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舞作照。(柯錫杰攝,江青提供)
《陽關》舞作照。(柯錫杰攝,江青提供)
1964年野柳,練舞衣全身照。(柯錫杰攝,江青提供)
1964年野柳,練舞衣全身照。(柯錫杰攝,江青提供)
柯錫杰和照相機。(江青提供)
柯錫杰和照相機。(江青提供)
走在田梗上的少女。(柯錫杰攝,江青提供)
走在田梗上的少女。(柯錫杰攝,江青提供)

柯錫杰於六月五日從人世間風流雲散,這個二○二○年究竟怎麼了?本以為只是個多事之春,但目前看來人世不安、無定!六月六日各方將噩耗傳遞給我,冷不防的突襲,能做的就是點上家中所有的蠟燭以示哀悼:願老柯如風如雲洋洋灑灑一路流、散!

一九六三年到台灣拍完第一部電影「七仙女」後不久,就認識了俞大綱老師,在他的召集下,幾位音樂、舞蹈界朋友,劉鳳學、許常惠、史惟亮和我,一起成立了「音樂、舞蹈研究小組」,作曲家許常惠和當年在台灣首屈一指的攝影家柯錫杰兩人是好朋友,就介紹我認識了柯生,他們同齡、同是台灣人也都在日本留過學,當年兩人都是台灣文藝界風雲、風頭、風流人物!他們同樣極其純真浪漫,愛情和酒缺一不可,當然首當其衝還是藝術之上!回想起來他們倆連在酒桌上醉眼惺忪的模樣都一樣,胡言亂語的可愛,說普通話的腔調那麼相像,那麼與眾不同,兩人也都愛聽我與眾不同的大笑聲。寫到這裡突然意識到,兩位最後的夫人也都同樣是年輕貌美的舞者。

第一次老柯給我拍照是替他在職的國華廣告公司拍月曆,他帶著兩位女造型師到我住的泉州街台灣鐵路飯店找我,要看衣服,我哪裡懂這些,請他們進屋,打開衣櫃要他們自己挑,連放練舞衣、內衣的抽屜都拉開了,老柯笑著說:「你好可愛喲!」那年我十八歲。第二天我們去了台北近郊野柳拍月曆照,兩位女造型師左擺右弄我,整整折騰了一天老柯才滿意,回台北的路上我說:「比拍戲還要累!」很久以後我看到照片,問:「是我嗎?」

不滿足於僅為人物和廣告攝影,為追求藝術的完美,一九六七年老柯毅然去了美國,七○年我到美國後,由加州到紐約探望在哥大求學的弟弟江山,跟老柯異鄉重逢格外興奮,他熱情異常地帶我去觀光,搭乘游船在哈德遜河上看紐約,第一次參觀紐約現代博物館MoMa。當時他在時尚名攝影師William Silano工作室當助理,工作室中經常美女如雲,大麻煙霧繚繞、香氣撲面,模特兒脫衣換衣旁若無人,害得我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裡看?老柯笑我:「小青,妳怎麼還是像個小姑娘?」William是義大利後裔,喜歡美食也生性風流浪漫,兩人一搭一檔,正中老柯下懷。漸漸的老柯給Bazaar(芭莎)、Essence(本質)、House Beautiful(美麗家居)等國際知名雜誌擔任特約攝影,逐步獨當一面,在紐約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一九七三年我在紐約成立了「江青舞蹈團」,老柯不遺餘力地幫助舞團拍劇照,給我打氣,許多在紐約的藝術家夏陽、韓湘寧、李小鏡、丁雄泉等我們經常聚會作樂,一起逛畫廊,大家向我伸出援手,給了我無比的溫暖和信心。幾年前李歐梵在給「故人故事」作序中回憶:「最令我難忘的是江青在她那間斗室開的派對,每次都是高朋滿座,大家擠在一起,飲酒作樂。紐約的畫家個個放浪形骸,喝了幾杯之後則口無遮攔,辯論起來更是 面紅耳赤,就差沒有打架。」

序中還特別提到了老柯:「偷閒到高雄美術館,闖進了柯錫杰的攝影展,不禁又想到在江青家裡初識時,他那副到處和人擁抱的童真樣子。」高友工的業餘愛好是攝影,他欣賞老柯的作品以及他藝術家童心未泯的氣質,給他起了個外號「老天真」。

那一年,老柯告訴我許常惠應邀到紐約來開研討會,我喜出望外忙了足足幾天,準備自己下廚,邀請這位好友在家晚餐,也是報恩還他的人情債。一九七一年加州長堤分校邀請我做一場中國舞蹈示範演出,因純屬教育性質只付25元車馬費,那可是我在美國靠舞蹈專業賺的第一筆錢,欣喜之情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為了演出請許常惠在台北代錄了一些民樂,在示範時作伴奏用。許常惠平日工作那麼忙,不但分文不取還按時到點的將錄音帶寄送到我手中,當時對我絕對是雪中送炭。所以他來紐約,有機會盡地主之誼,無論如何都要盡心竭力。老柯也因為老朋友萬里以外來相聚,陪我忙得不亦樂乎。

那時我的棲身之所在六十街東區一座舊樓中,爬四層陰暗又吱吱作響的樓梯才到我那層,踏門入屋,舊浴缸就臥在正中央。將浴簾拉好那間屋子就算客廳;開飯時浴缸上架塊板就成飯廳;有客人來,在板上舖上被褥就是客房。薄木板牆的另一邊,可以放張小床,就是我的臥室。

許常惠是主客,老柯之外請了一大堆中國藝術界朋友,斗室太小,連走廊里都人滿為患,那天居然我拿得出近二十個菜款待朋友們,客人們窮開心。記得老柯說:「常惠不是要來吃你的飯,是要來聽你與眾不同的大笑聲!」常惠忙附和:「萬里飛來,聽妳一聲笑,亦足矣!」酒足飯飽後客人陸續散去,老柯和許常惠堅持要幫我收拾殘局,收拾完畢,似乎我們仨都意猶未盡,就又繼續聊下去,聊些什麼我不記得了,大概也無關緊要罷,只記得東方泛白,他們倆才醉醺醺的踏上歸途。很久很久了,我沒有笑得那麼開心、那麼快樂過!

