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03_132720

文/林真宇(轉載自洞見國際事務評論網

「有時我會失去方向,就像天上離群的燕子。可是只要想到你的存在,就不會再感到恐懼……」

<< 汪峰 – 我愛你中國>>

來自五湖四海的選手們合唱著。這是中國好聲音第四季的總決賽開場的選手演出。

(《中國好聲音》第四季 – 全員大合唱《我愛你中國》)

決賽在北京鳥巢轟轟烈烈地落幕了。無論是歡喜還是扼腕、無論是配珍珠奶茶還是洋芋片,現場的、電腦前的、電視前的觀眾與我,都花了兩個半鐘頭見證這場華麗大秀。

  • 中國好聲音-「中華文化」被傳唱頌讚的舞台

這一季被譽為「能扛起中國新民謠大旗」,且決賽演唱歌曲「異鄉人」能夠「唱出一整代北漂人心聲」的張磊,以壓倒性的票數奪得了冠軍。經典歌曲精彩的重新編曲、選手與導師間的情誼、觀眾與評審投票的緊張拉鋸,都好聲音的舞台成為濃縮人生酸甜苦辣的競技場,圓五位決賽選手「唱響鳥巢」的夢,也把現場和電視觀眾帶進了夢中,體會悲喜與起落。

決賽氣勢磅礡的開場影片,強調著學員們豐富多元的背景,從美國、澳洲、泰國、馬來西亞的他們,來到中國一圓歌唱夢。影片旁白感性又激昂地陳述:「凡滲透過華人血脈的地方,都有遍佈著好聲音的足跡。萬水千山,隔不斷中華文化的淵遠流長;萬語千言,唱不完華夏兒女的血脈相連……」接著,前四十八名的學員們重新聚集一堂,演唱由導師汪峰所寫的< 中國我愛你>。字幕除了打上學員的名字,更打上學員來自何處:雲南、河北,當然也有之前引起許多話題的「中國香港」、「中國台灣」。

帶有「中國風」的華語音樂,也因為這季導師周杰倫的「參戰」,在這場決賽之中成了不斷重複出現的關鍵詞。周杰倫強調「中文的音樂才是最酷的」、鼓勵來自澳洲的選手李安「多唱中國風」;他也讚美另一位學員陳梓童「音樂很酷,但內容像『聽媽媽的話』一樣傳統」。

這場熱烈精彩的大秀也成了「中國風」、「中國性」、以及「中華文化」被傳唱頌讚的舞台。周杰倫的「髮如雪」、李玟的「刀馬旦」,在舞群和聲光中,東方意象和 R&B 及 Hip-Hop 樂聲,和諧地相融著。

好聲音的舞台彷彿宣告著:在這裡,「夢想」能達成、中華文化的大江大流永不乾涸。

  • 「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中國風?

不管是由漢字堆砌起的舞台場景、還是音樂界評審對於張磊「民謠」聲音寄與的厚望,在好聲音裡,我聽見「鄉愁」。這鄉愁向著古老的中國,對於文化的根源與血脈的傳承有極其浪漫的想像。

「中國」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 [1]、是母親,而中華兒女在這個共同體裡血脈相連。絢爛的舞台上,這樣堅定的關係不容質疑。中國性 (Chinesnessness) ,在好聲音決賽裡的展示,看似包山包海:「髮如雪」混雜文言白話的歌詞,刻劃一則淒美的愛情故事;「刀馬旦」裡中西合璧的華裔姑娘,從香港到西安,粉墨登場耍花槍。二胡聲、五聲吊飾、舞群裡的舞龍舞獅,無論在視覺、聽覺、抑或歌詞,都「中國」極了

