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讓】武則天——女皇之路 第十三章 女主天下 - jimrs5230的創作 - 巴哈姆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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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讓】武則天——女皇之路 第十三章 女主天下

作者:Zabo│2019-05-18 19:46:13│巴幣:4│人氣:153
簡介:   武則天憑著「蛾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的本領,衝破中國封建歷史中的男性霸權,也憑著超乎常人的陰險、殘忍、深沉、謀略,一步步建立屬於自己的帝國。

  曠世女皇武則天的生平充滿傳奇色彩,她轟轟烈烈的一生,正是詭譎狡詐的政治鬥爭、糜爛奢華的宮廷密辛的縮影,更隱含著身為一個女人的苦澀與掙扎。

  這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代女皇,究竟如何成就自己的非凡霸業?

此文乃轉載,盜印必究
標題:【蕭讓】武則天——女皇之路


第十三章女主天下

  
   對於李唐宗室的剪除早在女皇登基前夕就已完成,然而李唐高祖、太宗、高宗三代帝王統治尚算開明,民心未散,知識分子深受正統觀念影響,支持李唐勢力的朝臣就更多,對於新生的武周政權極為不利。女皇對此心知肚明,對文武百官頗存戒心,寧錯殺無放過,永昌元年對徐敬真事件的處理便可見一斑。

  徐敬真是徐敬業的弟弟,揚州叛亂後坐罪流放,永昌元年潛逃回京,投靠好友洛陽令張嗣明。張嗣明基於朋友道義,甘冒殺身滅族之險助他北逃突厥,在那個告密成風、酷吏橫行的年代,得友如此,足慰平生。但徐敬真還是沒能順利達到突厥,中途被人認了出來,他和張嗣明都被判處死。案情應該說並不復雜,最後卻釀成一件罕見的大獄,朝野之士被牽連致死的不計其數。其中有徐敬真張嗣明存心報仇故意誣告的,比如平定揚州之亂的監軍魏元忠,平越王之亂大殺無辜的宰相張光輔,也有酷吏爭權奪利公報私仇下的犧牲品,比如做第二把交椅的秋官侍郎周興羅織陷害上司秋官尚書張楚金。太后一概處以死刑,就算是才華出眾又明知無辜的魏元忠也同樣拉到刑場上去,直到最後一刻才派專使特赦。宰相魏玄同,名將黑齒常之,也都是在這段時間被周興誣告致死。不過,武后當時的精力主要放在剪除李唐宗室和準備登基上面,對於朝臣的大規模殺戮是在她稱帝之後,尤以天授二年達到高潮。

  武照常被後人斥為“淫刑之主”,刀鋒所指一類是她的親屬子女及李唐宗室,一類則是怨望不服的李唐舊臣。前者是她稱帝路上的必然障礙,也是她處心積慮主動誘殲的對象,酷吏不過是揣摩她的心意形式罷了。後者卻要復雜得多,她需要文武百官來幫她治理國家,其終極目的是建立一支忠於自己而又能干高效的官僚隊伍,故此她對李唐皇室處理起來毫不手軟,對官僚集團則是又打又拉,以收買人心為主,殺一儆百為輔,殺戮本身已不再是目的,而是一種手段了。文盲酷吏侯思止用完就殺,魏元忠狄仁傑屢次下獄卻總能死裡逃生,並非偶然。而殺戮的對像也局限在中上層官吏中,下層官吏及百姓生活基本上不受影響,甚至還有所發展。社會基層不亂,高層動盪洗牌但始終有一批優秀官吏主政,這正是武周政權能維持多年的原因。

  人們常常驚嘆女皇對於親情的冷漠,如果說殺子殺女是她為了爭奪皇位所付出的沉重代價,那她稱帝以後仍然毫不留情地處死議論她私事的三個孫子孫女就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但另一方面,她又對狄仁傑等大臣十分尊重,對民間百姓的辱罵譏諷更是表現了讓男人也愧煞的寬容大度。這看似極端矛盾的兩面,如果用利益來分析,來可以解釋得透了。作為大家庭的族長,她可以全權處置不聽話的小輩,而作為帝國的CEO,她需要善待自己的員工,特別是那些能幹的員工。如果說剪除李唐宗室是女皇主動出擊,酷吏希旨行事,那麼對於大臣的殺戮則並非女皇刻意為之,更多是武氏宗親圖謀奪嫡和酷吏為邀功請賞大肆羅織的結果,這兩方面的代表人物便是武承嗣和來俊臣。

  武承嗣是武后同父異母的兄弟武元爽之子。因楊氏與武氏宗親素來不睦,一開始武后對這些親戚是採取疏遠冷落、甚至打擊報復的態度。先是以退讓外戚為藉口,將兩個異母兄弟貶謫外放,之後泰山封禪毒殺魏國夫人,嫁禍武氏宗親惟良、懷運二人,毀家滅族,改其姓為蝮氏,就連沒入宮中的女眷也逃不過楊氏母女狠辣的報復,比如懷運的嫂子善氏便被盛怒下的楊氏鞭笞到肉盡見骨而死。流放外地的武元爽也遭到株連,武承嗣等一干武家小輩全部流配嶺南,落魄異鄉,由昔日養尊處優的官宦子弟,一下子淪落為披枷帶鎖的罪犯家屬,說武后是讓他們家破人亡的殺父仇人,並不為過。武后對諸武子弟的深惡痛絕還表現在她沒有讓武氏子弟中的任何一位來繼承亡父武士的宗嗣與爵位,而是選擇了一位外姓子弟外甥賀蘭敏之來襲爵周國公,令他改姓武氏,直到她對賀蘭敏之徹底失望。

  在親手處置了賀蘭敏之後,武后開始重新思考亡父的繼承人問題。中古時代宗族祭祀觀念濃厚,武后絕不會讓其父斷絕脈息,無血食之享。與太子弘爭奪最高權力的戰爭正值白熱化狀態,武后也急需找到忠於自己的幫手。血,畢竟濃於水。在母親去世、丈夫一心搞平衡,手中沒有軍權,宰相清一色支持太子的情況下,諸武子弟成了她沒有選擇之下的選擇。就這樣,武氏子弟在流放嶺南七年之後,命運再度出現轉機。小輩中最年長的武承嗣首先得到武后青睞,由嶺南召回,襲爵周國公。大概他的表現頗令武后滿意,不久,武氏宗屬也悉被召回。

  奧維爾在《一九八四》中傳神地描繪了溫斯頓如何在重重折磨下崩潰放棄自我的過程,常常令人看得毛骨悚然,其實對大多數人而言洗腦遠沒有那麼困難,生活中的一點點挫折就足以成為人墮落的理由,自甘放棄做人的原則和高貴的堅持,變得卑賤而下作。他們並不認為自己在沉淪,相反,他們認為自己在吸取教訓,經歷成長,在生活的歷練下變得更聰明世故。“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就是這麼來的吧。在天堂和地獄間幾經掙扎的武家小輩,已經完全沒有和姑母作對的勇氣,甘心做SM女皇腳下的卑順奴隸,並對她所擁有的神一般的力量,產生出發自內心的頂禮膜拜,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斯德哥爾摩症?笑。但由於太多的仇怨與不合,武后開始對他們並不信任,高宗去世之前武家子弟沒有一個做到宰相的。

  高宗去世後,武后正值奪權路上的重要關口,面對裴炎的不合作和徐敬業的叛亂,急需培養自己的親信。她曾經有意提拔楊執柔為宰相,一個簡單的理由就是要“宗及外家,常一人為宰相。”在這種情況下,諸武開始陸續得到重用,武承嗣當然是最早受惠的一個。於是光宅元年,他屹禮部尚書的身份,冊封嗣皇帝睿宗李旦,算是大大風光了一回,不久又被提拔為宰相,正式進入權力中心。

  只是猜忌心極強的武后,並沒有因此而放鬆對武承嗣的防範,光宅元年武承嗣才做了兩個月宰相便罷相,過了半年再度拜相,這回才做了一個月就又踢開。武承嗣不敢有半句怨言,以加倍的恭謙和柔順,來服侍自己非凡的姑母,“迎諧主意,鉤探隱微”,就連對她的男寵薛懷義也極盡諂媚,終於得到了武后的信任。垂拱以後,武后除了提拔武承嗣為相之外,武三思等人也陸續升任相職,諸武紛紛用事,成為朝廷內外一股不可忽視的外戚勢力,也是武后發動武周革命的重要支持力量。武后以周代唐革唐之命,諸武自然是歡欣鼓舞,自謂“武氏當有天下”。從力勸武后誅殺李唐宗室,建武氏七廟,到垂拱四年假造洛水寶圖,都可以看到武承嗣勤勞而笨拙的身影,真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_^

  武周革命,女皇登基,自然少不了論功行賞。原本就是武氏嫡系襲爵人的武承嗣,進封魏王,並官拜首席宰相——文昌左相,權傾一時。宰相韋方質負責編修《垂拱格》,也算是老資歷了,就因為接待他的時候不太禮貌,便被武承嗣指使酷吏周興構陷,抄家流放,客死異鄉。由是人人震懼,宰相雖眾,多阿附武承嗣。躊躇滿志的武承嗣野心爆棚,他深知女皇對兒子並不信任,自以為居功至偉又是武家的嫡系襲爵人,正該名正言順地成為大周朝的太子,幽居東宮的皇嗣李旦便成了他的眼中釘,驚心動魄的奪嫡大戰隨即上演。

  看來填坑是填得太急了一些,這章開頭全是廢話,本來該直接寫武后殺周興、索元禮等第一代酷吏,來俊臣發跡和請君入甕的。唉,算了,先把初稿拉出來慢慢改吧。下面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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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承嗣的野心雖大,卻並未表現出與之相符的智力和能力,一切跟著他偉大的姑母亦步亦趨,也找了一群人來上表勸進,找來鳳閣舍人張嘉福為自己張羅。張嘉福為朝廷命官,也不便出面,便仿效當年傅遊藝的例子,找來洛陽人王慶之聯絡數百人上書請立武承嗣為皇太子,立即獲得以親民著稱的女皇接見。

  一個小老百姓如何會關心立儲問題並非女皇關心的重點,直接進入正題:“皇嗣為我親生之子,為何廢棄?”

  “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王慶之文縐縐地引用了一句《左傳》裡的話,神靈不會喜歡異族的供奉,民間也不會祭祀異姓的祖先。“當今天下是誰的天下?是武家的天下,可皇嗣卻是李家的人,這非常不合道理。”

  “一旦陛下駕鶴西去,江山豈非又歸李家所有?”

  女皇沉默,這句話如同箭一般的刺入她的心裡。

  她可以讓李旦及其子嗣都改姓為武,然而這只是出於自己的鐵腕而非旦的意願。一旦自己去世,壓力消失,太子旦登上皇位,復興李唐幾乎是必然的事。她畢生的努力必將付諸東流,苦心孤詣建立的大周朝注定只能是曇花一現。不管現在如何風光,她死後都難逃篡唐的污名,而武周歷代祖先的牌位,也必定會被丟棄於道旁的塵埃之中。

  一生斬情絕愛,忍人所不能忍,難道就是為了最後面對如此殘酷的結局?就算是王慶之不說出來,在女皇的心裡,也必定無數次地考慮過這個問題。

  只是茲事體大,女皇溫言送走王慶之,並賜以印紙許他可隨時求見女皇,找了兩位宰相岑長倩和格輔元來議事。

  岑長倩是初唐名相岑文本的侄子,也是當初武后趕在高宗死前急赴洛陽提拔起來的親信之一。當時任命的四位宰相因為資歷太淺,特設同平章事之名,他們是郭待舉、岑長倩、郭正一和魏玄同。郭正一為相不足數月即罷相,郭待舉坐裴炎罪被貶,魏玄同為酷吏周興陷害致死,只剩下岑長倩一人。岑長倩在武周革命的活動中表現頗為積極,上表請求改皇嗣為武姓,作為大周朝的儲君,請願勸進女皇登基,因此受到女皇的青睞,升位文昌右相,地位僅次於武承嗣,獲賜姓為武氏,即武長倩。

  能夠在相位上熬到現在並且獲得賜姓的殊榮,岑長倩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做官本事毋庸置疑,然而即使是明哲保身缺乏原則如岑長倩,也無法接受女皇死後仍由武家人來接掌河山。

  “皇嗣現在東宮,為陛下親身愛子,一向謙恭孝謹,並無過錯。”岑長倩毫不猶豫地道,“何況立儲為國之根本,豈臣民所能妄議!動輒結黨請願,非國之福。請徹查此事,切責上書者,以儆效尤!”

  格輔元隨即附和,力請徹查幕後主使,解散請願團,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兩名宰相都堅決反對,事情是進行不下去了,何況剛剛改天換地,也無謂多生是非,女皇就此把立儲之事壓下。武承嗣第一次沖擊儲君之位的努力宣告失敗,意興怏怏地把張嘉福推出來頂缸,斥責了幾句,但也並沒有當真加罪,對於岑長倩和格輔元兩位擋道宰相的怒火卻已經燃燒到極點。

  武承嗣看得很清楚,個性溫和又一直處於囚禁狀態的李旦根本無力反抗來自外界的攻擊,女皇為了大周朝能傳諸後世也同樣希望由武姓人繼位,現在的問題其實是武家人與忠於李唐的朝臣之爭。要除去這些礙事的朝臣,最好的幫手就是酷吏。女皇登基後為了收買人心已經處死了周興等一批酷吏,但新一代的酷吏卻更狠,更毒,做事更不擇手段,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來俊臣。

  岑長倩是為數不多的幾位賜姓寵臣之一,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武承嗣和來俊臣當下一合計,以吐蕃犯邊為名,推薦岑長倩出征吐蕃,將他暫時調離朝廷。岑長倩率軍剛一離京,來俊臣立即下手,逮捕了岑長倩的長子。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養尊處優的宰相公子一旦如虎似狼的酷吏手裡,便如同送進廚房的鹿,一點掙扎的餘地都沒有。在來俊臣的酷刑逼迫下,不僅供出了岑長倩和格輔元,更招認有包括著名書法家歐陽詢之子歐陽通在內的數十位朝臣,都反對立武承嗣為皇太子。來俊臣立時上奏,岑長倩等人相互串聯反對立武承嗣為皇儲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是為了確保李旦的皇嗣地位,以備日後復闢李唐。

  來俊臣不愧是精通心理學的大行家,這句話正好刺入女皇心底最隱秘的角落,那是對生老病死無法逃脫的恐慌和擔憂,百年之後幼子即位江山易主的不安與不甘。岑長倩曾是她的寵臣,然而歸根到底除了自己她不曾真正地信任過別人,對於人性的惡她了解太透,從來不抱任何幻想。裴炎、劉禕之……太多的前車之鑑,曾經的盟友在最後一道底線前決裂,任何一點點憐憫和溫情都可能讓自己萬劫不復。可以錯殺,不可放過!御座上的女皇再一次抽出血刃,多年以來,她就是這樣成功的。

  岑長倩率領征討吐蕃的大軍一路西行,卻在中途接到朝廷的命令回師返京,征衣汗跡未乾,風塵僕僕,神都洛陽如一片巨大的陰影出現在疲憊的歸人眼中。迎接他的是來俊臣派來的捕吏,武周開國以來的第一代寵臣岑長倩就此鋃鐺入獄。當朝宰相、手握重兵的武威道大總管,賜姓武氏……這一項項榮譽和權位,都救不了他。謀反的帽子一旦壓下來,這個人就死定了。

  不是沒有試過抗爭。面對酷刑,岑長倩表現出了比兒子更為堅強的意志,不管如何拷打,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有謀反的意圖:“陛下已有皇嗣,魏王奪嫡於國不利,臣等據實上奏絕無謀逆之心。”審訊進行了數月,一直沒有進展,來俊臣終於失去了耐心,將岑長倩、格輔元、歐陽通等數十位朝臣全部處死,偽造了口供和簽名,上呈女皇。

  消息傳開,舉世皆驚。就因為反對立魏王為嗣,兩位宰相和數十位朝臣的性命,便如同草上之露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武承嗣借案立威,人人震懼,風頭一時無兩,他的米飯班主聖神皇帝武照卻陷入了沉默。以她的性格,岑長倩一旦下獄也很難逃得性命,可是事情很明顯是武承嗣利用她的權力欲來剷除異己。一向都只有她利用別人的,現在卻被別人利用了,女皇的心裡,也不禁有些異樣的感覺。

  然而武承嗣得意非凡,初試鋒芒便大獲全勝很讓他有點飄飄然,女皇更特許王慶之可憑印紙隨時求見,還不趁熱打鐵更待何時?王慶之得令,於是屢屢求見,力呈立武承嗣為皇太子的重要性與必要性,說到激動處大哭、撞柱、尋死,不一而足,終於把女皇給惹翻了。武承嗣犯了一個大錯誤,把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成了真理的愚民政策用到了上司頭上^_^

  小民沒有拒絕的權力,這就決定了他們無法作出絕對客觀的判斷,即使是在現代民主社會中,他們也無法逃過媒體的轟炸。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北京新興醫院的不孕不育廣告是我看到的最沒技術含量最無美感的廣告,我發自內心地痛恨它,甚至因此恨上了做廣告的唐國強,但一遍又一遍的強力轟炸竟然也會記得它的名字,這是多麼無奈的事!

