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賽和訓練之外,他一向藉打牌消遣。然而除了打牌也只能打牌的現在,這活動反而使人感到異樣地無趣。
只剩兩人還沒棄牌,發牌人揚手指示他們掀開底牌判定大小。
凱恆掃了一眼自己跟對手的底牌,立刻說:「我順子,你一對。」
「這局凱恆的。」
凱恆把贏到的籌碼都拿來自己面前堆好,抱胸看著坐在自己右前方的發牌人切牌,他和發牌人中間坐著一個生面孔,那個位置原本是克洛的,但克洛上星期初次以成犬身份參賽就落敗身亡,餘下的空位很快就有人遞補上來。他沒去記那個新人的名字。跟自己差不多時期進來的幾乎都走光了,過不了幾個月,他也會隨他們而去。
「凱恆,預賽照你看怎樣?」剛才輸給他那副順子的人盤起腿點了根煙,往坐在右手邊的人頭頂吐出幾個煙圈。「今年白楊區那裡有很強的傢伙,對過沒有?」
「沒。」他捏起自己的底牌,雖然這副牌早就舊得他不捏也知道那是張黑桃三。
「你說那個女的,叫啥來著,多洛?」坐在凱恆左前方、剛才最早棄牌的人問道。
「對,就她,聽說已經四連勝了。才第一次參賽就這成績,這次賭盤可精彩囉。」
「要我說,白楊區那邊肯定弄了什麼改造的東西,把那小鬼變成殺人武器。那邊就擅長這套,什麼機器醫學的。」發牌人打岔道。他右手按在公牌上,用一種不容辯駁的表情看了看所有人。「咱們這邊怎麼就不搞那套,這跟空手接人刀子有什麼差別?沒看白楊區那些狗越來越囂張了,這次預賽一半以上都是那裡的晉級啊。操。」
「哪裡沒搞,方向不同而已。」發起話題的男人看完自己的牌,往後靠在扁扁的枕頭上繼續抽煙。「這裡的家族都有自己的研究所,那邊懂醫學我們就不懂啊?但鬥犬畢竟只是玩玩,犯不著跟白楊區的人一樣認真,那邊的人就是這樣。」
發牌人聳肩,銷牌後翻出三張公牌,新一輪加注開始。
頭頂上還飄著幾個煙圈的人看向斜臥在床邊的同伴,說:「你都叫誰幫你押注的啊?跟我說一下不會死吧,我也想賺點。」
「蠢啊你,我是在多洛贏第二場的時候賺的,現在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買那小鬼才有賺頭,你就算買對了也賺不了多少啊。還不如押凱恆身上,他可是也四連勝了。」男人拿下剛才叼在嘴邊的煙,指向凱恆。「我說凱恆,咱們淨說多洛的事情,你不介意吧?」
「隨便。」凱恆搖搖頭,這次改喊加注。「老子都幹這行多久了,連勝也沒必要掛在嘴上,重要的是決賽。趕快結束了才好出門,這幾天待在裡頭,悶都悶死了。」
繁華區的鬥犬活動,基本上是由各賭場舉辦的小型比賽組成。飼主前往喜歡的賭場登錄比賽後,由舉辦單位隨機排出只對外公開部份的賽程表,並按此進行當日的活動宣傳。各飼主的活動範圍不同,鬥犬若一輩子只參加小比賽,可能永遠不會和某個區域的人對上。
然而,賽維斯家族經營的「棕櫚海灘」所舉辦的大型比賽就不同了,這種比賽的事前登錄期間較長,開放繁華區甚至都城內所有區域的飼主登錄,且會按照鬥犬的比賽紀錄排定賽程並對外公開,供飼主擬定參賽方針。這種大型比賽論規模、論獎金多寡,都遠遠把小賭場拋在後頭。
不過,也因為賽程表提早公開的緣故,鬥犬出外時被殺害的情況所在多有,使得繁華區流傳著「避免在大賽期間讓鬥犬外出」這條不成文規則。由於這規矩的關係,就連向來不喜歡待在訓練所裡的胡安卡都乖乖留下,不像瑟林諾一樣成天跑得不見影子。因此,凱恆才會跟被禁足的孩子一樣被迫留在訓練所裡,哪也去不了。
話雖如此,凱恆不便出外的原因還有一個。
「還是不要太逞強比較好吧,要是隨便出門傷可是好不快的。」替補克洛位置的人這次又棄牌,隨即像指出錯誤一樣比著自己的胸口下方。「醫療室的人說過,肋骨裂傷最好就是躺著,不做其他事情。」
「你比我媽還嘮叨。」坐在凱恆左手邊的人喊了棄牌,嗤之以鼻地說:「凱恆的事蹟說了你會嚇死,區區肋骨裂傷算什麼?告訴你,他就算一隻手骨折還是可以一打三。這傢伙城外來的,身體素質好得很。」
「坎德洛也是城外來的,人家可沒肋骨裂傷啊。」發牌人提到凱恆預賽最後一戰將要對上的鬥犬,似乎不置可否。「阿爾說得還是有道理,畢竟凱恆你這次表現不錯,說不準老大會給你跟琳格一樣的待遇。」
凱恆詛咒了句,同時棄牌,乾脆地讓出了這局。「老子可不想做那婆娘的同事。」
琳格也是鬥犬出身,在某年的年中賽大獲全勝後,成為約翰身邊唯一全年無休的保鑣。約翰底下的鬥犬們都說,只要在年中賽有所表現,就有機會光榮退役,恢復自由之身。凱恆自然也是那樣打算,年初賽他表現平平,吊車尾進了決賽,第二戰就重傷退場,這次非得一雪前恥不可。
「──琳格聽到的話你肯定要挨揍啊。」
帶著笑意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凱恆回過頭,只見萊加斜倚著門框,冷不防往他丟出一包東西。他偏頭閃開,結果正在抽煙的人罵了一句,連忙把煙灰撢掉,幸虧被打掉的煙只把衣擺燒出一個焦黑小洞。
「嘖,凱恆你看看,這反應很明顯下降囉。」
「找死啊。」抽煙的人朝萊加比了個中指,撿起那包東西扔給凱恆。「拿去。」
凱恆接住,起身。「你們繼續,我下一局再打。」
「老大可沒空等你再打一局啊,凱恆。」
發牌人斜了萊加一眼,聲音揚起幾度。「老大?」
「咱們英明的老大找凱恆,不是找你,你們繼續打牌去。」
大概是趕時間,萊加索性直接幫凱恆倒了杯溫水,定定地看著他把不知道又改良了什麼成份的「鹽」溶進水裡喝下肚。
訓練所門口有人守著,一看見凱恆跟著萊加準備出門就伸手要擋。「不成,上面交代過,所有參加年中賽的鬥犬都不准擅自外出。」
「我這不是有正事要辦嗎?別急著留人──喏。」
