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澗湍流中的神祕客「河烏」

溪澗湍流中的神祕客「河烏」

究竟是湍流造就了河烏,還是河烏選擇追逐溪水?

也許你曾經走過臺灣某一條溪澗,譬如海拔不算高的桶后溪、北勢溪、金瓜寮溪,或者海拔比較高的荖濃溪、杉林溪,甚至一條人煙罕至的無名野溪,突然發現嘩嘩啦啦、淙淙渀走的溪水中有一塊石頭上佇立著一隻不甚起眼的鳥兒,若非意外,實在難以看見。

當你好奇想把牠看得更仔細,不過一眨眼卻突然不見了,等你有些失望想要收回視線時,卻見牠又突然從另一邊水裏冒了出來,手腳俐落地跳上了另一塊石頭。這時候你注意到了,牠有一些別的鳥兒沒有的特殊舉動。

是的,這隻鳥兒的名字叫做「河烏」─臺灣山區溪澗湍流中的「神祕客」。

河烏─河裏的烏鴉?

呵,河烏?難道是住在河裏的烏鴉?

是的,說河烏是「河裏的烏鴉」,雖不中也差不多了,看牠體形,再加全身暗褐近墨的羽色,尤其天色陰沈時候,給人印象確實像似一隻尺寸小了兩號的烏鴉。日本人也是叫牠「カワガラス」,用日文漢字寫出來就是「河烏」或「沢烏」。

河烏這種鳥一生都在山中溪澗湍流中討生活,經常可以看見牠們突然潛沒水底,抓著河床石頭行走,或是在激流裏逆水泅泳,不然就是把頭埋入水中,拱起背部,頂著急流奮力覓食。水流那麼湍急,左看右看,牠卻是一派輕鬆、游刃有餘的模樣,一身水中功夫顯然十分了得。看牠站在落瀑邊緣,溪水若千軍萬馬向牠渀來,牠雙腳牢牢抓住溪底,不動如山,就是證明。

河烏也許看起來像似烏鴉,卻不屬於鴉科,而屬於牠自己的河烏科。算算全世界河烏家族,僅有一「屬」五「種」,廣布各大洲,我們臺灣看見的只有一種。雖然各地俗名不同,身上羽氅顏色也不一,行為表現卻大概一個樣子,習性也大同小異,只有南美的橘紅喉河烏稍有例外,極其有趣。

臺灣河烏只有臺灣才有嗎?

前面我們說全球共有五種河烏,臺灣的河烏叫做「褐河烏」,一般簡稱「河烏」,其他四種,分別是南美洲的「白頭河烏」與「橘紅喉河烏」,歐洲(包括英國)與北非的「白胸河烏」,以及北美洲西岸(從阿拉斯加到巴拿馬)的「美洲河烏」。

褐河烏又稱「亞洲河烏」,顧名思義,顯然不僅僅在臺灣才看得到,我們在日本、韓國、西伯利亞、中國,或去西藏、不丹、尼泊爾、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緬甸,寮國、越南、泰國、香港等地看到的河烏,就跟臺灣的長得一模一樣。

臺灣的河烏是全世界五種河烏,塊頭最大的一種,身長大概在二十一至二十三公分之間,與五色鳥紅嘴黑鵯差不多,體重約八十八公克,足足有美洲河烏或白頭河烏兩倍重。臺灣河烏塊頭雖「大」,我們給牠的名字也暗示牠是「住在河裏的烏鴉」,卻不能以為河烏是烏鴉的弟弟,就拿身長大約五十五公分左右臺灣可見的巨嘴鴉來說,河烏大小比起來尚有相當一段距離。

溪水湍急,河烏沒有三兩三,上不了梁山

說「上不了梁山」,其實應該說「下不了湍水」。

全世界萬種鳥類,河烏不是唯一擅於潛水覓食的鳥兒,但卻是雀形目中唯一可以在水裏靈巧進出的鳴禽。河烏的孩子,甚至還不會飛,就可以獨立載沈載浮沄沄逆浪之中,甚至短暫的潛入水裏。從河烏身上,我們看見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地球上所有生物,包括人類,「為了活下去」乃是演化與適應最大的推動力。

河烏喜歡棲息的溪澗,通常錯落著大大小小石頭,水勢湍急,溪面雖然不必像濁水溪那般壯觀寬闊,但至少也要有金瓜寮溪的規模,最重要的是水質必須清澈乾淨,因此河烏就像某些其他動植物,經常被當作環境是否遭受污染的指標,換句話說,河烏的出現就是溪水品質的保證,譬如臺北士林外雙溪就看不到河烏,不過我在新店廣興平廣橋觀察那裏的溪流環境並非十分乾淨,也發現有河烏在那裏育雛。

