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分化与成长——从心理学视角理解《饮食男女》中的家庭故事

一、引

烹调高手朱爸丧妻后独自将三个女儿抚养成人，努力维持家庭完整性的同时，也因自身隐秘的情感无法宣之于口，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女儿们，也各有自己的情感症结。最终，在两个女儿宣布结婚后，朱爸也出人意料地公布了自己的感情，原有的家庭解体，新的家庭在新的组合中诞生。

李安的《饮食男女》是一部有着细腻心理逻辑的出色电影，以父亲与三个女儿各自的感情为四条线索，构成了整个故事。本文尝试从心理学中系统论的视角理解《饮食男女》中的家庭故事，对《饮食男女》中家庭关系、互动模式和主要人物心理，以及故事中家庭的成长作出分析和解读。

二、幕——背后的社会系统

系统论认为，个体的行为需要放到系统中，考虑系统中各个成员的相互作用，和整个系统的特征和结构来解释。

家庭自成一个系统，拥有内在的行为模式。家庭中每个成员之间行为相互影响，建构了独特的家庭和独特的个体。同时家庭作为一个社会单元，也是社会这个大系统之中的一部分，社会的经济、文化环境等因素对家庭和其中的每个成员，也有着深刻的影响。因此，要理解《饮食男女》中的家庭模式和其中个体的心理，应先将其放到宏观的社会系统背景中进行思考。

《饮食男女》中的台湾正处于社会转型期。一方面，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依然存在，另一方面现代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也逐渐成为主流。

中国传统文化建立在缺乏流动性的乡土社会基础上，个人依附于家庭而存在，血亲宗法、家庭伦理观念影响深远。传统文化重视家庭的完整性和传承，以“孝道”、”“克己”、“和乐”、“亲情”为家庭伦理核心，强调等级森严的父性权威，强调个人对家庭、家人的责任义务，并以同性——父子、婆媳关系成为主轴，夫妻为配轴。其正面价值是使成员之间有很强的凝聚力，重视人伦温情，但同时却往往忽视个体权利，对欲望，尤其是性欲讳莫如深、羞于启齿，对个体需求、情感的表达往往过于含蓄和克制。

《饮食男女》的故事中，传统文化的影响在朱爸、长女家珍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体现在努力维护家庭完整，重视责任，不善表达，压抑乃至牺牲自我的需求等方面。

朱爸与自己女儿的同学——锦荣产生了情感，这位邻居女郎不仅被视为朱家的“第四个女儿”，其女儿也称朱爸为“朱爷爷”。两人的情感以传统伦理来看，近乎于乱伦。这对朱爸产生了很大的心理压力，让本来就情感内敛的他，更觉难以启齿，一直在“委曲求全”。

二女家倩身上，传统文化的影响则更多地体现为情感上的矛盾与挣扎。一方面，她独立强干，渴望离巢独立，但又因此对父亲抱有深深的愧疚感。最终在经历了一系列波折后，回归并独自守护大宅，将父亲的理念以新的方式传承下去。

同时，现代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对传统文化又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子辈更加崇尚自由、独立、民主，而长辈经验传授和控制的影响日益减少。身兼中国传统饮食文化传承者和父亲双重身份的朱爸，其原有的地位也在这种社会转型中衰落下来。在他身上，鲜明地体现出在文化冲击下，面对子辈的隔阂，面对文化的失落，内心的挫败和无奈。

三、呈——家庭现状的展现与分析

1. 爱的底色

朱氏家庭是一个虽然存在问题，但大体上较为健康的系统。在这个母亲缺失的家庭中，父亲起到的作用是双重的，朱爸执掌着大厨房，是家庭的顶梁柱；同时他也充当了母亲的角色，对女儿们的衣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在女儿们的健康成长上，朱爸不仅起到了模范作用，而且提供了足够的爱和安全感。

正是因为成长过程中拥有足够的爱和安全感，三个女儿才能健康成人，拥有独立的个性和不错的社会适应能力。这尤其表现在年龄较小的两位女儿身上：二女儿家倩个性独立，在竞争激烈的职场上游刃有余；小女儿家宁则思维活跃、敢于表达，在爱情来临之际能够采取主动，在有背叛友情之嫌时，虽然内心也有歉疚和矛盾，但仍勇于抓住爱情。

