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的心上人娶了别人」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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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一个人,他替我画上上京独有的妆容,让我重新看一眼这世间。
可是他们都和我说,我再也等不到他了。
1
我的心上人娶了别人。
他在成亲之前来过,和我说,他要成亲了。
我那个时候已经快看不见了,眼前的影子重重叠叠的,也看不见他什么神色。我扶着栏杆,弯了唇笑,说,那很好呀。
其实我不应该笑的,我的眉骨到下颌有一道划过整张脸的、深刻而难看的疤痕,笑起来大概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丑陋恐怖模样。
明月臣说,他成亲后,再也不会来这儿了。
我摇了摇头,说没关系。这处宅院只是安置我这个玩物的,本就不是他常来的地方。从前他靠近不了平乐郡主,才要来这里看一眼我这个眉眼与她有七分像的可怜人。自我毁容以来,他就再不愿踏进这里了。以后也一样。
珍珠在旁,谁还要多看一眼鱼目啊。
他不说话了。我以前最怕他不说话,总是堆起笑意讲些乱七八糟的话来迎合取悦他,直到他淡淡出声,说雀奴,不要说话。很久以后我见了平乐郡主才知道,我微低下头,再侧一点露出的容颜与她最为相似。我笑、我动、我说起话来,就要同她区别开,不是他要的模样。他来找我,只不过是为了看一看他的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珠帘晃动的声音,明月臣大概已经走了。
从前我总是盼着他来,他总不来。现在大约好了,再也不用见他,我也不愿意再见他了。
我摸索着起身倒水,我的眼睛已经药石无医,现在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光亮,大概不久后连光都瞧不见了。我的手笨,失手就把杯子打碎在地上。我急忙蹲下去捡,眼睛又看不见,手上痛凉一片,不知道这十指是割破了几指,是有些痛。
却听见本应该走的人在我面前出声:「雀奴,你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明月臣还没走。
我想,一个毁容、丑陋、失明的蠢笨女人,在他面前又露出更狼狈的模样。
却又因为他的话愣神。我低下头,看不见手上究竟伤成什么样,只是呆呆地出神。
雀奴,你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你从前不过是青楼里最普通的姐儿,现在又成了这副模样,连喝个水都做得如此狼狈,你以后该怎么过呢?你在人间游荡十七年,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如今唯一一个肯捡你来取乐的人离去,你的日子怎么过,雀奴?
明月臣说:「雀奴,我会给你安排最好的侍婢、房屋、车马。你不要怕。」
我顿住了,朝他的方向抬起来头,极慢地扯起嘴角:「多谢。」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抿着唇,其实所有的话我都不配说,混沌地摇摇头。
珠帘落下,啪嗒作响。这次明月臣是真的走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在地上坐着,抱起膝盖,眼泪一掉,眼睛愈发疼,是锥心的那种痛。我不声不响地哭,眼泪埋进衣袖里,其实我今年不过十七。倘使我在青楼里,也许也并不如同现在糟糕。可我不能苛求太多了。
我的心上人娶了别人。
两情相悦是多好的事情呀。
可。雀奴,你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2
没有人想过我会离开。连侍奉我的小丫头珠儿也没有察觉到我的意图。这是应当的,倘若我面容尚好、眼睛也没因为喝那杯毒酒半瞎,离开尚且还有些道理。明月臣还愿意供养我,诸人看来,我理应感恩戴德的。
珠儿向来贪玩,爱偷懒,又对我不大上心,要走的那天,我索性准了她一天假。主子不是主子,仆人不是仆人,我时常理解她的怠慢。
我没有从正门走,门口有两个侍卫常看着。
我吃了颗药,眼睛暂时能看得清些,只是每分每秒痛得不像话。我以为在这儿这么久,总归能带走些什么。金玉珠钗,不是我的,是明月臣的。锦衣罗衫,我也不是它的主人。我在这里住了两年,最后只带走了一支干枯了的虞美人。
我踉踉跄跄地往外走。院墙不高,又长了棵歪脖子树。枝繁叶茂算不上,但是从这树爬出去还是可以的。
其实我很后悔一件事。
我在这儿救了一个少年,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和我这种人不一样。像是凤凰不小心掉了下来,我这种灰扑扑的小鸟才得以靠近。他伤得很重,等他好了的时候他就从这棵歪脖子树爬出去了。他冲我伸手,要带我走。
那天阳光那么好,透过枝头滤下来。
少年扶着枝干,冲我伸下手,眉眼里藏了细碎的光。他问我,雀奴,你要不要跟我走。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选择。我年幼被卖进天香楼,爹娘不曾问我。我被押着牌子见客,无人问我。明月臣包下我当外室,也不曾问过我。我被安排着很多不可忍受的境遇,多少年过去了,我才遇见一个选择。
