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一下为什么周朝君主称「王」,汉朝君主称「帝」,唐、宋君主称「宗」呢?另外封号尊号谥号有何不同呢?

请问一下为什么周朝君主称“王”,汉朝君主称“帝”,唐、宋君主称“宗”呢?另外封号、尊号、谥号有何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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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非常有意义的问题。

一者因为传统记载不可靠,二者「皇」、「帝」这些称号的出现,正是「层累说」的一个极好例子。


先说结论:商周称「王」,而且那个时候「皇」、「帝」这两个字和「君主」意思没半毛钱关系。最早称「帝」的是战国的秦昭王和齐缗王,称「皇帝」的是秦始皇帝,厥后二千年之君主亦皆称皇帝,厎于革命。

商周到秦汉,君主的称号问题就是个烂坑。战国时人就完全搞不清楚了,遑论司马迁的《史记》。比如按《史记》的记载,商朝是称「帝」的,但「帝」明显比「王」高级,周为什么又只称「王」?所以只好口胡了一个「於是周武王為天子。其後世貶帝號,號為王。」的说法,糊弄过去。

p.s.《史记》有1000个错误也不影响其伟大。(^_^*)


〇.传统记载

先概述一下传统记载里的上古帝王,我随便取一种儒家的排法:

1.六十四民
2.九皇(神农、伏羲等)
3.五帝(黄帝、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
4.三王(夏、商、周)

道家也有自己的排法,不过神奇的多。说先是盘古时代,然后太上老君给了三皇每人一本真经,于是他哥仨各治理天下三十六万年。之后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年,才是五帝的世界。五帝各治理天下三万六千年,之后又是新三皇,五龙氏,新盘古,再才是伏羲、隧人、祝融、神农、黄帝。这比地球寿命都长。(并没有( ´▽`))

「尧舜禹」的问题见这个回答:

下面依次讨论商周以来「王」、「帝」、「皇帝」这些称号的来源问题。


一.「王」

商周称「王」,于甲骨卜辞、铜器铭文皆有明征。《史记》里记载商称「帝」,周称「王」,此说有误。至于司马迁为什么会认为商王称「帝」,下节将会讨论。

林沄先生云「王」字象斧钺之形,此说已甚普遍,不烦赘述。下图一看便知:

王(大盂鼎)

甲骨文之「王」则形颇简省:

斧钺在古代既是武器,又是刑具,所以用「王」字代表军事领袖,是很自然的。周武王讨伐商纣,于商郊牧野,就左仗黄钺(《牧誓》)指挥军队。这种习惯一直保留到很晚,刘备赐关羽「假节钺」,故得以专征伐。

商周之际,最高首领就是称「王」。周文王、还有周文王的父亲——就是《诗经》里常提到的「王季」,都称「王」,而那个时候周不过只是商王朝西边的一个小邦。但在后代「大一统」思想的影响下,大家总觉得天下只能有一个王,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把「王季」改称为「公季」,认为彼时周国只能称「公」,不能称「王」,「王季」是后代追封的。

西周小国称王的现象也是常见的,出土的「芈伯簋」铭文里,就有一个「武芈幾王」。春秋时的楚国、吴国、越国君主也称「王」,到了战国,王室日卑,各国君主也慢慢开始称「王」了。不过这样一来,通货膨胀,「王」也就不值钱了。

这就有了我们接下来讨论的「帝」。


二.「帝」

「帝」是个大问题。

1.传统文献中的「帝」

先看传世文献里「帝」的意思,传世文献以《诗经》、《尚书》(今文28篇)为最古,亦最可信。不多废话,直接上数据:

《诗经》里的「帝」: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君子偕老》
有皇上帝,伊誰云憎。《正月》
上帝甚蹈,無自暱焉。/上帝甚蹈,無自瘵焉。《菀柳》
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上帝既命,侯于周服。/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文王》
昭事上帝,聿懷多福。/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大明》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上帝耆之,憎其式廓。/帝遷明德,串夷載路。/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柏斯兌。/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維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既受帝祉,施于孫子。/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帝謂文王,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帝謂文王,詢爾仇方,同爾兄弟,以爾鉤援,與爾臨衝,以伐崇墉。《皇矣》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以赫厥靈,上帝不寧。/其香始升,上帝居歆。《生民》
上帝板板,下民卒癉。《板》
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匪上帝不時,殷不用舊。《荡》
后稷不克,上帝不臨。/昊天上帝,則不我遺。/昊天上帝,寧俾我遯。/昊天上帝,則我不虞。《云汉》
不顯成康,上帝是皇。《執競》
貽我來牟,帝命率育。《思文》
明昭上帝,迄用康年。《臣工》
上帝是依,無災無害。/無貳無虞,上帝臨女。/皇皇后帝,皇祖后稷。《閟宮》
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玄鸟》
幅隕既長,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帝命不違,至于湯齊。/昭假遲遲,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圍。《長發》

《尚书》(排除战国伪托的《虞夏书》)里的「帝」:

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汤誓》
肆上帝將復我高祖之德。《盘庚》
帝乃震怒,不畀『洪範』九疇,彝倫攸斁。《洪范》
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金滕》
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越天棐忱。《大诰》
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康诰》
自成湯咸至于帝乙。《酒诰》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王來紹上帝,自服于土中。《召诰》
敕殷命終于帝。/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向于時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辭。/爾殷多士,今惟我周王丕靈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多士》
我亦不敢寧于上帝命。/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在昔上帝割申勸寧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乃惟時昭文王迪見冒,聞于上帝。《君奭》
洪惟圖天之命,弗永寅念于祀,惟帝降格于夏。/乃大淫昏,不克終日勸于帝之迪,乃爾攸聞。/厥圖帝之命,不克開于民之麗,乃大降罰,崇亂有夏。/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罰,亦克用勸。《多方》
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競,籲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亦越成湯陟,丕釐上帝之耿命。/帝欽罰之,乃伻我有夏,式商受命,奄甸萬姓。/以敬事上帝。/《立政》
用端命于上帝。《康王之誥》
皇帝清問下民鰥寡有辭于苗。/上帝不蠲,降咎于苗。《吕刑》
惟時上帝,集厥命于文王。《文侯之命》


《诗经》出现「帝」的诗共16首,「帝」字出现43次。其中「上帝」出现24次,过「帝」字之半。其他「帝」字,细审文意,亦都是指「上帝」。故《诗经》中之「帝」完全等同于「上帝」。

《尚书》出现「帝」篇目共15篇,「帝」字出现33次。其中「上帝」出现18次,亦过「帝」字之半。谛厥文,其他「帝」字亦都指「上帝」,只有两个例外,就是《酒诰》和《多方》中各出现了一次「帝乙」,指的是商朝的先王。

我们似乎可以下断言:「帝」就是指「上帝」,其本义与「帝王」毫无关系。

但「帝乙」这个「实验误差」却如鲠在喉,不过我们下面将会解决这个问题。


2.出土文献中的「帝」

再看出土文献中的「帝」。

「帝乙」在「必其卣」铭文里也有:

四祀必其壶

商王名冠以「帝」的称呼,甲骨文里就更多了:

比如武丁称「帝丁」、祖甲称「帝甲」、康丁称「帝丁」等等,emmmm……好像商王确实可以称「帝」的……

我们刚刚下的结论,摇摇欲坠。

但是,日本学者岛邦男发现,这个「帝」不是「帝王」之意,而是儿子对父亲的称呼。

甲骨文商王世系

不过岛邦男的话也有一定的问题。事实上,甲骨卜辞中,商王只称直系父王为「帝」,而叔叔伯伯里做过商王的从不称「帝」。比如祖庚是康丁的伯伯,其后代也没有当王的,卜辞里就绝无「帝庚」的说法。「帝」的这种称法明显区分了「直系」与「旁系」,故裘锡圭先生云:「称父为「帝」跟区分嫡庶的观念显然是有联系的」[1]。这种用法在金文里也有,比如称父亲为「帝考」。