笔者认为，这个家庭虽在早年就失去了母亲，但“母亲”这个角色却并未缺位。父亲朱爸虽不善于表达，却并不缺乏爱，让这个家庭拥有浓厚的爱的底色。这给了女儿们足够的安全感，使她们能够发展出开朗大方的性格。女儿们也以自身的健康成长回馈着父亲。

家庭中爱的底色，也让这个家庭具有韧性，在遇到困境和重大事件时，家庭成员能够彼此接纳，拥有着不错的自愈能力。

2. 家庭困境

但这个家庭中，也面临着啓待解决的困境，存在着矛盾和冲突。

像每个个体的发展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一样，任何家庭也有它的生命周期。从形成到走向最终解体，每一个家庭，都将经历家庭生命周期的转交过程，将经历一些重要的共同转折点。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家庭将面临不同的课题和挑战，需要完成特定的发展任务，不断地再适应及重新调整。

有时，一些突发重大事件的出现，将破坏家庭连续的、可预期的进程，对家庭系统产生重要的影响。朱氏家庭所面临的问题，主要就来自重大事件——朱母的早逝和家庭生命周期转折——子辈的成年、父亲组建新家庭，几方面的影响。以下，笔者从个体角度，尝试对朱氏家庭所面临的困境作出分析。

苦恼、隐忍的父亲

朱爸早年也曾是一个“好玩的”爸爸，但或许是丧妻造成的打击，和妻子死后，将精力放在工作和拉扯三个女儿上，让他的情感表达变得含蓄、隐忍，不善于将情感、需要宣之于口，对待自己的需求草草了事，在面对苦恼时，选择掩盖不舒服的感觉，习惯于表现得坚强与正常，让家人不用担心。而将自己的关爱，倾注于行动，为子辈提供无微不至的照料。

这一方面造成他自身的过度辛劳和牺牲，让他偶尔也压制不住对现状的不满,“我伺候你们几个还不够，还要陪人聊天？”；同时也模糊了边界感，对女儿们的生活形成了隐形的控制。并可能对女儿们的性观念、性生活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在故事的一开始，朱爸面临着双重的困境。此时，三个女儿都已成人，最小的家宁也已满20岁，这个家庭已到了孩子离开家庭的生命周期，朱爸必须接受孩子们的离家独立，与自己的分离。这对受传统文化影响较深的朱爸而言，尤其困难。他试图维持家庭的完整性，但却不得不面临女儿们企图反叛、脱离家庭，而给他带来的孤独与失落感。

除了子女的独立，他还必须处理自身有别于“常态”的情感，需要重新组织家庭关系，以便接纳配偶，组建新家庭。这对他而言，是比子女离家更大的难题。他既殷切期望着与锦荣在一起生活，又担心家人对这段感情难以认同，这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压力躯体化为味觉的丧失，这又严重威胁到他引以为豪的事业，对其自尊心、掌控感造成了打击，挣扎于去留之间，加重了他的苦恼。

亲职化的大女儿

由于母亲早逝，大女儿家珍过早地代入了“母亲”的角色，自动担负起“家长”的责任，并发展出了“过度负责”的照顾者信念，坚信自己一定会留在大宅，照顾父亲的晚年。她习惯性地忽略和压抑自己的需要，对男性有爱意却从不表达，仅停留于暗恋和幻想。迟迟没有迈出寻觅爱情的一步，内心充满急于宣泄的，对爱情的渴望和激情。其虔信基督，部分可能是出于情感补偿的需要。

其亲职化角色，使她与二妹家倩产生了心理上的隔阂和误解，而其牺牲又没有得到家庭成员充分的认同与肯定。表面看来她最为认同父亲，老成、有责任心，甚至有些刻板，实际心里却潜藏着对家庭的不满、逃离责任重负的冲动。因此在宣布恋情时，以她的行为最为激烈，宣称“我们等不及了”，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并当即跳上摩托车，抱紧爱人疾驰而去。裙摆飞扬、露出大腿的样子，与她平日保守的形象大相径庭，这是她对内心自由、激情与爱的一场宣泄。