一九七五年我跟比雷爾相識,第二年老柯和他認識後,打心底里替我高興,比雷爾欣賞柯(他這樣稱呼柯錫杰)的藝術,也喜歡柯的直爽性格,完全是透明的性情中人,很快他們成了摯友。老柯在紐約認識不少日本廚師,我和比雷爾喜歡日本料理,由他識途老馬給我們帶路,準錯不了。他對切日本生魚、做壽司都拿手,比雷爾喜歡燒法式海鮮湯,兩人經常約好週六早上四點半在SoHo見面,然後散步到曼哈禹下城「南街海鮮市場」買海鮮,回來的時候天才濛濛亮,我準備好早餐,餐畢,兩人就開始在廚房裡摩拳擦掌了。

我跟老柯的太太及孩子們都很熟,非常善良、淳樸的太太,聰明又知書達禮的孩子們,但老柯一直把他的家庭生活和朋友圈分得很開,跟藝術界朋友聚會永遠單槍匹馬,下班後往往也不一定馬上回家。我時常為柯太鳴不平,唯一可以警告老柯的是:「不要永遠拿我做擋箭牌,跟你家裡人說:我跟江青在一起,那樣會引起誤會,這個責任我可擔當不起!」老柯從不解釋,我們心照不宣,他則我行我素一意孤行。

一九七八年夏天,我跟比雷爾在葡萄牙里斯本結婚,需要兩位證婚人,首先我們就邀請了柯錫杰,他很希望能夠到歐洲轉一轉,這是一個機會;而韓公子韓湘寧剛離婚,需要換個環境透透氣,於是也邀得他作證婚人。老柯給我們在婚禮和蜜月時拍下了很多美照,那次因為韓公子,三毛意外地在馬德里出現,並陪我們度蜜月,她也第一次結識了老柯。

我們蜜月後,老柯留在歐洲在西班牙、葡萄牙、希臘等歐洲國家浪跡天涯了一陣,回到紐約後,他在工作室中做了一場幻燈片投影,請幾位朋友一起觀賞。看時我被感動、震懾、陶醉,我以為這系列作品,是他攝影生涯中的轉折點,開始了他新的「心像風景」攝影風格和構圖視野,正如後來他自述:「這些經歷滋養了我,讓我從能拍出好作品的攝影師,蛻變成能拍出「柯錫杰風景」的藝術家。」而這次浪跡天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與我跟比雷爾結婚蜜月又有一絲連帶關係。

一九八九年高行健到紐約參加古根漢美術館舉辦的他為我寫的舞蹈詩劇《聲聲慢變奏--取李清照詞意》首演,在我工作室中看到老柯當年在葡萄牙拍攝的「樹與牆」,後來他評論這幅作品:「在現實的瞬間和取景框中的視像裡,他注入了自己的心象,由陰影突出的白牆和樹葉叢叢,如同夢幻,也不知是白天還是夜晚,時間和環境都消失了。」

老柯於一九八五年跟舞蹈家樊潔兮結婚,於一九九三年搬回台灣定居,並於一九九四年成立「潔兮杰舞團」。舞團名字是老朋友,詩人鄭愁予取的,他嫌潔兮、錫杰唸起來繞口,二併為一、女生在前,別致之外,也吻合他們夫妻檔組合,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此後,如果我有機會去台灣,總會設法跟他們聚聚,但機會不多,對於許常惠二○○一年的早逝,我們談及這個「濫」好人噓唏不已!

二○○八年秋天,比雷爾在瑞典駕鶴西去,我沒有通知任何朋友,只有近親知道。處理好後事,感到需要散心出去走一走,於是在二○一○年春天,萬里迢迢地先飛臺北再去大陸探望老朋友們。在台北第一件事就是給老柯打電話,我們已經多年沒見,他接聽後高呼:「啊-仙女下凡啦!」緊接著下一句:「比雷爾怎麼樣,他好嗎?」我在電話這頭泣不聲。第二天晚上,我、老柯和潔兮三人靜靜地在一起緬懷了許多往事。離開台北前還去參觀了老柯的工作室,感覺老柯頭髮越來越白,但越活越真了!

翻開我寫的書《我歌我唱》(爾雅出版),裡面的照片很多寫著(柯錫杰攝影),江青創作年表的早期圖片更是如此,看著圖片往時歷歷在目,想對老柯說:「我是何其幸運,能夠遇到你,與你執手同行……」環顧四周包括我母親和弟弟的家中,客廳中、房中,這裡或那裡都懸掛著老柯的作品,都是這些年間我們收藏的,現在看這些似照片又更像畫的作品,更令人讚嘆:它是一幅幅永不褪色的風景,這些風景也紀錄、承載下了我們超越了半個世紀的友情!

二○一九年老柯九十大壽,台灣「大塊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心的視界:柯錫杰的攝影美學》玖齡復刻版,內容豐富,設計精美異常。節選書中柯錫杰的自序來結束這篇悼文,也是他對自己所走過的藝術道路的一個總結:「攝影的路上,指引我的,經常是天邊的一顆孤星。告訴我走自己的路,用自己的心感受天地。老天爺賜給我攝影家的眼睛,我已用我的一生回應。五十年來累積的信念和看過的風景,是我所能回饋給這個世界最真誠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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