萊加遞出一張條子,守衛檢查過後就不再攔阻,點頭示意他們可以離開。凱恆跟著輕輕吹起口哨的萊加坐上一台黑色轎車,習慣性往肋骨的位置施力,還是很疼。後天就是跟「割草機」坎德洛的比賽了,明天還沒辦法好的話,除了在比賽前多用點「鹽」克制疼痛以外便別無他法,偏偏存貨都用完了。他暗自希望瑟林諾今天會回來訓練所。
「咱們這裡還是這麼滴水不漏。」萊加看著不知道是誰放在杯座旁的裸女搖頭娃娃,跟著搖頭晃腦地說:「那我可就搞不懂了,凱恆,你說為什麼多洛的飼主這麼有膽,放她在這種時候到處晃來晃去?」
「放誰晃來晃去?」
「多洛啊,還有誰。我聽說她這陣子老往繁華區跑,兩三個人可都見過。我告訴你,咱們也算有點交情,要是她現在出現在路上,我二話不說撞斷那個小婊子的腿──砰,你就不用對上她啦。」
「老子也不是吃素的,堂堂正正地打贏那傢伙有什麼難。」凱恆說:「真要幹的話你撞斷坎德洛的腿還差不多,過不了那傢伙過得了多洛有個屁用。」
「有道理,坎德洛好像也不大守規矩,搞不好能堵上他一回。你說這時候出來晃的鬥犬是不是腦袋都不好?多洛那麼矮姑且是好躲,坎德洛一米九還出來逛大街,根本就是逼人暗算他。哎,但他太壯啦,把車弄壞了德巴爾肯定會跟我嘮叨,不成──」
凱恆終究伸手扭開了廣播,說到話多得滿嘴泡沫的傢伙,他只受得了瑟林諾一個。
這次車直接開到地下停車場,萊加一直等到他進了電梯才把車開走。他的人身安全重要至斯的情況也不常見,他只想幸好終於擺脫了那個褓姆似的傢伙。
凱恆踱進辦公室時,約翰正在打字。聽見開門聲,他頭也不抬說了句:「坐。」
這個命令不同以往,凱恆一時懵了,沒有照做。
「我說『坐』。」約翰點了下滑鼠,又朝他示意了一次。「這個要求令你感到很陌生嗎?還是很懷念?」
「非常抱歉。」
凱恆連忙依言坐在約翰對面,背打得直直的。在約翰面前他只坐下過兩次,一次是現在,一次是三年前──那時他第一次來這間辦公室,並在那時簽下成為鬥犬的合約。
那張合約現在就靜靜躺在他面前。
由於保存良好,紙張沒有泛黃,依舊像是剛製造出來那樣蒼白,顯得上面的指印格外豔紅。凱恆悄悄看了自己的右手拇指,那時,他毫無猶豫地在紙上按下自己的指印,現在想來,自己甚至可以回想起,拇指透過印泥和紙張相黏連的那種觸感。合約內容他一概不懂,唯一記得的只有自己簽下合約,同意成為約翰的鬥犬。
「這是你之前簽的合約,」約翰將合約紙往自己的方向移,說:「時間過得很快,不是嗎?你是我這裡命最長的鬥犬,為此我恭喜你,凱恆。不過,任何事也有該結束的時候。」
另一張合約輕輕覆蓋在舊的上頭,凱恆直覺地看向合約最底,也就是簽名處上方最後一段文字。三年前,約翰指著合約最下方,一邊讀同意事項,手指一邊滑過那些冷冷的印刷文字,所以凱恆認為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在那個位置。
他想的沒錯,這次約翰也是直接從那開始滑動手指,一面讀出文字。
甲方同意,於乙方完成條件當日即刻結束對其雇傭,並安排乙方於三天內前往白楊區之新工作場所報到;或乙方要求前往位於繁華區或都城外合法場所時,為其安排管道前往。而乙方則同意,自合約生效日起,一旦其於比賽時身亡,其身體之合法使用權將無償轉移給甲方。
「這裡說的『完成條件當日』,指的是第一場決賽的日期。」約翰指向一旁牆上掛著的大開紙,上面印著這次年中賽的賽程表,他和另一個人的名字被圈了起來。「『條件』很簡單,就是贏得第一場決賽。只要你在那場比賽中勝出,凱恆,我就會推薦你去白楊區做私人保鑣,也就是說你不用再做鬥犬了。」
「我能回城外嗎?」
「那是當然的。」約翰皺眉,彷彿輸了自己跟自己的打賭似地那樣微笑,說:「你的回答也很有意思,你是除琳格之外第一個表示不想去白楊區的。那時琳格問我:『如果我不只贏了第一場決賽,而且一路贏到冠軍賽呢?』結果你也看見了。我總在想,要是能再有一次這樣的運氣,那該有多好呢?」
彷彿明白自己在說一個夢那樣,約翰笑著搖搖頭。
「還是少點白日夢吧,那畢竟無益生活。沒有太多疑問的話,就在這個位置捺指印,我相信這份合約對你有益無害。」
「我能問一件事嗎?」
「說吧。」約翰拉開抽屜,拿出一盒全新的紅色印泥。
「您剛才說的『於其確』,呃,『無法完成條件並身亡』時,將身體的合法使用權『無償轉移給甲方』,是什麼意思?」
「之前比賽時,一旦你受傷,我會替你安排醫生,盡可能救治你,就是你瀕臨死亡,我也不會放棄你。但這次,只要你被判定死亡,我就不會安排急救,而你在合約上捺印簽字後,只要你死在比賽裡,我就有權利使用你的身體。至於怎麼用,你就不需要知道了,反正那時你已經什麼也不曉得了,對嗎?」
「是。」凱恆伸出手去拿印泥盒子。
「你帶來的孩子上次和我提過,你最近有打算要離開我這裡,所以我想,這份合約對你是利大於弊:贏了比賽,你就能自由;輸了比賽,你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失。就我所知,物質區在安葬死者這方面沒有什麼特別的傳統。」
凱恆正要打開盒蓋的手停了下來。「上次……是他請您給他一張通行證的時候嗎?」
「沒錯。」
大概兩個月前,瑟林諾曾問過,有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到白楊區去,凱恆自己並不曉得,但旁邊有人知道。那人告訴瑟林諾,只要擁有「通行證」就可以了。通行證的使用期限或長或短,但都不易入手,就算僅供單次使用的通行證都要價不菲,而且普通人是不能申請的。而對他們這些鬥犬來說,要有辦法到白楊區,就是參加大型比賽並且獲勝,琳格就是一個例子。
在那之後,瑟林諾似乎盤算了好幾天,才在某次替凱恆帶「鹽」回來後要他幫忙,說自己想去找約翰。
「你瘋了。」凱恆就著水喝下「鹽」,粗聲粗氣地說:「甭想,老子不會讓你去找約翰提這種要求。」