他在阳光下笑,黑发浮转金光。
「外面有山川湖海,十万烟火,有这个院子里永远装不下的东西,有女孩子极其喜欢的各式玩意儿,我也说不上来,我带你去看吧,雀奴。」
我想我当时一定呆住了,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讲了多诱人的东西。日光罩着他,我像是看着一场脆弱美丽的梦。我想靠近,却又自惭形秽,慢慢往后靠到潮湿的阴影里。
我想想我说了什么,我说:「不行。」那是我讲过最痛的两个字。
他后来走了。我却一直站在那儿,到天黑了才知道,那个梦碎了。
现在我跌跌撞撞地走到这棵歪脖子树下,用力地往上爬,我掉下来,又往上爬,好像上面还站着那个少年,还能碰到那个梦。我最后爬上去了,我的眼睛愈发痛了。我已经没办法哭了。
雀奴,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看不见了,山川湖海,十万灯火,女孩子喜欢的各式东西,我看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从院墙翻下去,摔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哪里可以去,就起来扶着墙一点点走。正是傍晚的时候,晚霞落满天边。我从闹市走过,因眼盲的缘故,行得要比旁人慢些,仓皇而格格不入。又不敢轻易同他人对视,即使戴了面纱,露出眉骨上的疤痕也足够吓人。
我的眼睛越来越痛,光线越来越晦暗,我就知道,药快要失灵了。我终于再也见不到东西了。我却不管,浅笑着看小摊上的东西,却总是隔着远远的,从不凑近触碰。
暮雨来迟,方才还能看到光,现下大雨突然而下。众人慌忙躲雨,摊贩整理东西归家。我眼前亮光愈发阴暗,行路也困难。有人急忙离开,路上难免撞了我一把,又恰好勾掉了我的面纱,面纱淌在污水里。
下意识捂住脸,却已经来不及了,瞧见周围人看我的眼神,惊恐厌恶,大概如是。大雨下得这样大,他们跑得很快。这热闹的长街上很快只剩我一人孤零。
我勉强笑,眼睛愈发痛,我想说,不必怕,我并非天生如此。
我并非生来一道翻黑疤痕从眉骨划到下颌这般丑陋。
我也并非生来双目失明见不得光。
我只是生来并非谁的掌上明珠。如此坎坷,十七年。
雨砸下来,冷而痛,我也该避雨,却还是蹲下来,捡起那面被雨砸入泥坑里的面纱,颤抖着手想要把它重新戴到脸上。
我滚落尘土,终于在泥坑的水面上瞧见我自己的模样,一痕划破芙蓉面便罢,原来我的眼睛真的这样不好了,两行血从眼里糟污地往下淌。
我的眼剧烈地痛起来,我受不了,在雨和泥里蜷缩起来。
我想起十四岁我刚被挂牌子接客,从一众酒臭肉肥的男人前被老鸨拎着走过,竹帘后的雅座男声清冷低沉:「你叫雀奴?从此便跟我吧。」
到头来,一个妓子,死在最脏的泥里。我愿无根水能洗我今生苦楚,来世切莫再滚落尘土。
我眼痛而盲,毒发下昏沉睡去,最后一眼所见不过玄青的衣角垂下,所听不过一声长叹,我在大雨中似乎被拥入怀,不惧面容破碎、不憎双目淌血,我后来便时常以为那是个梦,只因我一生,从未得过一个拥抱。
我所求仍少,但于我而言,凡事皆为奢求。
3
我一直很好地当一只灰雀,被明月臣养在那个小院里。我从前时常盼着他来,在我还不曾见过平乐郡主的时候,还会时常笑。他来了,我就雀跃着去迎接。
明月臣不许我近他身,也不许我多说话。我以为自己身上味道难闻,沐浴搓得全身通红,小丫头珠儿才翻了个眼说,公子爱洁,你纵然皮肉搓烂,仍然脏污不堪。我恍然大悟。
可我仍然存一分天真与痴心妄想,若非有半分喜欢,又何必沾染我?可我没有办法了,我若不把这剩下的希望放在明月臣身上,我的日子该如何去熬。
等我见了平乐郡主,什么东西都碎得一干二净。她摇着团扇怜悯地问我,为何长得像她。可我又何尝希望自己长得像谁呢?我不轻易哭,却忍不住抽泣呕吐。我道明月臣不喜我笑,不喜我穿淡色衣裳,喜我侧首故作高傲,原来是,解他相思不能及之苦。
明月臣曾带我出过一次宴会,他亲自替我挑了头饰华服,一双白玉做的耳铛有如明月,我便欢喜地仰起头,刚好见到他下颌华美如冷玉。他柔声说,摘明月为铛,雀奴,极配你。
赴的是平乐郡主的哥哥楚郡王的宴。我怕生,不知所措,又自知身份低微,便静静地缩在明月臣后头那块阴影里。宴会漫长,我低头用指尖描绘裙摆上的花纹,再抬头却不知道明月臣哪里去了。
平乐郡主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我道我的耳铛哪里去了,原是挂在了你这个小贼耳上。」
我平生不知道哪里的一腔勇气,反驳去:「我没有偷盗,是明月臣给我的。」
下一秒一个耳刮子便扇在我左半边脸上,平乐郡主旁的婢女收回手,冷眼瞧我:「偷盗郡主耳铛在先,不敬郡主在后,姑娘慎言。」
我抿着唇不敢说话了,左脸肿起来老高。平乐郡主叹了口气说,瞧着可怜,那便算了,归还耳铛,再道个歉足矣。
不等我反应,已被侍女左右强扯下耳铛,白玉沾血,我双耳疼痛。平乐郡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本就跪坐在地上,伏身跪拜致歉即可。
我这辈子再没有那样有骨气的时候,我挺直了身子,颤抖着直视平乐郡主,咬牙咬得满口血,我本无错。四遭已被这动静吸引得看过来,丝竹声都落下去。
他们看什么?一个卑贱的女子竟在郡主面前讨要尊严。
我从未如此期盼明月臣,比每一次等他的白衣扫过暮色来到我的院子更为急切,我是如此盼望他,能为我存留最后一分体面。
那是我最相信他的时候,就像我尚且出阁时那样,他牵起我的手,领我出了酒臭恶心的天香楼。
公子啊公子,你又怎么忍心,这样抛弃我呢?