算一算,全世界總共大概有四百種,也就是百分之四大小不同禽鳥終生「靠『水』討生」,此時讓我們立刻想起的就是鷿鷈、鸕鶿、鵜鶘等家族,以及秧雞科(譬如大家比較熟悉的紅、白冠水雞)在水中進出的忙碌身影,還有鴨子雁鵝這類所謂的「水鳥」,信天翁、鹱科、鰹鳥、海鷗等所謂的「海鳥」,如果定義再放寬一些,譬如鷺科、紅鶴科以及常在海濱溪邊活動的一些鷸鴴類岸鳥溪鳥,每一種都各自擁有特別的近水謀生工具與技巧。

水,是許多生命滋長的根源。然而一般鳥類接近水,通常多只為了解渴或洗個澡,萬一不幸掉進深水中,多半凶多吉少,除非立刻掙困脫身,否則身上羽毛一旦蘸足吸飽了水,不溺斃也難。

鳥兒想要入水,身體第一要能防水,第二要能浮得起來。

河烏若非有兩把刷子,不敢叫「河烏」

河烏比五色鳥略大一點,在眾多鶯雀鳥類中不算大也不算小,牠既不是水鳥,亦非海鳥,卻是禽鳥世界典型的「討海人」之一,只不過「海」換成了「溪」。

河烏能浮水泅泳,更擅於潛水。

我觀察河烏在開放的溪流裏進出覓食,不僅感覺有趣且深深著迷,對於物種「演化」的奧妙與神奇,心頭總禁不住頻頻發出讚歎。

那一天,我在北勢溪一座攔沙壩附近的橋墩上方,發現有一對河烏築巢育雛。河烏的巢窠通常築在溪邊岩壁凹洞罅隙或平臺上,離水面不會很高,可以減少親鳥啣食育雛來回奔波的辛勞。這一對河烏卻是把巢築在高高的橋墩上,就在橋面下,也許牠們認為這裏比在溪壁上築巢安全多了,雖然距離也許比較遠些。

我看見親鳥每次含著食物回來,總是先一路貼著水面「緊張地」飛到橋墩下,再突然升高入巢。巢窠看來十分隱密,無論我怎麼尋找角度都看不到。有時候牠們也會在離橋墩不遠處的溪壁上停歇一會兒,確定「安全」無虞之後再繼續行程。

我發現河烏在溪澗裏活動,無論有什麼狀況,譬如儘管我極其小心,有時仍舊不免會驚擾到牠,牠一定只沿著溪流飛翔,溪水怎麼流怎麼彎,牠就怎麼飛怎麼轉,不會像也是在溪澗活動的翠鳥,有時候會橫越岸邊陸地走捷徑。我想,「水」一定給河烏很大的安全感。

河烏覓食,遇到淺流區就直接「走」入水裏,把整個身體沒入水中,或是只把頭埋進水裏,逆著溪水,翻找溪床上水棲昆蟲,尤其石蠅、蜉蝣、石蠶蛾等幼蟲,或者蝦蟹之類的水生節肢動物或軟體動物。

有時候我看牠也會捕食小魚,譬如住在武陵七家灣溪的河烏,不僅吃苦花,也捕食鼎鼎大名人稱「國寶魚」櫻花鉤吻鮭的小魚。不必驚訝,事實如此。河烏與櫻花鉤吻鮭,都喜愛冷冽乾淨的溪澗水,信不信由你,根據屏科大野保所鳥類生態研究室孫元勳教授,帶領博士生洪孝宇等人的調查,一對育雛期中的河烏,捕捉的小鮭魚可以高達三百九十六條。

如果是深流,河烏就從站立的石塊上一躍入水,跟我們人從泳池畔縱身跳水入池沒有兩樣,模樣甚是可掬可愛。有時候彷彿溺水,暫時消失在湍急的水紋裏,我總是焦急地來回搜索溪面,一邊猜測牠又會從哪裏冒了出來。

一隻在水裏「飛翔」的鳥兒?

在陸地上顯得有些笨拙的企鵝,到了海裏卻是靈活得有如我們一句成語所形容的─「如魚得水」,或是更生動的直白描述:活像水裏一條魚。企鵝是鳥不是魚,但在水裏卻能像燕子在空中那般靈活地「飛翔」。河烏在溪中也許不如企鵝敏捷,雙翅卻也幫助牠能夠在急流裏逆向「游泳」前進。

為了觀察並確定河烏究竟如何在水裏游泳,我找到一個理想的制高點,利用望遠鏡與長焦鏡頭,終於在難抑的興奮中,解開了河烏一部分的「神祕」。

河烏站在石頭上略顯「圓胖」的身材,一旦進入了溪流中,卻變成修長的流線型。

有時候全身包裹著不停流過的溪水,只見雖短但強而有力的雙翅一張一合,竟似一條不斷翻著銀光的魚兒,奮力溯溪而游。

呵,一隻在陸地上會唱歌的鳥兒竟像魚兒一樣在水裏游泳。那不是「浪裏白條」,是誰?

