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後,我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 林懷民與他的「最後一本書」|天下雜誌

「退休後,我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 林懷民與他的「最後一本書」

林懷民在國家風雨飄搖的70年代,主張「跳自己的舞」,創辦了雲門舞集,被譽為「改變台灣的超級英雄」,2019年交棒鄭宗龍,退休後,他自喻已是「耗米的人」,75歲的他,是以什麼睿智的眼光凝視死亡?

雲門舞集-林懷民-退休-放棄急救同意書-鄭宗龍 退休後的林懷民毫無沈滯衰老之感,幹練的眼神與藝術家的氣質,在他身上形成奇異的調和。圖片來源:王建棟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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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像,作為一個世界級的編舞家,林懷民的一生,基本上是由自我懷疑所驅動。

即使他編的舞,早已得過全世界的認可,但75歲的他,如今卻仍在懷疑,自己出書是否還有意義。

這是他一貫以來的悲觀主義:凡事總先做最壞的考量、做最大的準備。

責任已了,這是最後一本書                               

「我說這沒人要看吧,就把兩本刪成一本,」坐在八里家中受訪,林懷民顯得自在,他仍是一身招牌黑衣,行走踱步精神奕奕,目露精光,毫無沉滯衰老之感,幹練的眼神與藝術家的氣質,在他身上形成奇異的調和。

談起出版社本想一口氣幫林懷民出兩本文選,完整匯集他歷年著作,林懷民不以為然,把篇幅減半。他引述詩人瘂弦名句:「你底書第三天便會被搗爛再去作紙」,懷疑自己的書3天後也會被丟到資源回收桶,他幾度想放棄出書。出版社只得好說歹說,強調公司的年輕人看了林懷民的文章,也有所感動,才逼出此書。

「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本書,」林懷民說,他是帶著整理遺產的心情編書的,等到這本《激流與倒影》編完了、雲門的影像整理完了,他便責任已了。接下來便要把手邊所有書本家當,都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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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位世界級編舞家的寓所典雅而樸素,空蕩的客廳平鋪著木板,只邊角擺了幾張明代木桌木椅,林懷民說,當初裝潢時,只有兩個要求:除了廁所一律不要門、用書架當隔間。

靠牆邊則倚著有成人半身高的蔣勳大幅繪畫,畫中是兩名男子相偕而行的背影,另掛有董陽孜書法、奚淞手抄佛經,及一幅洪瑞麟的礦工像。

除了礦工像外,書架上還擺著一整套陳映真全集,顯示主人的社會主義關懷,房間倒沒太多與雲門相關的物件,除了用小透明瓶裝著的一粒米,林懷民說,是雲門常去演出的池上農家送的。

書架下橫放著吳繼文的《天河撩亂》,林懷民對此書讚不絕口,說著說著,又另拿出一本王鷗行去年出版的《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向訪客強調,極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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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林懷民的一生,卻遠比小說更燦爛飽滿。

林懷民-激流與倒影-雲門林懷民將文字作品集結成冊,推出新書《激流與倒影》。(時報出版提供)

成功只是幻夢?自我懷疑的天才

林懷民無疑是個天才,出身嘉義官宦世家,這位縣長之子,少年投稿拿到稿費,便拿去交舞蹈班學費,21歲就憑小說《蟬》成了著名作家。一路從政大新聞,念到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在美國又重拾兒時熱愛的舞蹈,開啟編舞之路。

而那正是國家風雨飄搖的70年代,台美斷交,整個時代的知識青年,都沾染著救國濟民的熱血氣氛。那時還流行古代士大夫的經世濟民,大學民歌手高喊著要「唱自己的歌」,而林懷民則主張要「跳自己的舞」,26歲那年,林懷民成立雲門舞集。

舞團很苦,舉世皆知,古今皆然,林懷民得常跑3點半,四處找長輩籌錢,「剛開始我幾乎精神崩潰,回家就在家借酒消愁,」林懷民印象很深刻,一次大陸工程創辦人殷之浩慷慨開出100萬支票給雲門,林懷民說,「殷伯伯,我可不可以永遠跟你借100萬?」於是,每當雲門遇到財務危機,林懷民便會去拿那張支票應急,等財務狀況緩解,又還回去,如此往復好幾次。

雲門就這樣撐了下來,而且還如滾雪球般,停不下來,愈滾愈大,一滾半世紀。隨著編舞事業變得巨大,雲門及林懷民本人,都成了社會公共財的一部份,讓責任感重的林懷民想停,也停不了。