明月臣归来时,一眼无波无痕叫我心灰意冷,一句话叫我从此再不敢再生期盼。他笑对平乐,那是我不曾见过的和煦模样,不问何事,不问缘由。
我半爬过去,扯着他的袖子,呜咽着摇头。月白的长袖从我手中抽回。
明月臣淡淡地说:「既然惹了平乐不高兴,那便留下来求得她高兴为止。」
我害怕恐惧得发抖,什么莫名的委屈骨气都没有了,一头砸在地上,流出好大血,我哭着说雀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郡主娘娘原谅。我看见那枚耳铛被她厌恶地丢在地上,碾过莲履,却滚停在我面前,那么近,又那么远。
明月臣并非偏颇,只是我不过低劣的仿品,得到的情感也最为低廉。
我毕竟所得甚少,他给我一分温暖,我就掏干了心血还他。
自从我见过平乐郡主之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珠儿说,我并不如从前聒噪。我讷讷不语。
明月臣有很长时间不来,院子里便愈发寂寞。我就一个人守着窗外一树春花由盛而败。
等他下一次来的时候,却又是带我赴宴。我如今对宴会二字怕得不行,明月臣难得伸出手碰我的脸,和我说,雀奴,不必怕。
我盈然有泪,他便叹一声,低头拂去我将出的泪。
明月臣像他的名字一样,冷皎如月。我低低应了声好。我向来没有说不的时候。
那日宴上,平乐郡主和我说,可怜你多年在他左右不得他一分眷恋,我便教你个法子。倘若你真心爱慕明月臣,那就替他饮了所有递上来的酒,恨他的人不少,看你能否饮到那杯毒酒罢了。
我向来是个运气不好的人,替明月臣喝的第一杯酒就是毒酒。我腹痛吐血,众人才从看笑话转成惊愕慌张。可怜我痛得颤抖几欲昏厥,还要往边上爬去呕血,公子爱洁,白衣弗能沾血。
却被一把搂入怀中,我从未见过明月臣那般模样,我一直以为他是天上人水中月,万般平静,所有情意都献予平乐郡主。他抽出腰间所佩长剑,雪亮地插入案几威慑众人。他伸出手颤抖着想摸上我的脸,我却哇的一声呕出血。
他大概想和我说不必怕,可我已经听不见了,就此昏厥过去。
他说不必怕,可须知每时每刻我都在恐惧之中。他说不必怕,可从来没有给我不必怕的底气。我从前希望他能瞧一瞧我,轻轻唤我一声雀奴。我所求不过如此,却从未如愿。
此毒药石无医,明月臣请来的神医,也只能把毒引到眼睛上,此后我便逐渐成了一瞎子。神医封了我毒素七日,让我再看最后一眼人间。七日之后再引毒。
我听了神医的话,许久才说,好。
我始终是一个笨丫头,我以为一杯酒能换明月臣一分情意。此后七天,再不见他来。
我才知道,平乐郡主所言并非真心可怜我,她只是要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纵然你年岁予他,纵然你舍命为他,雀奴,你始终求不得一声回响。他厌恶你欢喜得让人作呕,你这样低贱的爱意,怎么配放到他身上?
珠儿愈发不乐意伺候我了,知晓我即将失明,便常日里见不得她人。
我是这个时候捡到他的。就在后头那棵歪脖子树下。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我一度以为他死了。可我知道他不能死。银白面具罩着他大半张面孔,我不曾解下,却知晓他必然生得好看。
我为他用药治疗,舍下自己的饭食喂他,我日日相看,他昏迷数日,我便守了数日,我便时常觉得这是上天恩赐,让我在失明之前还能救下一个少年郎。我向来没有人陪我说话,我便一句句不停地讲。讲到难过处,还要掉下两颗眼泪。
等他醒了,我却躲在旁边不敢出来,等到太阳要落山了,他见不着人,就走了。我心里失落,打开门,日暮流霞,他一身玄青在我小小的门前远远地站着,他抬眼往我看,面具下的眼清澈而矜贵。好像等了我很久很久。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平生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多了去了,唯有这一次这样简单的问题也难以启齿。我唇生苦涩,谁家姑娘名字中带奴?谁家姑娘以雀为名?
因而,我只是垂下眼,抠弄袖中的纹线,哑哑不能说话。
「『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可是为神鸟丹雀?」他问。
那日是神医说的第七日。
那日身着玄青的公子爬上那棵歪脖子树,淇奥无双,朝我伸出手。
我仰起头冲他笑,我说不行。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选择。那个美丽的梦离我那么那么近,我往前走两步踮起脚就能碰到。我把手往后缩,指尖在掌心克制得抠出血痕,我后退回潮湿的阴影里。
我说不行。
我至今想起来仍然痛得厉害。
可很久很久以后。我已然垂暮老矣,最后悔的事情,不过是那最后半日,不曾孤注一掷地和他离开,就算我只能活半日又怎么样呢?我活了这样多年,这么多年的苦痛,换取半日的欢愉,又能怎么样呢?
那夜明月臣和神医如约而至。那晚月亮也没有,星星也没有。
神医覆上我的眼,和我说,以后你逐渐便看不到了,眼前便是如此漆黑。
我那时轻轻地「嗯」了一声。
明月臣突然出声道:「便再无别的法子了吗?」
神医年纪不大,放下手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那倒是有,毒入眼睛之后,找个人的眼睛替了就是。只是取眼过程是十二分的痛苦,更难得的是,要时刻保持清醒自愿,如此换目,眼神才会清明。」
我摇了摇头说:「不必寻其他法子了。」
神医为我逼毒时,明月臣在旁守着。我时常不理解他的许多作为,这样狼狈难看的场面,他那样的人应该是一眼都不愿看的。
过程痛苦,我冷汗直出,指尖掐到泛白,却咬了牙不肯叫出一声。神医叹一声,到底什么都没说。
我痛到极致,反倒放松开,颤抖着唇问:「我有几分像她?」
明月臣顿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初时相像,有七八分,侧颜尤为相似。后来……愈发不像,至多三四分了。」
我偶然听闻,明月臣并非一帆风顺,年幼时明家遭难,一夜落魄,失意时得平乐郡主一饭之恩,后来以一己之力翻案,极受重用,但因手段残忍,到底为平乐郡主所不屑。
明明是他们二人的事,我糊里糊涂陷入其中,反倒受诸多波折。
我极力挽起一个笑,却笑不起来。冷汗从我的颈间划下,恍然如满面泪。
我道比起前两年来,明月臣愈发来得少,我如今连一个合格的赝品都算不上,在他眼里我愈发和郡主区分开了。珠儿怨我留不住明月臣,说她亲眼数次见到明月臣在帘外停步,隔着珠帘看我,却总是不进,站久了便走了。
可我仍然恨极了这相像的三四分。却要依仗着它为生,世上可怜之事如此多,这算不算其中一桩?
