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来给无法翻墙的童鞋看。
发表时间:5月25日
在棲蘭山監看拍片現場,被狗仔(我)偷拍的侯導。侯導愛樹成癡,來到棲蘭山可謂得其所哉。
我們拍片的神木群位在森林遊樂區內,由較老紅檜與較年輕扁柏構成的神木群,其中五十一棵樹形夠好看、樹齡夠老的神木被分別命名,依其萌芽年代對照中國歷史人物,由最老的孔子到最年輕的鄭成功。站在神木區的任何一處放眼望去,必能看到林間或多或少神木級的巨木,有的活了上千年仍枝繁葉茂,如孔子;有的雖死猶生,枯盡了枝葉卻還穿出山林屹立著,如唐太宗或柳宗元。想到巨木曾與同名的古人呼吸著一樣的空氣,仰觀相同的日頭與天空,方才驀然驚覺,原來我們面對的是如此了不起的一個生命!
神木們讓我們學習到了許多,例如,樹木也與人類一般,體格大小與年齡並無必然關係,比如最老的孔子,其樹圍、高度在神木群中卻是只算中小型,一條同齡伴生的藤蔓是它最顯眼的特徵;而比它年輕不少的司馬遷、曹操,卻是驚人的龐然巨物,尤其司馬遷,其主幹分枝處大如牆面,芒草茂密甚至還寄生著小樹,簡直是一片小草地!也許莊子《逍遙遊》中所說「其大若垂天之雲」,所指即此。至於侯導最感興趣的包拯,五十公尺高好似一柱擎天,其樹腰處有一橫枝斜斜上指,橫枝下尚有兩大球樹瘤……非常之具象化,故有「男人樹」這一別號。侯導性器期不滿足似童心大發,堅持要拍道姑與隱娘師徒搶著站上包拯那話兒的kuso橋段,當然是讓眾人齊齊厲聲喝止了。
侯導與我的閒暇時間幾乎都耗在這些巨木間,曾聞台獨份子在樹下大發恨聲,嚷嚷道這是我們台灣的樹啊!怎麼可以起中國人的名字呢?這不免讓人啼笑皆非,除了乾笑三聲,也不得不說,台灣歷史之短,短到除了最年輕的鄭成功(說真的,鄭成功也只能算『半中半台』),再也找不到其他相對應的人物能為神木命名。不過也別沮喪,過去的歷史已成定局,來日卻還掌握在我們手中,台灣的歷史仍在走下去,棲蘭山上新生的紅檜也生長著,那株依偎著攝影機的碗口粗小紅檜,據說已有六十多歲了,說不準千年之後,它會是一株名叫「侯孝賢」的神木?
发表时间:5月27日
所謂素人
先前提及,尋找雙胞胎嘉誠公主與道姑演員的過程一波三折,片子都拍了三分之一了,侯導這才找上許芳宜,以事後之明,這個選擇可真是挖到寶了,據說當時侯導與許芳宜談定,許芳宜只說:「剛好我上一場舞劇的角色也是公主,一個瞎眼的公主。」就一口答應下來了。
許芳宜在轉景姬路拍攝圓教寺時正式入夥,她的加入,對整個劇組影響深重,要說救了大夥兒也不為過。
許芳宜的第一場戲,是在圓教寺摩尼殿拍攝序場,道姑在廂房陰影中訓示隱娘,只見許芳宜,在大殿偏隅陰暗的旮旯就地一坐,一腿半盤,一腿弓直手肘支膝,整個人的重心深穩,不動如山的好似可以坐到天荒地老。
「哇塞你看她這個穩得……」侯導在摩尼殿外廊道看monitor,給許芳宜這動作嚇傻了,明明是看似簡單誰都會的姿態,許芳宜這一坐就是與他人不一樣,侯導認為,這就是舞者的能耐,還是一流舞者的能耐。
在許芳宜加入前,就是侯導與舒淇這麼老練的電影人,仍遇上了瓶頸:捉摸不著聶隱娘的狀態,尤其是隱娘離開十三年後回家,如何面對一切的心理狀態,兩個人都不曉得。如此影響了劇組整體的氣氛,讓我們在中影文化城的第一階段內景、在京都前半段的外景,老有說不上來的沮喪與遲滯感,那是《聶隱娘》的拍攝過程中士氣最低落的一段日子,連帶使劇組裡摩擦都多起來,小姚還曾負氣出走過,一整天不見人影,或是在辦公室沙發一坐生了根怎麼也不肯到現場。
然而來到姬路、許芳宜入夥後,演員間起的化學作用似乎讓舒淇終於能掌握隱娘的心理狀態。當舒淇的狀態校準了,侯導也跟著能掌握,這對下面的工作人員是很大的鼓舞,從圓教寺開始,能明顯感到拍攝進度的俐落與行雲流水,或許過程艱辛,侯導的脾氣也沒少發過,但回頭看看,不僅進度超前,拍到能用的鏡頭更比想像的要多很多──遠比湖北大九湖的拍攝成果豐碩。
舒淇同時也不諱言,自認肢體動作嫌僵硬的她多向許芳宜學習,畢竟能善加掌握肢體,對舞者對演員都是一樣受用的。許芳宜基於自身職業,不能讓肢體變得僵硬,待戲時總能看她擺出各種柔軟甚至怪異的姿勢,而現在多了舒淇也跟著時時擺弄,兩人在戲裡戲外都成了師徒。
侯導也愛打趣,說兩個人連雙眼距離寬、額頭圓的特徵都很像(有大陸工作人員當真錯認過兩人),其實道姑跟隱娘才是母女吧?又說等回台灣拍師徒了結並一招過手的戲,要拍兩顆繃額頭磕在一起的畫面,被師徒倆異口同聲罵:「你真的很無聊欸!」
許芳宜多次強調:「這是我第一次參與電影工作。」認為先前《逆光飛翔》的經驗不太算數,因為該片中她演的是「自己」。在劇組裡,許芳宜也還處在看什麼都有趣、做什麼不叫累的菜鳥狀態,偶幾次被侯導支使去做了白工,也無半點不悅。外景期間,下工後不似其他演員搶時間窩回房間猛睡,還會抓工作人員上街逛。以演員來說,許芳宜算得素人演員,但不是那種在大街上隨手拉來的素人演員。
