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 |從《喬家的兒女》回頭看《一年又一年》,家庭劇如何以生活的光澤感開啟觀眾心靈

文藝評論 |從《喬家的兒女》回頭看《一年又一年》,家庭劇如何以生活的光澤感開啟觀眾心靈

近期,沉寂了許久的家庭劇再度成為熒屏上的“主角”之一。《喬家的兒女》在熱播、熱議中收官,話題討論度居高不下。同期的《親愛的爸媽》水花稍小,但亦收穫了一批忠實的觀眾。接著,《婆婆的鐲子》《我家無難事》等劇乘勢播出,還在延續著此番家庭劇熱……家庭生活劇在過去很長時間裡都是國產劇的主流,並且誕生了多部至今被視為經典的作品。它們根植於現實的土壤、反映生活的細末與微妙,凸顯出現實題材影視作品的基本特質。創作者如同用顯微鏡去觀察生活的細節,並如獲至寶地將其融匯到創作中去,以親情為紐帶切入敘事,聚焦於市民家庭的生存境況,描摹普通人的情感與人生軌跡。時至今日,我們回顧那些已成經典的作品,仍然會被鐫刻其中的濃郁的生活氣息、堅實的生活質感與宏闊的時代變遷所深深打動。它們以生活的光澤感,打開了心靈的開闊地帶,以獨有的真情與溫情敘事始終能夠抵達中國觀眾的內心深處。希望熒屏上的百姓生活史,能夠繼續被書寫下去。——編者

家庭生活劇在很長時間裡都是國產劇的主流。不過近年來,國產家庭劇整體型別創作出現了顯著的變化,“家庭劇”與“話題劇”之間的邊界變得模糊不清,一些作品甚至用“話題劇”完全置換掉“家庭生活劇”這一傳統的型別概念。曾經的家庭劇用什麼打動了觀眾,如今的家庭劇又該如何續寫,值得我們細細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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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的審美特質

用細節、“在場性”與“發現生活”的審美姿態打動觀眾

回顧國產劇歷史上那些出自不同創作者之手、有著不同表現重心的經典家庭生活劇,它們共同的審美特質也隨之顯現。

首先,這些作品在情節推進與情感表現上都是透過極其密實、豐滿的生活細節支撐起來的。這些細節或許瑣屑、庸常甚至困窘,但對生活原生態質感的還原往往會起到舉重若輕的審美效果。沒有濃烈的戲劇衝突,只是讓那說不清、道不明,但卻始終暗潮湧動的情感摩擦與生活細節微妙地推動劇情發展,在一地的雞毛和瓜子殼上,觀眾看見的是熱騰騰的、跳躍著的生命力。

其次,在對大量生活細節的編織中,作品達成了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之間的統一與和諧,並使觀眾獲得一種強烈的“在場性”,即彷彿置身劇中,切近地觀察甚至是直接參與劇中人的日常生活。這也可以解釋為何當下的一些電視劇作品總令人產生隔膜、夾生之感。因為劇中所描摹的生活景狀從細節上便與觀眾所親身經歷的日常有著較大距離。所以,觀眾根本走不進劇中,作品也無法吸引觀眾。

最後,如果創作者僅僅是“描述生活”的細節,並沒有懷抱著“發現生活”的審美姿態去進行表現,那麼仍舊是無意義的形式化處理。世紀之交,生活劇的創作者們摒棄了高高在上的審視姿態,不約而同地以平視的目光去觀照普通人的生存狀態與精神世界,去發現他們的樸實與可愛,也對他們性格或認知上的缺陷進行同樣客觀的表現,如此才讓他們的生命力與活力在作品中得到相對自由的呈現與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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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家庭生活劇到都市情感劇

城市化程序與消費主義滲透鎖定都市生活劇主導位置

為什麼家庭生活劇創作會在世紀之交時形成一股熱潮,並且高質量的作品頻出?除了承接198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文壇的新寫實主義創作潮流這一重要原因外,還受到深刻的社會因素影響。

始於1978年的改革開放程序,無疑在短時期內極大地提升了中國人的生活水平,但這一過程中,並非每個社會階層、群體都能同步從中受益,社會資源的重新分配與積聚造成各群體之間收入和財富差距的加大,陣痛在所難免。作為中國當代最貼近大眾的藝術形式,這一時期的電視劇自覺地將鏡頭對準這些社會問題與社會群體的精神、心態,而家庭生活劇無論是在表現時空、關切物件還是敘事重心上都是最為適恰的題材。

家庭生活劇創作所展現的困窘生活與生存狀態,本身是出於對社會弱勢群體和邊緣人群的人文關懷。創作者們讓普通人的艱辛生活有機會“被看見”、被理解,從而引起社會對他們的關注,這與消費主義主導下的“被觀看”有著絕對的區別。家庭生活劇中令人尷尬也讓人會心的生活情境,懷柔了觀眾的心,在某種程度上起到緩解社會群體焦慮的效用。觀眾看到時,也許會眉頭舒展地慨嘆一句,“噢,原來我們都一樣!”