明月臣的指尖刚碰到我,我便下意识地收回。
他的声音低沉清润,一如初见。
「雀奴,不要怕。我会陪着你的。」
我心知肚明,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想,你不会。
后来平乐郡主又来了。我那时眼睛已经半瞎,一大群丫头婆子挤进来,我的小院子顿时挤得不行。
珠儿在我腰后面推了一把,我往前踉跄两步。我跪倒在地上。怕得颤抖。
我自知命如一枚草芥,郡主就算在这里将我打杀,也不会有人说一句不是。
我埋着头跪在地上,平乐郡主抬起我的脸,殷红的蔻丹掐得我脸疼。
「为他瞎眼又如何,他还不是忙着与我定亲的事。只是一个妓子像我,本郡主从未被如此羞辱过。」
她收回手,拿了帕子擦手。她不爱见我容貌,便点了个婆子掌掴我。
我才知道,我替明月臣挡下毒酒的七日里,他为何不曾来见我,原来是和平乐郡主定亲了,为定亲事宜操持奔走。
我那时就觉得绝望。婆子力大,一巴掌下去我就险些吐血。
后来明月臣赶到的时候,平乐郡主已经走了,留了一个婆子折磨我。他咬着牙拔剑,捅杀了那粗婆,白衣终究沾血。
我跪在地上,蓬头沾血,神思恍惚。
明月臣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神,抬眼却看见他隐约有动容,像是凝泪含视。
我声音破碎不能言,我说:「你记不记得,我十四岁那年,你带我回来,和我说,雀奴,以后这是你的家了。我那时天真,以为自己真有地可居。虞美人好看,小蓬小蓬的,鲜妍明媚,我种了好多,后来全死了,我只留下一朵干枯。我那时就想,大概他们也不愿意长在这里。」
明月臣说:「我们可以再种,我给你找最好的花匠,你既然喜欢,这花不管生死都要在这开。」
「公子,我仍然感激那时在天香楼你替我赎了身,只是我总是太过奢求了。你不必因为一杯毒酒对我心有怜悯。」
他伸出手,想要抚开我遮眼的发。我往后退,哑声:「公子爱洁,不必碰我。雀奴脏。」
他没停,微凉的指尖碰上我红肿的面,我闷哼一声。
我弯起眼,血从唇边蜿蜒下,面容难看。「我现在有几分像她?」
明月臣看着我,轻声说:「不像了。」
下一瞬我拔下发间的银钗,长发泼洒而下,我用尽全部气力,在脸上一划,从眉骨蜿蜒到下颌。我痛极含泪,颤抖着笑说,以为自己以十分的恨喊出来了,可是声音却在颤抖:「这样就真的不像了,对不对?」
明月臣愣住了,我曾见过他的功夫,骤如银电,可现在他扑上来夺钗的时候,我已经划完了。
我的伤痕在淌血,我嘶哑着声音,最后那么一点真心和眼泪一起碎掉。
「明月臣,这么多年了,雀奴在你心里,究竟是谁?」
明月臣收回颤抖的手,拢进他如同云一样的衣袖里,他垂下眼,眉眼卓绝。
那日冷月从黑云里露出点白,冷露倒转成霜,心事碎成月光,他就踏在这个不起眼的院子里。
自毁容貌的半盲少女跪在他面前流泪,他说:「雀奴。
「你一直都很像平乐。」
多年大梦,终究痛醒。
我的心上人娶了别人,是我亲自赐的婚。
后宫最得宠的妃子将自己的亲姐指婚给九皇子,在秉持着「礼」字大过天的治国下,这场婚事多少像是场笑话。
但这依旧是一场盛大的婚事,相府嫡女嫁给战功赫赫的永平王,整个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
「说是永平王在满城的树上都系了红绸带,听早上去看热闹的宫人讲,那花轿在街上,像是在云霞里穿行,好看极了。」我的贴身宫人阿苑边替我梳妆边同我讲着闲话。
我望着妆奁前的胭脂,红得浓烈,也像极了清晨的云霞。
「娘娘,您现如今身子重,婚礼嘈杂,您不该去那样的地方,」阿苑很是担忧地瞧了一眼我的肚子。
「要去的。」我望着铜镜里清瘦得有些惨白的脸,抬手捻起一片大红的胭脂,轻轻涂抹在眼尾,浓艳的色彩盖住了寡淡的面容,让人看不清我的神情,「你说本宫该唤永平王姐夫,还是永平王该唤本宫小娘?想想就有趣极了。」
小宫人侍奉我换好衣衫,是前几日皇帝赏的那条明黄色云锦织的宫装,在宫里,这样的颜色本不是我这个位分的人应该穿的,但又如何呢?反正朝内朝外,我皆是个惑君祸国的妖妃,规矩于我而言,从来都是摆设。
是顾忌到我的身孕,出宫的马车走得缓慢,隔着车窗的纱帘,我遥遥望着那满城的红,却不是小宫人口中的红绸,而是稀有的千红纱。风轻轻吹过,整座城似乎被朝霞淹没,华丽浓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我望着车窗外,蓦地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在皇宫最偏僻的南花园,第一次被漫天的朝霞晃了眼睛。
那是第一次见到九皇子琣恒,彼时他还不是战功赫赫的永平王,漫天的朝霞下,小小的少年郎专心致志地在练剑。雪白的衣,闪闪的剑,浓烈的红下,光芒万丈。
自那之后,我经常看朝霞,抑或,是在看那个惊艳了我整个少女时光的少年郎。
「阿细,你站在霞光下真好看,」很久之后的一日,琣恒放下剑,望着我温柔地说话,「待我日后立了战功娶你,定要在全京为你造一场最漂亮的云霞。」
「驾,」突然疾驰的马车将我从晃神中唤回,紧接着便听见后一辆车上的阿苑焦急呼喊着让人拦住马车。
马车似乎飞了起来,摇摇晃晃,我坐不稳,只能尽力护住我的肚子,车外的声音很快从慌乱的嘈杂变得只剩下车轱辘的咯吱声。
我一手扶住肚子,另一只手掀开马车的门帘,那赶车的车夫听见声响,却是头也不回。
「娘娘,莫要怪奴才,要怪只怪你的命不好。」声音尖细,确实是内侍,只是不是我的内侍。
我望了一眼车外,马车正在上山,边上是陡峭山壁,若我跳车,腹中胎儿一向不稳,怕是保不住。