在瞬息萬變且被全球化高度影響的流行音樂產業裡,「好聲音」的舞台和線上許多歌手們,包括周杰倫,似乎都積極找尋自己的、共同體內成員共享的、「中國」的聲音。

周杰倫念茲在茲的中國風、王力宏的 Chinked-Out 音樂、與近年許多歷史大劇的配樂,皆反映出文化人類學家阿帕度萊 (Arjun Appadurai) 所說的生產本土性 (Production of locality),這些特別具有在地特質的聲響,可能是地方面對全球化「同質性」文化的抵抗,亦可能是格外追求、甚至塑造的「中國聲音」。

於是,中國風碰上了西方樂種,碰撞出多彩多姿的文化混種,卻也非沒有侷限。畢竟所有被想像出來的群體,例如「中國」或者「中國人」,都有其邊界。

而這些邊界,在某一種特定的中國性不斷被強調、再現時,也可能讓另一些聲音或者族群,顯得「不夠中國」。面對邊界,我們可以問的是:「這些界線能不能包容多元?」與「有沒有哪些社群被邊緣化了?」在中國風流行音樂的例子中,我們聽見的「中國」想像,往往以漢族、中原文化、中國大陸的山水地景為主。

當紅的流行歌曲自然主動避開台灣、香港、西藏等禁區,而把「文化中國」[2] 裡為數龐大的居民們,描繪成血濃於水、休戚與共的群體。

就像好聲音舞台所呈現的:在西方文化下成長的「他們」回來尋根了、馬來西亞的華人歌者「為了回到中國一直在努力」、日中混血讚嘆於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希望把中文學好。

在這份追求裡,「中國」鮮明的本質被勾勒出來,似乎和世界上其他所有文化間,產生了二分的斷層。這條想像出來的疆界,成為定義人、音樂、甚至事物「是否夠中國」的標準。「中國」的想像感性、曖昧、卻帶著框架,因為中國文化是正統,且召喚各地流浪的孩子回來追溯的。

  • 四十八人歌頌的中國,是單一、還是多元的「中國」?

喜愛音樂的你,是否曾經懷疑我們已經過於嚴肅地檢視中國好聲音、 流行樂 、和其相關的一切?曾經不只嚴肅、已經近乎嚴厲批評流行音樂 (Popular Music) 的阿多諾 (Theodore Adorno)[3] 說的也許是事實:流行音樂標準化 (standardisation) 的特質相當濃厚,三、四分鐘的歌曲:主歌、副歌、橋段、編曲的堆疊變化,大多歌曲都有類似的形式,而選秀節目似乎更是如此。

看過幾集選秀比賽的觀眾們往往覺得,自己可以預測,哪些地方歌者可能要飆高音、轉音、唱假音,大多數時候還會猜對。阿多諾的批評,似乎難以反駁。

【 飆高音 High Pitched】Namewee 黃明志

(馬來西亞歌手黃明志的「偽」好聲音比賽影片,從評審與觀眾誇張的表情、非飆高音不可的唱法、到勵志賺人熱淚的故事,紮實地幽了選秀節目一默。)

他也說,流行音樂的制式化會讓人只能被動接收,無法在音樂裡主動思考。流行音樂屬於文化工業的一環,容易成為提供社會穩定的治理工具。

按照他的想法,看好聲音的決賽,有些人可能聽著「黑色幽默」回憶過往療情傷、有些人聽見「我愛你中國」,遠遠懷念家鄉或間接加深了國族認同。在或大或小的需求上,流行歌讓我們心中的矛盾與感性找到了出口。然後我們減緩焦慮、穩定下來、撇過頭不看待處理的傷口;人們可以選擇在音樂裡找避風港、背對社會裡的不公義與問題。

選秀節目的設計面對阿多諾的批評,顯得體無完膚,畢竟它的遊戲規則和呈現的情緒, 每一季都是如此千篇一律。中國好聲音的舞台上,儘管有別出心裁的改編、厲害的樂隊、和高品質的聲音工程,內容仍難以跳脫「標準化」。甚至,在身份認同的展演上,也多少映証了阿多諾當年的憂心。

我們必須問一聲:那四十八人歌頌著的中國,是怎樣的中國?是文化的中國、還是政治的中國?若是文化的中國,是多元的、還是單一的中國?我們也許不需在每支 Youtube 影片下面爭執不休,但若每個人想像的中國有所不同,如評審所說,這所流行音樂的大學 – 好聲音的舞台,能包容這些多元的想像和認同嗎?