廖桑談起他的研究生班或是金馬學院的經驗,一屆學生中特別亮眼的作品,拍攝者往往都不是科班出身,甚至是醫生等八竿子打不著的行業。電影人一如其他行業,有時難免會太受本身所學制約,此時素人用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去拍攝,激發出的效果往往驚豔、令人意想不到。當然了,這絕不代表科班不重要,素人們令人驚艷的表現往往就是剛開始的作品,之後就有如混沌被開了七竅,失去了令他們顯得如此出眾的特質,又沒有深厚的科班底子作為支持,很快就無以為繼。
因此侯導喜歡用的一類素人,是在自身本行已有相當成就者,他們能將本行的豐富經驗帶入電影中發揮,與電影人相互刺激,相輔相成,又因自身底子夠紮實,不會有前述開竅之後,無以為繼的問題。
因此我們能看到,以電影圈經歷來說,許芳宜自然不如舒淇,卻還是能成為舒淇師法的對象,甚至拯救了侯導與舒淇兩個老資格的電影人,救了我們整個劇組。
5月27日
再戰白樺樹林
「蠶豆」,纏鬥。大九湖灌木叢的隱娘精精兒纏鬥,將要全部作廢,同仁們不意外,惋惜之情也不甚明顯,唯一怕的是要回大九湖補拍鏡頭。
灌木叢拍的鏡頭,作廢是預料中事,負責這整場戲的動作組也早早斷言要重拍,太不連戲了。當灌木叢打戲小殺青,我們還未離開大九湖時,明哲與動作組已就著現場錄像,初步剪接妥了給侯導看,意在向侯導說明他們設計的動作,各零碎的鏡頭連接起來後預計的效果。我們看到,剪接起來的動作確實很流暢,彷彿一氣呵成的打鬥,並看不出破綻。明哲似認為動作部分已經ok,而苦笑著指出背景的光度、光源、晴雨霜霧瞬息萬變,變化的程度、反差之大,我們說,好像在看張藝謀的《十面埋伏》,片尾金城武與劉德華決鬥一段,背景歷經了春夏秋冬四時變化,有艷陽高照有鵝毛大雪……
明哲不明白,背景天氣固然不連貫到誇張的地步,卻不是侯導真正關注的,這場戲之所以整個作廢重拍,歸根究底還是出在打鬥本身,流暢而傳統式的打鬥,是侯導所謂「港片已經玩爛的招數」,是軟趴趴沒能量的打。侯導也著眼打鬥的兩人神情,當初灌木叢後半段拍攝,以為舒淇周韵已經開竅,神情能量很到位,然而回去沖洗出來,用大螢幕高解析度一播放,發現「這兩位小姐還是齜牙咧嘴得很」。
於是侯導一聲令下重拍,然而不回大九湖了(眾人大鬆一口氣) ,就是侯導也受夠大九湖了,沒意願再跑上一趟,恰逢又一次的外景出發在即,將到內蒙古紅山軍馬場拍攝序場的馬市,連帶在當地的白樺樹林重拍這一場。侯導認為白樺樹林好過原先的灌木叢,樹木高聳細直,陽光較透,林地光影鮮明,筆直的樹影投在地上如柵欄,風來會見整座林子顫巍巍的,空枝的白樺樹白慘慘如骨骼,即便高原上日頭白熱,仍驅不去那抹森森鬼氣。
白樺樹林拍戲也是個搶時間的作戰,蒙古高原的氣候比大九湖穩定太多了,少了時晴時霧時雨的變化多端,真正威脅我們連戲的是植物,我們來此外景是五月下半,正逢蒙古高原的生長季,氣候極端地區的植物生長是短暫而暴烈的,花草樹木都得趁著這短暫溫暖的一季光陰瘋長繁衍,我們花了一週補拍打戲,眼見著樺樹嫩葉日益抽長,甚至傍晚收工,都覺葉片彷彿比早上要更大更綠了些。白森森的樹林在我們的注看下一點一點變得新綠,然而我們無暇欣賞大自然的美好,搶拍之餘,還徒勞的千拜託萬拜託樹們別這麼急著長葉子。
調整後重出發的隱娘與精精兒死鬥,侯導又有何許展望?以電影武打戲而言,一般要長達三分鐘以上,才足以抓住觀眾注意力,會讓觀眾認為「這是一場生死激鬥」。然而我們調整過的白樺樹林戰鬥,怎麼算都才一分半鐘左右,把能用的鏡頭全剪進去,粗估也僅僅兩分鐘出頭,要如何讓觀眾認為這是本片最激烈的一場惡鬥?
侯導倒不擔心時間過短問題,反而極力反對為了充時間增加來回交鋒,招數一旦複雜,演員難免分心去記動作,這一「記」就完了,往往便見演員目光散焦,出招無力。
能量,侯導再三強調的還是演員的能量,能量夠、神情到位,即便招式失之簡單都無所謂。「你看體育台的慢速播放,面對那麼快速飛來的球,費德勒的神情還是可以那麼專注,他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這就是武俠。」侯導談起我倆最愛最崇拜的那位傳奇球員,與我默契的一笑。
帕索里尼《伊底帕斯王》,主角弒父一段,面對一身重盔甲的父親,他不正面迎戰,反倒逃跑引誘父親追逐,當父親累到跑不動了,才轉身迎頭痛擊,父親一還手,他馬上又掉頭就跑,反反覆覆終於殺了父親。如此簡單(還有點不入流)的招式還是很好看,就因為角色有能量。
至於我們來到這片白樺樹林裡,希望能拍出哪種能量來?侯導要捕捉的,還是隱娘「鷹一般的伺伏神情」,與激鬥時仍冷然無動於衷之色,對照的精精兒則凶狠,凶狠但也等樣的專注,更有為保護自家而不惜拚死一鬥的搏命精神。兩人的打鬥特別強調,隱娘儘管藝高一段,然精精兒鬥志勝出一籌,造成兩人勢均力敵,隱娘一再再將精精兒打退,卻見精精兒一再再又撲上來,糾纏不放……
至於這場戲時間過短的問題還在著,侯導全不擔心,問他解決之道,卻是攤手一問三不知,還得留待剪接時才見分曉,「有類事情,你要進了剪接室才知道。」
隱娘的前身 五之一
時代為中唐,安史之亂已過四十年,割據局面仍在,彼時大小藩鎮林立,尤以三鎮魏博、盧龍、成德盤據河北,各擁重兵如國中之國,禁人民往來黃河兩岸。藩鎮與藩鎮、藩鎮與朝廷,或對抗或同盟的種種手段,宛如今日的黑社會大戲,無論乎古今中外,人們的手段往往就那麼幾種。
其中聯姻,朝廷以公主降嫁藩鎮節度使,和親亦不失鎮壓,有如昔日中原女子和番邊關外,嘉誠公主就是這麼來到魏博的。