「娘娘您还是回车里坐好,」车夫似乎很是清楚我不敢跳车,「这车总是会掉入悬崖的,与其这么看着心里发慌,不如回到车里两眼一闭,反倒来得更痛快些。」
他是要驾着车直冲悬崖,与我同归于尽?我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眼前的车愈来愈快,最高的悬崖就在眼前。
就在此时,一支箭射中了车夫,马匹受惊,在失控前被一个跳上马车的人逼停。
我瘫坐在马车上,抬眼望去,是琣恒。
琣恒一身大红喜服,许是追来得急,束好的发有些松垮,不似往日那个只爱素色衣衫的冷面将军,让人产生了一种平易近人的错觉。
他温柔地向我伸出手:「阿细,没事了。」
琣恒微微蹙着眉,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但我太了解他,这样骗人的把戏,还是那些年里我教他的。
我甩开他的手,抓着门框,稳住身子自己下了马车。
「林嫔娘娘,」琣恒收回手,不再掩饰双眸的冰冷,「本王救了你,便是连声谢谢也不讲。」
「永平王若是不来救本宫,本宫还猜不到是谁要杀本宫,」我看着地上中箭身亡的车夫,「本宫一路上都觉得这个内侍眼熟,现下终于想起来是钱妃宫里的。钱妃与本宫不和已久,整个后宫都知晓。钱妃再蠢,也不会蠢到明晃晃地派自己的内侍杀本宫。这嫁祸手段太愚蠢,若本宫真的死在此处,稽查司用不了三日便能查出幕后主使。」我抬眸望向琣恒,「若不是幕后主使与永平王关系匪浅,永平王如何会匆匆赶来救本宫?这又哪里是救本宫呢,这是在救您的妹妹十二公主吧。」
「稽查司可以查出真凶的前提是,能寻到你们的尸首,」琣恒声音冰冷,弯下腰将内侍搬进马车,连人带车一同推入山崖,「此处万丈,尸首难寻。」
琣恒抬起头,一双冰凉的眸子盯着我,像极了毒蛇盯住猎物时的双眸,让我没来由地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拉开我同他的距离。
「你算计本王娶你嫡姐,断本王前程,十二对你起了杀心,有什么不对?」琣恒逼近我,「便是你今日真的死在此处,被稽查司查到些什么,凭本王今时今日,又如何护不住她?」
「十二想做的事情本王早就知晓,本王不想管的,只要你死,就不存在父子同娶姐妹的荒唐事。本王会是这场婚事最大的得利者,但你的贴身宫人哭得摇摇晃晃来本王府中找父皇时,本王也不知怎么了,」琣恒似乎是在自嘲般地苦笑,「待本王反应过来时,已经将你救下。」
我看着面前的琣恒,那双冰冷的眸子里似乎起了雾,迷迷蒙蒙地让我看不清楚。我的心口被什么东西压得厉害,一扎一扎地疼了起来,我该信他吗?
「阿细,这里悬崖万丈,林嫔掉下去了,林细便可以离开皇宫。你自小就在宫里,宫墙内的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
「阿细,这宫墙内的日子难熬,但你信我,总有一日,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去东南西北,去看草长莺飞,去看大漠孤烟,去看种种温暖与美好。」记忆里,有少年郎这样同我讲。
眼前的琣恒与记忆里的少年郎重叠起来,我恍了神。
「阿细,本王有万全之策,只要演一场戏给父皇看。本王于万丈山崖间辛苦救下你,你未保住皇嗣,父皇必定勃然大怒,届时你将本王准备好的证据给稽查司,太子便会背上谋杀皇嗣残害手足之罪。你只需要助本王到此,接下来便交给本王,本王会安排人带你出宫。」
我从恍惚中惊醒,眼前的琣恒,是战功赫赫却遭皇帝猜忌的永平王,他有着那样多的不甘,有着那样大的野心,又有着那样多的恨,早就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郎。
「你要本宫用腹中孩儿的命替你对付太子?」我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日后,我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琣恒望着我,「这个孩子不仅能助本王将太子拉下马,也能助你彻底离开皇宫。林嫔娘娘因丧子之痛,气血郁结于心,需要出宫静养,半途遭遇劫匪失踪。」
「本王会送你去母妃的故乡,你在那里安心等着本王,待本王拿到一切应得的,便去接你。」琣恒继续说。
「永平王,什么是您应得的呢,是兵权,还是皇位?」我自嘲般地笑了,「本宫猜错了,原来是你要本宫以为十二公主要害本宫性命,你自导自演这场戏,为的是骗本宫替你做事。」
「你说要我在你母妃故乡等你,那这一次,你准备要我等多久呢?」我攥紧手掌,指甲嵌入掌心,手掌的疼痛转移了心口的疼,「阿恒,我等过你的,我守着皇陵等了你三年。」
「但你最后还是入了宫,」琣恒不再伪装,他冰冷地指责我,「但你最后还是为了荣华富贵入了宫,」琣恒再次逼近我,突然抬手用力钳制住我的肩膀,「你不是最喜欢千红纱吗?你以前不是要本王替你寻到千红纱做嫁衣吗?今日城中,千红纱挂满全城,本王昔日的许诺已经兑现,那你曾经对本王许下的诺言呢?」
「林细,你要荣华,本王也可以给你,你只要助本王成事,」琣恒的手愈发用力,肩膀已经疼到麻木,「本王给你荣华富贵。」
「你想要本宫孩子的命,不可能。」我想要挣脱,却是徒劳。
「你欠本王的,拿他来还怎么了?」琣恒的声音里淡漠得近乎残忍,「你若是不应,本王便将你推下去。」
「无论如何你都没有办法在今天杀本宫,」我咬牙,「今日本宫若是死了,所有人都知晓最大的得利者是你,你又在现场,你觉得你脱得了干系?」