「我想讓薩卡去白楊區,凱恆。你沒有想過為什麼這世上有我們不可以去的地方嗎?我從來不覺得我們被困在繁華區,單單是因為沒有錢那麼簡單,逼著我們待在這裡的人打心裡認為我們天生次人一等,沒有資格過上更好的生活,你難道不那樣認為嗎?我原本想,就算是這樣那也就罷了,可是看到薩卡以後我覺得這樣是不可以的啊!」
「他去不去又關你什麼事情?你也知道通行證要多少錢了吧,你他媽現在賺的錢就連一張印通行證用的卡紙都買不起,還妄想送誰到白楊區去,你是不是腦子壞了啊!」
凱恆緊握著床下,勁頭大得幾乎能將生鏽的鐵條握斷,整個床架都咯吱咯吱響。
瑟林諾露出不想再多費唇舌的表情。「總之,你不幫我的話我也會想辦法弄到,不管要怎麼樣我也會想辦法。我知道我能幫上忙,就算我自己沒辦法去白楊區也好,他一定可以,那樣就夠了。」
剎那間,瑟林諾的神情非常決絕。凱恆一直也沒想明白,那究竟是出於什麼。
之後他弄到了通行證,但沒有告訴凱恆,為了獲得那張通行證,他究竟和約翰講定了什麼,只說或許自己最近會很常出門比賽。
凱恆知道,即使詢問約翰究竟和瑟林諾達成了什麼協定,也不可能得到答案。他打開印泥盒的蓋子,將拇指用力按在印泥上,嶄新黏軟的印泥填滿了拇指紋路的縫隙,鮮紅而溼潤,幾乎就像剛從傷口流出的血──他狠狠把拇指按在捺印處,那種黏連的觸感使他一瞬間以為,這象徵他又再一次簽約同意,要將某段人生葬送在這個沒有白晝的城市。
「這樣便完成了。」約翰將用過一次的印泥盒扔進腳邊的垃圾桶。看也不看他,輕輕地說:「希望你能獲勝,凱恆。」
彷彿在說一個謊言。
凱恆坐車回到訓練所時,剛才的牌局已經結束,大部分的人都出去了,剩下的在睡覺。醒著的只有瑟林諾,他盤腿坐在床上,拿著一個冰袋,敷在眼角附近。
「啊,凱恆。」瑟林諾把能睜開的那隻眼睛轉向他,揮揮手。「你去哪啦?」
「去找約翰。」他坐在自己那張床的旁邊,向瑟林諾一五一十說了簽訂合約的事情。
「……所以他們說的是真的囉?」瑟林諾拿下冰袋,眼角一塊青紫在白皙的皮膚上特別醒目。「不用打贏冠軍賽,只要打進決賽八強,就可以不用再做鬥犬了?」
「嗯。」
「哇,太好了。」瑟林諾笑得瞇起眼睛,卻立刻摀住瘀青的地方喊疼,連忙又拿起冰袋。「哎,痛死了痛死了。」
「又搞成那樣,我看八成沒贏。」凱恆搖頭。
最近瑟林諾參加的比賽實在太多,勝率都降低了,真不曉得約翰怎麼想的。
「沒辦法。」瑟林諾嘻嘻一笑,好像輸了比賽純粹是因為運氣不好。「才分心一會就被打倒了,對面往我左邊眼睛那裡砰的一下,醒來的時候比賽已經結束了。」
「比賽中間還分心,活該。」
「因為我剛好聽見時間嘛,」瑟林諾撐著臉頰上的冰袋,說:「我那時聽到『現在是十二點十五分』,就想到,哎,薩卡的學校是這時候休息吧,如果能打給他他肯定會接──然後我就被揍了。」
「你最好跟那傢伙約個固定時間見面,省得整天掛心。現在你參加的只是練習賽,如果是正式比賽,幾條命都不夠你死。」
「是是,我知道錯啦。」瑟林諾嘻皮笑臉地說:「凱恆,你會贏吧?」
「會吧。」他摸了摸肋骨發疼的位置,突然想到得叫瑟林諾去跑腿。「對了,你得替我出門一趟,『鹽』不夠用了。」
瑟林諾臉色一沉,笑容飛速從臉上滑落。「可是我上禮拜才去過,凱恆,這次怎麼這麼快就用完了?」
他搖頭,比了比自己肋骨的位置。「這裡還是有點疼。」
「要不要我去拿點止痛藥?」
「吃過了,效果沒有『鹽』好。」
「我待會就去。不過凱恆,你後天就要跟坎德洛比賽了,這樣沒問題嗎?」
「有問題也得沒問題,你替我把『鹽』弄到手就行了。」
「那我跟邁達說這次買多點,再買一個月份的行嗎?」
「就一個月吧。」
又過了十來分鐘,瑟林諾不再冰敷,套上連帽外套就出門去了。凱恆躺上床,用手臂擋住眼睛,強迫自己睡著──多睡傷口才好得快,況且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第四場預賽留下的傷勢,總算是趕在第五場預賽開始前復原了。
之前幾場預賽,瑟林諾都會帶著毛巾、水壺等東西過來,說是要「陪他準備」。
「這比賽那麼重要,我一定要在這裡陪著凱恆,比賽結束以後也要第一個給你遞毛巾送水。哎,我是給凱恆跑腿的小弟嘛,這種事情當然也是我做最適合!──就、就算你說不需要,我也不走喔。」
奇怪的是,那孩子今天沒有出現。
雖說如此,凱恆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或許瑟林諾是找朋友去了。
如凱恆這般仰賴直覺的人,即使周遭沒有任何可以指示時刻的物品,也會對時間有著特別的感應。按照以往的經驗,預備鈴早該響了,現在卻是一片寂靜。
彷彿回答於他心中萌生的疑問一般,廣播中猛然爆出主持人的聲音。
「各、各位觀眾!這裡是主辦單位的緊急通知,『割草機坎德洛』無故棄賽!年中賽預賽第五場,約翰.班尼勒的『鐵爪凱恆』獲得一零!比賽時間表特此變更,三小時後將舉行『特攻胡安卡』對上『辣手倫安』的比賽!」
這個消息突然到令他的肋骨隱隱作痛──坎德洛棄賽?
鬥犬競賽中沒有和局,以賭博為主的鬥犬比賽裡,要是手下的鬥犬無法出賽,換隻新的上去就得了;零局指的是某方的鬥犬因故沒有出場,另一方便能不戰而勝。這是只有大型賽事──例如目前進行的年中賽──才會生效的規定。
「不管怎麼說賺到一場,還不錯吧?」開車來接凱恆回訓練所的人幸災樂禍地說:「聽說坎德洛脖子上中了一刀,死在巷子裡。嘖,都是要參加年賽的傢伙了還敢在外邊亂晃,被暗算都是活該。看他那個放任主義的白痴主人還敢不敢不管好底下的狗。」
凱恆沒回話。他很清楚,無論是誰讓坎德洛無法出賽,都等於平白讓他往原本的目標又靠近了一點,光憑這一點,他就知道那個人決不可能是約翰。但下手的究竟是誰,他目前也毫無頭緒。難道坎德洛真的是被知道他倆即將要對上的某個人給殺了?