  但對於當權者而言,情況就不一樣了:真理重複一千遍都會覺得煩,何況是謊言,更何況對方本來就是玩弄這一套的行家。對於剛剛登上皇位正意氣風發大展宏圖的女皇來說,整天提醒她準備死後由誰繼位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就像大亨剛娶了嬌妻立刻被人關懷如何確定遺囑一樣,理智上可以接受,卻受不了再三追問,而且是這種尋死覓活的追問。女皇叫來了鳳閣侍郎李昭德,杖責王慶之一頓,給他個教訓。

  杖指打板子,責指喝斥,按女皇的本心,是嫌王慶之太不知進退,略施薄懲,不過她找來的是鳳閣侍郎李昭德。李昭德正值盛年,素以精明強幹、不畏權貴著稱,對武承嗣及一眾跟屁蟲們深惡痛絕,得此命令不禁喜心翻倒,叫左右把王慶之架出宮門外示眾。糾集起來擁立武承嗣的請願團見狀頓時呆了,怎麼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李昭德冷笑,朗聲宣布:“此賊欲廢我皇嗣,立武承嗣,今奉皇帝制予以懲戒!”左右高聲應和,亂棒齊下,王慶之的口鼻漸漸沁出血絲,開始還有些掙扎,終於寂然不動,一探鼻息,竟然一經死了。這樣的描述絕對沒有誇張,通鑑的原話是“命撲之,耳目皆血出,然後杖殺之,其黨乃散。”王慶之只是當時投機獻媚以求富貴的眾多小人物中的一個。他們之中,眼光準運氣佳如傅遊藝,也不過享受了半年的富貴,如王慶之這般“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佔了大多數吧!除了視力不好跟錯武承嗣這樣的豬頭老大之外,女主的喜怒無常天威難測恐怕才是根本原因。只是由來富貴險中求,王慶之既然有一步登天的雄心,就該做好將身家性命都置於賭桌上一把輸光的準備,落到這個下場也算是為理想而獻身了。

  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活人被當場打死,這樣的視覺衝擊力無疑極具震撼,人人心膽俱裂,苦心組織起來的百人請願團就此一哄而散。武承嗣靠連殺兩位宰相建立起來的威勢,給李昭德一頓棍棒打得煙消雲散,此後他雖然多番衝擊儲君之位,卻再也沒有聯絡遊民請願,應該是吸取了這次的教訓吧^_^止不住得意的李昭德意氣風發地回報武皇:“陛下放心,王慶之再也不會來打擾陛下了!”

  武皇心思一轉,已知究竟,一震道:“你殺了他? ”

  李昭德的神情,一如既往的輕鬆與佻達:“下人下手不知輕重,也沒想到這人這麼不經打。”

  武皇霍然長身而起,凌厲的目光直直地逼向李昭德。

  李昭德含笑以對,甚至不屑於掩飾心中的快樂。

  四目相對,彼此都把對方看得通明透亮。

  畢竟令由己出,武皇心念數轉間話終是難以出口,只能化作一聲長嘆:“昭德也不贊成立魏王為太子麼?”

  “那當然。”李昭德坦率地說,“臣不明白陛下是怎麼想的。天皇為陛下之夫,皇嗣為陛下之子,要是兒子都靠不住,那侄兒就更靠不住。”

  李昭德的話簡潔明快,卻直刺人心。對於報復心強疑心病重的武皇來說,世上原不存在信任和溫情,她不相信這些東西。李昭德直指武承嗣之不可信任,遠比誇獎一百句李旦天性純孝更有效。不能忘記武承嗣的父親是死在她手中的,令武承嗣一夜之間由官宦公子淪為罪囚嘗盡白眼也是拜她所賜,不錯武承嗣現在是對她畢恭畢敬,但無非懾於威勢,惑於富貴,一旦失去這些外在的倚仗,他會真心地敬愛她麼?

  已經被人刺中軟肋,嘴上仍然不肯認輸:“但王慶之說得也不無道理,江山不能給異姓人繼承。”

  “皇嗣不是已經改姓為武了麼?”李昭德永遠是那麼能言善辯,“陛下如果是為身後事打算,就更不能立魏王為太子了。兒子立廟祭祀父母天經地義,從來沒聽說過侄兒會立廟祭祀姑母的。”

  武皇語塞,她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反駁李昭德,反而在被李昭德慢慢說服,他說的每一句話,聽來都是那麼在理,確確實實地在為她著想。

  李昭德察言觀色,知武皇已經意動,就差最後一根稻草了。“陛下身有天下,為天皇臨終顧托,陛下若將天下傳給武承嗣,他是否會立廟祭祀姑母不說,至少天皇是絕對得不到血食的。”

  提到已故的高宗,挑動起了武皇心底的最後一絲柔情。往昔的一切如流水般在眼前掠過,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他是她再出生天的恩人,是她邁向皇位的障礙,權力撕扯,心事浮沉,不管是愛還是恨,那都是一種深入骨髓、永難磨滅的感情。

  “你說得對,這些不能不考慮。”武皇以一聲長嘆結束了這次談話,也終結了武承嗣第一次奪嫡的美夢。李昭德從此成為武皇眼中的紅人,不久便超擢為宰相,自然,這更讓武承嗣恨得牙癢癢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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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武承嗣還沒來得及下手,李昭德已經搶先一步,密奏武皇:“魏王威權過重,不可不防,請陛下三思!”

  武皇一怔,有些不以為然。雖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一向是她的忠實信條,但武承嗣有多少斤兩她一清二楚,身後之事固然說不好,只要她活著一天,諒死了武承嗣沒這個賊膽。這點自信,她還是有的。“承嗣是我的侄兒,所以才會委之以腹心。”

  然而這點信心敵不過李昭德那堪比蘇秦張儀的舌頭。“姑侄之情怎比得上父子之親。”李昭德不以為然的撇撇嘴,“為了皇位,以子弒父尚且屢見不鮮,何況侄兒?魏王奪嫡失敗,難免不懷恨在心,以親王之貴复兼首席宰相之尊,陛下萬事託之以腹心,一旦有變,只怕悔之莫及!”

  李昭德可謂洞悉人主心事。這話要是換了上官儀對高宗說出來,便是疏不間親,寵臣怎比得上老婆重要?但武皇原本就是從親人手里奪得帝位,這方面的防範之心自不可與他人相比,勸她放權或會置之不理,勸她抓權大多從諫如流^_^李昭德這一席話直聽得武皇如醍醐灌頂,句句入心,矍然道:“有道理!若非愛卿提醒,朕幾乎鑄下大錯!”

  於是天授三年(即如意元年,長壽元年,公元六九二年),武氏親王武承嗣並武攸寧雙雙罷相。但同時又啟用母親楊氏一族的楊執柔為相,可見武皇依靠外家執政的心思並未改變,只是更加註意勢力製衡,不再單純地依仗武家人。雖貴為帝王,富有天下,卻找不到一個足堪信任的人;縱有文武百官無數,所能相信依靠的也不過就是自己一人而已,不是不令人悲哀的。

  此番武承嗣奪嫡不成,反而連首席宰相之位也丟了,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可謂完敗。一打聽居然又是李昭德干的好事,這個仇可就結大了。氣急敗壞的武承嗣趕緊跑到武皇面前去說李昭德的壞話(豬頭就是豬頭),可李昭德早已打過了預防針,武皇怎麼還會聽得進去?反而把武承嗣教訓了一通:“自從我開始重用李昭德,晚上才能睡得著覺,不用那麼煩心。昭德是為我分憂解勞,可比你強多了!”

  世上如果還有比被對手擊敗更讓人吐血的事,就是事後米飯班主還數落你不如你的對手^_^悻悻然地退出來,看著紫袍玉帶赫然已是三品宰相的李昭德,眉梢眼角都是放肆的譏誚和嘲弄,心裡的鬱悶就更別提了。

  事實上長壽元年前後正是李昭德寵遇最甚的時候,時人有云:“諸處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請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改張,不可勝數。”[ 2]雖為政敵攻訐,不免有所誇張,但武皇確實對這位寵臣表現出了極大的容忍。文盲酷吏侯思止要娶妻,武皇命政事堂議之,李昭德仰天一笑:“是大辱國,是大可笑!”酷吏的狠毒,無人不懼,何況議婚是出自武皇之令,然而李昭德看不順眼便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言笑晏晏,百無禁忌。

  武皇好祥瑞,天下皆知,不斷的有人敬獻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求取封賞,李昭德偏偏對此不以為然,而且不止於腹誹,很討人厭地喜歡當眾揭露。有人從洛水里面撈了一塊有紅點的白石,忙不迭地跑來獻寶:“雖是頑石,卻有赤心。”

  李昭德冷笑,也不管是不是在御前,當著皇帝及一眾朝臣喝斥道:“胡說!這塊石頭有赤心,那其它石頭都像謀反了?”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開懷大笑,就連皇帝都給逗笑了。然而只要想一想在一個翻臉無情視人命如草芥的帝王面前,指出所謂天意祥瑞不過是一場可笑的騙局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就不能不佩服李昭德的膽量和機智。

  要知道,那是酷吏當道、告密成風的時期,武皇稱帝的頭幾年正值酷吏政治血腥的巔峰。朝臣們每天上朝與妻兒的道別都可能是一次訣別,以至於在宮門守衛引導官吏入見皇帝的宮婢嘲諷地將他們稱之為“鬼樸”,意思是“又有送死的來了”。神都洛陽的製獄衙門麗景門,也被稱為“例竟門”,入此門內,再無生天。

  騎射天下第一兼有平越王之亂大功的高句麗大將泉獻誠,因拒絕來俊臣的索賄,被逼自殺身亡。

  嗣聖宮變勒兵入宮參與廢中宗密謀因而賜姓為武的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勗,被來俊臣不問一款,以亂刀斫殺,梟首於市,事後偽造罪名上奏,無人敢言。

  生性謹慎、上朝時每次站立的地方都毫無偏差的名臣魏元忠,每隔三、四年就會被酷吏構陷,罪當棄市,又每次到刑場上被皇帝特赦……

  這個名單還可以拉得很長,而宰相身為百官之首,位高權重,尤為武皇所忌。用一例簡單的數字來說明:從武皇臨朝稱制開始算起,一共用過七十五個宰相,每人平均任期三個半月,其中百分之六十被貶殺,她自己親手選拔的宰相被流被殺的也有二十四人,熬到她下台還有平安保住性命的宰相僅有四位。

  武周朝任相時間最長並且善始善終沒經歷什麼波折的宰相有3位,頭一位是以諂媚出名的“兩腳狐”楊再思,知政十餘年,留下的名言就是“蓮花似六郎(武皇男寵張昌宗),非六郎似蓮花”。

  第二位是為相六年餘的蘇味道,此公為文章四友之一,文采頗為不俗,可惜做官講話就像和尚打機鋒,要他拿主意滿口的外交辭令,可即是不可,不可即是可,凡事無可無不可,留下個成語叫做“模棱兩可”。

  第三位便是為相五年的婁師德,信奉的哲學是“如果別人吐你一臉唾沫,不要生氣,不要擦去,要等唾沫自己慢慢幹,這樣別人才能出氣,你才能不得罪他。”後世衍生的成語便是“唾面自乾”。

  李昭德很榮幸的和後面兩位宰相是同事,一位模棱兩可,一位唾面自乾,他就是想不拿主意也不行了,何況他還是那樣飛揚跋扈的德性^_^

  不必因此而鄙薄蘇味道和婁師德的失語,對前文還有印象的朋友,應該記得高宗時期面對吐蕃的節節進逼,四十九歲還跛了一條腿的婁師德,毅然棄文從武,頭扎一條紅布帶,應徵猛士,八戰八捷,保住大唐西陲的安寧。只是在戰場上英勇無畏一往無前的將軍,卻也害怕酷吏的構陷,君王的猜忌。突厥剋星程務挺的下場,名將殺手黑齒常之的隕落,……太多的前車之鑑,足以讓婁師德心生警惕。在那個誣告成風人獸莫辨的年代,自始至終不曾通過陷害他人來求取富貴,只是一味的委屈自己,也實在沒什麼好苛責的,何況他還舉薦了一代名相狄仁傑呢!