所以这里的「帝」就是后代所谓「嫡庶」的「嫡」的前身。「嫡」的右边是「啻」,「啻」从「帝」声,判定它们是同源的是没有问题的。

《史记》误将这些「帝」理解为「帝王」,故认为商王称「帝」,明显是受了「帝」在后世的词义影响。

《春秋》里记载:「夏五月乙酉,禘于莊公。」是鲁闵公祭其父。「禘祭」的「禘」自也暗承这种古老的用法。


3.「帝」词义的演变

根据上文,我们知道了「帝」的两种用法:卜辞中用作直系先王之称,《诗经》《尚书》中用为「上帝」之专称。这两种用法显然是有联系的。

商周称神为「上帝」,正是因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的嫡系后代。

甲骨卜辞中商王祭祀的「高祖猱」,王国维等认为即《史记》中的帝喾,《山海经》中的帝俊,亦即帝舜,此三者实乃一帝之分化,商人认为自己是帝喾或帝舜的后代。另外还有周人祖黄帝,楚人祖帝颛顼,姜姓祖炎帝,嬴姓祖少皞,等等。《上博简》更是直接宣称夏商周的始祖是天帝之子。

这些「上帝」之间,本来毫不相干,但在春秋之际,民族彼此交融,终于慢慢人格化,成为一个个实在的「上古帝王」,甚至有了血缘关系,也就是战国颇爱称道的「五帝」。于是「帝」这个字也有了「帝王」之意,成了比「王」还要高一等的称呼。这个变化至迟在春秋末、战国初就有了,《孟子》里就经常讲帝舜的八卦,不过「五帝」体系的出现还要更晚一点。


到了战国中晚期,秦国和齐国并驱争先,雄于诸国。终于他们再也瞧不上「王」这个称呼了,公元前288年,秦昭王称「西帝」,齐缗王称「东帝」。

不过在舆论的压力下,他俩过了几个月「称帝」的瘾后,又改回「王」就是了。


p.s.「帝」和「蒂」没有关系。

以下引 @布之道 说:

「蒂」原来作「蔕」,是「帶」声字,中古时期「帶」由于音形皆近才又不少写作「帝」了的。


三.「皇」

「皇」字的历程和「帝」差不多。

先看文献:

有皇上帝,伊谁云憎。《诗·小雅·正月》。
献之皇祖。《诗·小雅·信南山》。
皇尸载起。《诗·小雅·楚茨》。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诗·大雅·皇矣》。
皇王惟辟,皇王烝哉。《诗·大雅·文王有声》。
肆皇天弗尚。《诗·大雅·抑》。
无忝皇祖。《诗·大雅·瞻印》。
燕及皇天。/假哉皇考。《诗·周颂·雍》。
於乎皇考。/於乎皇王。/念兹皇祖。《诗·周颂·闵予小子》。
休矣皇考。《诗·周颂·访落》。
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周公皇祖。《诗·鲁颂·宫》。
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书·梓材》。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其自时配皇天。《书·召诰》。
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书·君奭》。
皇天改大邦殷之命。/皇天用训厥道。/皇后凭玉几。《书·顾命》。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皇帝清问下民。《书·吕刑》。

很明显,「皇」就是个形容词,常用在「天」「帝」「祖」「考」这类词前面,大致可翻译为「光明的/伟大的」的意思。这个时候的「皇」,没有任何「君主」的意思在里面,也从来没有名词的用法。

但本来表示至上神的「帝」字,已被用作古帝王的称号了,其奈神何?为了找一个逼格更高的词来称呼神,人们选中了「皇」。原因很简单——「皇」经常和「天」啊、「帝」啊连用,比如上引《诗经》的「有皇上帝」、「皇矣上帝」、「皇皇后帝」。

「皇」由形容词变成名词这种现象,最早可能发生于楚地,《楚辞》里有「东皇太一」,又有「西皇」(是不是和齐秦自称的「东帝」、「西帝」对应得很好~)——从此「皇」成为了神的代称


但好景不长,「皇」被捧成至高神之后,跟「帝」一样,也开始了人格化的趋势,逐渐变成了「五帝」以前的「上·上古帝王」,也就是「三皇」(或「九皇」)。这种变化和「帝」字是完全平行的。

不过这种变化发生得很晚,导致「皇」的人格化还没有完成的时候,秦国便统一了。而「祖述尧舜」这种本是乱世时游士常用的说辞,统一后瞬间就没了动力。所以「三皇」的说法有很多种,也保留着相当的神话色彩。比如女娲造人、神农尝百草,都是「人格化」走到一半被强制终结的结果。相反,「五帝」的神话色彩就小很多。


四.「皇帝」

「皇帝」的来源有官方背书:

丞相綰、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段话意思很明白,秦始皇取了「泰皇」的「皇」,和「上古帝号」的「帝」,称为「皇帝」。平行的事件是,项羽取了「五霸」的「霸」,和「三王(夏商周)」的「王」,自称「霸王」。都是发明词汇的小能手。

从此中国二千年之帝王,便都称作「皇帝」了。


谥号:

至于题主说汉朝君主称「帝」,如「汉文帝」、「汉武帝」,则是「汉孝文皇帝」、「汉孝武皇帝」的简称。其中的「文」、「武」,是大臣们对已故君王的「盖棺定论」,也就是所谓的「谥号」。

「谥号」作为一种评定,自然有好有恶。春秋时的楚共王,临死前良心发现,跟大臣们说:「你们给我谥个「灵」或者「厉」我就满意了!」——「灵」「厉」显然是「恶谥」。不过大臣最终还是给了个不错的谥号——「共」。

楚子疾,告大夫曰:「不穀不德,少主社稷,生十年而喪先君,未及習師保之教訓,而應受多福,是以不德,而亡師于鄢,以辱社稷,為大夫憂,其弘多矣,若以大夫之靈,獲保首領,以歿於地,唯是春秋窀穸之事,所以從先君於禰廟者,請為靈若厲,大夫擇焉。」莫對,及五命,乃許,秋,楚共王卒,子囊謀諡,大夫曰:「君有命矣。」子囊曰:「君命以共,若之何毀之,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而知其過,可不謂共乎,請謚之共。」大夫從之。《左传·襄13》

秦始皇对这种「子议父、臣议君」的行为特别反感,所以取消了谥号,自称为「始皇帝」,其子为「二世皇帝」,乃至子子孙孙无穷。但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秦朝二世而亡,于是汉朝又恢复了谥号。

制曰:「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謐。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史记·秦始皇本纪》

「谥号」一直沿用到了清朝,不过越来越不客观就是了。


庙号:

所谓「某祖」、「某宗」为庙号,是对皇族内部祭祀而言的。按理说,只有功德高盛的皇帝才能有庙号。就像申屠嘉所言:

功莫大於高皇帝,德莫盛於孝文皇帝。高皇帝廟,宜為帝者太祖之廟;孝文皇帝廟,宜為帝者太宗之廟。

说得很清楚,汉高祖有混一海内之功,汉文帝有仁恕恭俭之德,故奉高皇帝为太祖,汉文帝为太宗。

但到了讨论汉武帝庙号的时候,夏侯胜就认为武帝虽有攘夷之功,但耗斁民力,还搞奢侈腐化,不太行:

長信少府夏侯勝獨曰:「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樂。」

不过最后大家还是给汉武帝立了庙,称为「世宗」。

所以汉朝称「宗」还是很严格的,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混出个庙号。


然而「通货膨胀」的事情永远都在发生,往后每个皇帝都有庙号了,谥号也越来越臭长,越来越不靠谱。李世民最初还是「文皇帝」,到了后来就变成了「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宋太祖谥号「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这就完全没法叫。所以只好用庙号来称呼他们了,这就有了唐太宗,宋太祖的叫法。


一切的一切,

都怪通货膨胀。

参考

  1. ^裘锡圭《关于商代的宗族组织与贵族和平民两个阶级的初步研究》

从战国后期到秦汉时代,“帝”的观念史经历了复杂的流变。在战国时代,“帝”并未呈现出后世“排他性”的内涵,其更多仅为“王上之王”,然而随着秦始皇混一寰宇,共议帝号,新出现的“皇帝”一词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并深刻影响了后世的政治观念。

@成湯咸 的回答对“帝”的观念进行了溯源,就其本意而言,“帝”在早期具有鲜明的神话色彩,而进入战国中晚期之后,“帝”开始进入政治语境,其中最为著名的,无疑是秦昭襄王时代的东西互帝:

十九年,王为西帝,齐为东帝,皆复去之。

如果从政治外交的角度而言,此次东西互帝与五国相王接近,同时具有合纵连横的性质,其目的在于连横攻赵。

然而从观念史的角度而言,尤为值得重视的是,与秦汉时代不同,战国时期的“帝”并不具有排他性质,可以同时存在多个“帝”。类似的观念并非个例:

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於天下。韩、魏不听则秦伐之,齐不听则燕、赵伐之,天下孰敢不听?