有恋父情结的二女儿

二女儿家倩长相酷似母亲，性格则兼备父母二人的特点，而且非常聪慧，能力很强。小时候可能被父亲偏爱，常被带去大厨房玩。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家倩有较深的恋父情结，并与自居母职的大姐家珍存在性心理上的竞争关系。

在恋爱上，家倩有慕强倾向，但却难以取得实质性进展。看似非常开放，实际上却不能接受婚外情与背叛。当前任情人暗示她，希望婚后仍保持性关系时，她恶心地吐了。

笔者认为，虽然表面看来，她是三个女儿中与父亲最为隔阂（父亲也表示“看不懂”她）、最为叛逆、最早提出要搬出去单过的一个，但她其实是与父亲连接最深的一个人。早年宠爱她、“好玩”，母亲过世后身兼父母之职且对感情忠贞不二的父亲，在她心目中树立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男性形象。她的情感波折，可能出于她始终在无意中试图寻找一个像父亲那样能力出众、感情真挚又十分专一的理想男性。

家倩与父亲的隔阂，起源于父亲对她成长方向的干涉。她喜爱做菜，早年耳濡目染，非常擅长烹调。后来父亲却不允许她进入厨房“禁地”烧菜，而让她读书。虽然后来事业有成，颇受器重，她却并不领情，一直对父亲心存怨愤，认为父亲因她是女子而心存偏见，不认可她成为大厨的可能。

从剧情可知，当年朱母也精善烹饪，常与朱爸切磋厨艺。朱爸禁止家倩烧菜，应该不是出于对女子当大厨的偏见。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也许朱爸既期望她有更好的出路，也因为她身上颇有朱母的影子，而不愿过多地在厨房见到她，以免勾起对故人的思念和伤心。

另外一方面，朱母亡故时，家倩可能正值青春早期，这一重大变故，应该对她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冲击，可能导致其情绪不稳定，更显叛逆。朱爸此时痛失爱侣，也处于巨大的心理创伤之中，还要处理各种事务，安抚家中三个年幼的女儿。本身就不善表达的他，此时身心俱疲，对上叛逆的女儿，说话难免欠周到，从而种下了误会的种子。

家倩是电影中一个很具有深度的人物，在她身上，可以看到对父亲既认同，又叛逆；既深深依恋，又心存怨愤的矛盾与纠结。在她的心里，有两个不同的父亲的形象：对她的人生观、价值观、精神追求有重大影响的“理想的父亲”；和阻碍自己实现大厨理想，隐性地控制着自己，让自己无法真正独立的“霸权的父亲”。她依恋“理想的父亲”，但又渴望战胜和摆脱“霸权的父亲”。

这让她在面对升职机遇时也非常踟蹰。她既想在事业上实现自我，又因此产生了对父亲和家庭的愧疚。

缺乏表达途径的三女儿

三女儿家宁性格开朗、活泼，朱母早逝对她的影响最小。

年纪最轻的她，也到了婚恋的年纪，即将脱离家庭。她勇于主动追求，其实是朱氏家庭中最会表达情感的一个，但她公开自己恋情、脱离原生家庭的方式却是非常突兀的：在餐桌上突然宣布，自己怀了男友的孩子。

这一方面反映出她在情感上的不成熟：她20岁，尚没有稳定的工作，未婚先孕是有很大风险的；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这个家庭缺乏让她表达的途径。

父亲对待感情内敛隐忍，又是男性长辈，而“性”在中国家庭中历来是讳莫如深，羞于启齿的话题。父母，尤其是父亲，从来不和女儿讨论这一类事情，家宁自然很难从父亲那里学习如何处理恋爱关系，也很难将自己的恋情告知父亲；大姐是让家里犯愁的“老姑娘”，在感情问题上尤其敏感，受不了刺激，从她那里学习爱情经验或透露自己有了恋人，更是不可能；二姐太过独立，每天忙于工作，天天加班，没有稳定的恋爱关系，也不是好的学习和倾诉对象。