  然而仍然是難過的。當雄鷹小心地收斂起羽翼,唯恐被籬笆上的荊棘所刺傷;駿馬被套上鞍轡,不安地局促於槽厩,金戈鐵馬壯懷激烈的武士,也只能戰戰兢兢地匍匐在萬乘之尊的腳下。這其實並不是婁師德一人的悲劇了。從自媚於上的衛青,恂恂然似不能言的李靖,再到後世鬱鬱而亡的狄青,屈死風波亭的岳飛……要明哲保身全始全終,便只能放棄自己的驕傲和個性。“淒涼讀盡支那史,幾個男兒非馬牛。”從晚清詩人蔣智由的這句詩裡,我們可以聽到一個民族從歷史深處傳來的那一聲嘆息。

  只是在這樣萬眾鉗口令人窒息的政壇空間裡,李昭德的倔強和放肆就顯得更加可貴。不可一世的聖神皇帝照樣惹,聞風喪膽的瘟神來俊臣照樣罵,杖殺王慶之,黜退武承嗣,後來還收拾了侯思止,這類事中的任何一件都有掉腦袋的危險,但他毫不在乎地做了,事後還快樂地扮一個鬼臉,彷彿對他來說,人生的樂趣,就是跟死亡賽跑。一直不太理解武皇為何會如此偏愛李昭德,即使只是短短的幾年。武皇的寵臣大多是謹慎內斂的,如以前的劉禕之,如後來的狄仁傑,李昭德卻是個大大咧咧、惹是生非的主兒。或者是看多了太多的唯唯諾諾,李昭德那有點尖銳的直率反而讓武皇感覺新鮮吧。在陰沉靜默的武周朝堂上,他那明快爽利的笑,如同一道劃破天際的虹。

  只是李昭德雖然能夠挫敗武承嗣的奪嫡之謀,卻無法消弭武皇對兒子根深蒂固的懷疑和猜忌。外賊易去,心魔難除,作為天然的皇位競爭者,李旦即使再逆來順受,也不能讓武皇徹底放心。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讓他最痛徹心肺的打擊,不是來自於武承嗣這樣的政敵,而是源於一次莫名其妙的飛來艷福——武皇身邊的一個侍女看上了他,僅僅是個侍女而已。


  注:

  [1]《舊唐書*李昭德傳》:“自我任昭德,每獲高臥,此人是代我勞苦,非汝所及也。”

  [2]見前魯王府功曹參軍丘愔彈劾李昭德的上疏

  李唐皇族的遺傳基因大概不錯,俊男美女的比例極高。一向吝惜筆墨的史官也往往會蕩開一筆,稱讚他們的風雅和俊美。史稱章懷太子賢“容止端雅”,懿德太子重潤“風神俊朗”,形容安樂公主李裹兒的竟然是“姝秀辯敏”“光艷動天下”,印象之中《後漢書》裡面談到盛裝華服的昭君也不過是“光明漢宮,竦動左右”而已。看來安樂公主雖然蛇蠍心腸得讓人怕怕,但也同樣是位艷光四射的絕色美人,否則中宗也不會這麼寵愛她了。

  史書上沒有具體記載李旦的容貌,只稱他謙恭好學,雅淡溫和,不過生子如李隆基“儀范偉麗,有非常之表”,想必也不會醜到哪裡去。落難皇子,沉靜內斂,彬彬有禮,自有一種奇特的吸引。李旦對他偉大的母親極為恭順,請安問好不敢稍有差池,一來二去,竟惹動武皇身邊的戶婢團兒春心萌動。所謂戶婢,就是掌管宮中門戶負責引導人覲見皇帝的宮女,團兒心思靈巧,能說會道,頗得武皇看重,一向自視甚高,希望能攀上高枝,脫離宮婢的身份,而她看上的這位貴人,不巧正是皇嗣李旦。可憐的李旦早已被母親炮製成驚弓之鳥,哪敢再去招惹這些女王蜂?任憑團兒百般勾引,只詐做不知,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之入定。女色狼泡帥哥半天沒能得手,不禁大為不滿。不滿這個詞還太輕了,事實上,團兒怒了。

  於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一幕發生了。從來只有少爺調戲婢女不成惱羞成怒百般刁難,到了武周治下居然變成婢女騷擾少爺不成設計陷害(嗯嗯,還是皇子)。不過團兒還是捨不得傷害心上情郎的,一口怨氣全噴到了李旦身邊的女人身上,好比現在被老公拋棄的怨婦,大多是怪狐狸精不好。按照團兒的想法,自己這麼才貌雙全容華絕代(人太自戀了沒辦法-_-|||),皇嗣怎麼會不喜歡,一定是他身邊的醋罈子作怪。李旦的正妃為劉氏,原本應該是皇后的,現在跟隨老公降為皇嗣正妃,生長子成器及壽昌公主和代國公主。另有德妃竇氏最為得寵,生有唐明皇李隆基及金仙、玉真二公主。兩人都是出身名門的淑女,守著老公孩子老老實實地過日子,怎知竟然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一個宮婢。團兒給她們炮製的罪名也夠厲害的——施蠱詛咒女皇,罪當滅族!武皇身邊一個侍女都這麼強,實在讓人不能不佩服。

  “她們對陛下早已懷恨在心,夜夜都施法詛咒陛下早死。”明知道這話一出口就是若干人頭落地,竟為了莫須有的事情陷害無辜,真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怎麼會這樣狠毒,只能說人與人是不一樣的吧。

  武皇聽了之後,面上沒有絲毫的表情,甚至連追查的意思也沒有,就把事情壓下了。團兒的心裡不禁有些忐忑:難道說武皇並不相信自己?還是她並沒有把這當作回事?

  武皇的確沒有把這當作回事,確切地說,她沒有把兩個媳婦的生死當作回事。用得著查麼?殺了算了。

  正月初一,武皇親臨萬像神宮,破例啟用魏王武承嗣為亞獻,梁王武三思為終獻。兩邊高奏起聖神皇帝御制的神宮樂,九百名舞姬隨樂起舞,不時伏地擺出各種字形來。這是武皇自製的新鮮玩藝兒,有點像現在的大型團體操,隨著音樂變換隊形,一會兒都舉起黃牌組成標語“申奧成功”,一會兒把黃牌反過來變成綠牌,字樣也變為“相約二零零八”。武周時代當然不流行這種標語,無非是排成“福”、“壽”、“武周江山萬萬年”之類。時代過去一千年,人類的想像力還是那麼貧乏-_-|||

  熱鬧的場面只能更凸顯出皇嗣李旦的尷尬,這樣大型的慶典,武皇竟然選用兩位武家人為亞獻和終獻,絲毫沒有他的份兒。這無疑是個清晰的信號,藉著初冬冷冷的空氣傳達給了眾位朝臣:——皇嗣在皇帝的心裡,原來不過如此。玉堂金馬、花團錦簇中照見李旦那有些寂寞但仍然謙恭的微笑,他早已習慣母親加諸在他身上的種種羞辱,只是沒有想到,一場災難正悄悄地向他襲來。

  次日清晨,他的妻妾劉氏和竇氏照例去嘉豫殿向皇帝也就是她們的婆婆拜年問安,然後……

  沒有然後。

  ——她們再也沒有走出那華麗而陰森的宮門。

  據說,她們有順利地覲見皇帝,但之後便無人見過她們的影踪,也無人知道她們的下落。兩個金枝玉葉的貴婦人,就這樣離奇地人間蒸發了。

  換句話說,二妃是在向皇帝賀年請安完畢退出時遇害的,但她們的屍體是如何處理的,卻一直是未解之謎。若干年後,已登基為帝的睿宗嚴查細究,把嘉豫殿的每一塊地皮甚至屋頂都翻了過來,也沒能找到她們的屍骨,只得用她們常穿的衣物在洛陽城南招魂禮葬。

  劉妃為刑部尚書劉德威的孫女,以溫柔孝順著稱,高宗李治親自揀選為愛子嫡妃,並大宴賓客,欣慰地道:“我兒阿輪最小,特所留愛,比來與選新婦,多不稱情;近納劉延景女,觀其極有孝行,復是私衷一喜。思與叔等同為此歡,各宜盡醉!”[3]可見對這個兒媳頗為滿意。

  竇妃的出身更為高貴,是著名的虜姓高門扶風竇氏,即北周武帝外甥女唐高祖太穆皇后竇氏的家族,族人將相輩出,聯姻帝室,唐以來最為貴盛。史稱竇氏“姿容婉順,動循禮則”,應是位風姿柔媚,婉約嫻靜的麗人,卻莫名其妙地遭此橫禍,成為繼周王顯嫡妃趙氏之後又一位慘死在武皇手裡的兒媳,連屍骨也沒有留下。

  劉竇二妃其後都被追謚為皇后,但對這兩位薄命女子而言,生前富貴固然零落如草上之露,死後的尊榮也寂寞如陌上之花。她們的淒慘遭遇,因為涉及皇家一段難以啟齒的往事而被刻意迴避,遺落在風沙和塵埃之中。那靈動的眉目,那溫柔的笑語,大概只能在她們的孩子心中,還能留存一抹淡淡的悲哀的舊影吧。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遠避政事只求在溫柔鄉中忘懷一切的李旦,一夜之間妻妾雙亡,世事之離奇與荒謬,如上演鬼片:淒迷的晨霧中,飄來一盞幽冷如鬼火般的宮燈,便永遠帶走了他心愛的女子。

  賺人眼淚的鬼片不會這樣結束。即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寧采臣,也可以在大俠燕赤霞的幫助下,鼓足勇氣努闖鬼蜮,大戰黑風老妖,救出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李旦不能,不敢。因為他要面對的是他的君王,他的母親。

  論公,她是一國之君;論私,她是李家的族長。論能力,她殺死他容易得如同殺死一隻螞蟻;論義理,兒子不能為媳婦違逆母親。

  被譽為最偉大最無私的母愛,一旦沾染上權力的毒液,竟然會扭曲到這個地步,真實的歷史,遠比影視劇更殘酷。

  旦只能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忍無可忍也要忍!

  李旦嚴令東宮諸人不得談論劉竇二妃之事,也沒有舉行任何超度儀式或紀念,每天舉止如常,神色仍然平靜,彷彿這兩個活色生香的女子從來就不曾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

  每日的生活如上演活劇,要怎樣的毅力才能壓制住心底的哀傷,要怎樣的努力才能控制住雙手不再顫抖?

  面對著母親凌厲得似要看透人心的目光,旦垂眉斂目,馴服如故。不管武皇是否真的相信旦遭此大變竟會沒有一絲怨言,起碼她沒有找到動手的理由。

  然而竇妃的母親龐氏卻沒能沉得住氣。這位驚慌的婦人擔心禍延家族,於夜裡焚香祈禱全家平安,被惡奴告發,說她在為女兒詛咒皇帝,罪當處斬。

  考慮到竇氏家族與李唐皇族世代聯姻,貴盛無比,有理由相信這樣嚴厲的判決是武皇有意為之,本來就想找機會剷除這個重點防範對象,有司不過希旨而為。事實上主審此案的監察御史薛季昶便立刻被武皇提升為門下省給事中。

  聖意已經如此明顯,眼看竇家立刻面臨家破人亡的大難,竇家人拼死一搏,求見侍御史徐有功訟冤。在那酷吏橫行的年代,他是唯一一個敢冒險和酷吏鬥爭,甚至當廷直諫駁回武皇聖旨的廉吏。

  徐有功,外號“徐無杖”,因他在州縣做了三年的法官審案竟然沒有一次動用刑罰。他不僅是唐代最著名的法官,也是整個中國法制史上罕見的屢屢駁回皇帝詔旨、敢以生命去捍衛正義的清官。在審理越王謀反一案,有人替李沖收私債又通書信,徐有功認為他並非魁首,而是支黨,因此不應處死,惹得一心想殺人立威的武皇怒氣沖衝。這個大膽的傢伙,竟然當著滿朝文武百官的面給武皇上了一堂法制課,援引各條條款款說明什麼是魁首,什麼是支黨,兩人在朝堂上唇槍舌戰,激烈交鋒,嚇得一眾文武臉色發青。最後的結果是武皇收回成命,該人得以免死,徐有功的大名也不脛而走。

  在明確了解到皇帝的心意之後,徐有功已經是竇家人最後的希望。然而判決書已經下達,龐氏也被押赴刑場,千鈞一發之際,徐有功快馬傳牒有司暫緩行刑,他出手了。

  ——為了維護一個和他毫不相干的無辜人士,這位從六品下的芝麻官侍御史,再一次大無畏地挑戰皇權。


  注:

  [3]《舊唐書*高宗本紀》

  為龐氏鳴冤的奏章很快送呈武皇御前。徐有功,她記得這個名字。事實上,她根本沒可能忘記:裴炎之後,他是唯一一個敢在朝堂上和她硬碰硬爭到底最後迫她收回成命的人,然而裴炎是首席宰相、顧命老臣,而徐有功只是一個從六品下的侍御史而已。那是個淡定如鶴的男子,眉宇間卻自有一種志不可奪的堅毅神采,任何場合都不見他失禮,但任何壓力都不能讓他低頭,即使面對萬乘之尊的雷霆之怒,也仍然神色不變侃侃而談,言辭謙恭卻字字入心,既讓她敬佩,卻又感覺憤怒,一種可以征服天下卻無法征服眼前這個人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面對徐有功的屢屢違旨,武皇有些不耐煩了,一而再,再而三,當皇帝的權威是紙糊的麼?大筆一揮,以徐有功與龐氏同黨通謀,判處絞刑。她要徐有功為他的膽大妄為和多管閒事付出代價,她要看著這樣一個倔強傲岸的男子怎樣在死亡的重壓下露出醜陋的本相,那鋼鐵般的外殼怎樣被撕碎扭曲,所有的驕傲和堅持象陽光下的薄冰一樣迅速融化。多年以來,她早已看慣這樣的演出。

  然而徐有功做出的是第三種反應。聽到這個消息,他既不曾痛哭流涕後悔莫及,更不曾恐懼不安搖尾乞憐,靜靜地站立當地,唇邊居然又慢慢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原來如此。死就死吧,世上豈有永遠不死之人?”他灑然微笑,如釋去身心重負,照舊回家吃飯、睡覺,就連離去的步伐,亦是同樣的輕鬆自如。

  無法想像那一抹微笑給武皇帶來的震撼,不過史書上的一些記載讓人頗覺有趣,稱有人認為徐有功的鎮定自持只是公開場合勉強裝出來的,回到家裡一定會露出本相,於是跑到他家裡偷窺,發現他已經沉沉入睡。嚴重懷疑這個心理陰暗的人就是武皇,派人監視大臣的舉動密切注意事態發展這種事,聖神皇帝既不是第一次做,也不是最後一次^_^

  並不相信儒家人性本善那一套,但見過太多黑暗面的武皇,面對徐有功這樣的耿介之士,應該也是感慨叢生的吧。少女時代就進入九重深宮,靠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一路廝殺過來,早已經變得心如鐵石,但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的正義倫理總會潛移默化地給人以影響,事事從利益出發,並不妨礙她對正邪是非的判定。甚至也有這種可能,見慣了太多口是心非之徒,武皇反而會對真正的君子越發敬重吧,如同已經習慣在冰天雪地裡跋涉的旅人,內心深處仍然貪戀著爐火的溫暖。總之,武皇再次召見了徐有功,態度仍然凌厲,劈頭就問:“卿近來審理案件,為什麼錯放了那麼多人!”

  徐有功再拜,恭敬地答道:“臣下失察放錯了人,是人臣的小過錯。然而對生命的憐惜和慈悲,卻是王者的大德,請陛下三思。”

  武皇沉默,久久未發一語。

  不久案情重新裁定,龐氏得以免死,與三子同流嶺南。這件事還有一個背景,團兒的奸謀被人告發,盛怒的武皇杖殺團兒,但徐有功仍然被免職為民,——驕傲的皇帝並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過失。

  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那麼也不過就是戲台上屢見不鮮的故事之一,直言敢諫的忠臣如何憑藉自己的正直折服了驕橫跋扈的皇帝,自己付出慘痛的代價之後,終於救出了無辜人士,奸人也得以授首。我們除了讚歎大臣的浩然正氣之外,學到的也就是專制統治如何黑暗之類的類型化說法。這麼貼標籤當然也不能算錯,但以此來概括武皇和徐有功之間的關係卻有簡單化之嫌,兩年之後,武皇再度啟用徐有功,武皇任命的意圖以及徐有功當時的反應,都頗值得一述。

  那時已是萬歲通天元年(公元六九六年),武皇發六道使大殺嶺南流人,自感危險人物已經給消滅得差不多了,政局趨於穩定,於是先後貶黜來俊臣,誅殺侯思止、萬國俊等酷吏,重新任命徐有功為侍御史。次年,來俊臣也被誅殺,至此酷吏政治基本結束。從索元禮、周興起一干迎奉聖意求取富貴的酷吏全部遭到了生死族滅的下場,而徐有功卻聲譽日隆,步步高升,官至司僕少卿榮顯善終,年六十八歲,武皇特贈司刑卿,相當於現在的最高法院院長了。李唐復辟之後,龐氏之子為報母恩甘願以自己的官職贈與徐有功的後人,其五世子孫徐商,官至太子太保,商子徐彥位登宰相,封齊國公,世代榮顯,可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了。

  對比酷吏和徐有功的不同結局,我們很難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來解釋武皇的馭下之術。對於一干希旨獻媚的酷吏她表現得異常冷酷決絕,兔死狗烹毫不留情,對於徐有功卻是敬之重之,以至於有些畏之的。在社會穩定的時候,她明知道徐有功奉公執法必定會常常拂逆自己的心意也堅持啟用;而在需要打倒政敵的時候,就算擺明了徐有功是無辜的也依然削職為民。在殺人刀和活人劍之間,她只是根據時勢來做出她認為合適的選擇。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徐有功也只是武皇用來平衡酷吏政治、維護法制不致崩潰的棋子罷了。這情景頗類似唐太宗把魏徵樹立成諫臣的標兵,其實太宗在日常行政工作中更多地是聽取房玄齡等人的意見,但他需要魏徵的耿介之言來讓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而大唐的建立也有太宗一份功勞,先天的優勢決定了他在曲己納諫方面可以做得更漂亮,他對魏徵越禮重越容忍只能越增加他的威望。而大周朝的先天不足決定了徐有功無法得到如魏徵般的禮遇,因為武皇必須強化別人對她權威的承認和服從,如果人人都像徐有功那般認死理地一再駁回她的旨意,她這個皇帝還怎麼當得下去!就算是心裡再敬重,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也只能犧牲一下徐有功了。就是這一點政權合法性的問題,決定了武皇和徐有功這對君臣不能如太宗和魏徵般的相互成全,而君臣遇合的佳話,也只有到了武皇年高對於世事不再執著之後才能實現了。

