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前年三月,期中考週前的軍訓課,廖教官照例來個「考前大放送」。

「中共犯台的幾個時機,很重要......,八二三砲戰那時金門的指揮官是誰,我希望你們有印象,......近期中共對台的統制口號,有看新聞應該都會知道......」

期中考前的軍訓課被學生塞得擁擠不堪,一位難求,遲到的同學(通常是大一新生)坐在走道上振筆疾書。我坐在倒數第三排的角落,那裡燈光佳,視野廣,聲波傳遞的盲區,也不容易和教官有互動,端的是自習的好地方,我如往常一樣拿出精算師考試考古題,今天的進度是98年度財務數學,隔壁老兄不斷斜視我桌上的白紙,我瞧出他的納悶。

怎麼不是98年度軍訓一的考古題哪?

軍訓無疑是所有學科中最富「經驗傳承」精神的一項,考古題,靠學長,學長提供近十八年本校軍訓考古題文件載點,不另附送詳解,非常偶爾,教官想變新花樣,加問孫子兵法的第n計,或是某個戰役的死傷人數,誤差值一百以內都算正確,當然,寶貴的經驗傳承可以確保我們拿到考預官資格的70分,還有四天的兵役折抵。

看來,隔壁老兄是誤入自習區的大一新生。

只要心臟放乎強,軍訓課就會脫下它沉重的鎧甲,變成愜意的早午餐時光,我恨透偶爾飄來的三明治味、香腸味、酸黃瓜加過期的黃芥末醬,那會嚴重打擾我寫考古題的效率,我們這些化外之民跑來上課的目的不是緬懷作古已久的將軍,也不是早餐店客滿被趕到教室,期中考前一周,除了最牽扯新生心臟的「考前大放送」,還有另個讓老屁股不得輕鬆的小遊戲。

「......高育堂,...(有!)......顏意薪,...(有!)......」

高育堂和顏意薪是我系上同學,號碼排序在我前面,我將頭從桌上的5x5矩陣拔出來。

「葉竟源......」

「有!」

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只見高育堂和顏意薪已經開始收拾東西了,算算到學期末還剩兩次點名,總共點四次,期中考是第二次,也就是說,兩天的折抵已經到手。

高育堂和顏意薪悄悄從教室另一側的逃生門離開,臨走前對我使個眼色,圖書館2樓老地方自習,你們先去吧,這個5x5矩陣暫時把我困住了,等下就來!

「跟各位說一個最新消息,今天早上的新聞......」

我心想,教官該不會心血來潮要出時事題吧,幸好我多留幾分鐘,可以為「經驗傳承」盡綿薄之力。

「......國防部今天宣布從後年1月起所有82年次前出生的役男都是服替代役,也就是說,只要你今年是大一大二大三的同學,畢業後都是服替代役。」

「那還有預官嗎?」有人提問。

「補充一點,明年開始就沒有預官預士了,進入全面募兵制,」教官說:「替代役當然也沒有預官預士。」

底下響起一陣小小的歡呼,我想絕大多數人還無法想像募兵制這三個字是怎麼回事,教室還是維持著困惑的靜默。

「......軍訓課役期折抵還是有效,同學下禮拜記得要來考試,遲到超過30分鐘喪失考試資格,沒有任何理由,除非你前一天寫信跟我請假,」教官說:「......我們今天就上到這裡,請今天有到的同學跟沒來的同學提醒一下!」

教室哄鬧成一團,所有人都在討論募兵制的事,我支著頭坐在原位上,思緒陷入一團亂麻中,我看著教室前方的討論似乎決定出一種歡欣鼓舞的情緒,那股情緒暫時壓住考前的焦慮脈搏。一個小小的新聞,我開始質疑未來軍訓課的價值,區區四天的替代役役期折抵,會讓大學生願意花將近四十小時的時間來修課?沒有預官預士可以考,軍中的冷氣誰來吹阿?冷氣停機太久馬達會壞掉,不是浪費人民納稅錢嗎?......

眼看廖教官也提著公事包走了,黑板上留著「考前大放送」沒有擦掉,教室剩下本來就在自習的同學,還有冷氣機運轉的聲音,所有的疑慮像是漩渦流轉到那共同的中心──

我為什麼坐在這裡?

我突然想起我爸,二十九年前從金門退伍,他說他不是普通阿兵哥,他是蛙人,我問難道蛙人不拿槍、不站哨嗎?為什麼平平是當三年兵,蛙人聽起來就比較威猛,他說蛙人不是一般人,他是被政府列管的「甲級流氓」,一個打十個,丟到海裡漂三天三夜不會死,連鯊魚都怕他。

我爸有個大衣櫃,裡頭塞滿他過去的衣服,最遠可追溯到國中的卡其襯衫,衣櫃裡沒有放克潮靈,卡其衫上都是黑色的黴菌斑,不知是木頭的潮氣,還是國中的鹹汗造成的,儘管他說那衣櫃是他「活著的紀錄」,但我總是相信有那麼一天我媽會趁他出差時整櫃送到資源回收場,我猜我爸也做好這樣的心裡準備,真正值得紀念的東西他已經悄悄拿出來裱框了,我指的是他當兵時穿的那件紅短褲,就堂堂正正地掛在我家客廳!

我問:「只有紅短褲,沒有衣服喔?」

「蛙人平常出操不穿衣服的,一條紅短褲沙灘滾,海裡游。」

「阿兵哥不是都穿迷彩服嗎?」

「我再說一次不是阿兵哥,我是蛙人,幹的是頂級的殺人放火,」他澄清阿兵哥和蛙人時總會板起面孔,「我們也穿迷彩服,但因為我們是兩棲偵搜大隊,穿紅短褲時間比迷彩服時間長。」

「那你的迷彩服勒?」

「退伍就扔了,那不值得紀念。」

從我開始懂「羞恥心」,那條紅短褲就掛在我家客廳裡,第一次來我家的客人和我爸聊天總是從那條紅短褲開始聊起,談生意也聊,買保險也聊,中秋烤肉也聊紅短褲,剛上小學時不知怎麼和新同學建立關係,我就說:「我爸有一條紅短褲,就掛在我家客廳......」

我已經忘記紅短褲曾經帶給我害臊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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