任憑他如何苦思,也沒能想出一個答案。
車開到訓練所門口,司機把手放在椅子上,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搞不好有誰想你贏,特地僱人把坎德洛幹掉了,有一就有二,或許也可以把多洛處理掉吧,誰知道呢?下車吧,祝你之後順利啊。」
他把手指貼在斑駁的白漆上,走路時弄得白粉遍地。他邊走邊看著那些粉塵緩緩飄落,不小心跟來人撞個正著,才要罵人走路不長眼睛,他就看見那個人的臉。
「……你在啊。」
「我有點累,所以今天沒過去,比賽順利吧?」
「可以那樣說吧。」
「比賽沒有開始對吧?坎德洛沒有出賽。」
「你怎麼知道的?明明就還不到比賽情報廣播的時間吧?」
瑟林諾抬頭看著他,眼神有些渙散,笑得就像吸毒後又一連乾了好幾杯干邑的酒女。光彩照人的欣喜神情中,淨是完成了偉大工作的自豪,以及期待著獲得嘉許的渴望。
「因為殺掉他的人是我。」
話聲未落,凱恆就用克制過的力道扣住那孩子纖細的咽喉,將他往牆壁狠狠一按,令瑟林諾驟咳起來。
整條走道裡沒有其他人,但不能保證不會有人。
「我待會放開你,給我到地下一樓的訓練場,用跑的。」
「……知道了。」瑟林諾摀著喉嚨,咳了幾口後說道。
地下一樓的訓練場僅限成犬出入,通常都是各人約好在那裡對練。年中賽期間,那裡幾乎無人使用。凱恆打開其中一個場地的大門,把瑟林諾推進去,力道大得令他跌在地上。
「起來,我有事情問你。」
瑟林諾爬起身,癟著嘴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顯然無法理解凱恆為什麼要發脾氣。
「你給我老實交代你怎麼殺了坎德洛的。」為免聲音傳到外面,凱恆盡可能壓下自己的音量,結果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很明顯在發抖。
「你讓我去買『鹽』那天,我在外面看見坎德洛,我不知道他在外面亂晃做什麼,但是我看過賽程表幾百次,也看過他的預賽影片,所以認出他。」瑟林諾故意不看凱恆,隨意地踢著腳,靴前的金屬片跟水泥地撞出清冽的響聲。「我知道年中賽的規則,坎德洛只要去死,你就不需要勉強自己帶傷去比賽了,所以我故意引他到小巷子裡。」
瑟林諾拉開外套,拿出愛用的短刀,刃面光亮如新,此刻看來居然有些不自然。那張介乎純真與成人時期的臉龐開始扭曲,逐漸流露出幾分真正的殺意來。
「我不是說過嗎?捅脖子特有效。」
「……你是不是瘋了?那傢伙整整高了你四十公分,你居然心血來潮殺了他?」
「是啊。」瑟林諾又笑了,不知道是在承認自己瘋了,或者承認自己就是心血來潮。
凱恆有時覺得自己無法理解瑟林諾。他無法理解瑟林諾為了什麼而去救狗,結果被打得奄奄一息;又是為了什麼,而替一個想念書的朋友求來一張索價高昂的通行證,又例如現在,瑟林諾究竟是出於什麼想法,為了保證他比賽勝利而去刺殺坎德洛?
「你他媽腦袋有問題,」凱恆搖著頭,一字一句地說:「我是說真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失敗了,現在躺在巷子裡連屍體都沒人要收的就是你!」
「我不在乎!」
瑟林諾一揮手上的短刀,燦亮無情的銀色劃破空氣,而後指向他。那對淺灰色的眼睛同樣直直看著他,當中承載的情緒教人難以承受,凱恆對情緒毫不敏感也不理解,所以他仍舊不明白,瑟林諾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笑著注視他。
「約翰答應你,只要你打進八強,他就會讓你去白楊區。凱恆,你一定要贏才可以!你一定要到那裡去,不要再待在這個地方了,我也是那樣告訴薩卡的。況且,你可以去那裡的話,我也可以去,我也想去,所以拜託你向我證明吧,向我證明我不用一輩子活在垃圾堆裡面!」
「你不想活在垃圾堆裡又干老子屁事啊!」凱恆的聲音終於大了起來。「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你運氣好才把坎德洛那傢伙做了,下次、下下次又怎樣?老子可以贏,不需要搞下三濫那套!」
「不可以冒險。你那時還有傷,誰也不能保證你在比賽前可以完全復原,光是那樣我就無法忍受。凱恆,不知道終點在哪裡,跟知道終點在哪裡卻到不了是不一樣的!既然你的終點已經在眼前了,我一定也會……我也想……」
短刀垂了下去,瑟林諾耸拉著雙肩,眼神、嘴唇、聲音、手指、全身都顫抖起來。
「不應該是這樣的,凱恆,我以為你會高興的。我幫了你啊,可是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那麼生氣呢……?」
瑟林諾泫然欲泣的神情,跟他夢中那個女人的模樣重疊了。
有那麼一秒,他幾乎要衝上去抱住她。
但他忍住了,搖動的影子很快變得清晰。「高興?我看你是搞錯什麼了吧。如果你今天為了殺掉坎德洛結果不知道死在哪裡,我要做何感想?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還清我的恩情──我他媽要你還了嗎!」
凱恆按住自己疼痛不已的頭側,出人意料的狂躁感佔據了他的思考,不得已之下他轉身狠揍了幾次水泥牆,逼迫自己深呼吸,冷靜下來。
