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杨伯峻先生的《春秋左传注》?

老师说他剽窃了不少竹添光鸿的《左传会笺》而隐去其名,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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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段標號、注、譯、專書辭典,中國古典學界、科普界還是很少有人有這樣的整體意識。
分段標號與西方引用方法接軌,可以避免新版的頁碼問題,但很少有人論文用段落標號,如二十四史修訂頁碼大變也不利於新老交替。
《左傳注》學術性很高。
楊氏大致認可《左傳》的先秦流傳軌跡(但去掉左丘明),我則不信,此當是後代中古學者“非正當縮略”《別錄》的成果,而《別錄》的先秦春秋史著部分抄錄《史記》,漢以來的部分當是《漢書》抄《別錄》,漢代方有《左傳》流傳世系。


關於抄襲的問題,相關論文在我眼前曾飄過那麼幾下,但從來沒興趣細看,因爲二個作品的水平根本不是一個檔次,就如王鳴盛說胡三省抄襲史炤,所以又如何?抄襲說相信是有那麼點緣故的,有些觀點要引用、要學術溯源,可以溯源回去,就這樣好了。

當然,並沒有鼓勵今人去抄襲。

至於楊注,錯誤也有,其中很低級的錯誤也是有的,記憶裡比如“所以速禍也”的“速”(如果記錯,概不負責)。

前几天翻杨伯峻先生的《春秋左传注》,看到一件颇有趣味的事儿。宣公二年的传文说到晋国大臣赵盾被晋侯事先埋伏的甲士追杀,先前被赵盾救过而此时正在担任晋侯卫士的灵辄反戈一击,救出了赵盾。赵盾问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灵辄“不告而退”,然后原文紧跟着有“遂自亡也”四个字。“遂自亡也”,指的是赵盾逃亡呢,还是灵辄逃亡?千百年来,也没定论,或说是赵盾,或说是灵辄,还有些书拿不准,就两种说法都罗列出来,让读者们自己选。

晋代的杜预在《春秋经传集解》中说:“辄亦去。”

清代的王引之在《经义述闻》中说:“此谓盾亡,非辄亡也。自‘宣子田于首山’至‘不告而退’,明盾得免之由。盾既免,遂出奔。出奔出于己意,不待君之放逐,故曰‘自亡’。有亡乃有复,故下文言‘宣子未出山而复’,而大史谓之‘亡不越竟’也。”

杨伯峻先生在征引以上两则资料后,说:“然案之‘遂’字之文义,杜说较胜。《吕氏春秋·报更篇》谓灵辄‘还斗而死’,与《传》异。”可见杨先生是站在杜预那边的,认为原文说的是灵辄逃亡。

起初,我反复斟酌了下面这段原文:

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寘诸橐以与之。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

赵盾先前打猎的时候,给过几近饿死的灵辄饭吃,现在赵盾被人追杀,灵辄知恩图报,救了恩人赵盾。然而灵辄反戈一击,成了晋君的叛徒,自然也就没办法继续做晋君的卫士了,于是他自己逃亡了。这样想来,合情合理,为什么王引之说是赵盾逃亡呢?作为清代罕有的大学者,王引之不至于这样吧?但是杜预是古代注《左传》最有名的人物,杨先生也是当代治《左传》的大家,这部《春秋左传注》更是他的代表著作,享誉学界,怎么办呢?到底谁对呢?读古籍的乐趣,往往就在这里。都是大人物,然而说法不同,而且要命的是,听起来好像都有道理!你信谁呢?我也不知道信谁,所以这几天心里老是惦记着,时不时就琢磨一下,找找其他的著作和资料,看看有没有新的启发。

于是我看到了赵生群先生的《春秋左传新注》,赵先生对“遂自亡”给出的注释是“谓赵盾遂出亡”,原文的断句也略有不同。“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一句,认为是灵辄逃亡的,“遂自亡也”前面下的是逗号,而赵先生认为是赵盾逃亡,下的是句号。赵先生的这种断句方式,一下子点醒了我,于是我又仔细看了这段话的前后文。今抄录如下:

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

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寘诸橐以与之。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

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乌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孔子曰:“董孤,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

这三段原文,记载了整个事件,首尾完整。我们串联起来看,事情的脉络就清楚得多,就不难看出原文讲的是赵盾逃亡了。

首先是晋侯约赵盾饮酒,让甲士攻杀他,提弥明护着他,“斗且出”,而提弥明死掉了,只剩下赵盾一个人逃跑,而后面追着甲士。

其次,是甲士中的灵辄反戈,抵御其他甲士,救出了赵盾。然而这样直接记述,读者不知道这个灵辄是何许人也,更不清楚他为何要反戈一击来救赵盾,所以采取插叙的方式,交代先前赵盾救过灵辄的旧事。虽然采用插叙,然而这一段的内容主要还是接着上一段来的,讲灵辄救出赵盾,赵盾问话,灵辄“不告而退”,于是赵盾就自己逃亡。

最后是讲赵盾逃亡没有出晋国国境,在赵穿宰了晋灵公之后又回来了,而大史把“弑君”的帽子扣在他头上,还告诉他为何这顶帽子该由他来戴。

先是被追杀,然后获救逃亡,最后未出国境就折回来了,这是一个完整的事件。如果第二段的“遂自亡也”是指灵辄逃亡,那么赵盾的行为就不完整了,灵辄救出他之后,他做了什么动作呢?站着不动等甲士来追杀,还是跑回家去钻进被窝里发抖?不清楚。可是后面大史说他“亡不越竟”,逃亡没逃出国境就回来了,可见赵盾的确是在灵辄救了他之后逃亡了。——此其一也。

现在知道赵盾逃亡了,如果“遂自亡也”是指灵辄逃亡,那就是两个人都逃亡了。既然两个人都逃亡,为什么不一起逃亡呢?如果两个人都逃亡,即便分开逃亡,那么说灵辄逃亡,就应该说“遂亦亡也”或者其他类似意思的话。如今没有这样说,且杨先生引《吕氏春秋》的说法说灵辄“还斗而死”,可见灵辄这位勇士是没有逃亡的。如果“遂自亡也”是指赵盾,那么原文的意思就很完整了,灵辄救出赵盾之后,“不告而退”,剩下赵盾一个人,于是赵盾就自己逃亡了。这就是“遂自亡也”。—— 此其二也。

如果第二段的“遂自亡也”是指灵辄逃亡,那么第二段文字的主角就是灵辄而非赵盾了,跟前后段落的内容也不那么连贯了。《左传》的作者虽然至今闹不清楚是不是左丘明,但是其行文水准之卓绝,则是古今公认的。这位文学修养还要在太史公之上的作者,怎么会犯这种前后行文不连贯的失误呢?相比之下,更大的可能性,则是我们学识不够,或者一时疏忽,误读了原文。——此其三也。

综上可见,如果把“遂自亡也”说成是灵辄,那么原文就会叙事不明,疑窦丛生;如果理解为赵盾逃亡,则首尾圆融,毫无枝蔓。至于王引之的说法,大体上正确,然而他说“出奔出于己意,不待君之放逐,故曰‘自亡’”,搞得好像君主放逐也算“逃亡”的一种了。而我认为,所谓的“自亡”,是指灵辄救出赵盾之后,没有继续追随他,所以赵盾自己孤身一人逃亡,故曰“自亡”。想不到《左传》的作者省略了个主语,竟让后世那么多有学问的人都弄不清楚,嚷了两千多年。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中午 记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