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中的香港隱喻

《浮城》聲稱故事改編自真人真事,但戲末字幕又不忘加上「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或者所謂真實與虛構,本來就不是那麼截然二分的。但跟《桃姐》這部也改編自真人真事的電影不同,《浮城》的野心顯然不止於單純說一個故事,有影評更以「史詩」的企圖來形容之。史詩不果,或者,以香港隱喻的複合性來觀看這齣電影,更能理解出其中的頭緒和意思。

第一個香港隱喻,不用說了,名字已明明白白道出:浮城;英文:Floating City。上一期我提到,「浮城」作為無根城市意象,早已出現於香港文學中;但跟西西《浮城誌異》那懸浮在半空,既不上升也不下沉的「浮城」不同,嚴浩的《浮城》則回歸大海,一開始就帶出「蜑家人」(奇怪地給解作「住在蛋殼裏的人」)\水上人的出身,讓「浮」的意象與香港作為漁村的「起源」結合,這「起源」有歷史根據但也有其選擇性,及後成為香港傳說,以至牢固成香港另一則既有隱喻。電影中也充滿「海」的元素,如賣子的地方在天后廟、男女對唱「鹹水歌」、「上岸」代表一種向上流動或命運改變、布華泉母親最早學寫「魚」、「海」二字(有說其中對文字的拆解是錯的,或者可看成導演的天馬行空創意)等等。

在主角布華泉身上,他與生俱來又與香港另一則既有隱喻配上,就是香港從一開始就與親母臍帶割斷,由養母撫育成人;政治隱喻把英國看作香港養母,中國為失散的生母,是以「九七回歸」,也被喻作「回歸母體」。電影沒有如此「正面」描寫英國,布母、布父也與英國無關,電影卻取了「失母孩子」這一隱喻。布華泉從小就不知生母是誰,養父養母也以此為禁忌,至養母(鮑起靜)死後才透過一隻耳環知悉生母的真相。以養母\生母來隱喻香港故事,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香港有王家衞《阿飛正傳》,對生母的尋索終究是一場徒勞;在《浮城》中,則好歹了結當事人大半輩子解不開的一個心結。

布華泉從小給人喚作「番仔」,頭髮紅色,長得像一個「鬼佬」(在此且不深究郭富城在這選角上的先天「不足」)。如果香港本是「中國」的,很多人都說過了,隨着長達一個半世紀的殖民歷史,她逐漸變成一個不中不西或中西混合的雜種,見諸如人物形象,我們最少就有張愛玲《第一爐香》筆下的周吉婕、《生死戀》的中歐混血女作家自我寫照、《蘇絲黃的世界》中關南施飾演的灣仔吧女蘇絲黃(原小說的蘇絲黃並非混血),以至一九八五年一齣與《蘇絲黃的世界》有所呼應的《花街時代》,裏頭有一個既失去父親也是「鹹蝦燦」的角色,由本身也是混血的黃秋生飾演。如今,《浮城》又為大家加添一個「半唐番」香港象徵,布華泉第一個給施加的洋名,就叫「Half Breed」。「半生熟」原來是「餐尾妹」遭洋人水兵強姦所生,水兵作為侵害者、強姦作為「殖民」的借喻,也是我們所熟悉的。

踏入九七,布華泉取得了另一身份:「華人第一個大班」。如此身份,不僅標誌着他「成功」進入上流社會,還銘刻着他與英國殖民性的牢牢糾結。殖民者一併將軍事、宗教、商業帶來,如果說布華泉的成長得力於教會(及工會),其「成功」則仰賴英資機構的「提拔」,及其於權力移交中的淡出。要知電影中的「帝國東印度公司」和「大班」都不是普通公司與老闆的代稱,而有着濃厚的殖民符號性,內地把《浮城》譯作《浮城大亨》,名字不僅是「浮誇」了,也「中國化」了。總而言之,一個布華泉,集養子、蜑家人、浮城人、「獅子山下」人、「半生熟」、華人大班於一身,與其說是源於真人故事,不如說是香港多重既有隱喻的綜合拼湊。

作者: 
刊物: 
Year: 
Month: 
Day: 
0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