於是,一齣戲成功,下一齣戲的邀約就來,今年就得計劃明年的事;雲門員工,也從十幾人成長到100多人,背後就是100多個家庭,林懷民的人生無法歇息,總戰戰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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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對從未待過職業舞團,前後只上過100多堂技術課的林懷民來說,完全是始料未及。

「他一直強調自己不是科班,我覺得他一生中的矛盾,都源自於這一點,」同樣非科班出身,與林懷民合作超過20年的劇場設計家王奕盛觀察,相較科班出身的人,林懷民少了一份篤定,他始終得與自我的不安全感共舞。

即使雲門早已受到國際普遍肯定,林懷民始終無法放心,總隱約擔憂,一切榮耀與肯認,只是一場幻夢。

林懷民-雲門林懷民1970年代時期,表演舞作《盲》。(時報出版提供,姚孟嘉攝)

縝密計劃交棒,鄭宗龍不是查爾斯王子

這解釋了,在26歲創辦舞團的衝動熱血後,林懷民都得用強大的理性與計劃,來面對往後生命中的每一件事。在王奕盛眼中,林懷民和一般隨性的藝術家很不一樣,出身嘉義新港世家的林懷民,成長基底是一板一眼的日式教育,凡事講規矩、準則,所有行程,林懷民絕對提早15分鐘到,而編舞進度該如何安排、如何控制好細節與各種風險,林懷民都規劃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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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可說,林懷民同時是成功的藝術創作者與企業經營者,這也解釋了為何雲門能作為台灣第一個,也是至今少數能固定發薪的職業舞團。

包括退休,林懷民也經過縝密思考,他花了2年,將雲門逐步交棒給小他30歲的鄭宗龍,自己雖不再插手雲門內務,但仍留在雲門董事會,作為後盾。林懷民說,要趁鄭宗龍還年輕、還有創造力,趕緊接班。

「如果我繼續做到78歲或80歲之類的,那雲門家裡就有一個查爾斯王子,對不對?」

不希望鄭宗龍變成查爾斯王子,林懷民從稱謂上,就給予他絕對的尊重。這體現在他每次提到鄭宗龍,必尊稱「鄭宗龍先生」、「鄭先生」,一如他稱呼俞大綱、童子賢等「先生」一般,「這幾年下來,可以看到鄭宗龍先生不斷努力翻新自己,」林懷民強調,鄭宗龍的作品,在歐洲也絕不輸人,特別在巴黎、倫敦演出反應都很好,「鄭先生的努力是很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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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綜觀林懷民一生,確實由矛盾之力,層層推進,衝動與計劃,暴躁與溫柔,嚴厲與寬容,如同他同時在寫作、編舞等多面向呈現出的早慧,林懷民彷彿一個多面體,每一面都折射出不同的光彩,有時光彩奪目,有時又刺痛你的雙眼。

林懷民-雲門-戶外公演林懷民於2019年卸任雲門藝術總監前,最後一次率團戶外公演。(黃明堂攝)

是暖陽亦是暴雨,多面體的林懷民

林懷民有其極為貼心、溫暖的一面。高中便熟識林懷民的小說家季季回憶,在沒有網路的年代,林懷民知道季季要峇里島旅行,便詳細的手繪一份峇里島地圖,註明必去的酒店與景點,郵寄給季季。待兩人年齡漸長,一次林懷民無意間透過季季媳婦,得知季季沒做過健康檢查,隔天林懷民立刻致電季季,直接告知已幫季季預約好全身健檢,季季只要人到即可。

但同時,林懷民又常暴烈、嚴厲、難以捉摸。劇場設計家王奕盛便坦言,他對林老師的感情,可用「愛恨交織」形容。

他回憶一次和林懷民到學校演講,林懷民說學逗唱,博得學生滿堂彩。回程高鐵上,王奕盛稱讚林懷民演講的成功,孰料,林懷民卻臉色一變,在靜默的高鐵上高聲斥道:「你知不知道我在家裡練習了十.九.遍,」「老師是覺得我很笨,連這也不懂,」王奕盛說。

還有一次,林懷民過70大壽時,雲門上下偷偷籌劃,準備了壽桃蛋糕,準備先藉故把林懷民騙來劇場,再給林老師一個Surprise(驚喜)。當時王奕盛心下就感不妙,知道林懷民絕對不會喜歡。於是他決定,要在風暴颳起前先躲得遠遠的。