琣恒终于放了手,却是重重将我甩在了地上,我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
「这个孽种不止是本王一人的眼中刺,」琣恒眼神薄凉,「即便林嫔娘娘今日拒绝本王,他日也未必能生下来。」
「本宫不仅会生下这个孩子,还会母凭子贵,争取早日让永平王恭恭敬敬唤本宫一声母后。」我努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尽可能地拉开同琣恒的距离。
琣恒面色难看,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远远传来的马蹄声打断。
「娘娘,」是阿苑的声音。
「本王等着那一日,」琣恒说得咬牙切齿,抬眼看向我身后匆匆赶来的众人时,已然换了一副恭顺担忧的模样。
我拢起散落的鬓发,将手轻轻搭在阿苑的手背上,对琣恒轻轻笑笑:「永平王,本宫会告诉陛下,今日你的一片孝心。」
「娘娘,皇上知晓您被掳走了,本来是要自己带人来追的,却被卫贵妃拦住了,说什么皇上已经到了永平王府,当着那么多人面去追一个嫔,让百姓们怎么看,」回去的马车上,阿苑紧紧贴着我坐,似乎很是害怕一不小心我又会被掳走,「还好啊,永平王一下子就冲出去了,奴婢真是吓坏了,这要是再晚点,您不就掉悬崖下去了嘛。」
「这是回宫的路?」我抬眼看了眼马车窗外。
「是啊,娘娘您得回宫,不能再去王府了,您这身子……」
「掉头,去永平王府,」我打断阿苑的话。
「娘娘,」阿苑眉头紧皱,「便是您要去,您这一身灰扑扑的,也不合适。」
「就是要让皇上亲眼瞧瞧本宫多狼狈啊。」我拍了拍阿苑的肩膀。
阿苑扶我下马车时,已经快要到新郎新娘拜礼的吉时,门外只散着几个稀稀拉拉的宾客。
我望了望,周太傅家的嫡女也将将下了马车。
「多行不义必自毙,活该。」她经过我身边时,小声咬牙冲我说了句。
我知晓她是恼极了我的,不是我横差一脚,今日本该是她嫁给永平王。
阿苑还未来得及抱怨几句,门内却是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太子的生母,卫贵妃。
刚下马车的太子,面上明晃晃地挂着不悦,卫贵妃迎了上去,不动声色地替太子理了理衣衫,想来是在提醒他莫要在今日生事。
我抿了抿嘴,太子心机深沉,如此明晃晃地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可不是嫉妒皇帝亲自为一个王爷主持婚事,而是因为,他同我的嫡姐两情相悦。
喜堂内很是热闹,喜婆已经引着新娘新郎前来拜礼,我站在院子里并未进去,只是眯着眼,想要瞧一瞧嫡姐的神情。
然我低估了我的嫡姐林萱,她笑得端庄,让人瞧不出一丝破绽,似乎是对这场婚事满意至极。
几个时辰前还面色狠厉威胁我的琣恒,此刻笑盈盈地揽着嫡姐纤细的腰。
我轻轻攥了攥手掌,又看向我的父亲,他立在一侧,虽然没有周身洋着喜气,面容却平静到不起一丝波澜。
世家大族中,林周两家为首,然究竟谁为士族首领始终没有定论。林周二族恩恩怨怨历经数朝,到了这一朝,世家大族普遍偏向于周氏一族,是因为自太祖皇帝始,世代皇后皆是林周二族中出,周家出了六位,林家只出了五位。
我们的姑姑是林家所出的第五位皇后,她同我的父亲一起,将越过周家独领世族的希望寄予我的嫡姐林萱身上。嫡姐长我三岁,在她十岁那年,姑姑终于扳倒了年长她几岁的周家女儿,坐稳了后位,同年便接了嫡姐入宫,将她养在身旁。第二年,姑姑又拜托父亲从家族里挑选一批模样尚可的伶俐孩子入宫,去给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做伴读。
我本是相府的庶出之女,母亲曾是名满京城的舞姬,然我没能承了母亲艳绝一时的出众样貌,生得寡淡,只是眉眼间略微随了姑姑的几分模样。母亲是个有野心的人,以舞姬身份嫁了丞相也是用了手段的,入宫去做伴读这件事本是轮不到我,却不知母亲找了何样的门路,让我入了宫。
宫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人情冷漠这个词语都算得上称赞。我模样生得不出众,嘴巴不讨喜,生母又是那样的身份,用姑姑第一次见我时的话来讲,畏畏缩缩得像只没有毛皮的猫。
伴读是为了笼络人心的,图的是那些皇子公主们母族的势力。我不招姑姑待见,被她派去给同样不受皇帝待见的十二公主身边做伴读,琣恒是她同母的哥哥。
琣恒的母亲是个浣衣宫人,即便生了两个孩子也只得了个美人的位分,人微言轻,兄妹二人在这踩高捧低的宫里不好过。在那样寒凉的宫墙里,我们三人相依偎鼓励着走过了许多年岁。直到我十三岁那年,姑姑的亲生子因病暴毙,紧接着姑姑也因打击过大病逝,寒门新贵卫氏女升了贵妃,她的亲生子被立了太子,我们这些留在宫中的林氏族人被送出宫。这场宫里的剧变让林家大伤元气,让父亲有着一丝希望的是,我的嫡姐在宫中未曾与自己的表哥产生情意,倒是同卫贵妃的亲生子成了竹马青梅。
我记得离宫的那日下着雪,我一步三回头想要再见琣恒一面。是在最外围的宫墙处琣恒追上了我。他告诉我说,胡人来犯,边疆告急,他得了皇上的允许去打仗,等他立了战功,便去相府提亲,风风光光地迎我入门。
琣恒领兵的那一年是十七岁,大军离开京城的那一日,我从相府溜出来,躲在城墙的角落里悄悄地看着他。那时我并不知晓,籍籍无名的琣恒,日后会成为战场上的神话,亦不知晓,我同琣恒的缘分自他领兵的这一日就已经断了。