公主來到魏博那一日,歲時將要入夏,都城魏州城外的原野已有幾分塞外風光,原上草、飄著白花的丁香樹、漫過山崗的野花,都趁此溫暖短暫的一季光陰怒長著,花色主宰了綿延起伏的山丘顏色,漸南的風吹落丁香花如雪。
一座紅岩裸露的孤山拔地而起,如蜷曲身子憩息的獸,閒臥草海間,鎮守千里平野。聲嘈嘈的大雁群,時而棲在山頂,時而群起繞山飛個幾匝,黑壓壓如雲盤山巔,鄉間人們即便日子艱困,亦少打大雁充饑,只為雁兒情意堅貞,伴侶相守不離,打了一隻雁,害的是兩條性命。然而魏州城的貴人們哪懂這些?故而每每駕鷹犬游獵,對雁群宛若大劫,大雁死傷無數,孤雁失偶悲痛欲絕。
紅山山腳下的一處乾旱河灘,河流早已改道流走,河灘如今彷彿沙漠,白沙覆滿由山頭風化剝落的紅岩,煙塵如霧,只寥寥幾株耐旱丁香樹,一球球野花生長白沙上,花苞紅艷,花瓣綻放卻是雪白,遠看彷彿一枝草梢開著雙色花朵,煞是可愛。
一小撮人馬候著,為數不多的隊伍,為首一名紅衣官人,生得是身架子偉岸,面若冠玉,堂堂一表人才模樣,其人姓田,單名興,字安道,當今魏博節度使田緒堂弟,官拜衙前兵馬使,身旁一名青衣女官端正雍容,氣度高雅,二人眉宇間十分神似,女官是田興胞妹,任職邑倉司錄事,不久前方才婚配了使府的聶押衙。
田姓於魏博等同於國姓,安史之亂時,朝廷於河北置魏博藩鎮,迄今已半世之久,始終由田氏一族掌理魏博,田興兄妹出身田家,堂兄田緒為當今節度使,地位自是不低,今日會親領人馬來,也是奉田緒之命,任禮司迎接嘉誠公主,故而隊列之中,旌旗幟繽紛,冠帶慎重,人人神色各異──藩鎮內部已有流言蜚語,直指嘉誠公主雖是當今聖上之妹,然生母微賤,是皇家枝微末節之人,還是去年六月才冊封的公主,三月上巳日方過,降嫁魏帥,朝廷此舉無異視魏博如無物,不少主戰派僚臣敵視朝廷,抓著這點,不懷好意的等著公主來到魏博。魏帥不會不知其中道理,卻仍命堂弟妹盛大迎接公主,是藩鎮與朝廷間維持張力的把戲。
紅山下的驛道直通天邊,公主的隊伍自天邊而來,隨嫁隊伍比眾人預期的還要短少得多,倆宦官與白頭宮女,並有青衣女官數騎而已,如此彷彿落實了流言,迎娶隊伍按捺不住鼓譟起來,田興兄妹面露憂色。
公主車駕隨隊伍來,不是眾人預料中的,飾著雉鳥長長尾羽的翟車,迆邐而來的車輦朱紅輝煌,駕車的六匹龍馬毛片各異,車身以黃金紋飾──古禮金根車,惟天子能夠乘坐,魏博遠朝廷之地,人們何曾想過有朝一日能親眼得見此華美之物,全看傻了。
公主未下車,車帘翻飛間,端坐車上的公主容貌依稀可見,翠羽珠冠的公主,並非眾人所想像的雍容華貴,略顯清癯單薄,也比想像得更年幼些,然公主端麗容貌之間,更有肅穆不可侵,
年紀輕輕的姑娘家,竟有此等威嚴神色,畢竟還是帝王家的公主哪!不覺間,閒言閒語的人們噤聲,迎娶隊伍端肅起來,田興放了心,偕妹撩袍端帶,下馬迎接公主。
那一日,嘉誠公主來到魏博,一待就是一輩子,貪暴專橫如田緒,竟不敢違拗公主分毫,公主在魏博的二十一年,魏博勢力不曾逾越河洛、進犯皇土一步。
趙國庄懿公主,始封武清。貞元元年,徙封嘉誠。下嫁魏博節度使田緒,德宗幸望春亭臨踐。厭翟敝不可乘,以金根代之。公主出降,乘金根車,自主始。薨元和時,贈封及諡。
《新唐書列傳第八》
嘉誠公主來到魏博的那一天,聶窈只有耳聞,那時她甚至還未出生,她是生在公主降嫁魏博一年後,然而那一天,她聽得熟極彷彿自己也在當場──她是押衙聶鋒的女兒,大排行七,乳名七娘,母親聶田氏便是當年隨舅舅迎公主於城郊的禮司。
聶窈五歲那一年初見公主,那一日,她梳著雙鬟、穿起新裁繡的衣裳,隨聶田氏進使府拜謁。她讓穿不慣的新衣攪得心煩不已,桃紅翠綠的顏色更是扎眼,偏偏聶田氏嚴厲更甚平時,母女倆一路僵持進了使府。
那是節度使府右廂的軒堂前,幽森園林間一小片綠茸茸的草地,時值初春,環繞軒堂的牡丹花叢尚未打苞,遠近皆是層層疊疊的掌狀綠葉。公主盛裝走下軒堂台階,背著晨光的公主,身形鑲上一圈金邊,更是燦盛彷彿神明,聶窈只道世上怎有如此美好之人,還是那一臉專注皺眉的模樣,獃獃看著公主,看得都傻了,聶田氏方才還在發怒,見此也不免給逗樂,女官們掩口輕笑,連公主也忍不住笑起來。
不知不覺的,自那一日後,聶窈便黏上公主了,公開私底下種種場合,總有她亦步亦趨跟在公主腳邊,聶窈不苟言笑,對公主只管直勾勾的瞧。公主也有意帶著她與養子田季安在身邊時時教導,田季安是田緒庶出的幼子,出身低卑,然公主極力培養為接掌節度使大位者,則公主屬意聶窈作為將來節度使夫人,是再顯然不過的了。
聶窈自然不曉得這些道理,大她五歲的表哥田季安,是她廝混大的玩伴,公主美好如神明,那般仰慕,那般崇拜,就是她也說不清楚,她就只管跟著公主。
那年上巳日,她與聶田氏共騎一馬,隨嘉誠公主的隊伍中走在水濱,水濱的白樺林子透著光,公主一行迤邐過那光。她左顧右盼,前後左右是錦衣宦官引路,眾樂伎坐馬上,手抱琵琶、琴、笙等樂器。隊伍中的公主娘娘,所騎白馬,毛片光澤如絹,白得如冰晶霜雪,白馬在春陽照耀中,馬汗蒸騰起一層微微的氤氳,一似夢境的朦朧不定。絹光氤氳間,公主娘娘朱紅衣袂飄舉,頭戴翠羽珠冠,姝麗的容顏如幻似真。