缺乏表达途径的、不够成熟的三女儿家宁，只能以让人大吃一惊的方式宣告自己的恋情，最早离开家庭，最终扰动了这个原本平静的系统。

四、症——家庭的症结所在

系统论的观点认为，每个家庭，均有潜移默化形成的规则和互动模式，这些规则、互动模式并非由明文制定，而是通过行动和反馈，相互强化，反复出现而形成。

从重复出现的互动模式，可以追溯个体间相互影响、控制的过程。尤其是其中功能不良的互动模式，反映了家庭中未解决的冲突。

从以上章节的分析，可以看到朱氏家庭中，两种主要的、彼此相关的、功能不良的互动模式：

1. 父亲的“母职化”与子辈性独立的冲突

与西方强调子女成年后的独立不同，中国传统文化高度赞扬家庭的和谐统一，尊崇“四世同堂”、“子承父业”的家庭模式。父辈努力维持大家庭的完整性与子辈离巢独立，建立小家庭的渴望之间，本来就存在着相当的张力。

在《饮食男女》中，朱爸的母职化，则更加强化了这种冲突。

朱爸习惯于事无巨细地包办一切，甚至为女儿们清洗内衣裤并送到各人手上；女儿们也习惯于依赖朱爸的操劳与牺牲。其间的互动呈现出一种具有功能性的互补关系。一方面，这满足了父亲的自恋，为父亲带来了充实感、对家庭的控制感，自身的道德崇高感，可能还让他得以暂时搁置处理自己感情问题而带来的焦虑。另一方面，也延宕了女儿对脱离家庭、脱离父亲的负罪感，让家庭呈现出暂时的稳定结构。

但这种稳态也是一种假象，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只是让双方不断积蓄对彼此的不满。让年纪渐长的朱爸长期处于身心俱疲的状态；而子辈则产生了“被困住”的感觉，产生“那个家，我一定要搬出去”的冲动。

此外，父亲的母职化，也模糊了父亲与成年女儿之间本应保持的边界，可能对女儿们的性心理产生了影响，导致女儿们的性独立变得更加困难。前文所述大女儿家珍的亲职化，过度的照顾者信念，以及对自身性需求的压抑，可能既出于对父亲操劳的愧疚和报偿心理，也是对父亲形象的内化；二女儿家倩的恋父情结以及对父亲既依恋、又抗拒的矛盾情感，也可能与父亲的母职化有关。

2. 对情感话题的回避导致功能不良的沟通

“沟通的悲剧”是古今中外在文学、影视作品中最常见的，制造张力的手段之一。而艺术来源于生活，在家庭治疗中，来到治疗师面前的伴侣或家人，也绝大部分会说他们有“沟通的问题”。

中国人的情感本来就委婉含蓄、温柔敦厚，尤其不擅长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的情感、感受与需要。而在这个缺失了母亲的家庭中，将隐忍、沉默等男性特质内化了的父亲，也很难像女性那样温柔细致、善于表达感情，很难完全替代母亲的角色。在这个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更少受到情感表达上的训练，这让对情感话题的回避，成为这个家庭在沟通上的一个重要特点。

这突出地表现在周末的饭桌上。朱氏家庭在饭桌上的交流模式是：

①　以闲聊隔壁梁伯母家的八卦为主，很少谈及家庭成员自身。

②　只有重大事件需要告诉家里人，才以“我有一件事要宣布”的方式公开；公开时也是寥寥数语，几乎不涉及过程、感情与感受。

③　饭桌上的交流，以女儿的发言为主，朱爸总是处于欲言又止的状态。

有些论者认为，这种状态显示出父亲地位的衰落。女儿们过于强势，忽略了他的感受，因而总是打断他的发言。其实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并非是女儿们完全无视他的感受，朱爸自身欲言又止，难以下定决心开口，吞吞吐吐的表现，也强化了他“没有发言权”的境遇。朱爸每次发言时，一遇到打岔（无论是来自女儿还是来自外部，如电话），就立马停下话头，这或许给了女儿们“父亲想说的话并不那么重要”的感觉，因此并没有专门停下来倾听的必要。朱家女儿们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很难注意到父亲这过于隐忍的情感表达，而这又可能让朱爸产生“没人想听我说话”的委曲感，让他更加难以把想说的话宣之于口。

