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VB配音元老杜燕歌：配音犹如修炼盖世武功
“幕后人员应当有幕后工作者应有的谦虚。”杜燕歌说。“有戏”之上，还有一层最高境界：与演员情感融合。感情添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度的掌握依然来源于人生阅历。
文/不欢 图/方铱霏
《新周刊》第438期
“贝多芬讲过一句话，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是有节拍的。你自己感触一下。”在人声鼎沸的茶餐厅中，杜燕歌对我说。他重复了一遍“你自己感触一下”，再停顿数秒，又一字一顿地说：“你，自，己，感，触，一，下。这就是拍子，四四。”接着他模仿我轻轻点着头，“我说话时你在点头，嗯，嗯，四二拍。”
每个人都有节拍，这是杜燕歌教我的第一件事。他的名字未必为人熟知，但千家万户都在不知不觉中听过他的声音。伴随着香港电视剧的全盛时代，这名TVB国语配音组元老的声音，是很多港剧男主角在国内的另一副面孔：《神雕侠侣》中饰杨过的古天乐，《创世纪》中的罗嘉良，《陀枪师姐》中的魏骏杰，《金枝欲孽》中的林保怡，《冲上云霄》中的吴镇宇，甚至是电影《重庆森林》中的梁朝伟。
“配音是一件很专注的事。”杜燕歌自称是个固执的人，他形容配音工作犹如修炼盖世武功，首先要保持气息稳定。“第一集到第一百集，你身体和情绪的状态必须稳定一致。生病了，失恋了，都会有所影响。”
从上世纪90年代回归配音行业至今，十年如一日，公司每天9点上班，他7点就到了，看对白，整理思绪，调整心态。9点整，团队到齐，一起看一次剧，梳理对白，然后红灯亮，开始录音，这时他已进入角色。45分钟一集，一天录5集，最后由制片人检查。配音属于后期制作，但必须有比播出集数超前5集的储备量，因此不时要加班到深夜。晚上到家，杜燕歌回归自己的身份，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对白。“导演李翰祥说，培养一个电影明星，两年；培养一个好配音演员，十年。”
“哒哒哒哒”，杜燕歌用手指在桌面敲出戏中吵架的节奏，“必须在每个节奏把每个字清楚说进去。悠闲说话时，谈恋爱时，又是另一种节奏。”找到演员说话的节奏，又称“找嘴”，是入门基本功。刚入门时，杜燕歌也曾数过演员的嘴，观察字数、嘴型、断句，练久了便知道随感觉走，调整虚词的挪用、停顿。“（我的）唱歌功底对找到节奏很有帮助。”
杜燕歌曾差点成为一名歌星。1975年，18岁的他移民香港，在4个工厂当过工人后，报考邵氏演艺训练班，同时被演员组和配音组录取，演、歌、配三栖，1981年参加歌唱比赛夺冠。当时唱片公司机会不多，一年后他主动解约；造化弄人，后来那公司渐成气候，出了巨星梅艳芳和张国荣。杜燕歌至今有些遗憾，“今天让我再唱也唱不动了。声音都给了配音。”
杜燕歌一度觉得配音是小菜一碟，戏里哭就跟着哭，嚷就跟着嚷，“只看到角色表面的东西，中六合彩了高兴，失恋了不高兴，不了解戏中人内心的情感世界。”他后来悟到，“找嘴”之后，第二个境界是“有戏”，即将自身经历对应戏中人的情感：“有感情经历和没有感情经历配出来不一样，观众听得出，自己也感受得到。”
2015年1月7日，香港新界的新娘潭，杜燕歌随身携带着他心爱的拐杖。
这要源于丰富的阅历。杜燕歌的人生，比配音生涯更传奇：自小父母不在身边，冷暖自知；初到香港，他受尽白眼；生活稳定了，又抛下演艺事业随前妻远赴澳洲，却败给了前妻的初恋男友。离婚后他在澳洲举目无亲，每天打4份工，教普通话、侍应、调酒、卖唱。就在这时家里遭贼洗劫，他的证件被用来诈骗，一度被通缉。最落魄时，他每天向朋友要两个面包，早晚一个，足足吃了两个月。“我配剧中角色从高位跌下来的戏时，感觉特别强烈。”
王家卫拍《重庆森林》，给梁朝伟的角色试了很多国语配音员，都觉得不对。杜燕歌试配时，看着梁的大段独白，和毛巾说话，跟肥皂说话，想起在澳洲时，为了省长途话费对着录音机说话，把录音带当信寄给好友：“哥们儿，今天干什么了？我在澳洲，阳光很好，可是一个人……”王家卫当场找到了感觉。电影国语版在台湾上映，梁朝伟获得金马奖最佳男主角，那是他首次拿影帝。但鲜有人想起，杜燕歌也是幕后的功臣。
“幕后人员应当有幕后工作者应有的谦虚。”他说。“有戏”之上，还有一层最高境界：与演员情感融合。“光用自己的情感配音，那不是配音，是在演戏。配音必须和画面演员契合，让观众感觉是演员演出来的。”感情添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度的掌握依然来源于人生阅历。
经历了澳洲时的大起大落，杜燕歌心态转变极大，对舞台和名声的渴望都变成了幕后工作的低调认真。他在澳洲一度东山再起，开了知名北京菜馆，后来旧部聚会时与演员韩马利渐生情愫，结为伉俪。太太在澳洲住了几年，想念香港，他就卖了酒楼一起回港，重回配音界，直到今天。离去、回归，都为了爱情。“前辈都说我情感太丰富，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人。”这名基督教徒在访谈中数次感谢上天给了他充沛情感和多彩人生，这都成为他配音修炼的一部分。
大概是过于用神，他身体常出些武侠小说才有的桥段：配音坐久了站不起来，尾龙骨突出；配打戏时一声大吼，肋骨喊断了；长期戴耳机，配音时突然失聪了；甚至曾在喊对白时喷出一大口鲜血，喉咙肌肉破损。在黑暗棚中待了多年，杜燕歌开始畅想退休生活，多晒太阳，多旅行，回内地见朋友。他和太太一个幕前一个幕后，时间错开，十几年来唯一一次一同旅行，是和十来个艺人组团去日本。“这就是为了一个行业，彼此所付出的东西。”
练到一定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配音和杜燕歌的人生融为一体，大化于无形。盯着户外川流不息的人潮，杜燕歌说：“外面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银幕，每个人都是演员。我在晒太阳、休息时，会分析每个路人的动作、眼神、表情、语速，去了解他们的心态。”这个属于福尔摩斯的习惯被他融化在生活中，“普通人未必意识得到，但演艺人一定要去观察。任何人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访问最后他向我表示感谢，“你让我学到很多”，随即离去，留下我一脸疑惑：两小时内我只不停发问，又是哪个不经意的情绪语气，让他参透了戏如人生？
◆本文刊发于《新周刊》2015年3月1日第438期。授权转载请与“新周刊”微信后台联系，合作请发邮件至neweeklyteam@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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