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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洲瘋狂富豪》中媳婦還沒進門，就跟未來婆婆比劃過招，訴說女人總是為難女人的宿命。（美聯社）
◎林蔚昀
辛曉琪有首歌叫〈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講一個男人雖有伴侶，卻愛上別的女人，於是原來的伴侶對第三者訴說她的心酸。這首歌在1997年推出，現已不只是歌壇經典，還成了一句流行語，可以拿來形容婆媳關係、母女關係、姑嫂關係、移工和雇主的關係、甚至女性在職場／政壇的競爭……
女人會為難女人嗎？以前我對這沒什麼感覺，因為生性孤僻，知心好友不多，會為難我的人也不多，兩者都有男有女，不太會注意到性別差異。
男性為難別人 理所當然
但，最近看了楊婕的《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看她寫各種女生和女生（包括師生、室友、手帕交、初戀情人）之間的情誼、較勁、心結、小動作……才想起：啊，確實是有「女人為難女人」這回事的。而且，女人為難女人，和女人為難男人、男人為難男人、男人為難女人的方式都不同。
男人為難別人，比較大剌剌（就像坐在公車上，旁若無人地把大腿張開，也不管旁邊是否坐著人），可能會當面直接說：「你／妳做得不好、你／妳這樣子不行」，而女人或許是手中的權利／權力沒有男人那麼大也沒那麼與生俱來又理所當然，顧忌比較多，因此在為難別人時會做得比較隱晦、比較細微精緻，像是蕾絲或網紗做的衣服，漂亮但會扎人。
小學三年級時，我喜歡做中國結，做了送同學，大家看了要我教他們。班上有個女生好像嫉妒，沒多久，她也開始教中國結，和我教的不一樣。許多人也去學了，因為和她不熟，我掙扎半天到底要不要去學，後來去問，她說：「已經額滿了。」我到現在還記得她嘴角的滿足微笑和眼裡的傲氣，但也不禁想：如果是她來請我教她，我答應時是否也會帶著滿足的微笑和傲氣？
小學五、六年級，因為當班長，被許多同學討厭。男生表達不滿的方式是衝著我喊：「幹你娘！幹你爸！」女生則會對我說：「班長，等妳生日，我們送妳花圈。」男生的髒話雖然粗魯直白讓當年的我不知所措，但也十分單純（就像我的兩個兒子滿口屎尿屁一樣單純）。而女生的話雖然不帶一個髒字，卻除了討厭之外還有一種惡意。
雖然討厭那樣的惡意，但我並非無辜。在成長過程中，我也傷害了許多女生、女人，像咬人貓一樣在她們心上留下熱辣的刺痛。有時候，是無法面對畢業分離帶來的痛苦，所以突然就不和一個要好的女同學講話了，留她一個人去疑惑痛苦：「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有時候，是向好朋友告白被拒，之後不知道怎麼面對她，於是乾脆冷淡以待。就像《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中那些不知道怎麼處理友情出現裂縫的女生們，最後終於選擇沉默、逃跑，我也多次選擇沉默、逃跑，然後一直懷抱著愧疚。
楊婕說，她怕女生，但又經常處在女生堆裡。我想，我也是怕女生的女生，甚至害怕自己身上的女性氣質。多年來，我很不女性化，有朋友說我是無性的人，我沒同意也沒否定。我經常做男性、中性打扮，只有在國外教中文時會穿黑襯衫、窄裙、有跟的鞋子，喀拉喀拉走進教室，用嚴肅女教師的面具為自己壯膽。另一個穿裙子的場合是心理治療室，因為醫生認為我壓抑自己的女性氣質，那我想我就穿裙子給你看好了。但不管是他還是我，都覺得這有點像一種展演。