  然而徐有功的反應卻令人詫異。這個可以含笑面對死亡的硬漢,卻在接到任命書時忍不住流淚,堅決不肯上任。他嘆息著道:“麋鹿在山野間自在遨遊,生命卻係於庖廚之手,時勢如此,無法可施。陛下如今任命臣為侍御史,臣必定要守正執法,總有一天會觸怒陛下,坐罪枉死,請陛下收回成命!”由這段話可以看出,徐有功已經看透當時的官場險惡以及武皇給自己派定的角色,也清楚地預見到了自己公正執法的必然下場,縱然堅毅如他,也忍不住悲傷淚落。這也許有損他的硬漢形象,卻讓人看到了一個更為真實的徐有功。原來他並不是神經大條到不知死亡為何物,他熱愛生活,珍惜生命,寧願躲入山林中做一個安安分分的小民,避開數不清的明槍暗箭,可是這個人的責任感實在太要命,只要他坐在法官那個位置上,就不能容忍在自己的手中出現冤案,不能坐視無辜人士被殺,為此,他不惜自己慨然赴死。

  生命是可貴的,屬於人類只有一次。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目的,如同余華小說《活著》中的福貴,不管經歷多少辛酸和屈辱,還能看見太陽再升上來就是好的。也有不少我拿青春賭明天的冒險家們,為了富貴和榮譽,甘冒奇險拿命去換,以無價的生命去追逐那些過眼雲煙似的身外之物。當然,世上也有至情至性的人兒,甘願為挽救親人或者愛人的性命而捨身,可是像徐有功這樣為了挽救素不相識的人而一再自蹈險境的人,實在不多。雖然他絲毫不會武功,也足可被稱為俠之大者了^_^

  徐有功一生,處理案件六七百起,受他深恩得以活命的人足有上萬之眾,為此他成為酷吏的眼中釘,幾度身陷牢獄,兩次削職為民,三次被判死罪,然而鬆柏志向,冰雪節操,始終不移,仁心俠骨,世所同傾,在當時便被譽為“四海之內,絕無僅有”的奇男子,認為古之賢者如西漢張釋之比起他來也大大不及,當人主雷霆之震而能全仁恕,“千載之下,一人而已”。

  僅抄錄一段當代人對他的評語吧:

  ——“有功耿直之士也,明而有膽,剛而能斷。處陵夷之運,不偷媚以取容;居版蕩之朝,不遜辭以苟免。來俊臣羅織者,有功出之;袁智弘鍛煉者,有功寬之。躡虎尾而不驚,觸龍鱗而不懼。鳳寺鴟梟之內,直以全身;豹變豺狼之間,忠以遠害。若值清平之代,則張釋之、於定國豈同年而語哉!”走筆至此,且為徐公一拜,向這位大智大勇堅毅沉靜的奇男子,致以千年之後的敬意。

  在徐有功不計生死的犯顏直諫下,龐氏得以免死流放,團兒的奸謀也被人揭破,事情至此總算真相大白,劉竇二妃原來確是無辜慘死。武皇見了兒子李旦不免有些尷尬,但帝王的思維畢竟與常人不同。平民百姓要是知道虧待了兒子,必定萬分歉疚,加倍疼愛以彌補兒子所受的委屈。皇帝想的卻是我無緣無故地殺了他兩個妻妾,這小子焉有不懷恨在心之理?嗯,一定要加倍防範才行@_@這種做法從人情上來說絕對冷酷,從現實的角度上來看卻絕對理智,做皇帝真是一項違反人性的職業吧。

  可憐的李旦,交出皇位後的短暫安寧日子就此結束,重又回到被嚴密監視的囚徒狀態。兩個月後,前尚方監裴匪躬、內常侍范雲仙未經武皇允許私下探望李旦,引起武皇疑忌,破例動用法外之刑,以私謁皇嗣罪腰斬於市。腰斬是一種將人犯從腰部斬為兩斷的酷刑,刑具的模樣可參看《包公案》裡的龍虎狗三式鍘刀,比起唐代法定死刑斬首和絞刑來說,人犯所受痛苦更甚,一般多用於罪大惡極之徒。武皇此舉,明白地顯示出殺一儆百的決心和強悍作風,百官震懾,從此再也沒有人敢去探望皇嗣,李旦接觸文武將相的途徑被完全斬斷。睿宗五子原本和武氏族人一視同仁地封王開府,現在也全部降為郡王,女兒一律降封為縣主,隨父幽禁於深宮之中。武皇對他們的看管頗為嚴厲,到庭院裡去散步也是不允許的。對比她對諸武的縱容維護,可見武皇的心思已經由維護武李平衡,轉向了完全偏袒武氏一族。

  唐明皇李隆基時年九歲,號為臨淄王,母親竇德妃被殺後由豆盧貴妃撫養長大。上有武皇疑忌,下有諸武陷害,處境十分險惡,“母后虐國,諸呂擅衡。嗷嗷讒口,膚譖日熾。”[4]但睿宗真是個很好的父親吧,豆盧貴妃也夠賢良淑德,把外間的風風雨雨全都擋了下來,盡量不讓孩子們受到影響,以至於日後明皇回憶起童年,竟然只記得兄弟間的孝悌和父母的慈愛(明皇視豆盧貴妃為養母),全然沒有李賢之子玢王守禮那樣不堪回首的淒酸。或者唯有遠離醜惡的政壇,才能學會珍惜親情吧,李旦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子女的教育上,調教出一個個色藝雙全的兒子^@^寧王憲的玉笛,明皇隆基的羯鼓,岐王範的書畫音律,日後都化為點綴盛唐壯歌的絕美音符,而五王之間的友愛孝悌,也成為帝王之家一段罕見的佳話。想想當日李旦夫婦委曲求全上下打點,苦心維繫一個母慈子孝的假象,只為了讓孩子能在一個相對寧靜平和的環境下繼續嬉戲學習,父母一片愛子之心,不是不讓人感動的。武皇禦明堂開家宴,一眾小皇子小公主天真爛漫地獻歌舞為武皇賀歲,祝愿“神皇萬歲,子孫成行!”不知武皇聽到孫子孫女以稚嫩的嗓音說出這句賀詞時,內心深處是否也有所觸動呢?

  然而她已不能回頭。立足在天與地之間,立足在古往今來所有女子從未達到過甚至從未夢想過的巔峰,她躊躇滿志地醉心於自己心目中的宏偉藍圖,將一切塵世的情感都視為牽絆斬斷滅絕。

  魏王武承嗣不失時機地率領五千人上表請加尊號“金輪聖神皇帝”,按照佛家的觀點,菩薩成為轉輪聖王后乘坐的車子有金銀銅鐵四種質地,分別稱為金輪聖王和銀、銅、鐵輪聖王。金輪聖王統治四天下,其餘聖王依次遞減為三、二、一天下。這是將武皇視為菩薩皇帝,威統大地之轉輪聖王了。

  武皇欣然接受了這一尊號,身著天子冠冕,親禦明堂,凌虛御風,尊貴如神。這一年,她已經七十歲了,然而雄心(或是野心)不因歲月的流逝而稍減。她相信她有能力將一切夢想都變為現實,只要她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大周朝必會萬世流傳,她從來沒有失敗過,這一次也不會。

  於是,在幽禁了李旦父子之後,武皇下令廢除各州舉子學習《老子》的法令,要求改學武皇禦撰的《臣軌》,進一步從民間清除李唐皇族的影響力。

  李旦顫栗地望著他非凡的母親,他每一天都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地獄的最深處,醒來後才發現還有更糟糕的在等著他。他不知道在母親的計劃中是否也包括把他一併清除,只感到母親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凌厲,眸子裡的溫情越來越少,猜忌和疑慮越來越濃。或者,在母親的眼裡,看到的已經不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血,而只是一個隨時會威脅她皇位的政敵罷了。

  神皇母子間的微妙變化被有心人悉數看在眼中,一紙狀告皇嗣謀反的表章立刻呈到了武皇御前。而武皇選定主審此案的官員足以讓李昭德等所有忠於李唐的朝臣心驚肉跳,那是武周朝整整一代人的噩夢——天使般面孔,魔鬼般狠毒的酷吏之王來俊臣。

  注:

  [4] 《睿宗豆盧貴妃墓誌銘》

  來俊臣長相陰柔俊美,舉止斯文有禮,且具有非凡的洞察力,常常能一眼看出他人心靈深處的慾望和弱點。他的言辭亦具有同樣刺透人心的魔力,跟其他粗魯不文的酷吏不同,來俊臣話語不多卻簡潔有力,條理清晰,邏輯嚴密,不時可以見到智慧的閃光,宛如沉思的哲人,配以他謙虛誠懇的態度,不知底細的人只怕會立刻引他為知己。聰明、冷靜、忠誠、俊雅,這便是時人對來俊臣的第一印象。據記載,來俊臣雍容美貌,巧辨似智,巧諛似忠,儼然忠赤之士,有誰會想到這個優雅秀美的男子,竟是個極端殘忍嗜血的惡魔呢?[5]

  有人曾經這樣評價來俊臣:歷史上的任何一個壞人,或小說裡的惡棍,只要跟來俊臣一比,都會黯然失色,只因任何惡霸如果用放大鏡仔細觀察多少都能發現人性的流露,只有來俊臣,要說他連一絲人性的痕跡都找不到,也絕不過言。這個人似乎對生命本身就有種極端的仇恨,他人的痛苦只能讓他感到刺激和興奮,惡事做盡卻找不到一星半點的內疚感。常常疑心這種人大概是天生血液中就含有某種暴力因子,後天的經歷不能給他絲毫溫暖,又正逢武周時期的絕佳舞台,外因與內因相互作用,共同打造出這名有如羅剎化身的天下第一酷吏。來俊臣出身卑微,是個父親都搞不清楚是誰的私生子,在一個賭徒的家庭里長大,小時候小偷小摸,大了便攔路搶劫,順理成章地鋃鐺入獄,成了一名死刑犯。

  賭徒性格在這一刻起了作用,不甘在獄中等死的來俊臣要求上書告密,刺史正是李唐皇族東平王李續,對這個妄言告密以求脫罪的小人做法頗為反感,杖責一百依舊遣送回牢。風水輪流轉,轉眼到了天授年間,武皇稱帝大殺李唐宗室,東平王李續也成了倒下亡魂,來俊臣認為機會又來了,再次上書告變。此時已經不是大規模鼓勵告密的時候,但或許是他的身份太過特別,來俊臣仍然受到了武皇的破例接見。一個卑微低賤的死刑犯頭一次得見天顏,卻表現得十分得體,伶牙俐齒地把他被捕說成是東平王李續刻意打壓誣陷,幸好李續被武皇剷除,如他這樣含冤入獄的升斗小民才有機會逃出升天。他說得言之鑿鑿卻並非全無漏洞,問題在於武皇對真相並不感興趣,她只對這個人機敏的應答能力和非凡的政治嗅覺感興趣。他會是人才,而且還是個死囚。如果能夠把一個人從死亡中解救回來並授以官位加以提拔,他必然會感激涕零永遠地效忠於她。聖神皇帝大筆一揮,死刑犯頓時絕處逢生還坐上了八品官位,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春!可惜這春天只是針對來俊臣個人而言,在今後近十年裡,這個笑容溫和舉止文雅的年輕人,將讓整個帝國的人為之顫栗。

  注:

  [5] 《朝野僉載》:“又問:'洛陽令來俊臣雍容美貌,忠赤之士乎'答曰:'俊臣面柔心狠,行險德薄,巧辨似智,巧諛似忠,傾覆邦家,誣陷良善,其江充之徒歟!蜂蠆害人,終為人所害。'”

  今天開始正式續帖,好久沒寫了,又是我極討厭的來俊臣,可能有點找不到感覺,大家多包涵。謝謝在此期間一直支持我的朋友,你們的鼓勵是我讓我決心寫下去的最大動力,多謝!

  正文:

  武皇重用酷吏早在垂拱初年,而來俊臣至天授元年方獲提拔,只能說是後起之秀,但他很快就展露出在刑訊方面的驚人天賦,交到他手裡的案子沒有辦不下來的。也許是他做慣了犯人的關係,來俊臣對犯人生理和心理的承受極限瞭如指掌,並且不辭勞苦地針對每個犯人的特殊情況量身定做,對症下藥,務必做到必有一款適合你。他會給你鼻子灌醋,耳朵塞泥或者乾脆熏聾,然後把你扔進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地牢裡,讓你處於絕對無助的被遺棄狀態裡,剝奪你的視覺、聽覺、嗅覺,讓無邊的孤寂和黑暗折磨得你發狂。如果你是生性高傲而有潔癖的讀書人,他會刻意把你的牢房就寢處鋪滿屎尿穢物,不給你吃的喝的,餓得人撕破衣服掏裡面的棉絮吃。對於來俊臣來說這已經是非常非常溫柔的刑罰了,他的名言是:“人可以接受死亡,卻不能忍受痛苦,所以有必要選取他們不能忍受的刑罰。”(死之能受,痛之難忍,刑人取其不堪。)他想出來的刑罰,絕對匪夷所思,創意無限。比如說他看到家僕殺雞,頓時構想出把犯人手足緊縛懸吊於樑上,刑卒在下面便可以把犯人轉成一隻瘋狂的陀螺。為了紀念殺雞給他帶來的靈感,他把這種新刑罰命名為“鳳凰展翅”。不能不說作為酷吏的來俊臣極具想像力和探索精神,就像被蘋果砸著頭的人多了,卻只有牛頓能想出萬有引力,看人殺雞的也多了,有幾人能想出“鳳凰展翅”?顯然來俊臣是把酷刑當一門藝術在看,他孜孜不倦地投入到這一神聖的事業中去,不斷地鑽研出各種新的刑罰,並配以優雅如詩的名字。讓犯人高舉重物跪在碎磚瓦上,沉重的壓力會讓碎片刺入骨肉,這叫“仙人獻果”;讓人立於高處,然後把他往下拉,這叫“玉女登梯” ……來俊臣陶醉於自己的奇思妙想中,犯人痛苦的哀號更讓他興奮得發狂,他常常徘徊在刑房裡面,享受著這對他來說如同天籟般的淒厲號叫,愉快地看著這些受盡折磨的可憐蟲乖乖招供畫押。雖然資歷尚淺,但來俊臣辦案的效率之高足以讓他的老前輩們為之汗顏,他的聲名已經傳遍天下。

  來俊臣是虐待狂麼?這似乎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但來俊臣並不願意把自己當一門只懂得拷問的刑卒看待,從他的大作《羅織經》來看,自視極高的他視自己為心理學大師來著^_^他如此高屋建瓴地總結自己的理論:刑訊是講究方法的,刑罰需要因人而異,貴在變化,不必動刑而用言語就可以殺人,才是真正用刑的極致。[6]來俊臣沒過多久就達到了自我追求的宗師地位,他根本無需出手,只要把各種刑具往犯人面前一擺,對方便立即魂飛魄散馬上招供。可是這種馴服有時候仍然不能讓來俊臣滿意,因為他要的不只是你死,而是要你牽連誣告咬出更多的人來,往往就是你的至親和朋友,那些你願意付出生命去保護的人。所以,酷刑終究還是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來俊臣坦率地承認這一點,但並不為此犯愁,他的辦法多的是,比如誣告。