一般說來,夏天時候水量較低,河烏比較喜歡在淺水區覓食。牠們就在石頭上一塊跳過一塊,在水邊緣找尋食物,但也經常走入水裏,雙腳牢牢抓緊石頭,半身沈沒水中。河烏兩隻腳十分強勁,以牠身材比例而言並不算短,涉水十分方便,腳趾爪更是尖銳有力,功能猶如海邊釣客穿的磯釘鞋,畢竟涉水比潛水省力多了。

冬季水位較高,為了覓食就不得不花費較多時間潛水。企鵝可以在水中閉氣十五分鐘,河烏潛水時間雖然一次可以長達三十秒,不過我看牠們每次入水時間並不長,次數倒是頻繁。有人計算過,河烏每分鐘大概潛水四、五次之多。

河烏一身羽氅,不僅防水一流而已

河烏一身羽毛,尤其貼近身體的絨毛,大概是所有鶯雀鳥類中最為繁密的。不僅如此,牠的尾脂腺也比一般鶯雀發達,能夠提供額外充足的油脂搽抹全身,使得羽氅防水能力特強。每次我看牠從水裏跳上石頭來,身體甩都不用甩,翅膀也毋須抖動半下,水珠立即一粒粒自動滾下來,隨時可以馬上再次下水,繼續工作,繼續覓食,不必像鸕鶿那般,出水之後還需要抬頭看天,張翅晾乾。

我觀察河烏潛入水裏「飛翔」,彷如翻滾的魚兒,渾身泛著鱗片發出的銀光,原來緊密的羽絨以及濃厚的油脂,使得湍急的溪水流過身體時毫不蘸沾,看起來就宛若包裹在一顆銀色的絕緣氣泡之中。

繁密羽毛與油脂不僅提昇河烏的防水能力,也使得河烏更加耐寒禦冷,鳥學專家說,即使在攝氏零下四十五度,河烏依然可以倖存。

說來河烏得以在冰冷的湍流中討生活,不只因為衣服穿得多,油脂抹得厚而已。

河烏眼睛還具有透明瞬膜,就好比車子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又像似我們潛水時戴的泳鏡,讓牠在水裏活動時能夠擁有清楚的視界。兩個鼻孔又各有一片鱗狀的活動「蓋子」,開闔自如,可以幫助牠在水中憋氣不會進水。此外,牠尚有厚厚白色眼瞼,面對湍急亂瀨時可以保護眼睛。

更且,鳥學專家指出,河烏的新陳代謝率不但比較低,血液中含有的血紅素也比一般鳥類高,可以貯存更多的氧氣。這一切,皆有助河烏在山區冷冽湍流中討生活,增加「活下去」的機會。

河烏舉止「怪異」,也許有牠的道理

每次,從水聲劈哩嘩啦的溪邊回返人車爭鳴的都市途中,腦海裏總不斷反覆播放著一個相同畫面:只見河烏挺直站立溪中石頭上,一臉嚴肅模樣,雙腳不動如山,身軀卻幾乎不停息地,一上一下有節奏地快速蹲立,頭部一會兒向左,又一會兒向右。有時候,兩片醒目白色眼瞼也隨著快閃不停,時斷時續,彷彿在跟誰打著什麼信號。想到這裏,也顧不得捷運車廂裏其他乘客,我的嘴角總禁不住會拉出一絲帶著困惑的笑意,久久忘了收回。

河烏,為什麼會有這些奇怪而特殊的動作呢?

我想河烏這樣的舉動,既非純因好玩有趣,顯然也不是在鍛鍊身體。鳥類學者專家各有一套說法,各人解釋不同,「神祕」依舊。

有人認為,溪水滾滾,浪濤激湧,水花四濺,河烏身體不斷上下蹲立,配合著溪水流動的旋律,融入大自然背景中,可以讓牠的天敵,包括人類,比較不易發現牠的身影。

也有的說,河烏身子一上一下,乃是為了避開水面閃爍不定的反光,頭部忽高忽低,左顧再右看,可以從不同角度搜索獵物,順便留意周遭動靜有無變化。不要忘了河烏賴以生存的溪澗,流水嘩然不停,左迴復右旋,變化不斷,必須隨時見招拆招才能化險為夷,這說法聽起來好像有幾分道理。