「老子搞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你那顆腦袋究竟怎麼想的,自以為這樣是對我好嗎?你難道也是這樣對待你的朋友的?自以為給他搞張通行證過去是對他好,如果他知道你為了那張通行證又參加多少比賽、受過多少傷,你認為他會開心嗎?你這充其量就是自我滿足,你懂嗎?你做這些事情都是為了你自己,罪惡感卻要我們扛!」
瑟林諾的薄唇一瞬間扭曲了,倒映白熾燈的水光盈滿了他的眼眶。
「你覺得罪惡嗎,凱恆?我做的事情就只讓你覺得負擔嗎?」
「我承認你幫了我,但要我說的話,別再幫我了。如果你堅持要那樣做,就不要來找我贊同你,那是你自想自為的結果,不要再說什麼『我是為了你』。」
瑟林諾本想說什麼,幾番猶豫後似乎又將話吞回了肚裡。「……好吧。凱恆,如果我做的事情讓你生氣,我跟你道歉。那麼,你就當作我這樣做是為了自己吧,因為我已經跟約翰賭你會勝利的。」
「什麼?」
「之前,我去找約翰,想用我所有的錢去買一張通行證。他說我的錢不夠,我說我可以還的,就當我先跟他借了錢。然後約翰突然告訴我,他可以跟我打一個賭,如果我贏了,那我就不需要還通行證的錢了。」
「你們賭什麼?」
「你會打進八強,就像約翰跟你說好的那樣。」
「你如果輸了會怎麼樣?」
「你如果輸了會怎麼樣?」瑟林諾笑著反問他。
為了獲得瑟林諾的答案,他立刻回答:「我會死,之後隨便約翰怎麼用我的身體,都不關我的事。」
「……跟我差不多。」
「哪裡差不多了,你可沒有要參加比賽啊。」
「我會參加的,你如果輸了,我就會去參加論生死的比賽。反正我想,如果你都沒能活著走出繁華區,我也不可能在這種地方獲得什麼成就。所以,我會做的,我會繼續去做,直到你面前沒有任何阻礙為止。」
瑟林諾走過來,在偌大的空間中撞了他一下。
「走開──我是說借過。」
他維持著被撞開的姿勢,呆立良久。
回休息室時,瑟林諾早就背對他那張床蒙著頭睡了,或者表現得像在睡的樣子,有人似乎是看出瑟林諾的異樣,便在凱恆進房時看了他一眼。
「怎樣?」
「沒事,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從老大那回來的,剛才他派人來找你。」
「媽的──誰來的?他走多久了?」
「西塔里,走十分鐘有了吧,就在瑟林諾進來時走的。」
凱恆掏出呼叫器,撥了個電話。電話另一邊的西塔里似乎以為自己是什麼賽車手,聽得出他在接到凱恆的電話後,猛然把方向盤打了個一百八十度,說現在就回頭去接人。
「老大有重要事情找你,咱們還是快點過去比較妥當。」
幾天內被找過去兩次可不是什麼好兆頭,相信直覺的凱恆暗暗詛咒道,肯定是因為坎德洛的事情。而事實也正好如他所推測的那般,約翰想知道他對坎德洛死在小巷這件事有沒有什麼想法。
「沒有。」
話才出口他就覺得自己似乎答得太快,只希望約翰不要發現破綻。如果知道瑟林諾殺了坎德洛,不知道約翰會做出什麼事情,殺害對手可說是「贏了戰鬥,輸了戰爭」,因為坎德洛棄賽影響的不只有兩方飼主跟凱恆,還包括事前下注的賭客們以及主辦單位。雖然沒有明文禁止,但只要被發現做出這種行為,譴責跟私下尋仇恐怕是免不了的。
「沒有。」約翰緩緩頷首,輕柔地重複。「那我就告訴調查人員,那恐怕純屬意外吧。誰讓他們不裝多一些路燈跟監視器呢?意外總是發生在死角,可不是嗎?」
「是。」
「如果你問我,意外,或者說不幸會不會接二連三發生,我會投下同意票。我曾經在股市中遇到手上好幾支股票接連重挫、投資的期貨黃豆又正好因為政策操作的緣故慘賠,加上底下的事業同時面臨一些嚴重問題,所以假如你問我,我會認為人是有可能遭遇一連串不幸的。」
約翰自顧自地玩著手指,視線如同踩著水上的石子一樣點過辦公室內的幾樣物品,然後來到他身上。
「所以我當然也相信,你的『對手』可能會遭遇一連串不幸,下一場比賽的對手是多洛,對嗎?」
「是。」
「我聽說那孩子最近似乎在找什麼人,所以很頻繁地出現在繁華區,頻繁到我這幾天和關口的守衛打個招呼,就可以在她出現兩小時內鎖定她的位置。你對這件事有沒有什麼想法呢,凱恆?」
「……您是想,找人殺了她?」
約翰微笑。
「合理的推斷。不過這個舉動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必要,所以這就該由你決定了。凱恆,你希望我替你再製造一次意外嗎?多洛的死比會比坎德洛的死還要合情合理,或者說不容易懷疑到我身上,因為她是個異軍突起的新秀,想把賭盤扳回原樣的人非常多。而費用的話,如果你想,我只會讓你出其中一部分,就算是我送你的臨別禮物吧。我給你幾分鐘考慮,是要試著打贏『不屈的多洛』呢?還是由我派人乾淨俐落將她送出場?」
所以拜託你向我證明吧,向我證明我不用一輩子活在垃圾堆裡面!
凱恆,不知道終點在哪裡,跟知道終點在哪裡卻到不了是不一樣的!既然你的終點已經在眼前了,我一定也會……我也想……
所以,我會做的,我會繼續去做,直到你面前沒有任何阻礙為止。
「決定得如何?」
約翰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來,他連忙為自己走神這件事道歉。「非常抱歉。」
「原來這對你而言是個需要考慮的問題嗎?我很意外。」
「非常抱歉。」
「那麼,有答案了嗎?」
約翰交疊十指,將下頜靠在那上面,淺藍色的眼睛隨著他的視線游移著。
「是。」凱恆嚥了口唾沫,說:「請您替我──」
約翰揚手打斷他。「我知道了,出去吧。我會在許可範圍之內辦好這件事,你還是必須做好比賽的準備,明白了嗎?」
「是。」
琳格替他開門時,似乎嘆了一口氣,但凱恆回過頭想看清她的神情時,門早已砰然關上,嚴實得彷彿從未開啟過。