女性為難別人 最愛比較
這樣的我，最後也莫名其妙但又似乎水到渠成地當上了媽媽，穿著打扮開始有「媽媽的味道」，也開始上網尋求媽媽經、關心「小孩長牙」、「大便顏色怎樣才正常」、「感冒好了為何流鼻涕不止」、「Ｘ歲反抗期」。我有了許多媽媽臉友，常和她們一起互相抱怨討拍罵老公。很奇怪，無論這個媽媽原本從事什麼職業，是否相信女性主義，老公在小孩出生前有多體貼……小孩出生後，她們或多或少，都落入了傳統女性的宿命（也就是，變得像她們不想變成的，自己的媽）：老公去工作，她們在家帶小孩。或者兩人都工作，但回家後女人帶孩子，老公滑手機或睡覺。又或者，女人去工作，老公帶小孩，但女人回家後不能滑手機或睡覺，而是要接手帶小孩煮飯做家事……
當然，也是會暗中和媽媽們比來比去的。看到某個媽媽耐心對待小孩好好溝通從不大吼就會嫉妒，看到另一個媽媽說小孩今天又做了什麼讓她大哭崩潰就會想還好我沒那麼慘。因為江湖險惡人生實難，媽媽們多半不吝於給予拍拍、抱抱、過來人的理解、善意的建議……但有時也會遇到某些媽媽，說出：「自己選的就不要抱怨。」「我一打三都這樣過來了，妳有什麼辛苦的？」「是妳自己把老公寵壞，怨不得人。」不禁讓我想起兒時那些小女生的勾心鬥角，或是在咖啡廳聽到一群女人互相訴苦、又互相下指導棋的對話。大家明明都在深淵，有必要這樣把別人踩在腳下證明自己的價值嗎？
但似乎，女人之間就是會有這樣帶刺的陪伴。即使帶刺，依然是陪伴，如果沒有這樣的陪伴，就會被可怕的孤獨吞噬。有些心酸寂寞和疲累，只有女人能懂。最近我去日本看多年來的好友，我們兩家一起出遊，我看她老公溫柔有耐心地陪小孩，脫口說出：「真是好爸爸。」她說：「他週末是好爸爸，因為一到五他都不在啊。」她這樣說，我馬上懂了。我手忙腳亂給小孩喝水吃東西叫他們不要動這動那，我老公在旁邊喝茶聊天有時陪小孩玩一下，她也對我投以理解的微笑。這樣的疲累我老公能懂嗎？答案是不能（雖然他有努力），當我抱怨因為太累所以無法好好享受和朋友見面的時光，我老公則困惑地回答：「正常人可以一邊帶小孩一邊吃飯一邊和朋友見面，妳為什麼不行？」
說說話取暖吧 療癒孤獨
女人的苦只有女人最明白，這是為何女人會把自己的傷口攤在另一個或另一群女人面前，即使明知可能會被捅一刀，但還是飛蛾撲火地想要尋求一點點的理解和同情。這些對話的重點不在聽，也不在解決問題，而是在說，說本身就是一種療癒，是在男人主導的社會中，相對弱勢的女人浮出水面吸一口氣的方式，這樣才能再次回去潛水，獨自面對水底的掠食者及怪物。
女人不管怎樣都是孤獨的，不管是當個小女孩、在愛情中還是成為母親。從日本回來的飛機上，我看了《亞洲瘋狂富豪》，被女主角的孤獨深深觸動。她必須獨自一人面對準婆婆的打壓、準備符合身分場合的衣服、療傷、維護尊嚴。她所愛的王子不僅沒有幫她，還不斷挖坑給她跳（一直隱瞞身分，最後把女友帶到富豪之家讓她出醜是哪招？）只會在她做得好時佩服她的勇氣，在她受傷時則只想得出求婚，卻不知這樣只是讓她更左右為難……
然而，那可怕的為難別人的準婆婆，自己也是個孤獨的、不被婆婆喜愛的女人。在片中，男人即使在場，也是缺席的，對家庭的貢獻只有在職場上打拚，或是在老虎入侵家裡時舉起槍。所以，還是沒有跳出性別刻板印象，但悲哀的是，性別刻板印象依然符合許多女人的現實（看這部片時，我手上抱著小孩，而且是把他哄睡了我才能看呢）。
「無力再爭只覺得失落好深，男人該說話的時候總是無聲。」辛曉琪的歌詞雖然在形容三角戀愛帶來的情傷，但我覺得在許多其他女人默默獨自承受壓力的情境也說得通啊。（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