  • 中國風的滋味,只有你和我能瞭解

儘管阿多諾給了想對流行音樂認真的人致命卻真實的提醒,聽音樂、看好聲音的人們仍舊是形形色色;做音樂的人遂能有空間天馬行空。馬世芳曾比喻歌為「社會的鏡子」、 Tia DeNora[4] 則說音樂對於個人來說,是調節自我、形成認同的工具。

在聽歌的過程裡,我們看見一個時代的輪廓,或者漸漸釐清自己從哪來、往哪去。這些作者們一再告訴我們,流行音樂的影響力並不一定如此負面,音樂仍有能力反映社會現況,而且聽眾仍具有主體性、能在聽音樂的過程裡詮釋、主動參與、甚至表演。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流行音樂才扣人心弦、好聲音才令人著迷吧。

你有沒有過腦中不斷自動播送自己其實沒有那麼喜歡的歌曲的經驗?我有。這一季好聲音沒有錯過任何一集的我,因為聽到長宇和晨悠合唱<每天愛你多一些>,在河堤散步時哼著這首歌,想著我究竟是幾歲時第一次聽到這旋律?第一次聽到時,是張學友版、剛澤彬的< 你在他鄉>、還是南方之星的原版呢?

我同時也想著,現在還會有人用「這世界的永恆不多,讓我們也成為一種」這樣的語言告白嗎?正因為流行歌巨大且無孔不入的影響力,當它們在大街小巷裡被傳唱、在網路上被討論,你很難關上耳朵。

儘管歌和節目都如此可預期、無時無刻不被赤裸裸地評判、甚至時而接收到各界的輕蔑, 我們仍無止盡地投射、想像我們自身的位置。 就像當「中國風」在好聲音節目裡,呈現出一種模糊的溫情、遙遠的血脈相連,有些人聽見對國族深刻的身份認同、再次愛上自己的國家;有些人則聽到了單一「中國想像」、意識到危險;另一些人則可能聽見的是中華民族的欣欣向榮與和平

音樂裡的「中國」,不斷改變著,但流行音樂和大眾的耳朵間愛恨交加的關係,恐怕歷久彌新。

我們批評、懷舊、但還是偶爾傾聽,直到找到下一個批評和懷舊的對象,藉此我們也定義自己。這不只是流行音樂,更是大眾文化的魅力所在:我們還是會討論昨天電視的內容、為了某些選手扼腕、不聲唏噓,直到下一檔選秀節目帶給我們新的刺激。

我們還是聽著周杰倫的「公公偏頭痛」一邊覺得有趣、一邊猜測著歌詞是否在指涉什麼。我想阿多諾不全然是對的,畢竟一首歌曲不純粹靠著「製造」與「接收」連結表演者和聽眾,再制式化的樂曲,都可能都能在特定的時間點、在特定的人群裡激盪出新的意義。終究,「我」才是聽音樂看節目的人,接受訊息、但也詮釋意義。

至於歌曲的歷史評價和商業成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也不知道奪冠的張磊,會不會從此一路順遂。永遠有新一批的選手、新一批的歌曲,競爭著、歌唱著、吶喊著。川流不息的城市裡,每個活力充沛的個體,仍日夜跟著標準化流行歌的和弦進行,合奏、律動、流動……

(本文由洞見國際事務評論網授權轉載,未經允許、不得轉載。原文標題:華語流行音樂是否為中國風轉身?看第四季中國好聲音決賽。首圖來源:中國好聲音 youtube 影片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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