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戏剧导演林兆华?

专业水平、艺术风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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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君

2013 年至 2014 年,我在林兆华戏剧艺术中心当执行制作人。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近距离接触多少个艺术大师,但林兆华一定会是印象最深的那一个。

13 年的夏天,一听说我能去林兆华工作室工作了,立马辞去了手里了工作,在月收入打了个三折后,我又回大北京搞艺术了。

说起林兆华,可能大众都不太了解,不过,无论是在演艺圈、艺术圈,林兆华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圈内人都称他为:大导。几乎你听过的北京人艺的所有经典剧目都是他导的,比如《茶馆》、《白鹿原》、《窝头会馆》等等。濮存昕的每一部戏都是大导的作品,所以濮存昕时常说:「相遇林兆华,是我最大的幸运。」大导手下培养了不少优秀演员,宋丹丹、徐帆、蒋雯丽等等,还有大家都特喜欢的高圆圆。

这些年,大导手下的演员都成名了,奔了影视圈,很难再上舞台了。实力派演员后继无人,名气大的都去忙电影了。戏剧很难赚钱,很难拉赞助,搞戏是越来越难了。大导快 80 了,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但他不会说。

来这里工作前,我一直以为像大导这样的人一定有雄厚的政府支助才对,很多人也怎么想,其实不然。大导是个真正的艺术家,除了搞戏,他什么都顾不上。他的戏在欧洲也算主流,他排的莎士比亚作品,英国人连着三年四访北京邀请他去演,后来总算有人赞助,如愿以偿的演上了。

世界有几大最重要的戏剧艺术节,一是每年 5 月德国柏林戏剧节,二是 6 月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三是 8 月英国爱丁堡戏剧节。每个戏剧节都有「被邀请」和「自愿参加」之分。被邀请的戏一定都是世界一流水准的,每年每个戏剧节不过 10 个作品;自愿参加的戏就很随意了,人人都可以去。联系下对方剧场,安排下时间、自费下场租,剧院就开始卖票了。管你在剧场里干啥,傻坐俩钟头也没人觉得奇怪,艺术嘛,有主流,就一定有非主流。国内大多搞戏剧的都属于「自愿参加」,完了一回国就让媒体大书特书,搞得跟远赴西洋为国争光似的。赚了这名气再到处去忽悠钱,这招屡试不爽,殊不知在欧洲时他们天天去华人超市送票才招来些许观众。但是,大导的戏就不一样了。欧洲人也很现实,作品就是有等级之分,怎样的作品进怎样的剧院,上怎样的媒体。那些最高等级的特殊待遇大导都享受到了,全亚洲也找不出第二人,可钱,全被那些邀功的忽悠去了。

大导是个特别可爱的人,穿衣风格非常奇怪,冬天里厚厚的毛衣挤在腰上的夹克外,像藏族服饰的穿法,冷了,就套上一只袖子。这些年他最大的心愿是给爱妻买辆 Smart,就这一个心愿,却迟迟没能实现。实在很符合「艺术大师都很穷」的说法。我们这些小跟班,那就更不用说了。自从开始干这行生活品质就严重下降,不仅不赚钱还使劲往里面搭钱。时常不知道这个月发得起工资不,但是我们干活干得特开心。干艺术的人都特么容易给自己洗脑,比任何企业文化都管用,这不仅仅是理想,这是信仰,真够有病的,我承认。听说当初汤唯姐姐在大导这儿混时,盒饭都买不起,还得靠别人的手机积分券去换麦当劳。这些故事都深深的洗着我们的脑。(可参考我的另一篇回答:

当戏剧制作人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 SysyCode 的回答


逆子大导

「中戏是我的母亲,人艺是我的父亲,但他们都不爱我,谁叫我是个逆子呢?」这句话被印在了林兆华去年出的《导演小人书》封面上。

很长一段时间,林兆华之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来说,都被打上了「逆子」的标签。早在 20 世纪 80 年代,林兆华就说过他是人艺的儿子,「但他们不承认我,还拿斜眼瞪我。」林兆华这一生都在为艺术抗争,他憎恶那些打着「保护传统」旗号的不作为,也唾弃那些「描红」的伪艺术形式。

斯坦尼、布莱希特、梅兰芳,构成了世界三大戏剧流派体系,而我们常说的「人艺风格」,则是从 20 世纪 50 年代的苏联斯坦尼体系学来的,不过有点学歪了。那段时间,苏联专家来讲学,戏剧界派了不少人去学斯坦尼体系,学是学到手了,却把传统戏曲美学抛得一干二净,俨然成为一副「张口斯坦尼、提笔斯坦尼」的景象,多年来也始终咬定这种现实主义传统没有做出任何改变。若不是 2014 年夏天,依旧在用传统方法演出的《雷雨》遭遇年轻观众的「爆笑场事件」,也许这些体制内的「恪守」永远不会有所反思。「艺术的继承变成了封建家长式王朝!」林兆华愤怒地说道。 (人艺爆笑场事件,可参考「知乎周刊」《笑场的雷雨》