之後,凱恆時不時會想到琳格嘆的那口氣。
琳格對約翰的瞭解遠比他要多,那聲預告般的嘆息,意味著他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嗎?要說不後悔,那絕對是騙人的,但能夠藉著「約翰已經派人去處理多洛,所以不要去干擾他們」這個說法來阻止瑟林諾以身涉險,還是非常值得的。那孩子搞不好不小心在訓練所吸到什麼奇怪的氣體,所以才會跟他說那些話,最好的證明就是,之後瑟林諾又表現得跟平常一模一樣,也會乖乖去訓練、找朋友玩,坦然得彷彿忘了自己曾經笑得那樣扭曲。
然而,那個笑容的影子,又在某個消息傳來時悄悄浮現。
「喂?」他讓在後面看自己打牌的瑟林諾,幫忙接起鈴聲大作的呼叫器,一邊把頭側到左邊去講電話,一邊繼續等右邊的人決定要不要跟注。「你快點行嗎?──喂,你說啥?」
「我說,」電話另一頭的人聲音大了些。「老大派了兩個傢伙出去,其中一個回來了,多洛沒死,你明天得出場比賽,知道嗎?」
「把電話掛了。」凱恆終於等到上家決定完畢,隨即推出自己的籌碼。「跟,換你。」
坐在他左邊的人聽見電話傳來的消息,多嘴道:「他說啥?老大派出去的人失手了是不是?」
「是又怎樣,你不跟就蓋牌。」
他能感覺到,背後有道不安的視線,游移著,像盞搖晃著、即將熄滅的白熾燈。
那個不出牌的人還在說話。
「這樣你明天還是會對上多洛對吧?那傢伙不是很、」
「──你他媽說夠了沒!」
「靠你幹嘛!突然發什麼瘋啊!」
被他死掐住脖子的人因為難以呼吸而本能地揮舞手腳,不小心踢到木板,結果將整個牌桌都掀翻了,跟著翻倒的還有那個倒楣鬼坐的椅子──那人被他一把摜在地上,痛得一時半刻只能躺著哇哇叫。在其他人牌局被打亂的歎息聲跟埋怨聲中,凱恆啞著聲音起身,看著散落一地的紙板籌碼和撲克牌,惡狠狠地環視所有人,彷彿他們都是多洛。
「不要統統都認為老子就是去給人練功的,你們這群王八蛋──老子也不是吃素的,堂堂正正地打贏那傢伙有什麼難!」
將整個房間淹沒的可怕寂靜之中,只有瑟林諾發出一陣有如嗚咽的笑聲。
隔天下午,凱恆獨自坐上載著他前往「棕櫚海灘」的黑頭車,和身為飼主的約翰一同報到後,逕自走進熟悉不已的準備室。比賽開始前幾小時,他設定好桌上的鬧鐘,睡了一會,做了幾個夢。
叫醒他的並不是鬧鐘──有誰敲了準備室的門,他用掌根揉揉眼睛,扯掉脖子上被冷汗浸透的毛巾,上前應門。
「敲什麼門,跟你說過幾次了敲門很娘娘腔──是你啊。」
「不要露出那種覺得噁心的表情嘛,我們交情有那麼差嗎?」
萊加調侃他一句,側身溜進準備室。
「來做什麼?」
「來給你加油打氣?」
「滾。」
「哎,幽默感還是這麼差。」
總是笑得瞇起眼睛的萊加,這時也露出跟平常別無二致的閒適神情。他從軍用背心的口袋掏出一包東西,上下拋接了一陣,扔給凱恆。
「這是什麼?」
「就跟每次老大要我給你的東西一樣,是『鹽』。」
「我不缺這個,幫我跟他道謝,但是如果要找理由修理我,那還是免了。」
凱恆將裝著「鹽」的夾鏈袋按在桌上,不打算吃它。雖然不曉得約翰都是透過什麼管道知道他需要「鹽」的,但他的消息來源這次顯然失靈了。
萊加聳聳肩,笑意更深了。
「這可不行,凱恆,琳格有交代,老大說你必須吃了它。在這裡,現在,把它吃了。」
「不是說了不用?沒事用那麼多這東西會有事你不知道?」凱恆皺眉,開始覺得萊加有點不對勁。「老子討厭別人多嘴,想挨揍是不是?」
「當然不想啊,不過你如果不用的話,咱們可不能跟老大交代。老大說了,看你要自己吃了它,還是琳格過來把整包藥塞進你喉嚨裡,他沒意見。」
「……他還說了什麼?」
萊加露出苦思的神情,然後用拳頭敲了一下掌心。
「啊,我想到了。他還要我傳話給你,聽好了──老大說:『希望你最後至少能表現出勇敢的樣子來。』」
「最──最什麼?」
「最後。」
軍用背心的口袋傳來一個清晰冷淡的聲音,萊加拿出始終保持通話的呼叫器,對凱恆露出感到抱歉的笑容。
「抱歉啊,琳格讓我把呼叫器開著,如果你揍我,她會親自過來招呼你。」
一杯溫水就擱在那包「鹽」旁邊,凱恆看向鏡中萊加仍舊微笑著的臉。很慢很慢地,他把夾鏈袋打開,等它溶解在水中,隨即將水喝下。他沒有問為什麼,反正那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做錯了選擇,然而究竟是做錯哪一個選擇,他不想深究。
鹹澀的味道,令他想起這種藥物之所以被稱作「鹽」的原因:因為很鹹,卻是每天都不得不用的,「鹽」甚至比真正的鹽還更稱得上是城外人的生活必需品。
「鹽」嚐起來就像汗水或淚水一樣。
「凱恆吃了。」
一直到回報完畢、離開房間前,萊加都沒有把呼叫器關掉。門輕輕關上的聲音,就像是都城大門關上時,將兩邊的人們給硬生生隔開的斷絕聲。
感官彷彿全都往內聚集,那些藥粉慢慢地、慢慢地隨著水流進胃裡,開始溶解成更為細小的粒子,如同一個個暗殺小隊,默默隨著血管流往全身。不到幾分鐘,胃部突然湧起鮮明的劇烈的燒灼感,說明就算他剛才服下的是「鹽」,也是徹徹底底的失敗品。越來越巨大的耳鳴聲讓他回到了鬧哄哄的物質區,在那裡,鋼條鋼筋撞擊著、機器無止無休地運轉、孩子們為了撿拾有價值的垃圾而在垃圾山邊鬥毆、父母把生來領救濟金用的孩子當作出氣筒……
凱恆!你他媽又去哪了!你又整天不在家,他媽瞧不起老子是吧!
懂了吧?不要說打聾你一隻耳朵,就算打死你我也不會被怎樣。
叫幾次你也聽不到,又不是真聾了,你就是存心跟我唱反調吧,啊?
看什麼看?你那眼神真是讓人看了就不爽……你手上那什麼?──住手!