就像張大民家留在電視劇史上永遠經典的意象——屋裡生長出來的那棵樹。它是深紮在窘迫尷尬與浪漫幸福兩頭的一根中軸,平衡著人生際遇的無常與雀躍,中和著生活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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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熱潮的形成

對社會問題與社會群體精神、心態的觀照與疏解

近年來,家庭倫理劇向都市情感劇逐漸進行型別遷移,純粹表現市井家庭的生活劇似乎越來越少了。這不僅僅是創作者自身的問題,同樣可以從社會因素中找尋到蹤跡。

更為深入的城市化程序牢牢鎖定了都市生活在電視劇表現重心的主導位置。可是,光鮮亮麗的時尚生活終究不是衚衕裡、弄堂裡絕大多數普通民眾的日常,於是一些創作者開始在想象中製造浮誇夢幻的生活表象,期望被觀眾歆慕和仰視,但卻走入了盲目、空洞的誤區。

加之,消費主義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符號消費也隨之成為都市情感劇的一種重要創作表徵。CBD寫字樓、高階商場、咖啡廳、酒吧、健身房……這些劇中最常出現的符號不是豐沛人物情感、推動情節發展的生活細節,而是被寄託著一種超越日常情境的消費想象。曾經的生活劇中令人辛酸又會心的細節如若放到其中只會突兀得像個笑話,當前不少電視劇時常有意譏諷的橋段——鳳凰男、鳳凰女們的家長來到大城市後發生的一出出鬧劇就是最典型的例證。

可以理解,當前中國社會愈發多元的話語平臺為群體焦慮找尋到了更多的抒發渠道,並非只能靠某一類特定電視劇題材去排解了。但我們依然希望,接地氣的生活劇能夠依託供它生長的肥沃土壤,再次結下豐碩果實,再像曾經那樣掀起一次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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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九鳳》中有一處情節堪稱妙筆。永遠精神矍鑠的主心骨初老太太終於一天天老去,當老大向她報告九鳳早戀之事並以為她會發怒時,老太太卻一語不發,只是不停地搖頭。老大問:“媽,您為什麼一直搖頭?”老太太認真答道:“老八給我買的毛衣領子太高了,我箍得難受。”

也許,家庭生活劇也同樣如此。在瞬息萬變的社會生活與時代變遷中,不那麼光鮮、甚至顯得落伍的家庭生活劇同樣有點力不從心。可誰又能把箍在家庭生活劇脖子上的毛衣領子往下拽拽呢?這還有待於電視劇創作者為我們作出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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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

年輪上生長出的時代生活印記

1998年,中國第一部編年體電視劇《一年又一年》創造性地採用一年為一集的體例,對改革開放20年間中國百姓的生活與精神情感歷程展開講述。知青返城、恢復高考、下海經商、出國熱潮、股市風雲、下崗再就業……中國社會的滄桑變革寫照與重要的歷史節點鉤織成作品波瀾壯闊的敘事遠景,但浮現於觀眾眼前的前景則始終是大時代的投影,是陳煥、林平平等普通人在漫長歲月中豐富而真切的生活細節。從家長裡短、柴米油鹽到思想觀念、情感體驗,饒有趣味的生活百態折射著改革時代翻天覆地的變化光影,卻又如年輪般不露痕跡、水到渠成地生長出來。這種樸實的生活流美學形態較大程度上觸發了觀眾的審美認同,作品所採用的“小人物、大時代”敘事策略也被之後越來越多的現實題材創作所沿用,足見其審美效應。

如果說,《一年又一年》以回溯歷史的創作立意契合了世紀末觀眾們無意識的懷舊集體心理,那麼,步入新世紀,隨著回望情緒的逐漸淡化,中國觀眾重新懷揣起希望與彷徨,熱盼與焦灼,又需要找尋到新的精神棲息地。正是在這樣的時代節點上,家庭生活劇逐漸迎來了發展的黃金期。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平民精神映象的經典呈現

2000年,《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的播出在中國電視劇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其經典意義不僅在於作品對平民生活生動性的獨特發現、對市井人物的鮮活塑造以及精妙勁道的臺詞語言,更在於作品將這一切組合在一起後所激盪出的多層次藝術效果。它像一面多稜鏡,讓觀眾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去,都能發現耐人尋味的東西。

從精神層面上看,同樣能捕捉到社會以曲折的方式進入到這個大雜院八口之家生活的痕跡。不同於《一年又一年》用明確的年份、時間節點來告訴觀眾彼時的中國社會曾發生著什麼,又是如何影響到小家庭、普通人生活的表現方式。《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對此則狡黠地保持沉默,只在劇作中緩緩釋放出一些並不突兀的資訊:雲芳被遠赴美國的男友拋棄——出國潮、一家人為了如何在幾平米的老房子裡住下八、九口人窮盡生活的智慧——住房問題、大民下崗每天假裝若無其事地按時出門——下崗問題……這些家長裡短勾連成了表現中國轉型期各種社會問題的暗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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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這些問題進行回應的時候,普通人的人生理想、價值觀念、生活態度逐漸瞭然於熒屏之上,這使作品被賦予了平民精神映象的獨特意義。既不宣洩苦難,也不進行價值判斷,作品只讓觀眾“在場”,以極近的距離旁觀衚衕裡張大民這一家子的生活,看著他們笑著、吵著揹負起沉重的一切。這其中,包括著幸福,也包括在大眾看來的不幸。不管是何種滋味,只教觀眾自己慢慢琢磨。