再些年,她畢竟有了自己的小馬,灰毛雜駁如鼠、錢斑連片的一匹蜀馬,馬販子說這馬年長了好看,毛片會由灰而白,白得不剩一絲雜毛如雪似玉。聶窈自不在意這些,也不期望這馬來日能像公主娘娘那匹白馬般漂亮,惟從此以後,聶田氏愈發管束不了她,聶窈騎著蜀馬走遍魏州城內外,市井之民曉得她是押衙家的女兒,又因聶窈愛馬成痴,除卻諸般馬事,其餘不感興趣的東西,她向來睬都不睬的,半點沒有這年紀小孩子的可愛,則人人莫敢近之。
上巳日,她也無須再與聶田氏共騎一馬,女眷們如花團錦簇,對她而言太壓迫了,她多半策馬過林邊,林外強光,人們騎馬的側影漆黑帶著毛邊,她目不轉睛看著,她不會錯認公主娘娘與白馬的漆黑剪影,她催趕著蜀馬,與公主娘娘遠遠並行,如此直到白樺林盡處的水岸邊,她勒馬駐足,目送著那支脫離了黑白光影再復華彩爛然的隊伍遠去,年復一年,彷彿一種儀式。
有了這匹蜀馬,聶窈更能廝混進田季安那些男孩子的把戲,一群小孩子或策馬競馳,或擊鞠──聶窈愛極了這西域來的把戲,我們後世所稱的馬球,才沒打過幾場球,她已縱橫全局沒有對手了。
嘉誠公主、田季安等一票男孩子玩伴、形形色色的馬匹,這就是聶窈在魏博全部的童年了。
隱娘的前身 五之二
那冬末的一日,卻很不同於以往。
聶田氏喝斥、奶媽大呼小叫著要她多添件外衣,種種嘈亂聲中,聶窈帶了蜀馬,匆匆忙忙騎出聶府,只因她方才得知,父親聶押衙大清早帶人進使府去了,只道是使府要人要親至城郊,則父親這些藩內的牙將武官免不了的要護衛前往。
使府要人?聶窈滿心想著的還是嘉誠公主,還不到上巳春遊的時節,河水乾枯、水落石出,河岸的白樺樹林還結著冰呢!公主擇此時節出城,必有大事吧?聶窈倒不真關心是什麼事,她只是惱,惱公主出城而自己渾然不知。
聶窈離了家府,一路騎到城西市集,四周漸由清幽轉作熱絡,今有胡商進城,集上尤其鬧騰,街邊賣胡餅的舖子正起一籠麵,麵香橫溢大街上,惹得過往來人聚集不散。又有種種雜戲,有鬥雞的圈子,那兩頭黑羽灑滿白星的公雞給人在腳爪上綁著剃刃,不鬥到血花四濺不罷休,圍觀者卻為此血腥而樂,她不愛看;另一圈是胡兒們圍繞著,奏起一派歡鬧嘈雜的胡樂,他們的圈子中央架起兩竿,牽繫一條細韌的繩索,倆青年身子骨如孩童,打扮得花花綠綠,躡足踴舞在繃緊的細繩上,身段美妙如飛仙,每一輪高低跌宕教觀者驚呼不迭,卻不見分毫失足,又看他們屢屢擦踵錯身而過,並無半點磕碰,周遭為此又是訝歎一番。等一曲舞畢,一人下腰後仰,直到脊梁平貼細繩;一人單腳獨立,作仙鶴展翼之姿,渾身只憑一趾立在細繩上,自然又引大夥兒一陣激賞。一奏樂胡兒起身,摘下氈帽環場討賞,銅錢如雨落入帽中。
聶窈短暫駐馬,觀賞此胡戲片刻,正待提韁催馬,前方忽是喧嘩併著馬鳴,人群走避紛紛,聶窈翹首一望,卻原來是一馬匹受驚──本只是馬販牽馬不慎磕碰,卻給四處雜物邊角勾鬆了鞍帶,馬鞍滑到馬肚子上,可憐那馬為甩脫掛在肚子上的東西,死命踢蹬掙扎,撞上更多邊邊角角,惹得牠徹底發了瘋,在市集狂奔衝突,撞毀好些攤商。
只見那馬,一身白沫似的汗,馬眼翻白,顯然再不受控馭,那些幹練的馬販子趕馬人,竟沒一個膽敢上前,睜睜看著驚馬毀擊四下。聶窈二話不說,縱馬奔向前。
蜀馬斜刺裡竄向驚馬,聶窈隨手抄了條麻繩,覷定了驚馬,手上俐落將麻繩結成了套,策馬兜攏上去,矮身躲過踢來的一蹄子,手中繩圈一拋,套牢驚馬一耳,使勁拽得驚馬歪了腦袋,驚馬受此一制,即便狂亂踢蹬,力道大不如方才。
聶窈將驚馬拽向自己,馬背上一躍,換騎到驚馬背上,馬蹄攪起黃塵,栗殼色的馬、皂服的人們與晦暗的攤商,在漫塵下模糊連片,惟聶窈的緋衣身影鮮明其中。聶窈一手緊拽馬耳壓制,一手俐落解開鞍帶。待馬鞍一聲悶響落地,驚馬掙扎已少大半,再讓聶窈扯著兜了幾個圈子,即四蹄紮地、穩穩站著不動了。
聶窈俯身,望進平靜如初的琥珀色馬眼,拍拍漉濕的馬脖子,舉措間透著憐愛,對圍攏上前的大群人卻視而不見。人們驚嘆、讚好聲不絕,聶窈不回應不搭理,不吭聲的滑下馬背,將馬交予連聲道謝的馬販子,似有不捨的多看了馬兒一眼,方才騎上一旁蜀馬離去。
聶窈騎出市集,出南門,來至在魏州城郊。是個冬末春初的乍暖日子,青空高遠,平野低闊,乃縱馬奔馳,蜀馬下山崗,過阡陌,順河岸而去,彷彿與東去江水一競奔馳。
聶窈馬背上顧盼,雪後的郊野尚無寸草,入眼荒涼,然不過再月餘時間,將是草綠杏白的榮春景象,便是唐人最心嚮往之的三月三上巳日了。那時節,男女熙攘,扶老攜幼,人們水濱洗浴祓禊,並踏青春遊,文人雅士曲水流觴,少女彩衣出行,尋覓意中人。是唐人生活最放恣奢糜,亦明亮斑斕的一日。聶窈對那種種無動於衷,所以盼望上巳日,是年年與公主並行林外的儀式,還有校場擊鞠,那沒人贏得過她的馬球。
聶窈策馬奔馳起,風亂髫髮,緋紅衣裳好似旌旗獵獵。蜀馬因著她善於騎策,全然信任她,撒開四蹄奔騰,那颯爽勁,真是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歲女孩竟隱有俠客之風!
雲來蔽日,方才露頭的春暖頓轉淒寒,聶窈抬頭迎風,深深一吐息,感受風中的清冷氣味,看著原野上格外低黑的濃雲,雲底垂掛下道道黑絲。生在寒冷河北之地的人都能輕易辨別,這是雪前的信息,一場春時雪隨時將至。
水畔白樺樹林一片悄然,一地燦然冰晶,少去色彩斑斕的葉片,冬日的白樺樹林有些森森恐怖,密匝匝的細直樹幹枯白如骨,風來喀喀有聲,林子在風中太過整齊的晃動看得人眼暈。聶窈沉吟著,若非來此春遊,嘉誠公主往哪兒去了?