我求了父亲去替姑姑守陵,母亲知道后骂了我许久,我知晓母亲对我的期望,她想让我嫁入世家大族做正妻主母,如此也不枉她图谋了半生。但我的心里装着琣恒,最怕的便是父亲将我许了人家,相府的庶出之女,大抵命运都是相同的,无非是许了相府的门生抑或者是送出拉拢人心。许是我不出众的相貌让父亲觉着我不是拉拢人心的好人选,他同意将我送去姑姑的陵寝。
与我一同去的,还有十二公主,我知晓她打的是同我一样的主意,想要避开纷纷扰扰的权力争斗,保全自己的人生。
皇陵处的日子清净,及不上往日宫里的吃穿住行,外人觉得清苦,我和十二公主却是终于能睡得多年里的第一个好觉。
这陵一守便是三年,这三年间,外面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琣恒打了许多胜仗,却始终封不得将。我和十二公主都知晓,兵权在卫氏一族之中,他们不会让琣恒分去兵权。
第三年深秋,我与十二公主的孝期已满,宫里传来消息,皇上不想接着打下去了,两方讲和,要去一个和亲之人。十二公主知晓,适龄婚配的皇家女儿不多,她无母族依靠,孝期已满,这个和亲之人十之八九便是自己。
我不知如何去安慰十二公主,只能寄希望于琣恒,这三年多的时间,立下这样多的战功,只要他去求皇上,是能保全十二公主的吧。
匆匆赶回的琣恒确实保全了自己的妹妹,十二公主被接出了皇陵,却是六公主去胡族和亲,这是已故周贵妃的小女儿。而代价是,琣恒同周家的嫡女定了亲。
我以为这只是权宜之计,定亲不是成婚,何况琣恒定亲当日便立刻回了边境。然回来瞧我的十二公主看向我的眼神却变得陌生。
「阿细,周家势力庞大,可以助哥哥一臂之力,你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庶女。」
十二公主同我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她说此次和亲风波让她知晓了权力的重要,她说她们兄妹没有母族依靠,想要获得权力,靠自己走不通,她说周家可以助琣恒分了卫家的兵权。
而我只问了十二公主一句话,琣恒如何想。
十二公主拿出在宫中我绣给琣恒的平安囊时,我的眼前一阵发黑。
「哥哥此次走得急,让我将此物还给你,他说,如此你便知晓。」
十二公主离开后,我握着这只平安囊哭红了眼,我以为这已经是我这十多年里听闻最大的噩耗,未承想,更大的噩耗却在后面。
父亲的门客来了,告诉我说,三年孝期已满,父亲为我定下了婚事,是周太傅的外侄,回相府便要嫁人。
周太傅的外侄,在我守孝前便已经娶了王尚书家的嫡女,那场婚事办得轰动,我是有印象的,父亲此番是要我去做侧室。
我看着面前的门客,这个门客我是识得的,欠了些母亲的恩情,往日里帮衬过母亲许些。
「皇上多疑,怀疑丞相与太子有所图谋,迟迟不肯赐婚,若是姑娘嫁入周家,分了皇上的疑虑,让皇上认为丞相并非太子一党,这婚事便有了着落,」那门客眉头紧皱,似乎是觉着我不能听懂,又道,「对于林家与周家,周家与九皇子,林家与太子这三门,皇上打得是互相牵制,坐收渔翁的算盘,而丞相打的是将计就计,黄雀在后的算盘,如此说,姑娘可懂了。」
我点点头,门客又说:「此桩亲事的人选本不是你,只因你母亲同夫人起了些冲突。你母亲于我有恩,此番我不是作为说客而来,而是受了你母亲的请求,护送你去你母亲的故乡,远离这些是非。相府的人明日便来,今夜我们便需动身。」
我攥紧了手掌,摇摇头:「先生不必冒此风险,若带我逃离,您同母亲都难在相府中保全,两个人换我一个人,实在是桩亏本的买卖。」
门客的面容上带着疑惑:「我以为,姑娘来此守陵,为的便是避开这些事。你可想过一旦嫁过去后的处境。」
我如何不知?儿时的嫡庶之分,不过是衣食住行上的差别,及笄后的嫡庶分别,却是隔了一座生死桥。在权力欲望交织的漩涡中,庶出的子女便是为嫡出子女走上高处而垒的石阶上的一颗颗石子。那些万人之上的世家大族的家主,脚下踩了多少森森白骨,这些家门的荣光,又何曾给我们这样的人带来过一丝好处?
「先生不必担忧,只管回去告诉母亲,将心放在肚子里。」我看向门客。
我知晓每年的这个时候,皇帝都会来拜祭姑姑。往年这个时候,十二公主会去同皇帝见上一面,因此我知晓皇帝来皇陵是在何处歇息。
姑姑算不得什么大美人,周身都散着清冷,只是一双杏仁眼眨起来波光粼粼,引得人移不开眼。我想皇帝是真心喜欢姑姑的,当年皇帝还不是太子时,最先迎娶的是周贵妃,听闻周贵妃生前是个少有的美人,尔后又迎娶了卫贵妃,卫贵妃明丽飒爽,模样也比姑姑俊俏许多。姑姑是在皇帝登基了一段时日后才入的宫,虽看上去没有宠冠六宫,但最终却是被封了皇后,若说皇帝同姑姑之间没有什么情意,我是不相信的。
我赌的便是皇帝对姑姑早逝的意难平。
我看着镜子里的脸,依旧清瘦寡淡,只是一双眉眼随着年岁,生得同姑姑的眉眼愈发地像。我在脸上系上面纱,轻轻抚上这双眼,如是,便真的和姑姑七分相像了。
我赤着脚去姑姑的陵寝,皇帝的歇脚处便在隔壁石室。这个时间,想必他已经休息,我跪在姑姑的牌位前,轻轻吸了吸鼻子,啜泣起来。
「你是何人?」意料之中的声音,我回过身,不敢抬头去看皇帝。
「奴是相府送来守陵的。」我控制着声音颤抖的幅度。
「抬起头。」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些疲倦。
我微微抬起头,让自己的一双眉眼最先落入皇帝眼中。
「你便是,林相送来守陵的那个庶女?」皇帝蹲了下来,手指轻轻触碰面纱,似乎是想掀开,却又有着一丝颤抖。
「若是没有嫡庶之分,奴便同嫡姐一样,唤皇后娘娘姑姑,」我微微往后缩,面纱在皇帝手中飘过,他伸手去抓,却扑了空。