果然,林懷民一到劇場,發現大家準備的「驚喜」,頓時臉色大變嚴聲斥道,「下次千萬不許這樣。」待林懷民走出劇場,看見躲在角落的王奕盛,大聲道,「你有沒有加入在裡面?」王奕盛連忙否認。

為何林懷民不悅?王奕盛認為,是因為林懷民認為,每人應有自己的事去忙,不應浪費時間替他祝壽。

而林懷民也同時是充滿熱情的嚴師。王奕盛出書時,經過一番掙扎,決定還是要問問看,林老師能否幫忙寫序?結果,林懷民一看完草稿,便立刻打給王奕盛,花了整整3小時,詳盡指出王奕盛寫作上的問題,最後勸王奕盛不要出書,等整本書重寫一次,他再幫王奕盛寫序。

掛完電話不久,王奕盛一打開電腦,就發現林老師早已寄來許多文章,註明是「寫作範本」。

雲門舞集-公演林懷民多面樣貌,為舞作提供創作能量與藝術張力。(王建棟攝)

難靜心寫作,只有輓歌不得不寫

隨著人生過了四分之三個世紀,林懷民自也不免面對死亡,他近年很難得靜下來寫作,唯有輓歌,卻是不得不寫,於是新書裡,不少都是紀念已逝故舊之文:父母、親朋故舊,以及晚輩的逝去。

林懷民重感情,雲門二編舞家伍國柱罹癌,他去醫院將伍國柱帶出來吃火鍋。出國後,更因心神不寧提前回國,一落地就看見伍國柱病逝的消息。

他希望感動自己的人事物能被記得。前雲門二團總監羅曼菲過世,林懷民主導替羅曼菲拍紀錄片《曼菲》;路過台大,林懷民發現俞大維故居可能遷建,他想起俞大維在823砲戰的貢獻,更想起中國戲劇史學者俞大綱(俞大維的弟弟)對自己年輕時的提攜幫助——他憤憤不平,認為俞家對社會的貢獻已被遺忘,於是大費周章找來俞家兄妹合照,放入書中。

努力留下歷史,或許是為了與虛空感抗衡。

林懷民舉例,兒時認為,莫斯科如天邊般遙遠,豈料後來雲門接連去了8次俄羅斯巡演,關係密切。然而,烏俄戰爭一爆發,台灣被俄羅斯列為不受歡迎國家,俄羅斯與雲門音訊遂絕,一切似乎又回到冷戰時的原點,「所以這中間,不管我們做什麼,那不都是夢幻泡影嗎?」林懷民說。

無懼死亡,「我生已盡,梵行已立」

一切都成了過往雲煙,那林懷民會害怕死亡嗎?「不會,而且我歡迎,我不希望活得很久,」更坦言退休後不久,便簽署了放棄急救同意書,「當你不能照你意思活的時候,變成別人的負擔,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

除了不希望變成別人的負擔,對林懷民來說,退休也讓他擔心自己不再能貢獻社會。

他分享自己出門時,看著人來人往忙於工作,自己則拿著敬老卡搭車,深切感受到自己成了「耗米的人」,「所以總而言之,但求速死。」

林懷民說,若有人提倡安樂死,他要跟著去立法院靜坐。

對他來說,死亡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擺脫對自己的責任,「你起不了床、你不去運動、你的英文不夠好,那都沒有關係。」

林懷民-雲門-阿含經-生死林懷民家裡牆上的《阿含經》,已道盡面對死亡的人生態度。(王建棟攝)

這位一度宣稱退休後要學好英文的編舞家認真地說,接著瞬即突然大喊,「好了啦!」宣告至少他這次受訪的責任已了,該讓他「下課了」。

直到拍照時,林懷民恰好望見牆上掛著的《阿含經》,遂即唸出:「我生已盡,梵行已立,就是這樣,」林懷民又開心了起來,似乎很滿意能用這幾句話,為這次訪問下了註腳。(責任編輯:宋玟蒨)


林懷民

  • 出生/1947年
  • 學歷/政大新聞系、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
  • 經歷/1969年出版小說《蟬》、1973年創立雲門舞集、1983年創辦國立藝術學院(今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2019年自雲門舞集退休
  • 榮譽/英國三一拉邦音樂舞蹈學院榮譽院士、菲律賓麥格塞塞獎、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德國舞動國際舞蹈大獎終身成就獎等,並獲選《時代雜誌》「亞洲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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