  怎麼做偽證,怎麼收買證人,來俊臣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用他的話說,不必擔心給人加罪沒有名義,需要擔心的只是君主有沒有猜疑之心。只要他察覺出武皇對誰起了疑心,或者他自己看誰不順眼,這個人便上了他的黑名單了。他夥同了幾個酷吏同事,在全國各地收買了幾百個無賴,一旦想誣陷誰,便指使這些無賴去告發,然後各地響應,互相作證,背景不同,身份不同,但口供都一模一樣,足以定罪了。彼時相互交流不便,且人心到底純善,史家寫到這裡已經震撼於來俊臣的狠毒與狡詐,現代社會要誣陷一個人哪兒有那麼麻煩,只需要雇幾個人甚至一個人在bbs上批發馬甲就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了^_^高超的辦事效率,非凡的羅織手段,配以他溫文俊雅的外形和謙遜有禮的態度,來俊臣堪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僅得到了聖神皇帝的青睞,也得到了前輩們的一致好評,其中甚至包括一向眼高於頂的周興。

  [6]《羅織經》:“刑有術,罰尚變,無所不施,人皆授首矣。智者畏禍,愚者懼刑;言以誅人,刑之極也。明者識時,頑者辯理;勢以待人,罰之肇也。”

  武皇的用人風格,百年之後詩人李白做了一個精闢的比喻:“天后用人如同小孩子買瓜,不辨香臭,只管揀大的挑。”(“天后任人,如小兒市瓜,不擇香味,唯取其肥大者。”[7])她任用酷吏旨在肅清政敵,只要能達到目的一律破格提拔,根本不管你的資歷、背景,甚至人種。索元禮便是波斯人,侯思止還是個文盲,愚昧無知,說話俚俗不堪,屢屢成為時人戲謔之資。而周興積年老吏出身,怎麼說也算法律界資深人士,在這些歪瓜裂棗中儼然已是鶴立雞群,素來自負才華,瞧不起他的眾位同僚,卻獨獨對來俊臣青睞有加,除欣賞來俊臣的才能之外,也因為他們二人正好是同鄉。來俊臣原本是個死囚,有得高枝攀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人前人後均執弟子之禮。他人本俊美,嘴巴又甜,一來二去哄得周興心花怒放,引他為平生知己。周興是武皇剪除李唐皇室的頭號功臣,屢受制獄,大殺宗室,曾出面奏請廢除李唐的宗正屬籍,剝奪其皇室資格。武皇登基後論功行賞,對若干翊贊功臣予以賜姓武氏的榮譽,其中包括高宗病危助她奪取政權的宰相岑長倩,嗣聖宮變勒兵入宮廢除中宗的羽林軍首領張虔勗,希旨逼殺章懷太子的丘神勣,以及帶頭詣闕上表請求改唐為周的傅遊藝等,而作為酷吏代表受到賜姓嘉獎的,便是周興了。這一榮耀,就連武皇提拔的首位酷吏、薛懷義的義父索元禮也不曾得到。天授年間來俊臣剛剛步入仕途之際,正是周興人生最輝煌的時候,一朝得遂青雲志,春風得意馬蹄疾。穩坐酷吏頭把交椅的周興自認是皇帝眼中紅人,意興飛揚,環視天下,真有著顧盼自雄、舍我其誰的感覺。可惜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一旦攀登到了頂峰,也就意味著走下坡路的開始,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只因他伺候的主子是天字第一號難纏的聖神皇帝武照。依靠酷吏披荊斬棘終圓女皇之夢的武皇,在坐穩了江山之後,打算以一種仁慈親民的姿態統治萬民,正準備借他們的頭顱來平息民憤。

  武皇在特地頒布給群臣學習研讀的《臣軌》一書中,提出優秀的大臣遇到引起民憤的事情應該主動挺身而出承擔責任,而讓君主保持潔白無瑕的名聲。不過有這麼高覺悟的臣子著實不多,既然他們不識相,那隻有武皇麻煩點自己動手了。反正這些酷吏都是心狠手辣泯滅人性之輩,死了也是該死,武皇沒有半點猶豫,刀鋒所指,頭一個便是那位首先擁戴她為帝的傅遊藝。

  傅遊藝是武周革命過程中最為耀眼的人物,因其勸進有功,短短一年之中,他由一個小小的合宮縣九品主簿,一躍而為三品宰相,官服由青而綠、自朱入紫,時人號為“四時仕宦”。傅遊藝曾經誣告李唐宗室,又奏請誅殺嶺南流人,因此後來被列入酷吏名單之中。李唐民心未失,傅遊藝的首先變節為李唐舊臣所鄙;誅殺流人太過殘忍,令天下人側目;快速發跡引發同輩投機分子的嫉妒;而作為酷吏之中唯一入閣拜相掌控中樞的人物,則為皇帝本人所不容。象傅遊藝這樣的暴發戶本來也容易飄飄然,某晚做夢登上湛露殿,便得意洋洋地告訴了自己親信,立刻被告發,說他有反心。武皇即時作出反應,傅遊藝下獄,不堪受刑自殺而亡,也算是報應不爽。此時距他神話般的發跡也不過一年多時間,真是一枕榮華已歷盡,所炊黃粱猶未熟。

  第二個倒霉的則是首按制獄開酷毒之風的波斯人索元禮。作為武皇提拔的首位酷吏,索元禮虎狼成性,審一個人犯務必要他咬出數十百人,以此邀功請賞,於是周興、來俊臣之輩,群起而效之,人人以殺人為能。索元禮權勢最盛之日,連武皇的男寵薛懷義都拜他為義父,殺戮過甚,民憤極大。武皇便連走過場都省了,直接下密旨誅殺。

  接下來輪到了逼殺章懷太子的丘神勣,武皇假意責備他矯詔,貶黜外放,但不久便重新起用為左金吾將軍,委為親信,與周興等人同掌制獄。琅邪王李沖舉兵起事,丘神勣前往鎮壓,殺盡白衣請降的博州官民數千家,山川皆赤,盡現酷吏本色。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別人誣告他謀反,同時牽連入案的還有周興。武皇毫不手軟地賜死丘神勣,但對周興還有一絲憐才之意,因為周興的確在律法方面頗有造詣,當年便曾得到高宗嘉許,礙於他的流外官身份未能破格提拔。於是,武皇便把這樁案子交給了周興的好友兼下屬來俊臣辦。


  [7] 《唐語林》

  來俊臣當然明白,武皇還是希望能盡量保住周興的,可是在來俊臣看來,周興的飛來橫禍只意味著一件事:——自己上位的機會來了。母親紅杏出牆,和外人合謀讓丈夫中仙人跳,父親是賭徒兼無賴;從小偷雞摸狗,長大殺人越貨;為民誣告長官,做官草菅人命;對於來俊臣這樣不是人的人來說,要他理解什麼叫感恩圖報未免太困難了一點。友情是用來背叛的,上司是用來出賣的,在來俊臣的眼裡,只有一級又一級可以踐踏在腳下的階梯,而不是一個又一個曾經幫助過他的人。不過周興的老辣和狡詰他有切身體會,如何把事情辦得乾淨利落滴水不漏頗值得思量,來俊臣向來謀定而後動,何況這是他仕途上至關重要的一戰,他要天下人都藉此見識到他的智慧與手段,從今後他將是新一代的酷吏之王。

  時正值天授二年正月,神都洛陽的那個冬天格外寒冷。日色蒼暝,天際晦暗,彷彿要下雪了,文昌右丞周興審案方畢,偶立迴廊,已覺淒神寒骨,不勝蕭瑟。目睹這些天來同僚的淒慘下場,儘管他平日鄙薄他們的淺陋無知,亦不能不起兔死狐悲之感。周興是雍州長安人,生長在天子腳下,自幼明習法律,早在高宗時代,其才華便曾引起皇帝的注意。他有條不紊的陳述著自己的見解,看到天子眼中閃動出激賞的光芒,卻在知曉自己身份的那一刻黯淡下去。“可惜你是個小吏,可惜……”皇帝充滿遺憾地留下這句話離去,讓他呆立當場,悵然若失良久,良久。

  人們常以“官吏”一詞來作為“百姓”的對稱,其實“官”和“吏”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大致相當於現代社會中的官員和公務員。唐高祖《武德律》定“士農工商”四民,其中的“宦途之士”即是指“官”,唐人稱謂為“官人”,特指八品以上的流內官。而吏員則是指以流外雜任為主體的胥吏,待遇(可免除徭役)遠遠不能與流內品官的特權(免課役,賜俸祿,授職分田,可減刑贖罪等)相比,彼此之間存在著一道不易逾越的鴻溝,且隨著時代的推移而不斷加深。唐代吏的地位還算相對較高的,官僚政治成熟的宋代已經建立起完善規整的胥吏制度,明令胥吏不得朝參君王,參加科舉考試;明清以降,胥吏則淪落到等同職役的地步了。

  而在胥吏制度尚未完善且大力宣揚任人唯賢的唐代,吏員鯉魚跳龍門榮登仕途的機會不能說完全沒有,但看一下官與吏人數為112:3522的懸殊比例,也可想像得到這條路會有多麼艱難。[8]高宗顯然認為周興雖有才華,卻還沒有到破格提拔的程度吧!唐代特殊的取仕制度雖給廣大的寒門子弟開了一道狹窄的門縫,卻沒有提供足夠的位子容納那麼多的追夢少年。如果從來沒有希望,那也就不會絕望。曾經感受到陽光的溫暖,卻終於還是停留在黑暗之中,繼續原來的生活軌跡。時光荏苒,周興好不容易從流外官混到了三省主事的尚書省都事之職,屬於低級的流內官,但仍被視同胥吏一類,想要升上八品以上的清要官可就比登天還難了,大部分人終其一生也就止步於此了。整日勞碌於處理各類瑣碎的政府公文,抄抄寫寫,整理文書,在一成不變的日子裡漸漸地消磨盡青春和銳氣。歲月的痕跡慢慢地爬上了他的眉梢眼角,臉上也習慣性地堆滿了公式化的諂媚笑容,淘氣的年輕人已經在背後喚他為“阿婆”。這就是周興在時人眼中的形象吧,一個因長期伏案工作而身形佝僂、滿面皺紋、滿臉假笑的中年胥吏。周興的例子,也正反映出一個典型的唐代胥吏的命運。在唐帝國龐大的國家機器中,有數万這樣卑微渺小的政治爬蟲在忙忙碌碌,維繫著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州府的正常運轉。沒有人關心他們的喜怒哀樂,生存、或是死亡,也沒有人會在意,這些在歷史上連名字也不曾留下的胥吏,也曾是一個個有血有肉、有過青春有過夢想的活人。在周興黯淡的日常生活裡,想必也會常常回憶起少年時與高宗的那次相遇,雖然已經日漸遙遠得彷彿夢境,美好得如同幻覺,與沈重庸常的現實相對照,更加讓人感嘆歲月的驚心和不遇的傷心。

  連他都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會這樣度過,直到石破天驚武周革命將一切秩序擊碎。

  昔日趾高氣揚的清要官紛紛落馬,皇族公卿人頭落地,而寒門庶族的上位之路前所未有的通暢,告密可以得官,獻祥瑞可以得官,甚至還可以自薦試官。一個火紅的新時代驀地撲面而至,讓周興措手不及驚喜不已。他立刻奮不顧身地投入到時代中去,向御座上的老婦人申訴忠誠,儘管她看中的只是他的刑訊手段而不是他對律法的理解和闡發。像他這樣卑微的人物,能有一技之長被天后看中,還能要求什麼呢?只要她一個眼神,一個暗示,他必定象最忠實的獵犬一樣立刻撲上去咬斷那人的喉嚨,然後得意洋洋地叼回來向主人邀功請賞。高宗時代曾反對武后監國的宰相郝處俊後人郝象賢,高宗的兩個庶出兒子上金、素節,素來與武后不睦的常安公主……隨著一條條人命的消殞,周興的官位也扶搖直上,累遷至司刑少卿、秋官侍郎。

  現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任人呼來斥去還要點頭哈腰賠小心的小小胥吏了。仍然被人稱為“阿婆”,但卻是“牛頭阿婆”。[9]把勾魂奪命的地獄使者牛頭馬面和笑容慈祥的老婆婆聯繫在一起,這綽號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就像古龍筆下那些古怪的邪派高手,笑嘻嘻地走過來,便勾走了上千條人命。管你王子還是公主,宰相還是名將,而今都需要匍匐在他的腳下,看他的眼色,否則他大筆一畫,你便性命難保。宰相魏玄同得罪了他,便被誣告謀反,含冤自殺。只要他開心,可以把威震四夷的名將黑齒常之鎖拿入獄,一顆一顆地敲光牙齒,還“幽默”地詢問:“你的牙齒並不黑呀,為什麼叫黑齒?”這種生殺予奪、隨一己喜好肆意踐踏凌虐他人的感覺,真的………………好爽!當循規蹈矩不能受到獎勵,而作惡可以不受懲罰反而得到高官厚祿的時候,有幾個人還能堅持原則信守道德?當然,周興不會把“卑鄙無恥”的標籤往自己身上貼,他可以認為他是在“快意恩仇”。呵,墮落是多麼容易多麼快樂!總能輕易找到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_^

  如果不是史書明確記載,我們無法相信一個謹小慎微奉公守法了半輩子的小吏,會搖身一變而為殘狠暴虐的羅剎化身,也許就連周興自己也不會想到吧。可見,只要給與充分的舞台和足夠的誘惑,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會爆發出意想不到的邪惡因子。而武皇留給人們的展示空間是太太太太充分了,告密和嚴刑迫供誰人不會?願意以此換取榮華富貴的人越來越多,而位子就只有那麼幾個。於是不斷地有人密奏酷吏們的罪狀,朝衙內你死我活的爭鬥已經到達血腥的巔峰,就連引領風潮的時代驕子周興也開始感覺到了威脅。就在這個日暮天寒、雪將落未落的冬日,他收到了來俊臣邀他赴宴小聚的便箋。

  [8]張廣達:論唐代的吏,載於《北京大學學報》1989年第2期。

  [9] 《朝野僉載》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在這奇寒徹骨的嚴冬,和一個還算聊得來的朋友小酌幾杯,不失為一件賞心樂事。艷紅的酒傾倒入杯,握在手裡,像一抔暖暖的雪,配以主人的笑語殷勤,驅散了心中的寒意。而窗外,雪已經紛紛揚揚地飄墜了下來。

  酒過三巡,來俊臣俊美的面龐上已現出酒醉的酡紅,神態保持著一貫的謙恭,語氣卻多了些抱怨:“現在審案是越來越困難了,那些犯人越來越刁滑,個個都說冤枉。”

  周興悶笑,不以為意地道:“是這樣的啦,剛抓來的時候人個個都說冤枉,斬決之後,就個個都沒話說了。” (“被告之人,問皆稱枉。斬決之後,咸悉無言。”)

  他仰首飲盡杯中酒,傲然道:“所以關鍵還是兩個字:刑訊。”

  來俊臣即時給他斟滿:“可是對有些人來說,刑訊也未見得完全有效。”

  周興淡淡地道:“那是你沒有用對方法。”

  來俊臣沉吟著,緩緩道:“這個人自己就精擅刑訊之道,也深知一旦招認便必死無疑,既已不存活命之心,又生性狡黠熟知審案過程,什麼樣的手段能讓他乖乖伏法呢?”

