〈外公的淚滴〉 林達陽〈難題〉 楊芳宜〈紡織廠的消失〉 蔡文騫〈時光進站〉 寒荻〈幸福的養成〉 洪素萱〈外語課〉 蔡昀臻〈打撈者〉 謝文賢〈爸爸〉

第五屆:2009年

短篇小說獎:

  • 首獎-楊富閔〈逼逼〉 二獎-花柏容〈貓,A片及形而上的夜晚〉 三獎-陳思宏〈臥室裡的洞〉
  • 佳作-許銘義〈來去約會瑪莉亞〉 佳作-朱宥勳〈倒數零點四三二秒〉

散文獎:

  • 首獎-陳允元〈黃昏釣場〉 二獎-李順儀〈用槍時機〉 三獎-吳淑娟〈幽微之光〉
  • 佳作-項薇之〈初履〉 佳作-蔡文騫〈我兄〉

新詩獎:

  • 首獎-羅葉〈在國小圖書館〉 二獎-林餘佐〈我親愛的植物學家〉 三獎-洪慈謙〈永夜談〉
  • 佳作-李長青〈黑暗之心〉 佳作-葉衽榤〈三月的翻譯〉

小品文獎:

  • 石尚清〈製皂〉 林金萱〈關於豆芽的聲音〉 許芳綺〈自己的房間〉 黃琬瑜〈母親的衣櫃〉 鄭維鈞〈也是送行者〉 薛好薰〈母親的追蹤〉 林力敏〈不斷長高〉 陳依佳〈呼吸〉 賴冠樺〈代禱者〉 羅志誠〈火葬場〉

第六屆:2010年

短篇小說獎:

  • 首獎-從缺 二獎-黃麗群〈卜算子〉 二獎-米果〈天堂密碼〉 三獎-洪茲盈〈末班夜車〉
  • 佳作-馬景珊 〈西西里海底城〉 佳作-熊信淵 〈土地神一日〉

散文獎:

  • 首獎-劉祐禎〈六色的原罪〉 二獎-呂政達〈避雨〉 三獎-沈政男〈說話的魚〉
  • 佳作-施柏榮〈畫家〉 佳作-陳燁〈樂園〉 佳作-黃崇凱〈說話課〉

新詩獎:

  • 首獎-張繼琳〈寫生簿〉 二獎-楊瀅靜〈雙面維諾妮卡〉 三獎-吳文超〈會議〉
  • 佳作-湖南蟲〈我的名字就是我的詩〉 佳作-廖人〈琥珀女孩〉

小品文獎: 王怡心 〈退貨〉

  • 瓦歷斯.諾幹〈除夕夜〉 官志城〈玫瑰〉 林欽德〈好〉 陳麗珠〈一天〉 馮平〈蟲〉 張莉莉〈灶腳的聲音〉 張耀升〈第一道菜〉 蔡文騫 〈再見刨冰攤〉 薛好薰〈巴掌與斷指〉

第七屆:2011年

短篇小說獎:

  • 首獎-吳明倫〈湊陣〉 二獎-李桐豪〈非殺人小說〉三獎-擬雀〈門神〉
  • 佳作-張耀仁〈鼠日子〉 佳作-連明偉〈大魚〉 佳作-馬景珊〈楓江水埕〉

散文獎

  • 首獎-王文美〈衰頹之路〉 二獎-詹傑〈走音〉 三獎-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
  • 佳作-周紘立〈菸視〉 佳作-貓拓〈聽路〉 佳作-紀忠良〈沿海地帶〉

新詩獎

  • 首獎-游書珣〈公路之舞〉 二獎-蘇文進〈滑鼠賦〉 三獎-李長青〈姓名學〉
  • 佳作-徐珮芬〈達蘭薩拉男孩〉 佳作-王志元〈靶心〉 佳作-若驩〈植有木瓜樹的小鎮〉

小品文獎:

  • 余玉琦〈倪瓚的樹文徵明的樹〉 呂政達〈打穀調〉 周淑貞〈識字〉 吳妮民〈章回故事〉 吳億偉〈乞〉 殷小夢〈在值班室〉 陳建全〈J〉 曾平貴〈Star〉 鄭郁萌〈手指旅程〉 賴冠樺〈親愛的小孩〉 

第八屆:2012年

短篇小說獎:

  • 首獎-辛曉嵐〈邊境Storegga〉 二獎-楊慎絢〈 奧德次雄〉三獎-陳思宏〈平的 歪的 直的〉 
  • 佳作-張英珉〈 螞蟻還在的時候〉 佳作-馮啟斌〈色聲香味觸法〉 

散文獎

  • 首獎-王盛弘〈 種花〉 二獎-葉國居〈 討土〉 三獎-伊格言〈 恐懼遊戲〉
  • 佳作-王威智〈M6〉 佳作-李翎瑋〈 陌生人〉 佳作-潘如玲〈邊緣,人在〉

新詩獎

  • 首獎-黃岡 〈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 二獎-鍾明燕〈 重金屬〉 三獎-林餘佐〈薄霧:靜物被神描繪〉
  • 佳作-陳祐禎〈 波羅門女在閻浮提海濱尋母〉 佳作-楊智傑〈1996〉

小品文獎:

  • 石尚清〈剪刀手〉 杜振木〈罰酒菜〉 林巧棠〈最好的舞伴〉 林燕珠〈假牙〉 陳意婷〈魔髮老爹〉 黃文俊〈熄燈的日子〉 蔡金琴〈親愛的,她的牙刷請幫我收好〉 劉素霞〈等待〉 謝玫汝〈瓶子裡的人〉

from http://zh.wikipedia.org/wiki/林榮三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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