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里的乔峰必须得死吗?

关注者
652
被浏览
1,238,610

175 个回答

可以不死啊,在雁门关外,虚竹段誉擒得辽国皇帝,迫使他承诺有生之年,铁蹄不再踏入大宋半步。金庸大可安排好兄弟团团圆圆、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童话结局。

然而,如果只是这样,天龙八部给人震撼就会小很多。乔峰的死才能将全剧推向高潮,天龙八部才能越出众多的武侠作品,成为经典中的经典。

武侠小说都在说侠义。小说里,侠客除暴安良,坏人得到惩处。善良的主人公总有完美的结局,身携盖世武功,要么众望所归,要么和心爱的人退隐江湖。惩恶扬善、人间正道总会在结局中得到宣扬。

但是啊,正义得到伸张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大侠的武力!一开始邪恶的势力占了上风,但只要大侠打怪升级,练出盖世武功,就能制服坏人,伸张正义。就像乔峰、段誉、虚竹最后依靠的逆天武力擒得耶律洪基。

看似正义而热血的情节,读者都很喜欢。但是细想一下,这不就是以暴制暴么。主人公大多占着道德至高点,但帮他伸张正义的不是道德本身,而是暴力。不是正义本身获得胜利,而是暴力被一种更强的暴力击败。

人们说射雕英雄传是儒侠,神雕侠侣是道侠、倚天屠龙记是佛侠。郭靖忧国忧民、杨过除暴安良、张无忌慈悲仁爱。儒、道、佛再好,却绕不过一个侠字-----武力的载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才是江湖的真正要义,什么快意恩仇、什么嫉恶如仇,说到头不过是丛林法则。

大侠可以制服恶人,但制服不了恶心。是不是很让人绝望。

什么事最大的恶,是为恶却自视为善。宋辽连连交战,都以对方为死敌,彼此仇视极深。总觉得凡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两国不断相互杀戮,消灭对方是政治正确,哪管怕生灵涂炭。这种恶是思维局限和代代传承的观念决定形成的集体无意识,它牢固而隐秘,很少人会感到有什么不妥。汉人觉得契丹人生性凶残,狼心狗肺,没有好人。契丹人觉得汉人生性狡诈,不可信任。面对萧峰阻挠攻宋,耶律洪基心中所想的是,萧峰虽是契丹人,但生于宋庭,难断对汉人感情,所以最后关头倒向敌人。他决不会想到,萧峰只是不想再伤人性命,不管是宋人还是契丹人,他希望化解两国世代仇怨的,除了杀死对方,还可以是人性中的慈悲和怜悯。萧峰超前于时代的普世价值是皇帝无法理解的。

帝王天生强势,杀伐决断,无可撼动。很难有什么力量推动耶律洪基来体谅众生的苦痛和悲怜。

一个活着的乔峰不行。萧峰可以暂时用武力制服他,逼迫他承诺接受暂时和平,但消除不了杀戮的欲望。

但是死去的乔峰也许可以,可以给不可一世的帝王心上开一扇小小的窗,让善的一丝光芒投射进来。

萧峰自尽,耶律洪基的反应金庸原文是这样写的: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甚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武林群豪在聚贤庄、在少室山围攻萧峰,因为他是契丹人,是个穷凶极恶之人无疑了。他们面对萧峰的死,良心也受到自我谴责。这种反思要比从肉体上击杀他们更有意义。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论议:“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甚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难解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甚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甚么事要畏惧?”

可怜萧峰唯有舍却性命方能让众人心服口服。人们折服,与他是契丹人还是汉人无关,更与他武功强弱无关,只与他的人格有关。

他用死换得宋辽数十年的和平,和千万普通人的安稳生活。

萧峰问过玄渡大师,汉唐时,汉人驱杀胡人,而今胡人反杀汉人,他日汉人必再屠我胡人,冤仇杀戮何日可止?

玄渡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会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等太平世界。”

萧峰不知道太平世界何日可到,他用死让众生稍稍往那个世界靠近了一点。而这绝不是暴力所能达成万一的。这大概就是萧峰死去的意义吧。

是的,必须死,只有死才是悲剧中英雄的宿命式结局,只有死才能扼住命运的咽喉。

以下内容节自我的专栏长文:萧峰:那块无法落地的石头

在天龙世界浓厚的宗教氛围之下,时时映照的恰恰是对命运的抗争和对人性的讴歌。

少林寺的知客僧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回身出来,说道:“萧施主,令尊已在本寺出家为僧。他要我转告施主,他尘缘已了,心得解脱,深感平安喜乐,今后一心学佛参禅,愿施主勿以为念。萧施主在大辽为官,只盼宋辽永息干戈。辽帝若有侵宋之意,请施主发慈悲心肠,眷顾两国千万生灵。”

放下屠刀的萧远山得到了属于他的平安喜乐,萧峰则还要在大侠的路上走更远。传统的士文化中,历来有“死君王”和“死社稷”之分,在士绅二元文化体系夹缝中生存的侠士,同样无法回避。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国威。

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似乎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也却未必便能一战而克。”

不管是大辽还是大宋,国之大者,在于民。而恰恰是这一点,统治者们嘴上不管说得多么堂皇,心里都是不太懂的,身为侠之大者的萧峰懂。

故事到了尾声,命运划出了一道奇异的轮回,一切又到了雁门关外: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

漂泊胡汉心常热,知己相逢酒满樽。大风乍起迎头立,敢叫单于止六军。

雁门关。终点即起点,而萧峰在三十余年前,就已到达。他死在与命运的对抗中,以自己的生命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冯至先生的第九首十四行诗《给一个战士》中,这样写道:

你在战场上,象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从郭靖到萧峰,为国为民的大侠之路走到了尽头——萧峰以他的悲悯超越了郭靖的民族情绪,在国家、君王和社稷之间,他就如一块闪烁人性光辉的石头,无法落地又无从着力,却也因此而旷远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