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接送情【李惠綿】(台大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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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長期過度使用雙手，導致腕隧道關節炎，手術之後暫時只能乘坐電動輪椅。大半年來，完全依賴台北市政府公辦民營的復康巴士接送往返。每次搭乘都會由衷地感謝駕駛先生：「幸好有您們，我才能照常上下班，還能去醫院復健。」先生總是用很爽朗的聲調回應：「哪裡這樣說，這是我們該做的；也是因為有你們，我才有這份工作啊！」通常這樣的對話，就足以醞釀出當下交會的氛圍，雖然短暫，卻是溫馨。

這樣表述感激之情的語句主要是為了回應一位先生的感慨：「其實我們的情緒大多是被帶動的，有些乘客一上車就板著臉，我們才不敢惹呢！」儘管我自知這是強辯之詞，忍不住還是說幾句寬諒的話：「有些人不善於表情達意，有些人被身體病痛折磨，被行動不便拘限，要時時展露笑容實在也不容易啦！」先生聽了果然釋懷：「那倒是真的，有些人的醫療費和車資真是可觀，有時就不收他車錢，幾十塊錢對我沒什麼，對他總有一點點幫助。我每個月平均大概總會墊出一兩千元。」我知道如此善良慷慨的駕駛員雖不是綽綽有餘，至少是稍有餘裕的。因為往往在閒談中得知，有些人是依靠這三萬元左右薪水養家餬口，而他們的工作時數長達十二小時，月休才六天，沒有年終獎金。曾經有位先生也心懷感激：「有些乘客是一兩塊錢就自動說免找了，別小看哦！累積下來可以省下一個便當錢。」從此每次搭乘，我總是多給一些小費，謝謝他們溫暖親切的照顧。

為了做一個笑容可掬的乘客，我經常扮演採訪的角色：「您這份工作多久了？」「哦！五、六年了！同事中像我這樣資深的數不到三個。這種小巴士對我來說簡直就像娃娃車。」我很驚奇：「啊！難道您以前開砂石車？」「砂石車不夠看啦！總之這是我駕駛經歷以來最小的車子啦！」先生的手指對著方向盤揮舞著，聲調飛揚。於是我也調侃一番：「那好！您可得要細心保護我們這群娃娃生喲！」不知怎地，這話引起他嘆氣：「說來慚愧，我先前用的是『愛心』，現在只剩下『耐心』了。」這番如珠妙語引得我開懷大笑：「請問您的愛心與耐心有何不同？」先生興高采烈：「愛心就是早上買豆漿三明治給第一個乘客，中午買便當，下午買點心。」我不忍問為什麼只剩耐心，倒是慨然允諾：「下回有機會早班載到我時通知一聲，輪到我回應您的愛心，帶份早餐請您。」

也許因為往返的地方多是在台灣大學文學院，難免我也成為受訪對象：「妳去上學嗎？」我知道基於尊重人權，他們幾乎不詢問乘客的身體病況或工作性質，我為消卻他的忐忑不安，先演述自我陶醉情狀：「您這一問，我樂得很呢！表示我看起來很年輕，還像個學生樣兒。」然後輕描淡寫告知：「我在中文系教書。」我注意到這位駕駛員非常年輕，像踏入社會的新鮮人。沉默一陣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喚：「老師！請問『曾經滄海難為水』是什麼意思？」提問的聲音轉為低沉抑鬱，我沒道破，如同在課堂上回答學生的語調：「曾經經歷過滄海大水的人，再看其他地方的水，就難再認為那是值得一看的水。」我好為人師繼續解釋：「接下一句是『除卻巫山不是雲』，意思是說曾經看過巫山的雲之後，便覺得其他地方的雲，看起來全不是雲。這首詩主要描寫一往情深的男子，難忘刻骨銘心的愛情。」「我終於懂了，老師可以把整首詩寫給我嗎？我想送給一位女孩。」 下車時他留下電子郵件地址，我如約補上後兩句：「取次花叢懶迴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附上翻譯：「即使從千紅萬紫的花叢經過（比喻成千佳人），也都懶得回頭看它們一眼。這固然一半是為了修道，一半卻全是為了妳。」我順手寫上幾句：「這是唐朝詩人元稹悼念亡妻而作的〈離思〉。愛情是人類永遠修不完的功課，先生當以此詩情懷，期待愛情的春天再度降臨。」不久先生回信：「老師請放心，我已經活過來了！希望下次再見到您。」 沒想到搭乘復康巴士竟也當起國文導師。台北市九十輛復康巴士由將近兩百位駕駛者日夜載運，我與這位一表人才的年輕朋友何時得以再見？也許不久他轉換人生另一個跑道，重逢更是未知。然而，因一首唐詩而結緣，也為溫馨接送情寫下動人的插曲。