直到温伯伯在医院跟家倩说，“你看看他，你爸爸憋了一肚子的心事感情说不出来，如果他再不跟你说的话，我看将来非住进医院不可。到那个时候不只是灌灌肠而己喽！”家倩才惊觉父亲的内心原来也蕴藏着丰富的情感，积蓄了一肚子想要对女儿们诉说的心事。

缺失了情感的交流，变得表面、缺乏深度。家庭成员对彼此的想法，只能在心中臆测，自然就会导致许多的误解。

这一点不仅体现在朱爸身上。前述家珍与家倩之间的误解，也来自缺失感情交流的功能不良的沟通。家珍误以为家倩讨厌自己，其实家倩从未讨厌大姐，只是因为大姐在母亲死后，似乎变成了“家长”，而不再是姐姐，让彼此间产生了距离。

五、转——家庭的转机与成长

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家宁、家珍都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朱爸也放弃了“父亲”的身份，在家宴上勇敢地宣告了自己的恋情，原有的家庭自此解体。

《饮食男女》的灵感来源于古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古谚中，筵席散去，灯火落尽，原本是一种凄凉的情景；在《饮食男女》中，散去的筵席，解体的家庭，却是成长的象征。父辈与子辈之间，完成了分化的课题，彼此之间拉开距离，尊重彼此独立自主的空间，每个个体都获得了成长。

最后，二女儿家倩留守大宅，担负起父亲每周准备聚餐的家庭任务，将这个家庭中的文化很好地传承了下去，给故事带来了一个美好的结局。

这个家庭故事很好地印证了系统论的观点：系统会自动设计、创造、调整自己的规则。当系统被良性地扰动，将重启自组织的过程。家庭有能力在生活中自己调整模式，找到更能适应、有功能的规则。

以下，笔者从内外两个方面，分析朱氏家庭改变的契机和经历的成长过程。

1. 外部动因：一个好朋友，就是一个治疗师

萨提亚认为，家庭成长的目标在于学习一致性的表达，和他人达到一致性的沟通。在家庭治中，治疗师通过发掘出每种不一致的沟通形态背后潜藏的重要信息，协助家人找到表达的方式，就有机会从中找到内在资源，将其转化成对家人的爱与行动。

故事中，朱爸的好友温伯伯虽然不是治疗师，却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发掘潜藏信息，协助家人相互理解的作用。

温伯伯是朱爸的同事，也是他的至交好友，与朱家的子辈同样有着很亲密的关系。他性格开朗、幽默，与朱爸内敛、隐忍的性格形成了良好的互补，在朱爸和子女间，起到了开导者、疏通协调者的作用。

正是他的一席话，促进了家倩对父亲内心情绪、情感的认知，也引发了她对父亲的关爱之情。这种情感体验，触动了家倩的内心，间接地触发了她与姐姐家珍之间的对话，解除了误会，让家庭成员之间尘封已久的情感再次流动起来。

温伯伯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好友，他真挚的关心和友爱，对朱家各个成员的体察，帮助朱爸和家倩发现了彼此心中潜藏已久的情感，促进了双方关系的改变。

或许可以这样说：这位真诚的、具有体察和沟通能力的好朋友，就是这个家庭的治疗师。

2. 内部动因：个体的行为，引发蝴蝶效应

系统塑造了个体的行为，但反过来，个体的行为，也会影响系统。个体的任何行为，都会在系统里造成蝴蝶效应，影响到系统的规则。

在陷入僵局的家庭中，个人可能认为自己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现状，但只要有人鼓起勇气做出改变，就会对他人造成影响，进而改变系统的规则。在朱氏家庭的改变过程中，也可以看到这种蝴蝶效应的影响。

从“老姑娘”到“烈焰红唇”