聶窈大惑不解,恰是一陣朔風至,風中捎來人聲馬吼,聶窈陡一抬頭,循聲而去。
出至白樺林子外,春雪大降,先是未落地即化的點點細雪,隨即轉作鵝毛大雪,平野覆上了薄薄均勻的白,紅岩孤山在大雪的天幕下格外惹眼,喧囂聲便是從彼方來,聶窈縱馬奔去,蜀馬在雪上留下一行孤單蹄印。
阡陌平緩起伏,聶窈越過一陌又一陌,最後一道小丘隆起在眼前,從來心思不亂的聶窈,不由怦然心悸起來,彷彿那一道積雪的丘巒之後,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在等著她,蜀馬蹄下打滑,她一帶韁繩穩住了,讓蜀馬載著她,一步一步登上山丘頂。
紅山下的乾旱河灘在眼前一展開來,旌旗成海飄揚,魏博最精銳的軍隊列陣在此,鐵冑的騎兵、掌旗的皂衣中軍,密密麻麻漆黑的人叢中,那一小撮紅衣的僚臣分外醒目,聶窈認得出的便是父親聶鋒與舅舅田興,還有護衛老夏,這魁梧而沉默的老練軍人貼身保護著田家父子,田緒身著甲冑,難掩神經質的獨夫之狀,田季安如僚臣們般著紅官服,看在聶窈眼中卻是陌生,她認得那是表哥田季安的臉孔,卻是怎的,無法把這端肅單薄的年輕人與平時玩在一起的表哥想在一塊。
另一支隊伍打天邊而來,如同聶窈方才,那支隊伍也是翻越重重阡陌來到眼前,隊伍中的人們一次又一次走下坡底不見,而又登上坡頂現身。聶窈睛光如隼,老遠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其中人們的面貌神情亦清晰如在眼前。相較魏博軍隊兵強馬壯,那支軍隊落魄得多,甲衣旌旗黯淡,人與戰馬垂頭踽踽而行,然紀律嚴整,維持著軍容不渙散。隊伍核心是數乘女眷的車駕,與車駕同行的要人,錦甲裝束如同田緒,其人面貌溫和,然眼眸漆黑漆黑的,那黝黑深處偶有異彩一閃而過。
聶窈不識那名要人,只依稀察覺其人地位非比尋常,她看著田緒催馬迎向前去,僚臣們紛紛跟上,田緒與要人馬上拱手相揖,狀極慎重。
即便如此,那時的聶窈也不會明白,自幼如此、彷彿能過上一輩子的生活,一夕就要驟改,再來的上巳日是一切巨變肇始。連她在內,許許多多盼望上巳日的人們,盼來的卻是雨驟風疾,一場風暴扭轉了多少人的一生半世。
若曰變局,此時已悄然蠢動。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十貞元十二年,春,正月,庚子,元誼、石定蕃等率洺州兵五千人及其家人萬餘口奔魏州。上釋不問,命田緒安撫之。
《資治通鑑》〈唐紀五十一第二百三十五卷〉
隱娘的前身 五之三
庚子年的上巳日,魏博節度使田緒假借春遊時機,款待月前來投的洺州刺史元誼一家,聶窈再見到那名要人,也是那天。
那一天,春風吹綠水濱,杏花盛開,飛花如雪,風箏紙鳶飛得比雲更高,藍天更襯朱紅橙黃鮮明。人們祓禊河中,河岸密匝匝無處不是人,一條河蜿蜒而下,魏州全城百姓盡在此處,彩衣人群幾乎遮蔽河濱綠草與河灣處的水粼粼,鬧騰聲上了天,喜好奢華明亮生活的唐人,忘懷了祓禊的初衷。卻是那時的倭國現在的日本,時至今日仍年復一年過著上巳日,即女兒節,或曰雛祭。
稍遠河岸的山崗搭起青幕帳幔,供藩內貴人休憩,田緒由老夏、中軍數名護衛著率先來到,幾個人黑衣黑馬,顯然不在上巳日的氛圍中。田緒還在帳前下馬,一支鮮衣駿馬的隊伍緊接著來到,有女官,有樂伎,有宦官的隊伍,坐騎佩掛鳴珂,當馬匹步行,玉片之聲琳瑯華麗。簇擁在隊伍中的嘉誠公主,騎一淡紅眼珠粉白唇吻的白駒,渾身毛片格外的白,無一絲雜毛,體膘肥壯卻有些羼弱,在許久許久後有了生物學的後世,人們會曉得這馬是患白化症的白子,不應教牠曬在如此日頭下,然而當年人們不知,只道此馬漂亮,故留作公主坐騎。
公主青帳前下馬,與田緒相見,夫婦相敬如賓。那廂一陣喧嘩惹起公主注意,公主循聲望去,是一夥孩童正笑鬧,圍觀著鞦韆上的聶窈,聶窈猛力盪起鞦韆,一下盪得高過一下,一身緋衣飛掠在碧空裡,引得孩童們驚呼連連,小孩子們不懂事,只管佩服聶窈的好身手,卻不見聶窈晶亮的黑眼珠裡困惑不解的怒意。
是氣恨自己未如過去每一年,打水岸的白樺樹林行過?公主忖度著。聶窈憑著不知打哪來的執拗,堅持著年復一年要在林外並行,小女孩在林影間炯炯注視,公主佯裝不知,省得一份憐愛之情反而惹得聶窈不快。然而今年,省下了迤邐春遊,公主直接由魏州城長驅來到水濱,聶窈是惱著這個?又或是對藩內將來的動盪,依稀有所察覺了?
又見十五歲田季安混雜在孩童間,閒適笑看此一切。田季安不久前冠禮,取字夔,官拜節度副史頭銜,只因田緒長子田季和任命為澶州刺史,次子田季直為牙將,則田季安為藩內少主,時時都將接掌大位,態勢已非常明顯,惟人們還沒改口慣,仍多喚其乳名六郎,亦難將其人以將來的主子看待。
遠處又動靜起,鬧騰由遠而近,大群女眷簇擁著一麗人兒前來,麗人兒看著與田季安年齡相仿,雍容婉麗如牡丹一枝,髮膚色淡而雙眼格外黑白分明。聽一旁女官引見,原來是十三歲的元誼女兒,元家是鮮卑顯貴之後,也難怪了麗人兒相貌不同於中原女子。公主還在細究,田緒顯然滿意,命人喚田季安來與麗人兒一見。當麗人兒與田季安兩相並立,田季安當下顯得過於秀皙單薄了。
麗人兒太美,美得教人當下忘懷一場謁見後的政治意味,眾人讚嘆著,好一對璧人哪!