  他抬起頭,眼里奇怪地發著光,盯著周興道:“周兄,你是前輩,跟這種難纏的人打交道的次數多了,你教教我。”

  周興哈哈一笑,對方眼裡那種崇拜的神情讓他很滿足:“這個簡單。現在不是冬天麼,就地取材好了。找一個大缸來,把炭火生得旺旺的,把缸燒得發燙,請人犯進去坐會兒,考考他的忍耐力,看看他能呆多久。”他的唇邊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到那個時候,我估計,無論你叫他招什麼他都會願意的。”

  “果然高明。”來俊臣微笑,眼色之麗,直奪美人之目,抬手叫手下人按周興所說依樣畫葫蘆地置辦齊全。

  炭火熊熊,缸已經燒到發燙,火光在來俊臣姣好的面容上投下陰影,明明滅滅,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來俊臣長笑一聲,翩然起身,朝著周興深深一揖:“奉旨查辦周兄與丘神勣合夥謀逆一案,煩請老兄入此甕中。”

  他抬頭,目中笑意盈盈:“週兄可以自己檢測一下,能在這裡面呆多久。小弟也很有興趣知道。”

  周興面如死灰,呆立當場,冷汗一滴滴地從額頭上冒出來,良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聲道:“你要我招什麼?你說,我寫。”

  今天有點事,先更新一點,明天繼續。

  來俊臣笑吟吟地把他的老上司兼同鄉謀反一案證據齊全地上呈皇帝,按律當殺,天子破格寬宥,流放嶺南,但周興作惡多端,結仇太多,半途為仇家所殺。這就是著名的“請君入甕”的故事,流傳至今已經成為使用頻率極高的成語,繼續影響著我們的生活。但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人們談論起這件事總帶著一種“惡人自有惡人磨”的欣喜,或“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釋然。來俊臣扳倒周興,並不意味著對暴虐的反省,更不意味著暴政的終止,而是一個奸險惡毒的小人代替另一個,殺戮仍未休止,黑暗仍在繼續,有什麼好慶幸的?周興是沒有好下場,然而他會後悔嗎?我很懷疑。做一個被人呼來斥去的小吏,在重重卷宗檔案裡耗盡青春,最後默默無聞地像小爬蟲似的死去,就真的比他現在的選擇更值得留戀?大權在握,生殺予奪,任你公子王孫/金枝玉葉/名臣良相任他魚肉,手裡殘殺了成千上萬條人命,就算賠上他一條賤命,那也有賺無賠了。而升斗小民卻要在這樣“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渺茫希冀裡沉默多久,忍耐多久?

  常常感到,對於“請君入甕”的莫名欣喜,不過是長期處於極權體制下無可奈何的民眾的自我安慰罷了。善良的人們慣於用這樣的神話來麻痺自己,認為只要最後下場可悲,就足以讓後來的作惡者惕然心驚,止步不前。人們總是相信,惡人做了壞事會受良心譴責,即使外表看起來風光無限,也會被夜夜噩夢折磨得寢食難安。其實,當希特勒下令象消滅細菌一樣處死集中營裡的猶太人的時候,當蒙古人揮舞著屠刀追逐殘殺手無寸鐵的平民的時候,他們豈會畏懼冤魂索命,天道譴責?他們只會感到屠殺的快樂和征服的力量。一廂情願地相信“惡人自有惡人磨”,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說穿了不過是精神勝利法的變種罷了,讓這荒謬的現實合理化,讓苦難變得可以接受,從而獲得活下去的力量,而不必忍受知道這一切原本無可避免而又毫無意義,清白無辜的人被莫名其妙地凌虐傷害殺戮,而肆虐者不必付出任何代價。把一切希望寄託於天道循環,人們可以像牲口一樣不必思考不必反抗繼續逆來順受,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在深不可測的痛苦中編織出各種玄妙美好的哲學和宗教,用以慰籍我們傷痕累累的心靈。

  在家天下制度下的中古時代,這是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在那蒼茫動蕩的大時代中,誰不是任人魚肉,命若塵埃?慘死在酷吏刀下的民眾如此,就連酷吏本身,也有他們無法擺脫的宿命。他們就是武皇用來血腥整肅政敵的工具,一旦用完,就該扔了,因此他們不能不竭盡全力地去羅織甚至陷害,不斷製造出新的“政敵”,來避免自己兔死狗烹的命運。然而一旦做得過頭了,武皇又會拋出他們來做擋箭牌,砍下他們的人頭來平息民憤。除此之外,他們還面臨同類的傾軋,武皇更有意無意地鼓勵這種自相殘殺,隔一段時間就來個重新大洗牌。酷吏可怕可恨,但也可憐可悲。無論他們多麼賣力,立下多大的功勞,也只能推遲而無法改變最終身死族滅的命運。對於這些粗鄙暴虐的小人,武皇從一開始就存心利用,不存有絲毫憐惜或不忍之心。他們出賣得越徹底,表現得越殘忍越下賤越無恥,武皇在給予物質性獎勵的同時,心中卻越發鄙薄輕視,日後下手更是冷酷無情。他們注定只能忠實於武皇,即使知道自己會死在這個女人手上,因為除了她他們沒有別的依靠。他們注定只能站在法律和公義的對立面,因為武皇正是無法通過正當程序解決才會藉助於酷吏。既定的命運無可逆轉,殺戮的盡頭便是自我的終結。刀過人頭落,血花飛濺,阿鼻叫喚,沉淪在地獄深處宛如羅剎般的酷吏,一面瘋狂地享受著撕裂獵物的快感,一面無時無刻地感觸到脖頸上越勒越緊的繩索,——這繩索掌握在一個女人手裡,在她面前,他們也不過是微不足道可隨意玩弄的棋子而已。

  來俊臣之聰明,在於他能搶先一步看清本質,不停地向武皇申訴忠誠:我既能幹又死忠,你要么不用酷吏,要么就用我吧,別另外找人了。在他的曠世名作《羅織經》,他將自己完完全全地置於武皇的掌心裡,宣稱“上無不智,臣無至賢。”自己做人的原則便是“功歸上,罪歸己。”順從上司不要怕別人說你獻媚,忠心事主就要挺身而出做炮灰,縱然遭人詆毀責罵忌恨也不能迴避。並反复地告誡人們,做臣子的決不可以存有非分之想,不可貪求不屬於自己的富貴,因為沒有一個上司會喜歡過於強勢的下屬。[10]這樣的說辭,相信每個上司都能聽得很入耳^_^於是,在忠字當頭的前提下,對周興的背叛和出賣被巧妙地改造成了來俊臣為了保持對女皇忠心而“大義滅親”——“雖至親亦忍絕,縱為惡亦不讓。”(為了忠實於皇帝,最親近的人也要忍心斷絕,縱然是乾邪惡的事也不能躲避。)

  對正義的堅持本應該是無條件的,卻硬生生分出了個大小,天地君親師一輪排序,於是在忠君的大床錦被下,斬情滅性出賣親友的冷酷和邪惡被遮掩了過去,謂之大義滅親。

  大義滅親。多少罪惡假汝之名橫行於世?這四個字聽得人膽戰心驚。

  在忠君愛國的偉大旗幟下,個體生命的尊嚴和價值降低到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位置,可以被偉人們藐視甚至犧牲。他們樂意聽到這個詞語,誘導小民主動且真誠地放棄自我,甘願為他們的宏圖大業做炮灰。

  其實,世間可有比個人幸福更值得追求的偉業?在無邊廣闊的大地上承認生命的尊嚴和自由的可貴,珍惜自我的權益,也尊重別人的權益,這便是大義之所在。如果有人試圖用一種更為崇高宏大的目標要求你放棄自我而服從“大義”,往往不是太理想化到好高騖遠,便是別有用心有意曲解。

  從屍山血海中走過來的武皇當然不相信來俊臣是個理想至上單純可愛的可人兒,聰明的來俊臣也料到了這一點,他坦然地承認自己其實是出於畏懼,作為臣子和下屬,生死都操控在君主手裡,哪裡敢為了朋友而背德不忠,又哪裡敢提非分之請呢?(生死於人,安能逆乎?)這句話武皇很能聽得進去,她一向迷信暴力和強權帶來的力量。從之後的事例看來,大致可以相信武皇確實對來俊臣的忠心深信不疑,正因如此,來俊臣成為了眾多酷吏之中活得最長混得最好的一個。成功上演請君入甕大戲又取得武皇信任的來俊臣,就此一帆風順登臨絕頂,成為當之無愧的酷吏之王。

  天授二年之後,來俊臣已是最得武皇信任的寵臣之一,凡有大案例必交給來俊臣處理,並專門為他在麗景門內置推事院,號為“新開獄”,由他一個人主宰制獄,入此門內,有死無回,百不全一。武皇疑心病很重,對於謀反案件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即使有明顯漏洞也不加責怪,任他自由發揮,至於受賄索賄奪人妻妾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來俊臣現在算是得到了盡展其長的機會了,他的魔鬼天性,也完全暴露了出來。


  [10] 《羅織經*事上卷》:人主莫喜強臣,臣下戒懷妄念。臣強則死,念妄則亡。周公尚畏焉,況他人乎?上無不智,臣無至賢。功歸上,罪歸己。戒惕弗棄,智勇弗顯。雖至親亦忍絕,縱為惡亦不讓。誠如是也,非徒上寵,而又寵無衰矣。

  來俊臣原本在各地豢養了一批無賴,用以相互串供誣陷良善,現在又多了一項傳銷的使命,每次告密之後必然加上一句:“請將此案交給來俊臣審問,必定可以水落石出。”[11] 一兩個人這麼說倒也罷了,十幾個、幾十個人眾口一詞威力可就顯現出來了,就算是混蛋,也可以捧成天使,至少也是半個天使——鳥人就是這麼徐徐起飛的^_^ 武皇縱然精明,也不可能事事明察秋毫,來俊臣一路官運亨通,累遷侍御史,加朝散大夫,又擢拜左台御史中丞。他果然不負武皇厚望,刑訊花樣日日翻新,又推出一款盛大套餐:巨枷。一共十款,分別稱為定百脈、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膽、實同反、反是實、死豬愁、求即死,和求破家。單聽這名字,也可以想像得到刑具的狠毒。據說只要把犯人往巨枷面前一扔,對方就會嚇得魂飛魄散,甘願自誣。如此審案自然事半功倍,大大加快了結案的效率,來俊臣的刑訊功力已然達到了“無招勝有招”的程度,可謂前無古人了。因嗣聖宮變中勒兵入宮廢除中宗有功而被賜姓武氏的左鈐衛大將軍張虔勗,落到了來俊臣的手裡,不堪折辱,要求換徐有功審案,來俊臣大怒,下令將他亂刀砍死,梟首於市,然後偽造供詞結案。在唐室諸王謀反一案中立有大功的高句麗大將泉獻誠,騎射之術甲於天下,每次射箭比賽皆是絕對第一,搞得他都不好意思而請求停辦,武皇一向倚為心腹,官拜左衛大將軍。來俊臣向他索賄不成,便誣以謀反,下獄百般拷打,泉獻誠不堪酷刑被逼自殺。消息傳開,宇內震驚,一時朝廷累息,道路以目。來俊臣師承周興,但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若說周興是牛頭馬面,來俊臣便是閻羅在世,真是上體天心,下戮人心,他的名字已經成為死亡的代名詞。

  一心想謀奪儲君之位的魏王武承嗣看中了來俊臣的殘忍凶狠,來俊臣也正有投靠之意,兩人一拍即合,攜手合作,掀起了一輪又一輪的腥風血雨。武承嗣先是找了洛陽人王慶之上書要求改立皇嗣,但因岑長倩和格輔元兩位宰相極力反對而作罷。於是來俊臣出馬大興冤獄,不僅處死了兩位宰相,歐陽通等數十位朝臣也跟著丟了性命,成為武周開國以來的第一起大案。武承嗣一時氣焰高漲,好在鐵腕宰相李昭德力挽狂瀾,當眾杖殺王慶之,力諫武皇罷免武承嗣的相位,挫敗了武承嗣的第一次奪嫡圖謀。

  然而可憐的皇嗣李旦真是多災多難,剛躲過武承嗣的鷹爪子,又落入了女色狼的桃花瘴,不幸被武皇身邊的侍女團兒看中,因愛生恨誣告李旦的妻妾施咒對武皇不利,於是劉竇二妃離奇失踪,屍骨無存,李旦一味裝聾作啞才能逃過一劫。即便如此,武皇仍然放心不下,把李旦諸子全都降為郡王,連同皇嗣本人幽禁深宮,形同囚犯。就連一個老宦官內常侍范雲仙前去探望,也立刻以私謁皇嗣罪入獄,審案的當然還是來俊臣。范雲仙開始還倚老賣老,自稱侍奉過先帝高宗,惹得來俊臣性起,一刀割斷了他的舌頭,腰斬於市。自此人人破膽,天下鉗口。洋洋得意的武承嗣認為時機已然成熟,遂再一次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李旦,於長壽二年一月,指使小人密告皇嗣謀反,而寧錯殺無放過的武皇竟又把案子交給了她深信不疑的來俊臣來處理。

  武皇一生,生有四子二女。長女安定公主的離奇死亡為她鋪就了通往皇后寶座的第一塊基石,長子太子弘則在高宗傳位前辭世,令武皇得以順利地完成權力交接。而次子賢在被立為太子後,屢屢和母后對抗,因而被廢流放巴州。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在淒苦的巴山蜀雨間,悲傷的賢寫下了名傳千古的《黃台瓜詞》:“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哀婉淒絕,字字帶血,卻沒有太多的自憐自傷,言外有此身不足卹,惟憂在宗社之意,希望母親不要對親生兒女趕盡殺絕。父親剛去世,賢便被武后密使丘神勣逼殺,中宗被廢,現在武皇身邊也就剩下幼子旦了。如今,就連旦也不能保全麼?來俊臣帶領酷吏大批駐紮東宮,奉旨拷問皇嗣身邊侍從,上有疑心重重的母親,下有虎視眈眈的魏王,李旦這位薄命的皇子,面臨著一生中最為危險的一次災劫。

  [11] 《舊唐書*酷吏傳》:招集無賴數百人,令其告事,共為羅織,千里響應。欲誣陷一人,即數處別告,皆是事狀不異,以惑上下。仍皆云:「請付來俊臣推勘,必獲實情。」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來俊臣把李旦和他的嬪妾子女帶到偏殿看管起來,就地在東宮架起了刑堂。李旦已被武皇下令不得與公卿見面,除了侍女宦官,身邊就只剩下一些太常樂工罷了。在漫長的幽禁歲月裡,他只能寄情於書法和管弦打發時光,停止想念,讓心靈就此麻木沉寂,無所謂過去,也無所謂將來。然而平靜還是被打破,淒厲的慘叫聲不斷地傳入李旦耳中,一聲聲都好似催命的鬼符。那是侍從們絕望的呼號,他們哪裡經得起酷吏的嚴刑拷打?紛紛畫押承認自己和皇嗣同謀叛逆,但求速死而已。李旦深吸了一口冷氣,悄然閉上了眼睛,有生第一次,死亡與自己如此接近。

  死亡。他對此並不陌生。在最近幾年中,他目睹了太多親人的死亡和鮮血,如果換作尋常人家,那會是何等揪心的回憶。可偏偏是天家,彷彿一切都可以淡看,都已習以為常。可苦痛還是鍥入他的心。他只能用盡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思慮,因為把這些痛苦加諸在他身上的正是他在世上最親的親人——他的母親。他無法違逆,無法反抗,只希望能夠活下來,不管多麼卑微多麼屈辱,帶著他的孩子一起活下來。然而這一次,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從來沒有人能從來俊臣的手上逃生,沒有人。

  來俊臣自然更是信心滿滿,世上還沒有他辦不下來的案子,看著給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東宮侍從一個個熬刑不過乖乖畫押,他的唇邊不禁浮起了一絲愉快的微笑。這些口供一交上去,便是鐵案,皇嗣是必死無疑了,李唐皇室再也沒有了翻身的本錢。這樣尊貴的人物,如今性命就捏在他的手裡任他恣意玩弄,這樣龐大的帝國,卻因緣際會由他這個曾經的死囚來決定命運,最高貴者與最卑賤者之間的顛倒錯位,使他忍不住想放聲大笑,這真是個神奇的時代!就在這個時候,突聽一人冷冷地道:“你們為什麼要說謊?皇嗣沒有謀反。”

  說話的是年輕的太常樂工安金藏,平時不見他與皇嗣如何親密,所以還沒有審問到他頭上來,很不起眼地擠在人群裡,誰都沒料到這個沉默寡言的男子竟然會在關鍵時刻突然發言。就連來俊臣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安金藏慢慢地抬起來頭直視著來俊臣的眼睛,面容平靜,神情淡漠,眼裡卻有種志不可奪的堅持,一字一頓地道:“皇嗣沒有謀反,你們不要誣陷好人。”

  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到在場眾人急促的呼吸。

  良久,來俊臣淡淡地道:“把他帶過來,我有話問他。”

  誰都知道這話意味著什麼。安金藏身邊的人忽啦啦一下子全散開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場中。幾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酷吏立刻拿著刀劍朝他撲去。

  安金藏面色微變,他明白一旦落到這些酷吏手里便是生不如死的下場,但即使這樣也無法阻止他說出心裡話。敏捷地躲過攻擊,安金藏就勢奪下了其中一人的佩刀,大叫道:“皇嗣的確沒有謀反,諸位如果不信,安金藏願意剖心明證!”