「哇!」
瑟林諾沒有敲門就進來了,結果踢到坐倒在牆邊的他。
「哎呀,凱恆你坐在地上做什麼?你還好吧?」
他看著那扇通往預備場地的門,一時還未回神。
「凱恆?」
瑟林諾蹲下身在他面前用力揮手,這才令凱恆脫離有些失神的狀態,但也嚇了一跳。他抓住瑟林諾纖細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瞪過去。
「進來連門都不敲?」
「可是你說過敲門很像女孩子的……」
「呃、」他搖搖頭,撐著膝蓋起身。「算了。」
「你的毛巾都濕了。」瑟林諾拿起他掛在椅子上的毛巾。「來,給你新的。」
「嗯。」
他坐在休息用的單人床邊,用毛巾擦汗,瑟林諾在他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坐下,將下巴靠在椅背上看他。
「有沒有什麼策略啊?」
「幹掉多洛然後回去睡覺。」
瑟林諾噗哧一笑。「你真的很會說笑耶,他們為什麼都說你沒幽默感啊?總之,聽起來是個好計畫,待會我會去外面看轉播,決賽就會在電視牆上播放全程轉播,終於可以看完你的比賽了,加油喔。」
「嗯。」
凱恆處在用完藥後時強時弱的恍惚感中,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理解瑟林諾剛才說的東西。
「……你說決賽會轉播?」
「會啊,因為是八強賽所以比較盛大吧,一想到可以看凱恆比賽我就好興奮哦。」瑟林諾又露出笑容,好像能看他把對手的心臟刺穿是種至高無上的娛樂。
掛在他脖子上的毛巾不知不覺又被冷汗浸濕,凱恆將它甩到地上。瑟林諾原本還在談笑,看見他鬧脾氣一樣亂扔東西,也沒埋怨,只是像個收拾玩具的母親離開椅子,撿起毛巾。他也跟著起身,走向瑟林諾。
「……喂瑟林諾,」他揉了揉顴骨的位置,沙啞著聲音說:「去給老子弄點『鹽』來。」
「『鹽』?可是凱恆,」瑟林諾轉頭看了看桌上的杯子跟夾鏈袋。「你應該已經用過了吧?看起來那個份量已經夠了啊。還要的話晚點我會再去幫你買的,所以別那麼著急。」
「你還知道我什麼時候想要了?我說要就要,現在就給我去買。」
「不是吧,凱恆。待會就要上場了,非得立刻──」
「老子說要就要,哪裡來這麼多廢話。」他推了瑟林諾一把,瞪著那個滿臉擔憂、模樣異常沒用的孩子。「現在就給我去。」
「凱恆,我怕錯過你的比賽,這是你最後一場──」
「囉唆!」
瑟林諾的脖子很細,怕是沒什麼機會再長粗──女孩就是女孩,這點怎麼樣也騙不了人。他的手指一根根收緊,小指觸及瑟林諾高領線衫下的項圈,沒長什麼肉的身體被他提離地面。
「凱、凱……恆……」
瑟林諾忍耐著不要發出呻吟的聲音,只是朝他伸出手,那隻手卻很快就癱軟下去。
「你以為你在跟誰說不要啊?老子他媽最討厭囉唆的傢伙,待會放你下來,最好別再多說廢話。給我滾出去,比賽完以後我沒有看到『鹽』的話你就死定了,聽懂沒?」
被他一把摔在地上的瑟林諾摀著喉嚨咳嗽,爬起身後,滿眼淚水地甩上門,衝出準備室。
他重新倒回了牆邊。
或許他終究會後悔自己沒有好好跟這孩子道別,但離情依依、交代各種事情的婆媽場面也不是他喜歡看到的。或許有機會,他可以試著跟瑟林諾道歉一次,但那都是比賽結束後的事情了。
就這樣吧。他的人生本來就沒有什麼可奢望的。
白昼夢追っても去ってったんだ
追逐著白日夢 卻還是夢過境遷
残ったのは next stage
剩下的只是 下一場戰鬥
「經過血腥的淘汰賽以後,我們終於來到了刺激的決賽!我們兩個是今天的主持人。那麼首先宣佈選手名稱,年中賽決賽第一場,由現在最受矚目的新人,阿爾雷德.寇芬飼養的『不屈的多洛』,對上──對上對上對上約翰.班尼勒的『鐵爪凱恆』!──凱恆這次的表現似乎比年初賽好很多,以四勝一零的成績打入決賽。老沃你怎麼看?」
「我認為──」
要是哪天開放在場內選鬥犬以外的傢伙當對手,他非得把這主持人砍翻不可,誰都知道比賽才是重點,之前的成績誰管啊。對手是個十四歲女孩,他不想再等了,怎麼樣也好,快點讓比賽結束吧──雖然他並不曉得自己究竟想在比賽結束後前往哪裡,是活人的世界?還是死者的世界?
那時,他想起了自己和約翰說過的話。
女孩又怎樣?訓練途中沒死的話,女孩也不一定會打輸男人。
所以他有可能會成為那個「被打敗」的男人嗎?雖說自己也不是第一個。
他露出牙齒笑了。
啊啊,自己跟女人真是因緣不淺。但是,怎麼就沒有個溫柔點的傢伙?
「比賽——」
鐵籠慢慢打開時,他反而閉上了眼睛。
凱恆……謝謝你。
──或許是有的。
但那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開始!」
快點啊,該死的!他側身擠出鐵門,繞著場地往那個矮小的身影狂奔過去,邊跑邊眨眼適應場內的光線,右爪拉出肩關節允許的最大幅度,順利的話應該可以──
嘖。
多洛一個漂亮的下腰躲開爪擊,旋即後翻攀上正在後退的鐵籠,在半空中拔出慣用的匕首,動作流暢到像在舞蹈,眨眼間反守為攻,往他的方向壓下來。
他啐了口,偏過頭將聽力正常的左耳朝著場內。媽的,仔細一看比瑟林諾還矮,之前那些傢伙都怎麼死的?
他露出獰笑,向上一躍。
氣勢上的對峙是他勝出──多洛往旁一扭,沒選擇正面吃下如同上下顎瞬間咬合一般的雙爪攻擊,閃到他的後方──他穩穩落地,不到一秒便迅速回身,又是一道撕碎空氣的爪風。
如果能夠用稍微慢一些的速度檢視雙方的動作,會發現他倆彷彿拼圖般嵌合完美,彼此有來有往,誰都未處下風。多洛贏在機動力這點是毫無異議,但要論續戰力絕對是他佔優,在這種情況下,他有把握跟對手纏鬥五分鐘都不會喘氣。
彷彿吞下幾隻老鼠一樣的撕扯感,卻隨著他的自信一併竄湧而起。
一下兩下三下四下,這種狂風暴雨般的攻勢,可說是徹底放棄了透過防守磨耗對手集中力的策略──服藥後剩下的時間不允許凱恆那樣做,於是他發出示威般的吼聲,憑著本能的狂暴揮出感官都追不上的攻擊,只要腳步踏錯那麼一次,就會被鎖在他的爪子所形成的牢籠裡。
但確實這個孩子以速度跟奇異的攻擊角度見長,行動預測起來更花精神。直覺告訴他,那對似不出於少女的冷徹視線哪怕一秒都沒有偏移過,跟他一樣牢牢鎖定著獵物。兩人彷彿生世為敵的死仇,狠狠盯住彼此,無論如何都不肯錯過對方出岔子的那一瞬間。
比賽時固然需要思考戰術,但對他來說,那種事通常是開打一分鐘內就決定好的。更多時候掌控他的心智的,僅是單純而野性的直覺。不管怎麼活動,脆弱的部份他都護得好好的,就像野獸絕不會輕易現出自己的腹部,他也縮著脖子不讓對手抓到攻擊的機會。
沒必要像之前那些對手一樣試圖抓住、勒住或者綁住這個女孩,用不留餘地的攻勢,使她無暇旁顧尋找繞背偷襲他的機會,才是上策。兩人戰鬥的區域被這種步步進逼不給活路的方式一路限縮到邊緣,多洛被他逼得快要貼上牆,吸了口氣。
就是現在!