这个家庭中，“性”、男女私情，是家庭解体和改变的根源。这最早是从家宁的恋爱、离家开始。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不够成熟的她以未婚先孕的方式离开了家庭，她公开自己恋情的方式也是很有冲击力的，这首先对大姐家珍造成了明显的影响。

“老姑娘”家珍本来认为自己早已古井无波，内心潜藏的爱的渴望，被深深压抑着。妹妹的性与恋却让她潜抑的性欲望开始躁动，让她感到焦躁不安，变得格外敏感。

正值学校里出现了颇有男性气质和不羁魅力的体育老师周明道，学生们给她写情书的恶作剧又让她产生了误解，让她认为周明道在暗暗地追求她。这里情书的内容与周明道行为重叠的巧合很有意思。其实并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的巧合，而是格外敏感，又早已动心的家珍在内心倾向于抓住每一个似是而非的巧合，往周明道身上加以联想。

推动其行动的另外两个动因是：

首先，情书的内容，自然句句都是对她的赞美，连续多日，不断收到的情书，强化了她对自身性魅力的肯定。此外，恰好在此期间，她消除了与二妹家倩之间的误会，了解了妹妹并不讨厌她，这也让她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

于是家珍作出了前所未有的改变。她搽上口红，换上色彩鲜艳的红裙，让蓬松的卷发挣脱了发带的束缚，从古板的老姑娘，摇身一变成为浑身散发性魅力的红唇女郎。她不再压抑自己，大胆地上台质问；在遇到挫败时放开胸臆，失声痛哭；心上人来安慰时，主动吻了上去；在家宴上宣布恋情并当即离家而去。

摩托车上，飞扬的裙摆，露出的大腿，极有风姿。她不再是固守在家的老姑娘，而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吉普赛女郎，只留下洒脱又激情四射的身影。

父亲的自我接纳、自我实现

两个女儿的相继离家，明显让朱爸的心理也产生了动摇。尤其是她们各自叛离常规的恋情，或许让他在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自己的叛离常规，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台湾家庭治疗师吴就君通过四十余年的工作经历体会到，一致性的发展有三个层次：最初是对自己一致，了解自己的各种反应，接纳自己；第二层是与他人、情境的一致，可以协调自己与他人、外界环境的关系；第三层是与人类、天地万物的一致，达到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

第三个层次很难达到，一般情况下，达到了第一、第二个一致性的发展层次，就足以让个体形成完整、健康的人格，并在身周营造开放与尊重的沟通氛围，促进家人间的亲密感。

朱爸对自我的一致和接纳，或许正是从理解、接纳了女儿们的恋情开始。而对自己的一致和接纳，促进了他勇敢地协调关系，做出改变的决心和魄力，达到了与他人、情境一致的第二层境界。

除此之外，笔者认为还有两个方面的因素，促成了朱爸的改变：

其一，好友温伯伯的猝然离世，让他开始反思自身，明白了不值得在做菜这件事情上耗费掉自己的一辈子。生命无常，应该珍惜当下；过重的责任，只会让自己荒废更值得珍视的东西。三个女儿的成长，也让他放下心来，让他勇于搁下责任，尊重自身。

其二，笔者认为，性格恶劣的梁伯母的回归，加速了父亲下定决心的进度。表面上他天天去梁家，似乎是去陪梁伯母聊天，但他更可能是去考察这个女人——考察继续保持现状，让她陪伴锦荣，或者婚后接纳她的可能性。

但梁伯母句句都是对女儿们的抱怨、嘲弄与讥讽，样样都显露出虚荣、自大又极富控制欲和侵略性的性格，让朱爸更加清楚地认识到锦荣的恶劣处境，决定尽快结婚，以保护锦荣和珊珊，脱离这个母亲的控制。梁伯母后面开始流露出的对他的“意思”，也让他感到必须尽快决断，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在邀集了全家人的最后家宴上，朱爸拿出了前所未有的魄力，不仅公布了自己与锦荣的感情，表示不再“委曲求全”——他自己和锦荣，从此都不再委曲求全；宣布了将卖出大屋，组建新家庭的决定；还与梁伯母划开了界限。他说“这个家以后随时都欢迎你来玩”，意思是“你只能来玩，不能住在这里，你不属于这个家。”