人人陶然之時,孩子們驚動騷亂起,是聶窈把鞦韆盪到了頂,忽地放脫了手,緋紅身影飛上枝頭,聶窈回頭瞿然一瞥,攀走於枝枒間,深入林中消失無蹤,引起一片驚嘩。
嘉誠公主目睹一切,彷彿棲在枝上的孤鳥,俯視人世間碌碌,神情悲憫。
校場由盛開的杏樹環繞,彷彿深在雲霧繚繞間。場中奔馬揚起黃沙,兒郎們分作兩邊相抗,策馬競逐鞠球,馬蹄震地,人馬喧囂不絕。場邊布下青帳,田元兩家要人帳中坐賞擊鞠,看的是少主田季安擊鞠,更是要元都頭好生瞧瞧女婿。
場中擊鞠的兒郎們,個個來頭不小,除少主田季安,其餘人皆出身魏博的高官重宦之家,來日必定也要承繼自家衣缽,輔佐少主,一如其父母輔佐節度使田緒。雖說是鞠戲,卻也能一窺魏博日後的接班布局。
獨獨搶眼的,是混在男孩子間的聶窈,一身緋衣本已醒目,小個子卻比下了眾兒郎的鞠技,更讓人難不注目。三下兩下,截走田季安鞠球,把他與那匹棗紅鳳頭駿馬遠拋在後,其他人亦不是對手,眼睜睜見聶窈撥打鞠球,策馬從一人馬間俐落穿過。
能與聶窈較量最久的,是田緒侍衛老夏之子夏靖,夏靖年紀小個小,卻也與聶窈一般樣的倔性子,催趕黃驃馬緊追聶窈,黃灰兩馬並行不相讓,馬背上二人激烈爭奪鞠球,夏靖數度幾乎抄過鞠球,卻畢竟給聶窈逮了空,猛力一擊打得鞠球飛出老遠。
鞠球重重打上場邊杏樹,震落一樹白花,白花受驚似的離枝亂舞。鞠球回彈,聶窈早已驅馬上前等著,又是一記重擊,鞠球打中旗桿,旌旗碎亂顫動。一鞠又一鞠,聶窈狠狠將回彈的鞠球打得遠遠飛去,力道之猛,嚇壞了同場的眾兒郎,沒人膽敢上前與之較量。群馬奔騰的雜沓蹄響驟止,校場上剩得蜀馬踏地聲兀自回響,與一下下沉悶厚實的擊鞠聲。
青幔下的田、元兩家要人,多多少少看出狀況不對,不安挪動身子,獨獨就是公主覷得真確。聶窈如常的沒表情、微微蹙眉,然緊抿唇線因咬牙而歪扭,每一下擊鞠都將手膀子拉到了底的打去,那般的力道,是聶窈自己也說不上的怒意。
鞠球打出又回彈,一次次間積蓄力道愈發猛烈,聶窈狠狠一帶馬韁,蜀馬驚嘶驟轉,聶窈身子順勢一偏,冷不防一鞠打向青幔下,直擊麗容的元誼女兒。麗人兒眼見鞠球迎面打來,卻端坐不驚,眾聲驚呼中,田緒侍衛老夏一箭步上前,伸手截住鞠球,即便壯實如老夏,也險些抓不住小小鞠球,給鞠球震麻了虎口。
驚呼轉作騷動,田、元家的家臣們不安窺視主子,不知主子們是否要為這犯上之舉瞋怒。眼見田緒還未開口,已是慣來的陰沉,彷彿預告大禍臨頭,反倒是元誼刻意明朗一笑。
「但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兒郎?如此矯健,將來必是大才。」元誼道來寬厚,鎮住場面,不少臣下暗自鬆了口大氣。
「非是哪家的兒郎,是聶押衙家的閨女。」田緒方才陰惻惻答道。
即便元誼意在穩住場面,聽了如此回答,也難免的傻了:「啊?是個女娃兒?」
眾人嘈亂間,沒留心麗人兒黑白分明的眼瞳,目光如電,惡狠狠瞪視校場上仍策馬左衝右突著的聶窈。
是晚,上巳日春遊的興奮之情猶在,使府大擺晚宴,仍是田緒接待元誼一家,是接風洗塵,也是兩家聯姻,進一步確保了此政治結合。使府左廂張燈結綵,晚宴熱絡,右廂卻悄然靜息,雖有燈燭張舉,卻還是沉沉昏暗,人聲寥寥。
嘉誠公主在內寢,衣冠妝容儼然,預備著赴宴,卻遲遲不動身,彷彿有事在心頭。隨侍公主的僅一位女官,邑倉司錄事聶田氏,自當年城郊迎娶之後,便侍候公主至今,此時專注在觀察公主神色。
有人告進,是田緒的近臣,判官侯臧,侯臧見公主即敬畏,半點不敢怠慢,屈膝行跪拜大禮:「卑職侯臧晉見公主。」
「起來說話。」
「卑職遵命,」侯臧起身,仍是折腰之姿,未敢直視公主:「主公有意與洺州刺史元誼家聯姻,特命卑職前來稟告公主……」
「元家同意了?」公主注視侯臧,良久才開口問道。
「元都頭已然允下。」侯臧怯怯道完,不安等待公主反應。
嘉誠公主不語,直勾勾看著侯臧。
「年初洺州刺史元誼帶萬人來投靠,主公提及聯姻是為少主接掌魏博計……」侯臧誤會公主不悅,連忙解釋道。
公主一橫手,制止侯臧說下去。
「卑職告退。」侯臧如獲大赦,連忙躬身一禮,退下了。
侯臧退出後,久久,公主沉吟思量著,白日裡種種,春時以來諸事,已非一人之力能撼動。不免又想起校場上,緋衣聶窈騎策蜀馬奔逐,狠勁擊出鞠球,那股怒氣,就是聶窈自己也不明白,然而公主心頭澄明,同時亦有暗羨,唯聶窈能直率發洩滿胸膛的怒氣。
「田元聯姻勢不可免……也莫怪窈娘擊鞠打進元誼的帳幄裡!」公主一嘆,回望聶田氏。
聶田氏仍秉著錄事女官本職,謹聽而已,不發言。
隱娘的前身 五之四
於是在嘉誠公主由聶田氏等女官陪侍,來到左廂正廳,以皇室之尊,當公主入座時,在場之人包括田緒,無不起身相迎。公主僅是目光致意眾人,儼然無語。
晚宴繼續,田元兩家親信的私宴,觀賞十三歲的元誼女兒彈琵琶。元誼女兒抱琵琶,煌煌燭照下,白如凝脂的體膚與淡淡棕黃似秋麥的千綹髮絲,身姿面容美絕,曲調歡放屬胡風。琵琶聲,燭炬光影,與廳內紅黑色帷幄,夜宴艷麗而詭譎,陰影下有暗流蠢動。
放眼宴席上,田家這邊,田緒一介獨夫狀,笑來露出虎牙一對,彷彿抽搐著,乖張之色一露無遺,身旁的少主田季安俊秀,就是面孔白慘無血色。元家那邊,則是洺州刺使元誼夫婦,元誼一如白晝裡,笑瞇瞇的,神情和善隨適,然陰影中的睛光深沉迫人,陰鷙而有度。
如同白晝裡校場擊鞠,是讓元都頭看女婿,則這麼一場夜宴,是讓田緒夫婦看媳婦。
琵琶聲流麗如水,滿溢筵席,亦流洩在廳外庭園。新月的晚上,繁星滿天,夜色明然,除卻正廳宴席熱絡,使府悄然靜寂。
卻見一群持火炬中軍無聲息的圍向土垣邊的樹林,團團包圍其中最老的大杉樹。樹上掠過一道紅衣身影,聶窈隨樹攀移,且突地腿彎鉤著枝幹,倒掛下來,小臉上烏黑烏黑一雙眼瞪著中軍,瞪得一群彪形大漢悚然,一時竟沒人膽敢上前。
「阿窈!」一聲怒喝傳來,然嗓音都岔了。
聞報迅速趕來的是老夏與聶鋒,聶鋒見女兒如此膽大妄為,不免震駭,喝斥起女兒,聲中亦帶震驚。
「你這是幹什麼?阿窈,使府何等重地,容你擅闖?」
聶家父女本是十分親近的,然而聶窈對父親喝斥置若罔聞,雙腿一使勁,翻身回樹,擺盪挪移往土垣外去了,中軍們沒得追趕,眼睜睜看著女孩消失無蹤……
