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安排──走過悲傷的4堂課 | 方格正 / 心理師的心裡話 | 獨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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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安排──走過悲傷的4堂課

《最美的安排》劇照。 《最美的安排》劇照。 圖片來源:華納兄弟。

如果有機會在一張紙上寫下內心深處,最不為人知的恐懼,你的答案會是什麼?

在一次在「認識自己」的工作坊中,我請學員們匿名寫下埋在內心深處的恐懼,投入一個小箱子裡,接著大家一起來看看彼此的恐懼有哪些。答案雖然看似五花八門,然而我們驚訝地發現,原來人是多麼地相像。恐懼大致可被歸納為三類:得票數最高的是「不被愛」,包含了被指責、討厭、不被了解、背叛、欺騙、失去他人的尊重,以及隨之而來的孤獨。第二類是「變老」,包含了自己或家人年老所帶來的病痛,以及發現自己終其一生沒有目標與方向、白白浪費時間。第三類答案通常很簡短,就是「死亡」。

愛、時間與死亡,這正是《最美的安排》這部電影中三個重要元素。

(以下有劇情)

(以下有劇情)

(以下有劇情)

(以下有劇情)

(以下有劇情)

時間、愛與死亡

霍華原本是一間成功廣告公司的老闆,然而在喪女後,他卻沉溺於傷痛中無心工作。眼看著公司就要撐不下去,合夥人懷特和另外兩位資深員工西蒙與克萊兒十分擔心,唯一的希望是出售公司的股份來換取資金,但他仍固執地拒絕被收購,更正確來說,是拒絕和任何同事說話交流。

三位夥伴某天發現西蒙居然分別寫信寄給愛、時間與死亡等抽象概念,對它們表示鄙視與不滿。他們因此想出個鬼點子,僱用舞台劇演員分別扮演這三個抽象概念,並跳進霍華的生活中與他當面對質,然後將互動過程拍攝下來,透過後製效果,讓霍華看起來就像對空氣說話一般,如此一來董事會就能以精神狀態不佳為由,解除霍華對公司的主導權。

計畫大體成功,當時間、愛與死亡向霍華訴說,要珍惜僅有的每一天、要勇敢再去愛人、要接受死亡是自然的歷程等道理時,霍華不但完全聽不下去,更表達出對於命運的憤怒與控訴。有好多次,霍華試著讓自己參加由失去孩子的父母所組成的支持團體,但他只是靜靜聽著,怎樣也不願開口說出自己的故事,即便團體帶領者向他分享自己的經驗,都無法打開他的心房。

情節逐漸開展,原來這三位夥伴也正各自面臨人生的關卡,懷特因外遇而失去女兒的,克萊兒掙扎於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卻錯過生育的黃金時間,而西蒙所面臨的則是因癌症復發,即將到來的死亡。最終,霍華終於同意放棄公司的主導權,但不是被迫,而是他看到了三位好夥伴人生中所面臨的困境,他想對他們伸出援手。原來他並非真的與世隔絕,好友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默默關心著。

故事的結尾,是他終於向團體帶領著承認女兒生病與去世的事實,兩人相擁而泣。原來帶領者正是已離婚的妻子,就如同許多喪子的夫婦,由於兩人處理悲傷的方式截然不同而更加痛苦,加上每每見到對方就等同於提醒自己孩子已經逝去的事實,於是兩人決定分開,並說好分手後重新當回陌生人,而現在他們終於準備好在一起,共同面對喪女之痛。

圖片來源:華納兄弟。

悲傷是愛的孿生

在心理學中,「困難的悲傷」意指失親者難以承受因喪慟所引起的悲傷,進而影響到生活功能與幸福感。在《當怪物來敲門》的觀後感裡,我談到了困難悲傷的一種形式──「延宕的悲傷」,而在本部片中,霍華所呈現出來的「慢性化的悲傷」則是另一種。儘管女兒已經過世3年,他仍然困在傷痛中難以走出來,悲傷彷彿成了關不掉的背景音樂,打從一起床便繚繞不去,讓人無處可逃。更正確來說,是他本身不想關掉音樂,這是與女兒僅存的連結,一旦讓悲傷止步,就等於接受女兒再也回不來的事實,這是撕心裂肺的一步。

我不太喜歡從「病理」的角度來看困難悲傷,我們的社會對於情緒的態度是壓抑的,即便是安慰,也總是勸人「不要哭」或「節哀」,讓失親者容易覺得自己要更積極正向,不應該花這麼多時間與心力在哀悼上。然而,悲傷並不服從社會觀感,仍不時汨汨流出,失親者只好默默舔舐傷口,像雙面人般,人前若無其事,人後孤獨地承受煎熬。

在心理諮商時,當事人談到痛苦處很自然會流淚,但許多人並不喜歡自己的眼淚,常向我抗議「哭有什麼用? 能解決問題嗎?」我總是回應他們:「笑也不能解決問題,但我們卻常笑,而且不讓自己哭反而會成為更大的問題。」

心理學家Worden根據多年從事哀傷輔導的經驗,提出悲傷的「任務論」──為了走出悲傷,人們需要做的四堂功課。第一堂是「接受失落發生的事實」,不只在理智上明白親人已經死亡,而是在情緒上也接受所愛之人再也回不來的事實。這是個漸進的過程,但對本片中的霍華來說極為困難,他總是抗拒著,不願開口說出自己女兒的名字、以及她生病去世的事實。