雙方的體力差已經浮現,在比賽中要抓到空檔調勻呼吸幾乎不可能,除非能讓對手受到一定程度的──
「喝啊!」
顯然他跟牆壁間的空間還不夠小,多洛實在太矮了,異常嬌小的體型使她鬼使神差地踩著牆面突然跳過來,毫無預警攻向他面門,逼得他架起爪子防禦。但大得出奇的力道猛然架開他不夠穩當的防禦,劇痛襲上左眼。
他的臉仰起幾度,但也不打算在這次較勁中全輸。
單憑綁腿靴鞋尖掠過額頭的觸感,他就判斷出多洛此刻的位置,右爪立刻往上帶,狠狠一扯,逼得她收尾的動作多了幾分踉蹌。他粗魯地抹掉眼中的血,幾乎沒有停頓地又往那個爭取到呼吸時間的女孩衝過去。不過是傷到眼睛而已,沒事的,聽得出來對方的腳步已經亂了,他習慣性地微微往左側過身子,以便抓準多洛的動向。
凜冽的金屬撞擊聲彷彿能夠刺穿腦膜,爪擊一次次被小刀擋下,多洛越擋越顯得心虛,眼神已經不再如同剛才那樣黏在他的身上了。
在看哪裡?
手臂再次拉開鐮刀一樣的巨大弧度,隨即收割。
「喝!」
俐落的右旋也未能確實避開鐵爪的正攻,多洛擰眉,下意識伸手去扶受傷的左肩。這個微小的動作令凱恆當機立斷一躍向前,硬生生將對手撞倒,只可惜左肩的傷還不足以妨礙那個小女孩從爪下逃開。只見她以驚人的勢頭滾離他的攻擊範圍,搖晃起身。
同時,宣告自由加入武器的鐘聲也響起。
凱恆咬緊牙關,衝向愣了那麼半秒鐘的對手。
「在看哪啊!」
揮空了,這個失敗引起極為嚴重的後果──多洛沒有如他所想的被爪子碰到,反而彎腰躲過攻擊,旋即速度驚人地迴身殺來。
「啊啊啊啊啊啊!」
那刀看似輕巧,卻幾乎直捅到底,刀要再長一點,很可能臟器這時已經直接被刺破。瀕死野獸般的怒吼過後,他半跪下來,眼前的顏色突然混雜不清。白熾燈變成了黑色,多洛的黑髮黑眼卻變成一片慘白──
不管那把刀刺中了哪裡,終歸是到他這來了。多洛的拳腳功夫固然不可小覷,但沒有武器的話,光用拳頭也不可能把他打死。凱恆靠著已經陷入火海的意識勉力思考對策,連忙起身後退,手扶在腰上,刀刃隨著動作微微晃動,細小的漣漪最後震盪出巨大的痛楚。拔出來肯定會大出血,放著的話還有辦法──
說不上是求助還是怨恨地張望,他忽然抬起頭,速度快得差點沒扭到頸關節。
約翰就在那裡,就像一個面對著溺水者的人,正考慮著要出手相救,還是拿根長竿子把那個人弄死。
希望你最後至少能表現出勇敢的樣子來,因為我喜歡勇敢的人。
那個微笑清晰得彷彿僅有幾步之遙。
怎麼能夠……在這種地方,被這傢伙玩弄在掌心……凱恆幾乎要抱頭大吼,他才不會死,不可能,因為、因為──
「喝!」
僅存的理智在朝他大喊,喊著「你已經瘋了」,因為他不再觀察多洛的動作,只是任由發燙的鐵爪引導,去向那個彷彿沒有感情的、憑空冒出來的怪物索命。是啊,那女孩是怪物,此刻她只是不斷張望,彷彿在準備要找到什麼。這傢伙憑什麼擋在他中間,憑什麼阻止他從長達三年的束縛中逃脫,只差一點了、只差一點點──
中了!
多洛仰頭,終於坐倒在地,露出對野獸而言可謂最美妙的部位:青筋畢露的白皙咽喉。她摀著被鐵爪撕破衣服直達皮肉的地方,那隻小得教人意外的手根本無法擋住鮮血淋漓的傷處,他喘著粗氣一步步上前,眼前已經閃動著她被鐵爪釘在地面,眼珠蒙上一層白翳的悲慘景象。
野獸已經準備好要給獵物致命一擊。
在一切看似都要結束的剎那,多洛猛然用盡最後一點反應力,從他面前滾開,他沒聽清主持人的聲音,似乎有誰扔了東西進來。
轉過頭,只見那孩子遙望著場邊的一抹銀光,似乎想要跑過去,卻忌憚著不知道他跟自己誰跑得更快一些。他邁開大步,學獵豹彎下身子,隨時也準備好衝出去。只要搶到那把刀,他就贏定了。
體力似乎也快到達極限,插在腰上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提醒著這點。
兩人同時飛奔而出。
很明顯多洛根本追不上他,他幾步就跑到場邊,在心中大叫「成了」,彎腰撿起那把銀光閃閃的刀,卻很快發現多洛的目標並不是那東西,那只是誘餌──被騙了。
腰間的刀被瞬間拔出的劇痛,終於讓他發出絕望的怒吼。
踩在他背上的腳步輕盈卻又沈重,簡直就像在嘲笑。
凱恆幾乎可以聽見刀刃揮落、將秒與秒之間的凝滯空氣破開的聲音,隨著那聲音倏然終結,劇痛閃電般襲上後腦,他搖晃了一下,頭側隨即狠狠撞在水泥地上,眼前發黑。
像是不甘地想知道自己究竟輸得有多慘那樣,凱恆剩餘的視線,看著環繞自己的所有事物,但那很快都變得模糊,因為有什麼從眼窩那裡流出來,溫溫熱熱的,遮蔽了他的視野。那種刺痛眼角的鹹澀,一定是汗水──肯定不是眼淚,也不是血吧。
毫無說服力的自言自語,彷彿在做最後的掙扎。
……這肯定,不是死亡吧。
「──勝負分曉!年中賽決賽第一場,勝利者是阿爾雷德.寇芬飼養的『不屈的多洛』!」
再也無法握緊的右手軟軟地攤了開來,出人意料,還能看見一道淺白色的疤痕,橫越整個掌心,隨後,世界終於慢慢暗了下來。隨著體內所有溫暖的事物迅速流失,可怕的冰冷吞沒了四肢百骸,奇怪的是,在最後,宛如擁抱的某種溫暖,淺淺地、彷彿等待良久地,包圍住他。
「尼、菈……」
他對著那個金髮的影子喃喃自語,感覺自己嚐到了幾分熟悉的鹹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