老夏尚不及反應,聶鋒已掉頭回奔,喝令下屬帶馬,先行趕回聶府。
琵琶聲驟止,餘音尚且繚繞,元誼女兒一曲畢,滿座眾人皆稱好,但見麗人兒抱琵琶半遮面,看著嬌羞惹人憐愛,殊不知,麗人兒別過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殺意鮮明,望進黑深看不穿的園林,曉得在無聲靜悄中,正有著一場生死逐殺。
且說聶鋒由隨軍掌燈護衛,一路快馬回聶府,那些聶府下人迎老爺於門首,沒見過聶鋒這時候回府,人人驚疑。
「阿窈呢?」聶鋒下馬劈頭就問。
男僕與婢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齊搖頭皆說不知。
聶鋒跌足,一對劍眉愁鎖,半晌望著宵禁的漆黑市街發怔。忽一陣匡啷巨響,一高個子胡族婢女驚慌奔出,是貼身照顧聶窈的齡兒,每每聶窈攀窗出去夜遊,齡兒總得在她居住的閣樓一等到天明,往往等到聶窈回來,齡兒早趴在榻邊睡死了。
「快來人哪!快來人幫幫忙──」齡兒亂嚷著,險些給門檻絆得撲跌在地。
「休要這麼吵吵嚷嚷!」聶鋒喝斥,然看齡兒神情不對,不由心頭一緊。
齡兒一見聶鋒,方才稍稍靜定下來,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慌了:「老爺!七娘她……」
聶鋒身子一擰,一頭撞進府門,往聶窈的閣樓衝。男女下人們不明所以,又見齡兒慌得厲害,只得跟著自家老爺跑,一群人奔上閣樓,閣樓小梯從沒一下子擠上這麼多人,吱吱呀呀的刺耳作響,聽著恐怕要塌。
閣樓上,乳母已到場,正緊抱倒地昏厥的聶窈,乳母儘管見識粗淺,然大風大浪經歷多了,事事處變不驚,相較齡兒鎮定得多。
「老爺,阿窈她──」
「阿窈、阿窈!」聶鋒飛身上前,由乳母懷中抱過聶窈。
聶窈全無意識,癱軟如屍,緋衣的前襟看上去是溼的,當聶鋒扯開緋衣,露出下頭的白色水衣,才知大片暈染的是殷紅色,再看四周地面與陽台邊欄杆,拖曳的連片血跡斑斑觸目,不難窺知聶窈是怎的負傷掙扎,一路攀爬匍匐回來。
「去找大夫來!」聶鋒抱起女兒,一頭衝下閣樓。
聶府登時大亂,那老資格的家人們,未曾見過喜怒不形於色的老爺慌張若此,連忙請醫奔走,並安置下聶窈,為她先行救傷止血。
瘍醫不久後趕至,為聶窈診治時,聶鋒緊守在屏風外,看著家人端水的端水、捧紗布的捧紗布,忙碌進出屏風。想到白晝校場擊鞠,想到夜宴外的園林,聶鋒不禁戰慄,明知放任聶窈這麼下去,早晚要出事的,可又怎生管得住自幼即古怪不受拘的女兒?老練的將領聶鋒也萬般為難。
想必也是聞報,聶田氏匆匆趕回,夫婦倆屏外相見,竟默默無語,一句話都說不出,聶鋒鬱鬱瞧了聶田氏一眼,目光又轉向屏後去了,深吸一口氣才要發話的聶田氏,話語只得吞回肚裡,伴著丈夫枯等苦候。
這一等又不知多久,屏後有動靜傳來,瘍醫繞屏風出來,見夫婦倆即躬身行禮:「小姐無大礙,然傷得很沉,得要些日子靜養。」
夫婦倆略舒了口氣,然憂心互望,心中至深的焦慮未解。
「就是小姐不曉得給什麼傷的,某行醫多年,不曾見過這般傷勢。」
瘍醫一句話,說得夫婦倆怔然,聶田氏逼視聶鋒,壓低了嗓音質問。
「說是方才宴席間,阿窈私入使府?」
聶鋒點點頭,只覺得嗓子眼發乾,尚不及反應,聶田氏已正色而起,披上方才踏進家府時才脫去的外衣,揚聲命令家僕。
「帶馬,我得趕回使府!」
夜宴後的使府,燈火闌珊,奢華鋪張剩得遍地凌亂,田元家雙方都已宴罷安歇,僕婢打理著夜宴殘餘,都累翻了,舉措緩滯。
春寒料峭,夜風低低拂過水面,碎亂了水波,映得水上小閣滿室青碧幽粼。池岸草地,軒堂前的白牡丹株株打苞待放,現下卻在風寒中戰慄。琴聲傳徹水上,卻帶著戛然刺耳的尾音驟止,簾幕騰風翻捲的小閣內,嘉誠公主將琴稍稍推開。公主一夜未闔眼,面容多了點憔悴,更襯眼中炯然。
夏夜裡會掛上紗帳的小閣,小兒們臥看牽牛織女,細數流螢點點,如此笑語待旦。聶窈跟著自己生活久了,如今舉目所及,處處都是聶窈存在過的痕跡,公主顧盼左右,十分習慣肅容皺眉的小女孩該跟在身邊的。
值此多事之春,步步舉措皆險棋。她已無心力顧及聶窈一人安危,生是李唐王室之人,如今降嫁魏博,無論願或不願,承擔天下國家的大事慣了,為大局犧牲個人,也該是習以為常的,獨獨對聶窈一人……
下嫁諸侯,諒惟古制,肅雍之德,見美詩人。和可以克家,敬可以行巳,奉若茲道,永孚於休,懋敦王風,勿墜先訓,光膺盛典,可不慎歟……當年冊立為公主時,皇兄這麼訓勉她,身而為公主,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嫁與諸侯,鎮守自家江山。
當年是給犧牲了來到魏博的,如今為了魏薄,公主別無選擇,怕是要犧牲、屈叛自己最喜愛的聶窈。
簾幕撩起,燭光顫動著──此動靜不該是風,公主抬頭,卻見入室的是聶田氏,不過一時辰前,聶田氏聞報聶窈遇襲受傷,才匆匆趕回家府。聶田氏端衣肅容,見公主深深行禮,是身負著要事而來吧?聶田氏向來嗓音低柔悅耳,此時卻開口哽澀。
「卑職有一事相求公主。」
公主不答,定定瞧著聶田氏,等她道來。
隱娘的前身 五之五
那是個月明、風大的夜,閣樓大大的窗扇正好教夜風直入,一陣陣的風吹得繞床的紗帳鼓脹起來又癟下去,聶窈在帳幄中,傷勢好轉得快,卻還不太能動,夜中的瞳子晶黑晶黑的,望著窗櫺外那輪醜醜的凸月,不知怎地無法入眠。
是當時就有所感了?那一夜將徹徹底底改變她一輩子。
又一陣風來,紗帳高高騰起,在那片舞動的蒼白間,一個身影倏忽出現,就站在聶窈的床前,俯視著她。是名道姑,平平都是白,道姑的白衣不同於紗帳的黯淡,在夜黑中泛著幽光。
聶窈未受驚嚇,僅是非常專注望著道姑,深受吸引。不知為何,素顏未施丁點妝的道姑,面孔竟與嘉誠公主神似,惟少一分雍容,多了些清峭。
「隨貧道去吧。」道姑的嗓音也像公主,然更低幽些,相同的尚有身不由己的壓抑。
聶窈順從的起身穿戴,動作因傷緩慢。道姑未加催迫,然一道注視銳利如刃,待等聶窈穿戴妥了,以白色素練縛聶窈於背,穿窗而出。
那時的聶窈並不懼,是年幼不知害怕,也是道姑著實太像嘉誠公主了,她深深信任那與公主相同的面貌與氣息。當道姑縱身飛躍在魏州城千家萬戶的屋頂瓦簷間,她僅是看著四周家戶的燈火如螢向後飛逝。道姑背負小女娃的身影,畢竟消失在魏州城深沉的夜色中。