第二堂是「充分體驗傷痛的各種複雜情緒」,一旦接受親人離開,隨之而來的是強烈的悲傷,處理悲傷最好、或許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哭泣,眼淚是療癒的靈藥。除了悲傷外,還可能伴隨其他複雜感受,例如常見的是「罪惡感」,對於自己沒有在生前好好對待逝者感到後悔自責,或者像本片中霍華所表現所出來的,極度的憤怒──他唾棄時間與死亡的冷酷無情、憎恨愛讓他痛徹心扉。

剩下兩堂分別是「適應逝者不在的世界」,以及「重新將愛投注在生活中其他重要他人身上」。在我的悲傷輔導經驗中,最不容易的是接受事實以及經驗痛苦的感受,只要陪伴當事人走過前兩門課,通常就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他們自然而然地能夠去完成剩下的兩堂課,就像移除阻礙後的樹苗,會自然成長茁壯。

就如霍華一樣,也有當事人無法接受,為何自己非得承受悲傷的痛苦不可?我的答案是,我們沒有得選,悲傷是愛的孿生,在擁有愛的同時,所附帶的即是失去所愛的風險與痛苦。所以請暫且為此刻的悲傷感到欣慰,因為這是我們曾經愛過,最明確的證據。

圖片來源:華納兄弟。

如何超越自身的苦難?

存在主義的心理治療師Yalom認為,人打從認識到生命的有限後,便不斷地承受死亡的焦慮。然而死亡就如同太陽一般,讓人無法直視,因此人們透過各種防衛機制來逃避正視死亡,對此我深感認同。大概從幼稚園開始,我開始知道自己遲早會死,這嚇壞了我。當我向父母說到我的擔心時,他們好氣又好笑地說,就連阿祖(曾祖母)都還活著,我死掉是很久以後的事,這些話成功地扮演防衛機制的角色,暫時讓我鬆一口氣。

隨著邁入三十大關,我認識到人生已經過了1/3以上,死亡的焦慮又找上我。記得有次在討論存在主義的課堂上,我對人必死的命運感到憤怒──為什麼上天給予我們生命的禮物,之後卻又非拿走不可呢?後來我進到癌症中心實習,愛與悲傷、生命與死亡一幕幕在我眼前上演,我逐漸體悟到兩個觀念,能給我帶來一些安慰。

在本片中,死亡化身為一位老婦人,我發現她也正在告訴觀眾同樣的兩個觀念。這位老婦人總是說,如果飾演「時間」或「愛」的演員不想演了,她絕對可以一人分飾三角──這似乎意味著,死亡、愛與時間是三位一體的存在,這正是帶給我安慰的第一個觀念。也就是說,我們出生,開始經驗到時間,並不斷與他人產生愛與連結,而最終必定會死去,這三者是分不開的,或許可以統稱為「生命」。

若死亡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份,那麼接受死亡的命運,或者放棄體驗生命的機會,在兩者之間,你的選擇會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擁抱生命,並讚嘆此刻自己存在的奧妙。

話雖如此,偶爾我仍然對自己的終將消失的事實感到恐懼,另一個更為有力的觀念總是安慰著我──我並不孤單,所有人、乃至於所有生命都和我一樣,大家都會一起走過這段自然的旅程。既然每個人都會死,那麼或許死亡就不算太過糟糕的事。

這部電影英文片名是「collateral beauty」,這正是當霍華的妻子在面臨女兒的臨終前,死亡所化身的老婦提供的安慰:「別忘了留意身邊所出現的collateral beauty」。台灣的字幕翻譯似乎為「旁枝末節、隨之而來的美麗」,我原本也是一頭霧水,回家後查了單字,才知道collateral意味著「同根源但往不同方向前進」、「平行」等意思,頓時我明白了,原來collateral beauty指的正是生命旅途中的其他人。

坦白說,這部電影可能不太有觀眾緣,因為導演用了相當隱晦的手法,來傳達其實所有人都同樣面臨了生命的美好與痛苦,劇情乍看之下顯得雜亂。除了主角的故事外,電影還花了相當篇幅演出三位夥伴的人生,甚至也讓觀眾不斷聽到支持團體中,其他失去孩子的父母,訴說著自己如何接受孩子逝世的故事。

如果人只看到自己的不幸與苦難,那麼必定會怨天尤人、心懷怨懟;然而,當我們準備好睜開眼,就會明白原來所有人都一樣,都承受著失去所愛的悲傷、時間的流逝、以及終將來臨的死亡。在看到其他人的辛苦之餘,我們也會懂得欣賞他們勇敢活著的美麗與力量,然後得以從他人身上學習,並獲得慰藉。

人什麼時候才能夠超越自身的傷痛?就是當「我」和「他們」,成為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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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助人工作為終生志業的臨床心理師,學歷為諮商心理學博士,曾於醫院身心科服務,目前於社區及大學從事個別諮商工作。希望從電影與時事中分享身為一位心理治療師的觀點。經營Facebook粉絲團「心理師的心裡話──方格正的工作隨筆」,歡迎有興趣的朋友來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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