「奴儿时承了皇后娘娘的恩情,得以离开相府伴十二公主读书,皇后娘娘仙去后,奴心里悲痛,故求了父亲,来为皇后娘娘守陵。」下巴却被皇帝捏住,面纱终于被掀开,我看见皇帝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奴的孝期已满,」我往后退去,将头垂下,「今夜是来向皇后娘娘辞行的,扰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又有何罪?这石室地砖冰冷刺骨,你赤脚拜别,可见其心。」皇帝起身。
「奴有罪,陛下见到奴后,眉头深锁,皇后娘娘一生所愿便是为陛下抚平眉头,奴如此,对不住皇后娘娘的恩情。」自古天子薄情,天子之心难测,我却在赌天子的心。我的手心紧张得出了汗,若是赌不赢,我不敢往下想。
皇帝止了步,又重新蹲在我的面前,此次我的下巴被皇帝捏得发麻:「皇后还曾对朕许诺,伴朕一生一世,难道你报皇后恩情,也要替她圆了此愿?」
「奴,不敢,」印象里姑姑委屈时,总是眼尾通红,一双眼里含着泪摇摇晃晃,儿时瞧得久了,自然也就学了一些。我抬眼看向皇帝。
皇帝终于变了脸色,我的下巴被解放,下一秒整个人被他腾空抱起:「地上这般冷,往后不可赤足行走。」
我知晓,我赌赢了。
是宫里的内务官将我送回相府的,一并去相府的,还有皇帝纳我为贵人择吉日入宫的旨意。
父亲接了旨,送走了内务官,转身却是一记耳光扇在了我的面上。
「你可知你如此是闯下大祸,你入宫,你嫡姐与太子的亲事更加难成,父子如何能娶亲姐妹,你如此图谋,可有将家族利益放在心头。」父亲的太阳穴上隐隐有着青筋,我知晓他气得不轻。
「享林氏一族荣光的从来都是嫡系,那么维系家族利益的便也该是嫡系,我这样的庶出之女,只会为自己图谋。」我捂着脸,望着父亲。
想来父亲从未想过我会说出如此忤逆的话,父亲妾室许多,庶出子女亦有不少,得他欢心的是些宠妾的子嗣,我母亲不得父亲欢心,自然我也得不到父亲关注。仔细想想,除了三年前我跪求他放我去守陵外,我同他都没有讲过什么话。
「贵人之上有夫人昭仪十二嫔,嫔位之上有六妃贵妃皇贵妃,没有家族帮扶,你在宫里走不许久,」父亲怒极反倒笑了出来,「别指望林家助你,于家族而言,只要你死在宫中,你嫡姐同太子之事便顺了伦常。」
「女儿记住了。」我同相府本身没有什么丰厚情感,父亲的话只让我觉着人性自私,其余的倒没有感觉。于是我向父亲拜了礼,去寻母亲。
听闻母亲已经卧床不起半个月,我的心里惴惴难安。
「前几日,相爷看上了一位寒门书生,收了他做学生,又想将六姑娘许了他,许小娘得宠那么些年,怎么甘心女儿许了寒门未有功名的书生,又哭又闹了好些天,咱们小娘不知如何知道了六姑娘在外面有情郎,想要截胡这门亲事,」将将进了母亲院门,嬷嬷便红了眼,「小娘想帮六姑娘私奔,却被许小娘人赃俱获告到了夫人处,小娘按着家法被打了好一顿棍子。」
母亲趴在床上,见我进来,脸上带着的却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神情。
「阿娘从未想过,阿娘的女儿有着这般胆识,」母亲咬着牙,「阿娘的胆子已经不算小,当年也不过只敢图谋了相府,你却是图谋了王宫。」
我知晓阿娘是在担忧我,可是现如今入宫,已经是我唯一的出路。我握住母亲的手安慰她:「阿娘,你受夫人许多年的气,若是我在宫里闯出了路,定要父亲扶你做平妻,到时候你扬眉吐气,岂不快活。」
五日后,我入了宫,父亲许是为了表达对皇上此举的不满,相府没有为我陪送分毫,我便孑然一身地入了宫。
「丞相此举,是在撇清你同相府的关系,你可难过?」皇帝看着我,眼睛里是我看不清的情绪。
「父亲本想将臣妾许给周太傅的外侄做妾,以此来谋嫡姐同太子的婚事,如今臣妾入了宫,太子和嫡姐的婚事便乱了伦常,父亲在入宫前告诉臣妾,整个相府只盼臣妾在宫中早日死去,」我垂下头,不去看皇帝,「臣妾此刻心中忐忑多于难过,失去父亲的庇佑还有皇上的庇佑,可是,臣妾如今也只有皇上的庇佑,臣妾心里忐忑。」
「你这小丫头倒是古怪,后宫妃嫔,人人依仗母族,你倒是不要。」皇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抬起眼:「臣妾心里眼里全是陛下,只想要陛下的恩宠,其余的有没有都无关系。臣妾没有母族依靠,便知晓,陛下宠爱臣妾为的是臣妾这个人,而不是臣妾的母族,如此,臣妾才得心安。」
皇上登基二十余年,想来早已不放心各世族势力,不然也不会不肯赐婚太子同嫡姐。后宫妃嫔大都是世族之女,虽也有几分真心,却也都是将家族放在了皇上面前。皇宫深院内,真心最可贵,皇上未尝不想要真心,只是社稷江山必须被永远地放在真心前。一个同家族决裂,没有任何势力的女子,一个满心满眼全是他,将他放在了首位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将荣辱恩宠全部系在了他的身上,这会让他心安,进而让他信任,我要的便是皇帝的心安与信任,我求的是一颗天子的心。
从贵人到昭仪,我只用了半年,对于我这样的出身,已经是这二十几年里的头一位。自打姑姑去世后,卫贵妃代管凤印,后宫嫔妃皆对她恭敬,是按着敬皇后的礼数,日日天未亮便要去她的凤宁宫请安。我自入宫的第一日便未去,皇帝知晓了也不过笑笑,只说林贵人身子弱,吹不得早风。我这是在试探,要如何同皇帝相处,如此便知晓,皇帝想要的是一个不参与后宫任何势力的女子。就如同君王在朝堂上总想要个孤臣,如此方能安心。
这半年里,我的名声在后宫妃嫔里坏得出了名,出言顶撞,目无尊卑,却挡不住皇上一再晋升我的位分。
我从未想过,在我被册封昭仪的这一日,琣恒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