然而給遠拋在身後的聶府,不知在多久後才有了動靜,先是乳母慣例的上樓侍候聶窈晨起,隨即驚呼奔下閣樓,高喊不見了窈娘,聶府頓時大亂,男僕婢女奔走尋呼窈娘,然聶窈憑空不見,再多尋覓盡皆徒勞。
那個清晨,偏偏家裡男女主人都不在,可憐僕婢們還得等稍晚才明白,是因使府出了大事,也為著這樁大事,聶窈的失蹤多多少少給眾人疏忽了。
悦宴巢父夜歸,緒率左右數十人先殺悦腹心蔡濟、扈崿、許士則等,挺劍而入。其兩弟止之;緒斬止者,遂徑升堂。悦方沉醉,緒手刃悦并悦妻高氏,又入别院殺悦母馬氏。自河北諸盗殘害骨肉,無酷於緒者。
《舊唐書列傳第九十一》
三千下的晨鼓響徹魏州城,彷彿能上達天聽。催喚居民早起勞作的晨鼓聲,撞擊那日清晨溼重的空氣,一聲一聲顯得不祥。使府座落內郭,鼓聲隔城牆一重,聽來略有悠遠飄渺。
依稀能聞鼓聲的閣道,連通使府左右廂,大群人疾步而過,領頭的是肅白著臉孔的嘉誠公主,大清早給驚起,公主衣著素樸,但仍莊重不失儀。隨從公主的大群人,前是女官後為中軍,押衙與邑倉司錄事夫婦倆,一樣肅煞神情,緊緊護衛公主。
公主來到左廂內堂,當場擠滿了人卻不嘈亂,副使邱絳、衙前兵馬使田興、判官侯臧、掌書記曹俊……等等,放眼藩內重臣一個不少,都等著公主到。
田緒殺人無數,才得了魏博節度使大位,其中不乏至親之人,如堂兄田悅一家人,故其生性疑神疑鬼,就是身邊之人亦提防不已,夜夜更換寢處,無人能知其安身所在,嘉誠公主踏入內堂前,亦不知田緒寢處在此。室內幾名侍衛勳階都不低,統領的人自是老夏,幾個人正在堂內搜找蛛絲馬跡。
「公主。」老夏見公主來,放下手邊事,恭敬上前跪拜。
公主俯視著老夏,老夏意在拜謁,也為擋住前路,公主心一橫,繞過老夏,直驅內寢底部的床榻,聶鋒夫婦立即跟了去。
「公主請留步!」老夏轉身就要攔公主,然而公主已站到了田緒榻前。
寢榻的床幃已捲起,正好讓人目睹死在榻上的田緒。只見田緒氣絕多時,屍體已然發僵,四肢掙扎乃至扭曲,圓睜的雙眼暴凸,面容甚驚怖,手握短刀似乎死前奮力揮舞過。
公主佇立榻前,靜默看著這駭人景象,一旁的僚佐軍將們按捺不住,私語竊竊起來,嗡鳴耳語聲彷彿漣漪,在人群中向外傳擴。
老夏站到聶鋒身旁,眼角餘光瞥見一樣東西,乃不引人留心的矮下虎軀,蹲身拾起臥榻邊一物,遠看著透薄透薄該是張紙,然而依稀又作人形,老夏端詳這掌中物片刻,不動聲色揉入袖裡。
田緒死,魏博本該陷入大亂,多虧老臣們幹練,速速壓下噩耗不發,於是朝廷不知,鄰藩不察,甚至魏博百姓都給蒙在鼓裡,要待諸事塵埃落定了才得發喪,因此當田緒死訊傳出,已是五天後的事了。
如此任哪個野心勃勃之輩蠢動,亦無插手餘地。
然而如此尚且不夠,嘉誠公主尋思,降嫁魏博,為的不就是這一日?守住魏博、鎮住魏博,不容魏博危害大唐江山,她身為李唐家的公主,所作所為,一切俱都為了守住自家社稷,說起來可悲可憐,卻不覺得遭受虧欠。
一把寶劍捧在手,朱紅鏤金的劍柄與劍鞘,貴色象徵皇室,是當年降嫁時,於望春亭拜別皇兄,皇兄賜予少少幾樣東西之一,寶劍隨身,如皇旨親臨,但有違抗者,揮劍即斬!
寶劍鏗鏘出鞘,公主執劍在手,指尖撫過劍刃紋理,劍身雪光如鏡面,照著執劍之人面貌。危急存亡之秋,成敗繫於一線,公主看著映在劍上的容顏,知此一遭,得背棄許許多多的人,其中最是捨不得的,仍是聶窈。
然而到這關頭上,必須將聶窈忘卻了,許是有朝一日,聶窈能明白自己的屈叛吧?是最後一遭,讓小女孩的模樣掠過心頭,公主收劍入鞘,抱劍踏出內寢,迎向戰局。
那天的使府閣道肅穆,大群白衣人壓低步伐、衣襬簌簌滑過閣道光潔的木地板,速步過閣道進了都事廳。十五歲的田季安一身縞素,煞白臉比重孝還白,率領著人群,身旁乘著步輦的嘉誠公主,縞素更襯懷中寶劍金紅耀眼,難能逼視。
都事廳內,滿座衣冠似雪,當少主來到,家臣軍將們齊齊起身迎接,一見公主懷抱寶劍而來,人們驚動,私語竊竊,然而公主略揚寶劍,朱紅一晃螫眼,則無人膽敢作聲。眼見公主鎮住場面,田季安入座,屏帷前,嘉誠公主落座田季安東側,懷抱寶劍,神情威嚴不怒,督看著廳內大局,確保安排已就的一切不生變故。
隨少主公主而來的判官侯臧於是乎朗聲宣念:「主公薨,魏博軍鎮所屬軍將僚佐,一致公推副使田季安為節度留後,發喪上表朝廷授予節鉞。」
掌書記曹俊當即下筆,揮就喪函,於是飛驛四出,通報朝廷與臨藩,魏州全城舉哀。數日後,朝廷准魏博所請,下旨田季安除喪,授魏博節度使,並加檢校尚書右僕射,進位檢校司空,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十歲小女孩聶窈失蹤一事,就在這風風雨雨中,讓人們忽略去了。
那便是魏博的多事之春,諸事濫觴。
(本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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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隱娘的前身〉是我開天窗的如山鐵證(跪謝罪)
跟隨《聶隱娘》電影的出版品,按原本規劃,是一本拍攝側記、一本電影小說,我開開心心寫完拍攝側記,電影小說卻寫得極其痛苦。原因,是我無法跳脫劇本把它當成自己的創作來寫,也因此小說與劇本的差異很小很小,我們原本希望藉由小說來補完電影情節(侯導也自承他的剪接法絕對會讓觀眾霧煞煞)的功能發揮不出來,我與天文商量的結果,是保留下小說中「十三年前」的第一章(幾乎可以確定它已是沉在海面下那十分之九的冰山),收錄在拍攝側記中,讓大家了解在電影之前發生的種種,隱娘與其他魏博的人們「何以致此」,有點像是現在好萊塢電影十分流行的前傳吧!
聂隐娘的前身 简体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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