  說罷反手一刀,竟直刺自己的胸膛!

  霎那間怒血四濺,空氣中頓時瀰漫起一股濃郁的血腥味。饒是酷吏們俱已見慣市面,也不曾想到此人竟會性烈如斯,靠得近的幾個當場給潑灑了一身鮮血,頓時嚇得呆住了。

  安金藏的面色已經變得雪也似的白,喘息著道:“皇嗣真的沒有謀反……”手上不停,佩刀又向下拉開尺許長的口子,五臟皆出,淋漓一地,看來更是觸目驚心。這句話說完,安金藏再也支持不住,昏死過去。

  在東宮審案竟然審出人命來,此事非同小可,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腳,一片混亂之中早有宮人飛報武皇。畢竟旦是留在她身邊的最後一個兒子,武皇不能不掛心,一直都有關注事件的進展,大驚之下立刻命令來俊臣停止審訊,將安金藏用肩輿接進宮來,急招御醫診治,要求務必救回安金藏性命。御醫們七手八腳地將安金藏的五臟小心地納入腹胸之中,以清潔的桑皮線細細縫合傷口,敷上最好的療傷藥。畢竟年輕體健,安金藏昏迷整整一夜之後,竟慢慢地甦醒過來。

  得知安金藏的性命已然無礙,武皇很高興,親臨現場探望。時正值長安一月,清寒襲人,安金藏的傷口已清洗乾淨,屋裡也燃了濃濃的薰香,但走到近旁仍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安金藏的身體還很虛弱,勉力支撐著反复陳述皇嗣的無辜,語言和神態質樸而笨拙,卻自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安金藏的父親是歸降的安國首領,他自己不過是個卑賤的樂工,但在滿朝文武眼睜睜德看著皇嗣被人陷害無能為力的情況下,這個卑微的小人物卻挺身而出,敢於用生命來證明皇嗣的清白。對於從屍山血海裡走過來人的武皇來說,樂工的一條性命自然無足輕重,但反映出來的卻是民眾最真實的聲音,最單純的愛恨,與任何集團的立場無關,即使強橫如武皇,也不能不予以重視。畢竟李唐民心未失,千百年的倫理道統深入人心,即使握有世上最快的利劍,也無法斬斷所有的牽絆。何況旦是她最疼愛的小兒子,一路斬情滅性走到這個地步,難道真決心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麼?看著安金藏仍然蒼白的臉,武皇的心裡想必是五味俱全的吧。

  “旦是我的兒子,可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竟然也不了解他。”武皇輕輕嘆了口氣,帶著少有的溫柔,用對平輩人的口氣自稱“我”,而沒有用居高臨下的“朕”。在這一刻,她彷彿已經不是那個笑傲天下輕賤生死的鐵血君王,只是一個疲憊而悔恨的母親。

  “有子而不能自知,連累得你受苦,這都是我的過錯啊。”這是武皇第一次當眾承認自己的錯誤。

  或者是草民不計生死讓她心有顧忌,或者是鮮血的衝擊激發了心底殘存的母愛,來俊臣審理皇嗣謀反一案就此擱置,李旦總算逃過一劫。如果這次不是安金藏挺身而出,事情會如何結束簡直不堪想像,故此李唐皇族對他感激萬分,中宗復辟後封其為右驍衛將軍,並於東西嶽立碑表彰他的忠義,玄宗即位後又賜爵安國公,蔭及子孫。安金藏死裡逃生,全壽而終,也算得到福報了。

  此事也讓武皇意識到李唐皇族雖然已無反抗能力,但仍然擁有許多忠心的臣民,於是下令科舉考試停考《老子》一書,改為學習武皇自撰的《臣軌》,旨在肅清李唐在民間的影響力。這一幽微心事被酷吏所偵知,狀告嶺南有流人心存怨望意圖造反。所謂流人,是指被判決流放的罪犯及家眷,武周時代自然以政治犯居多。武皇對自己的統治始終不自信,當即派遣萬國俊為監察御史前往審理。萬國俊與來俊臣同掌制獄,共著《羅織經》,也是有名的酷吏,一到廣州,便把流人全部召集起來逼令自殺。沒有經過任何審訊,劈頭就是一個晴天霹靂,短暫的錯愕之後,流人的情緒全面爆發,哀求聲、號哭聲、呼冤聲、怒罵聲,一時間響成一片,局面頓時失控。萬國俊知道不可能讓他們乖乖自殺了,便略作安撫,讓他們排好隊分批帶出去。走到河邊,萬國俊一聲令下,他和部下同時拔刀,砍向披枷帶鎖毫無防備的流人。如此以次加戮,三百餘人盡數並命,無一倖免,河水為之盡赤。死屍如同魚一樣的漂浮起來,塞滿了整個河面,真是一幅人間地獄圖!

  萬國俊洋洋得意地回到京城,偽造流人造反的證據呈獻給武皇,並聲稱:“所有流人都心懷怨望,意圖造反,如果陛下不早做處置,只怕不久就會有叛亂爆發。臣因擔心局勢發展下去於國不利,所以把他們當場誅殺。”武皇深以為然,認為他當機立斷處置得體,特別提拔他為朝散大夫兼侍御史,另選拔劉光業、王德壽、鮑思恭、王大貞、屈貞筠等六人擔任監察御史,分別前往劍南、黔中、安南等六道地方調查流人情況。有萬國俊濫殺得官的榜樣在前,六道使有樣學樣,競相以殺人為榮,唯恐落後。肆意屠殺的比賽結果是劉光業殺九百人,王德壽殺七百人,其他就算殺得少的也至少有五百人之多。公平合法的調查取證已經不能指望,就連好多高祖太宗時代的犯人也被無辜牽連,慘死在這場集體屠殺中。人數報上去,就連武皇都嚇了一跳,知道是酷吏在殺人邀功,立刻下旨:“六道流人有免於這場殺戮的,連同家人在內,立即釋放回鄉。”

  這就是臭名昭著的“六道使事件”,武周史上最血腥的一幕,消息傳出,舉朝震撼。酷吏的濫殺無辜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律法行同虛設,人命輕如鴻毛,整個司法制度瀕臨崩潰的邊緣。終於有人忍耐不住,上書要求整頓酷吏,結束濫刑,重建法制。

  如果奏章是在垂拱年間江山易主時上呈,武皇必然毫不理睬,但如今她已君臨天下,自不必為區區幾個酷吏有損聖君形象,當即從善如流地把六道使流放他鄉以平民憤。延載元年(公元六九四年),又以貪污罪將聲名太壞的來俊臣貶謫為同州參軍。六道使因殺孽太重,仇家遍地,或遭仇殺,或被誅殺,先後死於任所,惟有來俊臣依然風流快活,胡作非為到底。他見同僚妻子美貌,便強佔過來,還連別人風韻猶存的老媽都一併收歸己有。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何況連岳母都被淫辱,可謂奇恥大辱。同事自然怒不可遏,然而來俊臣的惡毒手段天下知名,害怕他有朝一日翻身報復,思量再三還是不得不打落牙齒和血吞。

  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沒過兩年來俊臣便蒙天眷重獲起用,擢拜為洛陽令、司僕少卿。這是從四品上的官銜。武皇知他好色,更特地賜他十名奴婢,足見恩寵。武皇對酷吏向來邊用邊殺,毫不憐惜,但對於來俊臣這個她親手由死囚群中提拔出來的美男子,武皇的確是另眼相看的。

  來俊臣沉而復起,氣焰更勝從前,但凡有美貌女子,便指使黨羽誣告別人丈夫謀反,殺其夫而奪其妻,由此羅織誅殺的士民不可勝計。無論西蕃酋長,還是高門貴族,無不深受其害,然而迫於他的淫威,竟然無人敢言。他誣陷司刑府史樊惎謀反當誅,樊惎的兒子為父申冤訟於朝堂,人人都知道樊惎是無辜的,但也知道是來俊臣要辦的人,沒有一個敢接受他的訴訟。在嘗試過所有的辦法之後,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悲憤交加,終於絕望,當眾剖腹自殺。他沒有安金藏那樣的好運,一個小小司刑府史的死,還引不起聖神皇帝的關注,即使賠上他兒子的性命也一樣。而在場的各位官吏,也唯恐禍延己身地能避則避,不能避開也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世態就是這樣涼薄。只有秋官侍郎劉如璿,忍不住偷偷流下了熱淚。此事立刻被耳聽八方的來俊臣探聽到,上奏劉如璿也是逆黨中的一員,當判處絞刑。武皇一眼看出這是來俊臣誣告,卻也不願讓寵臣失了面子,特別改判為流放。恩寵如斯,也難怪來俊臣恣意妄為了。他常和黨羽聚會,把士大夫的名字寫在石板上,投石為樂,打中誰的名字就拿誰開刀,整到對方家破人亡。這一回,他想除掉的人是李昭德。

  李昭德和來俊臣之間的嫌隙由來已久。精明幹練正直敢言的李昭德,是朝中為數不多敢跟來俊臣正面相抗的人物。彼時李昭德貴為宰相,聖眷正濃,曾諫阻武皇立武承嗣為太子,還獲得武皇願以天下大事相託換取高枕無憂的嘉許。即使氣焰囂張如來俊臣,也不得不對這位鐵腕宰相禮讓三分。在羅織正興的年代,李昭德便如激流中的磐石,給了朝不保夕的朝臣們最後一絲安全感。然而來俊臣被貶同州參軍之後,攻訐李昭德的言論很快出現,指責他專權用事,威震人主。真要說起來,這項罪名也不能算無因。恐怖政治下朝臣大多明哲保身,袖手旁觀,和李昭德同列的幾位宰相分別為唾面自乾的婁師德、模棱兩可的蘇味道,和以逢迎拍馬著稱的“兩腳狐”楊再思等,凡事三緘其口不聞不問,那自然只有李昭德做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管的事多了,自然就“專權擅事”了,得罪的人也多了。於是在酷吏的陰雲似乎暫時驅散之後,才華橫溢而又個性直率的李昭德成了人們群起而攻之的目標,彈劾他越權專斷的奏章不斷湧現,稱李昭德的權勢已然侵凌人主:“陛下創業興王,……天授已前,萬機獨斷,發命皆中,舉事無遺,公卿百僚,具職而已。自長壽已來,厭怠細政,委任昭德,……諸處奏事,陛下已依,昭德請不依,陛下便不依。”如此權重一去,收之極難云云。[12]

  這話正好說中了武皇的心事。慣於宸衷獨斷的武皇,一向不願將大權輕假於人,特別是“百僚之首”的宰相。武皇因此對李昭德產生疑忌。於是延載元年(公元六九四年)九月,李昭德被貶為嶺南的欽州南賓縣尉,即現在的廣東省南賓縣,在唐時是瘴癘之地。隨後又追為免死流放,連官員資格都被剝奪了,處罰之嚴厲迅速,不亞於日後雍正貶年羹堯。次年,曾和李昭德同殿為相的豆盧欽望、韋巨源、杜景儉、蘇味道、陸元方等五名宰相,坐罪附會李昭德,不能匡正,統統被貶出京,只留下了正奉旨修建天樞的姚璹和兩腳狐楊再思。這是太平年月難得一見的大批宰相左遷,可見武皇不能容忍任何人專權結黨的決心。事隔三年,李昭德才重獲啟用,但只是一個小小的正八品監察御史,而來俊臣已經是從四品的司僕少卿了。

  世易時移,如今的來俊臣要整治已經失寵的李昭德可謂不費吹灰之力。李昭德被誣謀反,下獄待死——皇帝彷彿已經對昔日這位曾經言聽計從的寵臣完全失去了興趣。銜恨已久的宿敵即將死在自己手下,來俊臣別提有多爽了,背靠著聖神皇帝這棵大樹,誰敢動他?誰又動得了他?現在別說李家的人他看不上,就算武氏諸王和太平公主也不在他眼裡,經常在武皇面前吹風這個那個靠不住。武皇微笑,她知道來俊臣在胡鬧,從未有所動作,但也並不呵責阻止來俊臣繼續胡說。或許皇帝覺得確實需要一頭惡犬來監視自己的兒女子侄吧!身為曠古絕今的女皇帝,卻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能信任,這樣的人生雖然絢麗之極,卻也難掩悲涼。

  對於來俊臣的吹風行為,諸武和太平公主當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畢竟如果不是到了生死邊緣,誰也不想去招惹這種瘋子。金枝玉葉當朝親貴尚且如此,普通朝臣自然更加戰戰兢兢,敢怒不敢言,任由來俊臣為所欲為,鬧了個天翻地覆。他看上誰的妻妾,誰就得乖乖奉上,他手一攤,對方就得趕緊送上金銀財寶,就連賑災的款項,他也敢挪用。[13]瘋狂的盡頭就是毀滅的邊緣,自視天下無人敢動的來俊臣並沒有想到,他把李昭德送進大獄,自己的生命也快走到了盡頭。這致命的一刀並非來自於他的宿敵或仇家,而是他最親近的下屬兼朋友——酷吏衛遂忠。



  注:

  [12] 《舊唐書*李昭德傳》

  [13] 《舊唐書*薛訥傳》

  前文曾提到來俊臣在全國各地招了一批爪牙,相互串供,誣陷良善,號為“羅織”,衛遂忠就是其中之一。據說他聰明好學,口齒伶俐,因此得到來俊臣的賞識,引為心腹死黨,私交相當不錯。這日衛遂忠登門來找來俊臣喝酒,正逢來俊臣宴請妻子的族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來俊臣一介死囚,何以能娶到名門淑女?說白了還是一個字:搶。王氏女是太原王慶詵的女兒,早已嫁給段簡為妻,美貌之名流傳太廣,結果給來俊臣盯上了。因對方是高門士族,來俊臣還算比較客氣,沒有做得太絕,假傳聖旨說皇帝已把王氏女賜婚給他。段簡自然知道他純屬胡謅,無奈皇帝向來對寵臣的胡作非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不肯只怕來俊臣下一步就要誣陷他謀反全家族滅,自己陪上一條命不打緊,怎能連累全家人?便有千般不情不願,也只能忍痛休妻,段夫人就這樣變成了來夫人。太原王氏也是名門望族,雖然不得已結了這門親事,還是感覺尷尬丟臉,這次來府家宴實在不想讓外人見到。守門的便稱來俊臣外出未歸,想把衛遂忠打發走。

  衛遂忠看出他們在說謊,正好又有點喝高了,三下兩下言語不合酒意上湧,竟排開家丁徑直闖了進去,指著王氏的鼻子一通狂罵,言辭極是難聽。王氏原本名門淑女,改嫁給來俊臣這個無賴已經萬般委屈,突然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如此羞辱謾罵情何以堪,哭著離席而去。來俊臣這回可丟臉大了,他這幾年一帆風順趾高氣揚到極點,人人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沒想到自家宴席上竟會有人闖進來罵他太太,氣得一佛涅磐,二佛升天,當即命人把衛遂忠痛打一頓,捆成跟粽子似的扔到院子裡去曬太陽。一頓棍棒交加頓時把衛遂忠的酒意給打醒了,這才發現自己闖了多大的禍,嚇得魂不附體,趕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罪求饒,折騰了好久來俊臣才放過他。衛遂忠總算撿回一條命,不想事情並未到此為止,幾天后來府傳來消息,王氏女不堪受辱竟然自殺了!或者出身高門士族的女子大多秉性剛烈,或者嫁給來俊臣後過得本就生不如死,但無論如何她的死也是衛遂忠大鬧來府引發的。這下麻煩大了。

  然而來俊臣並沒有來尋衛遂忠的晦氣。他看上的本就是王氏的美貌和高貴家世,並沒有多少真情實愛,所以不曾浪費時間去哀悼亡妻,而是踏上了新的獵豔之旅。這回他盯上的是段簡的侍妾。嚴重懷疑來俊臣心理有病,雖說“老婆都是別人的好”這種毛病男士都有,可發揮得如此極端的還真不多見。可憐的段簡只能自認倒霉,怎麼來俊臣就偏偏盯死他了呢!大老婆被搶了,小老婆也保不住,男人的自尊心一再遭受蹂躪,可見有時候坐擁嬌妻美妾也不見得是件幸事-_-|||

  不過段簡說來也夠沒用的,被人欺負到這份上還不敢反抗,出手的反倒是衛遂忠。來俊臣還沒向他報殺妻之仇,可若相信來俊臣會寬宏大量,還不如相信豬會上樹。正因衛遂忠曾是他的心腹死黨,所以不會對他抱有任何幻想。不想成為來俊臣羅織入罪的下一個犧牲品,唯一的方法就是來俊臣死。這近乎是個impossible mission,可事關生死存亡,怎麼也得試一試了。衛遂忠當即求見魏王武承嗣:“魏王可知上次龍門聚會來俊臣擲石的對像是魏王?他準備告魏王謀反呢!”