这一刻的朱爸，显得非常有魄力和魅力。他主动放弃了“父亲、母亲”的身份，主动摧毁了精神的桎梏而投入新的生活，打破又重组了家庭的结构，让自我压抑的自我得到了解放，向自我实现迈出了一大步；也以这种方式，为女儿们的独立发展开放了空间。

婚后的朱爸，放下了心中的重负，也放下了工作和生活上的许多压力，明显轻松、自在了许多，味觉失常的躯体化症状也消失了。

叛逆女郎的自主回归

如前所述，二女儿家倩是与父亲连接最紧密的一个。她的改变与她“看到”并接纳父亲的过程息息相关。

一开始，这出于温伯伯的点醒。病床上的温伯伯的一番话，让家倩意识到父亲不仅是长辈、是道德的化身，也是一个饱尝艰辛、逐渐老去、内心有着伤痛，有许多情绪与情感需要抒发的人。这让她开始关心、担忧父亲。

温伯伯去世，家倩陪同父亲去安置温伯伯的骨灰和遗像。一切结束后，父亲在她面前痛哭失声。这应该是一向隐忍的朱爸，初次在女儿面前直接暴露出自己柔软、脆弱的一面，父女之间的情感逐渐开始暗暗流动，最初以女强人形象出现的家倩，也逐渐袒露出自己细致、温柔、在意家人的内心。

家倩接连遭遇的两次感情波折，一次让她对姐姐家珍产生了更为深入的了解；另一次，揭示出她对婚外情异常抗拒的心理，或许正是这一次，让她发现了内心深处对父亲坚韧、温柔、专一形象的深深的认同。

而在最后的家宴上，父亲让人惊讶地以充满感情、富有情欲的形象出现，让女儿们突然意识到，父亲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有求的男人。这个“现实的父亲”的出现，真正触发了家倩对父亲深刻的发现、理解、认同和接纳与爱，让家倩整合了心中父亲的形象：“理想的父亲”、“霸权的父亲”，与这个有血有肉，有欲有求的“现实的父亲”，其实是一个人。而她深深地爱着这个人。爱着这个家。

最后，电影以“已售出”暗示，家倩并非是继承，而是买下大屋。她继续完美地发挥自己精明强干的一面，在事业上又上了一层楼。

在大屋里，她洗手作羹汤，与父亲共同品评菜肴。她做的菜肴和父亲不完全一样，而更倾向于母亲的风格，把父亲和母亲共同热爱的烹饪文化传承了下去。

她不再在对父亲的依恋与拒斥之间彳亍，不再在去与留之间彷徨。从叛逆，到更高层次上的回归，家倩也整合、完善了自己。

六、结——从稳态到稳态

《饮食男女》是一部有着细腻心理逻辑的出色电影，温婉又深切地展现了一个台湾家庭中，单亲爸爸带着三个女儿历经十六年的艰辛，最终呈现出来的家庭面貌。

这个家庭中，不乏爱的底色，也面临着一些不可避免的家庭困境，有一些功能不良的互动模式，但因为有着爱，这个家庭也有着自愈的能力。

女儿们相继成长，发掘出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伴随着女儿们成年后相继离家，父亲也经历了心理转变的过程，主动摧毁了精神的桎梏，投入新的生活，重建了新的家庭的结构，收获了自己的幸福。

中国传统文化中，非常讲求家庭的完整和凝聚力，常以是否“住在一起”还是“分了家”，来界定彼此间的亲密关系。但《饮食男女》中的故事则表明，唯有彼此之间拥有足够的空间，彼此才能自在地靠近，感受到亲密，而这是分化的秘诀。

从回避感情，彼此隔阂、误解，到发现、理解、认同和接纳自我和家人，这个家庭在波折与爱中成长，从一种虚假的稳态，实现了自我的突破，完成了分化的课题，形成了一种新的、更加健康和自立的稳定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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