就此而言,正如战国时代所呈现的列国秩序一样,此时的“帝”并未具有秦汉语境下“独一无二”的内涵,其意义仅为一种更加高级的称号,即“王上之王”。

然而随着秦始皇完成秦王扫六合的伟业,被重新创造的“皇帝”一词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并且与秦朝混一寰宇的事业高度联系在一起。在议帝号时,群臣强调:

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

在解释尊号的缘由时,群臣特意强调了混一寰宇后“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的全新形势,并将此作为新尊号的依据。尽管秦始皇最终改“泰皇”为“皇帝”,但对群臣所提出的理由予以认可,在这种背景之下,“皇帝”一词被赋予了此前所没有的特殊内涵,并且具备了排他性。

无独有偶,类似的因果联系也见于秦度量衡诏版:

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

这种对于“皇帝”一词的新理解成为秦廷的基本共识,在赵高为子婴去帝号时便强调:

秦故王国,始皇君天下,故称帝。今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便。

在此,赵高再一次强调了“君天下”与“称帝”之间的因果联系,在“六国复自立”的情势之下,“皇帝”已经不再符合秦始皇时代的意涵,再次称帝不过空名。

然而需要强调的是,“皇帝”的新含义仅仅诞生了十余年,而战国时代的“帝”则延续了百余年,秦末之人大多生于战国时代,他们对于“帝”的理解,仍然停留在战国时期,而未能如秦廷一样明确,张耳、陈余便曾劝谏陈涉:

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後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原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後,……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

在这里,与秦朝皇帝混一寰宇恰恰相反的是,张耳、陈余将“帝业”与“诸侯亡而得立”联系在一起,这进一步说明,对于六国之人而言,其所理解的“帝”,依然属于战国语境。基于这样的理解,项羽尊楚怀王为“义帝”,同样是出于相同的观念。

从更为宽泛的意义上而言,六国之人对于“帝”的固有理解,同样源于对秦朝混一寰宇的反抗。在秦末之际,我们能够看到大量关于六国意识的表达,对于这些战国之人而言,统一远远不是一种共识,列国秩序才是一种常态:

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楚已立王,赵又已立王。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愿将军立为燕王。”

这种观念最为集中的展现,就是诸侯王劝刘邦称帝的诏书:

先时,秦为亡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号比拟,亡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
大王起于细微,灭乱秦,威动海内。又以辟陋之地,自汉中行威德,诛不义,立有功,平定海内,功臣皆受地食邑,非私之地。大王德施四海,诸侯王不足以道之,居帝位甚实宜,愿大王以幸天下。

在这两次劝进中,诸将均突出强调了“立社稷”“封功臣”之德,这实为三老与陈涉对话的翻版,而刘邦对此的回应则是“寡人闻帝者贤者有也,虚言亡实之名,非所取也。”同样属于战国时代的理解。

就此而言,尽管刘邦同样使用了“皇帝”称号,但是无论是对于刘邦还是诸将而言,刘邦的“皇帝”显然与秦始皇的“皇帝”并不相同。

这也意味着,二者处于完全不同的政治格局之中,相比于秦始皇时代的“一天下”,无论是刘邦还是诸将,其所期待的仍然是战国时代基于“天子-诸侯”关系的列国秩序,以及所谓“后战国时代”的“共天下”。

然而这种关于“皇帝”观念的回潮并未持续太久,刘邦与韩信仍然是战国之人,然而吕后与文帝已经准备迈入一个新时代了。

与战国时期诸帝并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汉朝对待赵佗称帝的态度。面对陆贾的斥责,赵佗先是表态:

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汉皇帝贤天子。自今以来,去帝制黄屋左纛。

随后进一步向文帝上书解释:

故更号为帝,自帝其国,非敢有害于天下也。
老夫故敢妄窃帝号,聊以自娱。
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吕后、文帝的问责以及赵佗的惶恐,无不展示着政治观念的变革。到了文帝时代,“皇帝”的排他性已然成为一种共识:这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

汉文帝生于汉高帝四年,垓下之战的前夜。他从未见过那个七国并立的世界。

秦始皇的变革,终究留下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