也許多年在台大校園進進出出，習焉不察，有時會淡忘自己擁有的福份。往往有些到學校接送我的駕駛先生，總會觸及內心某種悸動：「好想再當學生哦！」老師的本能是永遠要說鼓勵的話：「有何不可呢？倘若考取夜間進修部，還可以半工半讀。」話題一轉，先生竟提及傷心事：「我媽媽過世後，我完全不能工作，只能自我放逐。」我從駕駛座前的照後鏡，隱約看到這位臉容上刻劃滄桑的年輕人，「自我放逐」的表白，令人淒然，是怎樣的母子情深，竟讓他在母親往生後自我放逐？我忍心相問：「因為生病而過世嗎？」「是啊！母親生病時，我辭職全心照顧，她還是走了。八十歲的父親責備我是怎麼照顧的？我好傷心，就這樣自我放逐了兩年。」先生回憶痛處，一邊開車一邊用衣袖擦拭淚水。此時此刻，車窗之外風物奔馳，就在這小巴士的密閉空間，偶然相遇而不相知的兩個人，因不自覺的傾吐而呈現一齣靜態沉吟的青衫淚。

我趕緊轉個話題：「這是你自我放逐之後第一份工作嗎？」先生一時無法言語，只是點頭。我當下找到安慰他的切入點：「也許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讓你因這份工作看到這麼多病痛的人，或許這也是另一種療傷的方式。再者，你應該是全家最沒有遺憾的人，因為母親離開人世前，你是唯一守候在她身邊時間最長最久的孩子。該走出來了，別讓母親在天上心疼。」

臨別前，他同意我寄去進修部的考試簡章，我說：「希望你來台大讀書，以學生身分真正叫我一聲老師。」他收到簡章後回覆：「謝謝李老師的鼓勵，其實現在已經在準備二技假日進修班考試，七月中旬就要考，若沒考上再來衝刺台大，再次謝謝您的鼓勵。」我含笑閱讀這封簡短回信，欣喜他猶如戰士披甲戴盔，蓄勢待發。

然則反觀我自己，為了護養正中神經病變的雙手，以免再度惡化導致萎縮，被迫調整生活的秩序與節奏，何嘗不也是另一種重新啟航？漫長歲月，為了獨立上學工作，我單槍匹馬騎著三輪摩托車自行往返各地，不知不覺竟已二十年。獨自穿梭在台北的街路巷弄，即使陷於車潮人海中，我都不可能停駐與人攀談；行車匆匆之間，我永遠聽不到陌生人群內在的聲音。如今有幸善用台北市社會福利資源，享受復康巴士的專車接送，可免日曬雨淋，又得以安度行路艱難。儘管我必須依照規定，在四天前上午八點半開始預約，用電話重撥的方式，平均每五秒撥打一次，大約三十分鐘左右方可撥通。但是適應這種形式，卻也成為生活中安之若素的學習與功課。總以為只是克服出入問題，沒想到因此開啟另一扇窗戶，讓我真切地讀到、聽到、看到不同的生命樣態。莫說所有搭乘復康巴士的病軀殘身者，即使是每一位可親可感的服務人員，也都蘊藏一首一首生命的悲喜之歌。思及此處，我們都該彼此疼惜，相互尊重。

二十年來，騎著我那不起眼的三輪車，為了停車問題，曾經幾度遭逢校外機關門房守衛的白眼冷語，而今回想，皆可盡付笑談。曾經幾度被撞摔傷，師友聚餐時紛紛建議以包月形式改搭計程車。席間竟天外飛來一筆：「刊個徵婚啟事吧！嫁個有錢人家，專車接送。」我這位向來標榜不結婚主義的人忽然打破禁忌，不免引起騷動，有人接口：「那可不得了，徵婚的履歷一定如雪片紛飛，我們得成立一個審查委員會，按例經過初審、複審、決審三個階段。」一陣喧譁，被我反問：「這似乎是經濟不景氣才有的現象，難道連結婚都不景氣了嗎？」一個狂想帶來插科打諢，倒也愉快。如今情境改變，下回再聚時，我決定撤案了。

可不是嗎？一切都會事過境遷，風雨陽光、苦難歡笑皆然。人到中年，方才了然王羲之〈蘭亭集序〉的：「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那麼品味溫馨接送情的點點滴滴，成為生命當下的喜悅，更覺格外動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