  一句話驚得武承嗣差點跳起來。

  來俊臣這個名字,已經相當於死神的代名詞,縱使位高權重如武承嗣也感覺心驚肉跳,何況消息是從衛遂忠口里傳出來的。他不僅是來俊臣的心腹,還有編故事的天賦,——身為羅織黨的干將,誣告人謀反簡直比吃白菜還容易^_^武承嗣不能不信了,他曾為爭奪太子之位和來俊臣聯手整治過李唐舊臣,深知其心狠手辣,翻臉如翻書,不敢掉以輕心,立即以武氏族長身份,召集諸武商議對策。太平公主在駙馬薛紹死後由武皇做主再嫁武攸暨,也在與會之列。她剛向母親推薦了張昌宗張易之兩名姿容絕世的美少年做男寵,深得武皇信任。武承嗣大概為了加強她的同仇敵愾之心,索性說來俊臣的黑名單上也有太平公主一份,而太平公主乾脆將二張也拖下水,如此這般滾雪球,加入反恐怖統一戰線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連南北牙禁軍統領都參與進來,共同告發來俊臣。

  奏章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魏王武承嗣為首,諸武及太平公主聯合上奏,揭發來俊臣索賄受賄、欺壓良善等多項罪狀,自然證據確鑿,立刻逮捕下獄。大家是決心這次一定要弄死這個大魔頭了,簡直空前團結,越審罪名越多,開始說他想誣告諸武和太平公主,接著說他還想誣告皇嗣和南北牙禁軍謀反,想把這一干人一網打盡,然後利用武皇對他的信任,伺機奪位自己做皇帝。來俊臣曾經以奴隸出身的後趙皇帝石勒自比,有司把這當作他謀逆的證據,乾脆利落地判處他極刑,上報武皇批准。

  武皇覽報吃了一驚,來俊臣有幾斤幾兩重,她怎會不知道?來俊臣是狠毒而又狂妄,可他不是瘋子,要一口氣把這麼多實權人物做掉根本沒可能,只有在武皇自己產生懷疑的情況下,他才會像獵狗一樣撲上去撕咬。至於謀逆奪位云云,更是匪夷所思了。武皇立刻意識到,這位寵臣是被冤枉了,對於他的忠誠,她自始至終都深信不疑。

  一天,兩天,三天……皇帝的批復始終沒有下來,主審、證人、原告,個個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難道皇帝竟然想赦免他?難道這麼多人的意見皇帝都會置之不理?來俊臣宦海浮沉多次東山再起,如他這次不死,大家就只有等著給自己買棺材了。要求處死來俊臣的奏章雪片似的往宮里送,就連二張都受命不停地在武皇耳邊吹枕頭風,然而越是這樣,皇帝越是猶豫。

  來俊臣曾多次向她表忠心,稱自己眼裡只有皇帝,做事總是把功勞讓給上司,罪過留給自己。只要皇帝需要,他即使乾盡天下壞事、承受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14]武皇大概認為,來俊臣之所以得罪那麼多人,正是因為他忠心可靠誰的賬都不買的緣故。眾人明知他正得寵,卻聯合起來施壓要求她下手施以極刑,也是驕傲的皇帝所不能容忍的。然而這次參與的人太多,不能不給個交待,武皇心下躊躇,一直留中未發,內史王及善(相當於以前的中書令)卻又催上門來了。

  王及善年逾八十,原本早已退休,因契丹作亂而重新啟用,上陳治亂要義十餘條,皇帝親自撿拔為內史。據說這人沒什麼才能,任宰相期間作出的唯一實質性規定就是各部門不許騎驢上班,他派人終日驅逐,有時還要親自參加。唐人認為身為百僚之首的宰相如此瑣碎婆媽著實有失體統,於是給他取了一個“驅驢宰相”的綽號。更為不幸的是王及善長得也不體面,渾渾噩噩,“風神鈍濁”,卻佔據了內史的高位,時號“鳩集鳳池”,平庸的斑鳩卻佔據了機要之地中書省鳳凰池,可謂刻薄已極。其實王及善也沒有那麼不堪,清正廉潔,守道安貧,一向很得武皇尊重。這次被公派為朝臣代表,力勸武皇誅殺來俊臣:“俊臣兇狡貪暴,國之大惡,如果不殺,必定動搖朝廷。”連王及善這樣不管事的人都發話了,武皇仍然只是沉默。

  壓力越來越大,殺人無數的武皇卻遲遲下不了決心,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對這個出身卑賤壞到人神共憤的男子如此割捨不下。矛盾萬分的武皇騎馬到禁苑遊玩散心,時為神功元年六月,武皇已經74歲了,仍然可以騎馬游樂,可見身體相當不錯。為她牽馬的是近來她特別信任的吉頊,也是一個能言善道的酷吏+美男子^_^但和來俊臣的陰柔俊美善窺人意不同,吉頊高大俊偉,大膽敢言,心機深沉刻毒則不在來俊臣之下,算是酷吏中的後起之秀了。

  [14] 《羅織經*事上卷》

  吉頊是個很複雜的人物,《舊唐書》將他列入《酷吏傳》,《新唐書》則將他與裴炎、劉禕之合傳,視為與武皇有密切關係但依然心存李唐的忠臣。中宗得以復位吉頊出力不少,卻不為世人所知,直到睿宗上台這段隱情才公諸於世,追贈他為左御史台大夫。然而這並不能掩蓋吉頊滿手血腥的事實。他曾和來俊臣聯手審理劉思禮案,大殺海內名士三十六家,親朋故友連坐流放的千餘人。吉頊在此案中的“出色”表現甚至引起來俊臣的嫉妒,為了獨占功勞,來俊臣打算把吉頊也羅織到此案中去。吉頊得知後立刻上書告變,得武皇親自召見調解,來俊臣進位洛陽令以示安撫,而吉頊也就此上位成為武皇心腹,得以時時伴駕左右。

  六月的神都洛陽炎熱而沉悶,陽光透過高大的苑內林木灑下細碎的光影,襯得皇帝的臉上更是陰晴不定。執轡的雖是吉頊,可是掌控進程的始終是這個白髮婦人蒼老但卻堅定的手。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沉默已久的聖神皇帝終於開口:“外面怎麼樣了?”

  吉頊心裡一跳,道:“一切還好,大家就是奇怪皇上對來俊臣的極刑遲遲未予敕許?”

  武皇似乎已經料到吉頊要說的話,答道:“來俊臣有功於國,朕不能不能考慮這些。”

  吉頊忽然意會——皇帝在徵詢他的意見!大好機會,豈能錯過。吉頊立刻拜倒在地,沉聲道:“來俊臣聚結無賴,誣構良善,贓賄如山,冤魂塞路,是為國賊。不殺不足以平息民憤,安頓朝野,何足為惜! ”

  皇帝靜靜地看著吉頊那因興奮激動而微微發顫的身影,這個答复並不意外,那麼多人想要來俊臣死,即使知道自己是這樣不捨得。

  “明白了。”皇帝答道。

  神功元年六月初三,武皇下令將來俊臣斬首棄市。與來俊臣同日赴死的還有被他誣陷下獄待死的李昭德,能親眼看見宿敵與自己同歸於盡,是武皇給予這兩個寵臣最後的恩典。

  是日,電閃雷鳴,大雨傾盆,天地昏暗如墨怒潑,卻絲毫影響不了人們看熱鬧的心情。成千上萬的洛陽百姓蜂擁而至,目睹一代名相李昭德與酷吏之王來俊臣共赴黃泉之路。當這兩名口中含枚的死囚被帶上刑場的時候,圍觀群眾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怒濤般的吼聲。這呼聲是對李昭德的敬重和憐憫,還是對來俊臣的憎恨和憤怒?兩種極端的情緒同時迸發,凝結成武周歷史上最為戲劇化的一幕。

  電光一閃,天地全亮,蒼白透明。劊子手刀光閃過,兩顆人頭瞬間落地,一對正邪迥異的生死冤家,就此同歸宿命。鮮血噴濺的那一刻,圍觀的人牆突然裂開,強烈的情緒無可遏制,人們紛紛推開刑吏,爭先恐後地撲向來俊臣的那具無頭屍體。來俊臣在世時,曾製造了多少起冤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憤怒的人們撕扯著來俊臣的四肢,有人甚至連皮帶肉地張口就咬,狀若瘋癲,淒厲如鬼。豆大的雨點打得人渾身透濕,卻沒有一個人在意,只顧著將來俊臣的屍體挖眼剝皮,撕開腹部,五臟六腑全掏了出來。短短幾分鐘內,整具屍體就變成了一攤肉泥,混和著雨水,踐踏一地。而回顧李昭德的屍體,不知何時已悄悄地蓋上了一張草蓆。

  武皇聞報大為震驚,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百姓對來俊臣的憎恨一至於斯!原來在群臣逼迫下殺死寵臣的委屈一掃而空,她感覺甚有必要讓天下人出口惡氣,親下《暴來俊臣罪狀制》,列舉諸多罪狀,“宜加赤族之誅,以雪蒼生之憤”。曾烜赫一時的來府上下全被誅滅,家產充公,姬妾沒入宮中為奴,這些可憐的女子,也許本來就是被來俊臣強奪逼娶的,現在又因他的敗亡而淪為最下等的宮婢,高高在上的女皇帝不曾關心過她們的疾苦。

  來俊臣死了,一樁樁冤案慢慢浮出水面,那些黑暗的噩夢般的記錄開始逐漸為世所知,而群眾在來俊臣之死所爆發出的瘋狂也深深刺激了武皇。以往曾有無數大臣向她勸諫過酷吏濫刑的危害,現在一下子變得現實而具體。來俊臣死後,她再也沒有重用過酷吏,而開始逐步平反以往的冤獄。原本是酷吏的吉頊也沒重操舊業,他巴結二張,交接諸武,慢慢做到宰相的位置,後來更為李唐復國出謀劃策,這是後話了。武皇自嗣聖(684年)“飛騎案”首開告密之端,以神功元年(697年)來俊臣之死為酷吏畫上一個句號,特務恐怖統治大約持續了15年左右。其中垂拱年間太后臨朝稱制時期、和武周開國的天授年間,形成兩次高潮。酷吏的興起和衰亡都是武皇一手操控,這些令人聞風喪膽的瘟神也不過是武皇誅鋤異己、打擊政敵的工具而已。

  酷吏統治是武皇最受人詬病的一點,有學者以酷吏主要打擊的是皇族和中上層官吏,對百姓影響甚微來為她辯護,雖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像李昭德這樣的賢士被殺,徐有功、魏元忠等也命運多桀,對百姓生活不可能沒有影響,更不用說對社會風氣和法制的危害了。由於懼怕被酷吏盯上,官場上人人裝聾作啞,袖手旁觀,造就大批屍位素餐之徒。而大唐開國以來形成的寬仁慎刑的司法原則也被破壞殆盡。高祖定《武德律》,太宗定《貞觀律》,高宗時宰相長孫無忌手定的《永徽律》及《唐律疏議》更是集大成者,代表著中國封建社會法律的最高峰,詳盡的規定了禁止匿名信,誣告者反坐,死刑必須由中書門下五品官以上連同尚書省官員審議,必須上奏皇帝,京師三覆奏,州縣五覆奏,只能在秋季肅殺之時才能處決人犯等等。也明文規定了禁止酷刑,對刑具、用刑的身體部位、行刑次數,失入失出都有相應條款,有司不能違反。[15]而這些在武周時代,基本上都成了一紙空文。

  不過,同樣需要注意的是,酷吏是武皇奪江山不可缺少的助力。酷吏橫行以垂拱、天授時期為最,而這正是神州易主的時代。一般說來女主臨朝,大臣未附,要獨攬大權必須藉助外戚或宦官。而初唐宦官勢力幾可忽略不計,武皇也並無外戚可作堅強後盾,裴炎、劉禕之等親密盟友一個個背叛,對於數十年歲月在深宮度過、從未有機會接觸民間交遊豪傑的武皇,又能依靠什麼來打江山呢?漢高起於沛縣,有豐沛集團,而李唐則有“太原元從功臣”題名凌煙,而武周的開國功臣,就只能是這些武皇一手提拔起來的微賤草民了。武皇扶持酷吏,本來就是為了“盡誅皇室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舊唐書》卷183),而酷吏們也確實有揣時希旨的本事,如周興在大殺李唐宗室之後,又上書請廢李唐的皇族身份,來俊臣更是多次表示他的存在就是為皇帝解決麻煩,當時便有人評論說,武皇開告端,用酷吏,“故能計不下席,聽不出闈,蒼生晏然,紫宸易主”,可見酷吏的存在確實沉重地打擊了武皇的反對勢力,為她改朝換代鞏固政權掃除了障礙。

  此外,酷吏主要行使的是檢察權,而不是行政大權。他們擔任的大多數是司法方面的官職,“糾舉百僚,推鞠獄訟”,而絕少入閣拜相,因此不能從根本上左右國家政治。影響最大的酷吏索元禮、周興、來俊臣,均未至宰輔。傅遊藝倒是因頭一個上書勸武皇登基而拜相,但不出半年就被殺。而吉頊自來俊臣死後已經不能算作是酷吏了。武皇是把他們作為箝制朝臣的工具來使用了。

  酷吏的興起既是武皇一手扶持,當她發現負面作用已經累積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就要丟卒保帥以安撫民心了。來俊臣以為自己只要死忠武皇就可以背靠大樹好乘涼,卻還是免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場。君心真如翻覆雨,他縱然聰明絕頂,機關算盡,也不過就是一枚棋子罷了。

  由上可知,酷吏統治正是武皇開創及鞏固政權最重要的手段之一,但她能坐穩江山十餘年,絕不僅僅在於善於運用威刑暴力。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武皇的治國手段吧!

  (本章完。第十四章:金輪垂照)

  注:

  [15] 《全唐文*禁酷刑及匿名書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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