還有的則以為,河烏身體有節奏的上下蹲立,猶如牠的白色眼瞼也是一樣有節奏的快閃,都是用來跟同類溝通的方式之一。想想溪水嘈雜,若是碰到攔沙壩之類,聲響更大,這時候視覺溝通恐怕比聽覺更有效。我知道臺灣有幾位令人欽佩、專門收錄鳥音的鳥人專家,不知他們說法如何,我很想聽聽看。

不過,根據我個人經驗,當我藏身攔沙壩落瀑附近有些距離的隱密處,水聲轟轟,相機微弱的喀嚓聲仍然逃不過河烏的耳朵。我必須說明,我攝影幾乎沒有連拍習慣,然而河烏只是左顧右盼,幾下子就鎖定了我所在方位,牠看不見我卻望向我這個方向,幾乎沒有一次例外,可見牠聽力的靈敏。

再者,當河烏獨自一隻時,仍舊一樣上下蹲立,牠又在跟誰溝通呢?

我們知道,河烏除了育雛期間,都是獨來獨往的典型「獨行客」,而且通常極少變更領域,換句話說,一隻河烏如果選中了某一條溪流,若非終生至少也有四、五年時間就在那一截河段裏住了下來。一只巢窠,每年略加修葺就可以連續用好幾年。想想在亂瀨急流中討生活畢竟不是一件輕鬆事,也許單獨行動比較沒有負擔。

不過鳥學專家長久觀察到,河烏若遇激動不安,上下蹲立次數更加密集頻繁,此外當河烏求偶展示或面對威脅時候,蹲立的動作不但加速也跟著跨大,似乎又多少支持了上述的這種「溝通」理論。

最後,我個人也有一個看法,不妨說出來給大家聽聽。

每次接近溪邊,只是遠遠聽見溪水嘩啦啦作響,說不出什麼原因,我心頭就會不禁「興奮」起來,也許因為聽見流水湍急受到了「刺激」。而,河烏一生都活在那樣的環境裏,我看牠上下蹲立不斷,節奏明顯,偶爾還會突然抖動一下翅膀,看起來一副「興奮」又「愉快」的模樣,也許就跟我一般都被湍急的溪澗制約了。

河烏眼睛那一閃一閃的「白」,究竟是什麼呢?

我想,只要看過河烏的人,難免都會被牠眼睛不斷一閃一閃的「白」所吸引,那是別種鳥兒身上從來沒看見過的,心裏納悶那究竟是什麼─那是河烏的眼瞼嗎?如果是眼瞼,為什麼是醒目的白色?不然,那是一般鳥類所謂第三眼瞼的「瞬膜」囉?

我們知道河烏會潛水覓食,也知道鳥類的瞬膜是用來保護眼睛,不免會將兩者聯想在一起,誤以為那是河烏的瞬膜,幫助牠在水中覓食。其實有機會看仔細,那層「薄膜」上布滿了纖細白色絨毛─那是河烏的眼瞼,不是瞬膜。

禽鳥的眼瞼,有的是「裸裎」的裸皮,譬如蒼鷺,有的則長有毫毛,譬如鴨子,不管哪一種,一旦「蓋」了下來,眼睛就什麼也看不見了,睡覺時候最好用。瞬膜設計若非透明就是半透明,有的上面還有圖紋,甚至正中央還有個小小圓洞,都是為了拉上來或蓋下來保護眼睛,但又不至於讓眼睛完全失去視力。

河烏全身暗褐,有時看起來甚至一身烏黑,白色的眼瞼,再加上不斷而且具有節奏性的閃動,就更加引人注目了,若說為了打訊號,一小片鮮白襯著一大片暗褐,當然更容易就看見了。

可是,河烏為什麼動不動就眨眼睛,不管附近有沒有別的河烏?呵呵,也許沒有什麼原因,河烏天生就是愛眨眼─我是這麼想的。也或許,牠是在特別向我眨眼示意,炫耀牠眼瞼的美又白。

鳥類學專家說,河烏閃眼每分鐘將近有五十次,也就是幾幾乎每秒鐘閃動一次。你猜,我們常說的「一眨眼時間」究竟有多長呢?0.432秒。顯然,河烏眼瞼的快閃雖快,也還沒有我們人眨眼更快。

河烏,臺灣溪澗湍流中最神祕的「神祕客」,一身許多謎一般的疑問仍然等待有人解答。

河烏一生在淙淙渀走的溪流中打轉,每天唱著同一條溪流的同一首歌,從日出到日落,從春分到雨水。這首歌,這一曲旋律,這一條溪流,河烏已經聆聽了一輩子,甚至在還沒有出生前就早已耳熟。

是的,究竟是湍流造就了河烏,還是河烏自己選擇追逐冷冽的野溪?

每次離開溪邊,我總是這麼問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