知乎周刊・笑场的雷雨 - 知乎周刊 - 知乎专栏

,或者:

为什么人艺上演的《雷雨》「公益场」沦为「爆笑场」? - 魏嘉毅的回答

无个性的创作,对于林兆华来说,不是艺术,是模仿,重复就是倒退。人艺的《雷雨》《茶馆》几十年前怎么演的,几十年后整理整理还是这样演。林兆华总在找机会想要排出不一样的《茶馆》,但却始终机不逢时。每当有不明情况的记者跑来问林兆华,如何看待《雷雨》这部成就了他戏剧艺术的作品时,林兆华总是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拖拉着他的奇异穿着方式,走向人艺木制结构走廊的深处,没有光,只有无奈与懒得聊。

「创作者永远要蔑视权威。没有人艺,就没有我林兆华。只不过我不愿意做同一种风格传统的奴隶。」对于戏剧,林兆华有他独到的见解与思考,或许「逆子」并不是一个贬义的标签。


大导的艺术形式

「他是个没有理论框架的导演!」理论家们曾这样批评林兆华。

林兆华的戏剧形式多变,不受教条的约束。过去在戏剧圈,林兆华总被评价为「形式主义,忽视内容」,刚开始他还会为此怄气,到后来反而觉得自豪,能摊上个「形式主义」的头衔也不容易。排《大将军寇流兰》时,他把上百个民工请上舞台,又在北京各酒吧来回考察,最后请来两支重金属摇滚乐队进行现场伴奏。演后一些专家们评论道:「莎士比亚的戏怎么放上了摇滚?不伦不类!」可就是这样一出被国内业界人士认为「林兆华只知道玩形式」的戏,却在 2013 年英国爱丁堡戏剧节上大放异彩。挑剔又最具权威的戏剧评论媒体 FT ,给予了这部戏「难得一见」的四星好评,英国人则把《大将军寇流兰》的相关内容印在爱丁堡的双层巴士上,供全城人瞻仰。

2000 年,林兆华排《故事新编》,他让演员们以鲁迅作为蓝本,共同完成即兴练习。演员最初不拿剧本,而是直接去读鲁迅的《故事新编》,找到最有触发的段落和语言,再自己加工,各自演绎。演员之间相互碰撞,最后由林兆华来整合,因此每场演出下来都不一样。比如舞台上有个做煤球的旧机器,是负责舞美的易立明从不知哪儿的农村买回来的,真正的老古董。还有舞台上七八吨的煤球,都是真的,每天演员演完戏后身上、脸上、鼻子里都是黑的。赴德国演出时,不仅机器,连煤球也一起坐着飞机去了德国。演员在舞台上支着架子烤白薯,真烤,真吃。

这部在破旧厂里演出的戏,打破了人们在读《故事新编》时的固有场景想象,挑战了国内一大批「写实主义」观念。这是戏吗?传统的尺子一次次丈量着林兆华,但林兆华说:「一部戏不是为了再现一个文学主题,而是透过人物、语言、故事表达导演的再认识。我等待传统的霹雷!」

「不像戏剧的戏剧,没有表演的表演,没有导演的导演。」这是林兆华早在 20 世纪 80 年代与高行健做戏时提出的设想,至今他也依然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多年来的累积和习惯,再面对这些争议时,林兆华也淡定了许多,他仍然坚持认为舞台艺术不是理论堆出来的,导演的活儿不是阐释,不是经验的总结推广,品位是自然天成的,艺术感觉是第一位的。


等待,等待……

2012 年 11 月,第三届「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的发布会上,林兆华突然宣布要解散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全场哗然。归根结底,还是钱的问题。

林兆华戏剧工作室,是以林兆华个人名义组建的私人机构,全靠自给自足,没有任何别的经济支柱。很多人都不敢相信,如此大牌的戏剧导演,怎么会没有投资人,但事实就是如此。「林兆华戏剧邀请展」是工作室每年的大事,会邀请三五部当年全世界最著名导演的最著名戏剧来中国演出。甚至可以这样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是目前国内戏剧人士能够看到国际戏剧真正水准的一个平台,但举办一届这样的邀请展谈何容易?除了需要承担对方高昂的演出费外,还有舞美道具的国际运输以及所有人的酒店机票成本费。算来算去,工作室全年的收入都搭进去了,即便如此,也无法完全承担邀请展的费用。

邀请展的作品水平极高(可参考:

如何欣赏戏剧? - SysyCode 的回答

)。都是由各个国家使馆推送的本国当年最好的戏剧,国际艺术圈影响力很大。之前有次开幕式,我同事说,看见吴宇森了,默默的站在剧院里,我们根本就没有邀请他。很多明星名流都会冲着大导的名声来观戏。问起大导为何砸锅卖铁也要搞这戏剧节,大导很坦然:「我就是想让大家看看,世界上最好的戏长什么样子,希望对中国的戏剧有点启发,仅此而已。」这话看着简单,其实很深,何为启发呢?于我而言,通过大导一个个邀请展,我的确看到了世界上在这个领域和我们的差别。有时我着实有种我们还在过原始社会人家就已经进入科技时代的感觉。大导就是希望通过这一次次的刺激,把国内的戏剧艺术带动起来。这个愿望很伟大,但感觉应该是国家来干,我们的力量实在太小了。

2013 年的「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并没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样在 11 月如期而至,被推后到了 2014 年 5 月。这届邀请展邀请了德国塔利亚剧院的《茱丽小姐》——一部思想很超前的多媒体戏剧,所用的形式在国内还从来没有过。这部戏在北大演了两场,在姜文、濮存昕、陶红、高圆圆等大牌明星的号召下,场场爆满。但即便是这样,所有票房收入加起来也不及整部戏花销的一半。

随着林兆华戏剧工作室的艰难运营,不少年轻人不得已离开了那里,包括我自己。

除了经济上的无奈,合作上的无奈也是时有发生。大牌明星都愿意与林兆华合作排戏,但大家的档期总是很难凑到一起。「他们没时间,很郁闷!他们不是为了挣钱,我知道,只是要做的事太多太多,只好等待,等待……戈多无望的等待,是人生永恒的主题。」

林兆华有一部戏叫《车站》。一群人在车站等车,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唯一一个不说话的明白人走了,剩下一群不明白的,还在发牢骚、还在傻等。下雨了,一个人拿出一块塑料布撑起来,站在底下接着等。一等等了十年。最后才发现车早没了,此站已停用。「人生就是这样,永远都在无望地等待。」


决定写这篇文章是因为突然看见彼得布鲁克的戏《惊奇的山谷》来中国了。彼得布鲁克,现世的世界第一戏剧大师,他的书《空的空间》是每一个戏剧学院导演系学生的圣经。我已经不在大导那工作了,但不出所料,果然是林兆华邀请展的戏,因为不会再有谁有这闲心,有这理想主义。但是今年的邀请展不是春天就结束了吗?后来打听,果然,又是资金的问题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


想着大导这会儿一定在办公室读剧本吧,那里永远有一口电饭煲不停的在咕噜着东西,那是他的养生法宝,没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些什么。这些年,应该有不少人走进这间房间,带着劝退的目标来问大导戏剧邀请展还要不要做。


「做!」


一个字,遍不再说话,只有电饭煲的咕噜。狭小的办公室,是他的秘密藏身所,你能走进去,但永远走不进他的世界。他是孤独的艺术家。


「我就是想让大家看看,世界上最好的戏长什么样子,希望对中国的戏剧有点启发,仅此而已。」这句话,始终印在我心里。

这个问题让我想起来一年前我们在排练间隙和自家师傅谈论导演之间的差别

引得师傅开坛说法谈导演的几重境界,顺便指点江山谈他心中的国内导演

对话大致如下:

师傅 有的导演那是用脚趾头排戏,没什么艺术含量,就是在业内混口饭吃,举不胜举——

有的导演是用手排戏,查明哲可算其中翘楚——

有的导演是用心排戏,田沁鑫当得此类代表——

弟子 那在用心排戏之上还有更牛逼的吗?

师傅 有!还有极个别的导演是在用灵魂排戏。

弟子 比如谁呢?

师傅 .....海内唯独林兆华一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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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导的戏我现场看过的不多,觉得最够水准的是《建筑大师》,那个小调度,那个空间感,啧啧啧

近两年的戏大多反应不佳,但我相信他是在坚持探索自己想做的戏剧。《盘点2013戏剧》里面说大导——“心中仍然有一团火,可总也烧不对地方”颇为贴切。不过比之田导在新作《青蛇》里仍然忍不住露出讨好观众的姿态,大导在创作上显得更有傲骨。

创作之外,大导作为一个文化人物这几年也挺活跃。但是不知怎地,每次看到大导的访谈我都会心里沉甸甸的,尤其是去年的《这个国家爱戏剧吗》大导说了很多大实话结果就是难过得我坐在电脑前半天说不出话——更早时候的一个访谈节目里说到他是“堂吉诃德”,我曾经还颇不以为然,如今则是深以为然。

别的不说,林兆华戏剧邀请展每年来的戏都是很好的一课,简直是在做艺术普及工作。今年呢?没了...好在据说只是延期,不过只怕其中各种困难重重是主因吧。

一把年纪奋战在中国戏剧的第一线,燃烧自己的生命只为了心中的戏剧艺术...热血老年,我辈楷模

再说下去就矫情了,祝愿明年戏剧邀请展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