從美學層面上看,作品因還原生活本相而顯示出堅硬、樸拙的美學質地。編劇劉恆在進行劇本闡述時曾言,作品是“不惜用顯微鏡記錄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這些細節是毛巾廠工人云芳爸媽用福利毛巾縫成的褲衩子,是大民捨不得坐纜車只為雲芳買的一張票,是張大媽嘴裡總要含上的那塊兒冰,是大民為了蓋房子,施苦肉計在腦袋上裹起密不透風的紗布……這些細節像有意在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裡開了個玩笑,可卻又那麼正兒八經地擺在人們眼前。底層生活無處不在的尷尬與張大民們樂觀面對生活的態度,在劇中形成了不悲不喜又似悲似喜的美學張力。如今我們常提到的“接地氣”大概就是由這些密實的細節散發而出的,它們讓作品有了根基,又像毛細血管一樣供養著作品的生命。

楊亞洲的平民三部曲

辛酸浪漫的暖色調生活美學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熱播後,新世紀初家庭生活劇的高光時刻還在延續。有平民導演之稱的楊亞洲一頭扎進生活劇的創作中,接連拍了《空鏡子》(2001)、《浪漫的事》(2004)、《家有九鳳》(2005)等一系列經典作品。這些作品既帶有這一時期家庭劇樸實、自然的普遍藝術特徵,又有著較為濃重的“楊亞洲”式風格——洋溢著辛酸又浪漫的暖色調美學意味。

在初讀萬方的劇本《空鏡子》時,楊亞洲曾面臨兩難選擇:是將情節改編得更曲折更有戲劇性,還是依然如小橋流水般波瀾不驚,如同站在自家陽臺看對面陽臺的風景?顯然,導演選擇了後者。於是,孫麗、孫燕兩姐妹並不順遂的情感與生活故事靜靜地流淌了出來,戀愛、結婚、生子、離婚再戀愛、結婚,兜兜轉轉、尋尋覓覓的日子不知道去向何處,恰如“空鏡子”這意象一般,人生短暫,說滿就滿,說空就空,但人們對此又束手無策。作品在對兩姐妹有喜有悲、時緊時慢的人生映象對照呈現中,展現出對溫情淡然、張弛有道的日常生活美學與藝術美學的雙重追求。

《浪漫的事》延續了《空鏡子》鬆散卻不失細膩的生活流風格,但卻有著更殘酷的故事核心。名曰“浪漫”,可無不透露著辛酸。大姐宋雪曾經圓滿的小家庭在經受丟失孩子的巨大創傷後分崩離析;二姐宋雨窮歡樂的幸福生活在富起來後也戛然而止;小妹宋風始終一心尋覓真愛卻發現是一場空……作品時而丟擲應對生活苦難的微弱希望,然後又將希望殘忍打破。它好像有意在啟示觀眾,“浪漫的事”一面是感受生活的柔美,一面是要認清並接受生活本身的酷烈,無需麻醉與掩飾。這種帶有哲學意味的藝術表現,也使作品高於一般意義上充滿糾葛的情感敘事,在對生活與人性的探討中都抵達了較為深刻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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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播出的《家有九鳳》,或許知名度沒有其他兩部劇高,但在筆者看來是一部被低估的好劇。不難看出,導演楊亞洲和編劇高滿堂對這部劇寄託了很高的藝術抱負,這最直接體現在其頗具難度的群像創造上。作品塑造了九個女兒加上劇中的靈魂人物初老太,整整十位性格各異的女性,對她們生命軌跡的勾勒交織出了一幅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女性浮世繪。

更值得細細品味的是作品對普通人在社會轉型期中的普遍情感與體驗的捕捉。帶著一身傷痕從北大荒返鄉的七鳳;由趾高氣揚到身份失落的“保組長”五鳳;偷偷倒賣糧票的三鳳;頭腦活絡、率先南下的八鳳……劇中的每個“鳳”身上都凝縮著改革開放背景下的某一類普通人的生命歷程縮影,她們的經歷構建了一代人的共同記憶。

男主人公楊為健的形象與人生經歷同樣具有典型意義。在屠宰場工作的他曾美滋滋地順著豬大腸過小日子。可當高考恢復、改革開放後,焦灼的體驗逐漸向他襲來。為了追趕考上大學的七鳳,他也曾努力過,卻在夜大的課堂上呼嚕打得震天響;小姨子八鳳可憐他,讓他到投資公司當保安,可他卻聽不得一點為難與刻薄,憤然離去……在翻滾的時代巨浪下,楊為健就像一朵浮萍,面對著每個環節都愈發吃力的生活,在百感交集、迷惘無助中堅守著最後的自尊。這也代表了社會轉型期很多中國人所經歷的一種頗為普遍的現代性體驗。




  作者:卞天歌

  編輯:郭超豪

責任編輯:王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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