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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的兩個版本:評張愛玲小說兼談李安的電影

〈色,戒〉的兩個版本:評張愛玲小說兼談李安的電影
Photo Credit: IMDb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她和漢奸胡蘭成昏天黑地的短命愛情,後遭胡變心拋棄的下場,眾所周知。以她這段傷心羞辱的往事對照〈色,戒〉女角王佳芝的遭遇,以及小說套用的鄭丁歷史事件,我們發現三者有個最大的共同點:清純少女遭漢奸犧牲。

文:孫筑瑾

〈色,戒〉這篇故事其實有三個版本。第一個當然是最原始的史料,即國民黨中統局以鄭蘋如為餌,策畫謀殺汪精衛特工總頭目丁默邨,結果美人計失敗的真人真事。第二則是張愛玲脫胎於史實,並全面改寫的短篇小說。第三才是李安據張著〈色,戒〉拍攝的電影。

張愛玲有心且大膽地顛覆史料,把正氣凜然從容就義的鄭蘋如換成了在最後關頭動心而自取滅亡的王佳芝。鄭、王之間豈可以道里計?張之改寫歷史自有其用意,容後交代。從文藝的角度來看,張之〈色,戒〉是純創作,而李安的電影即使費盡心思將張之虛筆坐實,旁白正寫,刻意敷演張著之所未寫,卻絕非改弦易「張」,或藉張著而另闢疆場的創作。

創新並不保證品質優劣;因襲亦大可青出於藍。作品優劣之關鍵不在素材來源,而是素材的選用與安排。細審張愛玲的小說與李安的電影,不難看出他們在素材的取捨調度上都有問題。而李安的問題尤甚於張,因為他完全沒有看到張在材料處理上有先天不足的缺陷。因此他再悉心調養也只落了個虛不受補的後果。儘管其聲色俱作,得獎連連,只合莎翁所謂「一切喧譁咆哮(榮耀),到頭來總歸是虛空一場」。

先談張愛玲的問題。張不僅坦承鄭丁的故事為〈色,戒〉的素材,更在近三十年一再改寫後仍不能忘懷初獲此素材的驚喜與震動。鄭女如此青春美麗、如此剛烈果敢為國捐軀,怎不令人震撼扼腕?但令張愛玲動心的絕不在此,否則她就不會全盤顛覆史料而重新塑造一個與鄭全然不同的王佳芝了。那麼鄭丁故事對張的吸引力到底在哪裡?使張念茲在茲推敲近一世而不悔,甚至拋下一句「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的執著又來自哪裡?我認為,這個謎可從張對史料的取捨看出端倪。

比對鄭丁史料和張愛玲的小說,不難發現,張所取者只有兩處:一、清純少女與汪偽政權漢奸的故事;二、清純少女慘遭漢奸犧牲的悲劇下場。質言之,鄭丁史料只為張愛玲提供了這樣的大框架而已,張只是以這個框架說自己的故事,全然不理會史實。這樣的取捨意味著什麼?她為何要全面改寫史實卻又緊守其框架?這矛盾糾纏莫非就是〈色,戒〉的敗筆所在?這糾纏的矛盾也許可帶我們進入張的內心世界,一探其對鄭丁故事框架的執著所為何來?

追究這些問題,且看張是如何顛覆史料的內容來說故事。現就其中至關重要之兩處說明之。兩處皆關乎命名:一為男女主角的姓名;另一是小說的題目。張愛玲比其他小說家更重視人物、故事的名字,深諳名實之間的關係。名乃實之相,而實必藉名方能彰其意。命名之事非同小可,關係整個故事,人物性格、角色的定位,和內容梗概重心的揭示。

先看〈色,戒〉男女主角的姓名。男角易某只得其姓而不知其名,焦點就落在那個「易」字上。「易」如《易經》之易有多重含意。「易」為變易,暗指整個故事是史料的更變而非其重現;「易」當然昭示男角易主而事的變節行徑;「易」更可能意味男角改變了女角的整個生命情況。男角有姓無名亦標示張在男女兩角中對女角的偏重,視之為整篇故事的中心人物。而女主角王佳芝,好一朵王者之香空谷幽蘭。如此絕妙佳人遭變才是張愛玲要說的故事。

至若這故事的命名,張更是極盡巧思,務使名實相符又表裡雙關。首先,〈色,戒〉二字點明了小說的定位,並非從大處著眼描寫抗日愛國青年謀殺漢奸的奮勇事跡,而是把焦距縮小,鎖定在男女情欲的掙扎上。乍看這似乎是專指男角易某為色所誘而有殺身之虞的主題。但從整個故事的發展看來,易是情場老手,色對他的戒惕微乎其微;清純而未經人事的王佳芝,才是在色與戒之間戒慎恐懼、徘徊逡巡至不能把持的悲劇主角。

為了說這樣的一個故事,張愛玲做了細緻的布局。她先挪用鄭丁事件中鄭誘丁為其買皮草的一節,並大肆刪改,把皮草店改成珠寶店,再把誘物定在有「色」的鑽「戒」上,以之貫穿故事,成為整個情節發展的樞紐。君不見故事一開始便是眾太太們在牌桌上談有價無市的有色鑽戒,最後在千鈞一髮之際使王佳芝動了不忍之心的也是有色鑽戒,以致使她放走了易某,終遭殺奸未成反被其誅並牽連同志之禍。

以有色的鑽戒穿針引線,使情節前後呼應、內容表裡雙關,固見張之匠心獨運,但綜觀全篇故事的發展,尤其是人物內心的刻畫,這匠心卻不免成了雕蟲小技。問題在這主角王佳芝為何寫得這樣撲朔迷離,蒼白貧弱?她既愛國又不愛國,不然怎麼會在最後關頭,罔顧一切,包括同學同志,輕易放走了要誅殺的易奸?她真的愛易嗎?愛他的什麼呢?精神上的?物質肉體上的?作者都未仔細交代。

所謂交代並不是要把王佳芝寫得黑白分明,立場清楚,非此即彼。人心惟危,掌握人物內心世界本是小說家最大的挑戰。重要的是要使讀者看到主要人物在關鍵時刻面臨兩難抉擇當兒內心的徬徨、掙扎和事後的痛楚。

王佳芝最後放走了易某,充其量是即興式的輕浮狂妄。因為先前並不見其對易之感情日益深厚而引起的矛盾,有的只是一鱗半爪對情欲的渴望。而在抉擇的剎那,亦不見其內心有任何的掙扎,之後更不見些許的痛楚;有的只是一片倉皇與迷糊。我無意苛責王佳芝臨陣脫逃,但我絕對要求塑造王佳芝的張愛玲讓讀者看到人性在緊要關頭的顫動和力道。少了這一層次交代的故事是沒有質感和深度的,這和抉擇本身的取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