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內情 溫小蘋

出爐傑青溫小蘋的頭上,十多年來頂着「假髮天后」的光環。她是樂壇天后鄭秀文、楊千、容祖兒的御用假髮設計師,梅艷芳患癌期間所戴的假髮,也是出自她的巧手。 群星拱照,以為她名成利就,但原來生活一度「兜踎」,如流浪狗般寄居朋友家中。「娛樂圈講華麗、講派頭,但無信譽可言,經常走數,每次追數都像乞丐,毫無尊嚴。」 嘗盡虛情假意,受梅艷芳啟發,她開拓癌症病人的假髮市場。為減低賺病人錢的罪惡感,她邊賣邊送,意外地令她感受到假髮世界的真情。「病人喊着來、笑着走,拿着假髮珍而重之,含淚感激我。」 撰文:歐陽玲攝影:黃德堅設計:霍明志 三年前其母患癌病逝,她加碼向癌症病人送贈假髮,「別以為我和母親感情深厚,事實卻相反。」她曾是千金小姐,但家道中落,母親希望她釣金龜帶挈全家翻身,她背道而馳,母女多年來因財失義,相處如仇人,「遺憾無法和她好好相處,現在只能積功德表達對她的愛。或者這是她給我人生最後一課,教我學會幫助人。」 假髮脫落,溫小蘋有法子修補,但母女之間的感情,卻無法再縫合。 假髮是死物,但落在溫小蘋手中,恍如注入生命。「假髮有分真和假,藝人戴的假髮多是人造纖維,不透氣。但癌症病人所戴的是真髮編織,逐條用人手勾上髮網打結,可以分界,黏上特別膠貼,戴住游水都唔會甩。」平常人洗頭要用護髮素,閒時焗油,保護髮質,假髮亦然。「一星期洗一次就夠,因洗走頭髮中的毛鱗,頭髮便失去生命,愈洗愈殘。」 溫小蘋的假髮中心位於中環,有癌症病人到訪,她不僅是假髮專家,更是半個輔導員。「幫癌症病人做假髮,比應付藝人煩十倍,因為他們有十萬個為甚麼,例如戴了會否很假?大風會否吹甩?真髮從何而來?可能傾三個鐘都無幫襯,但我不介意,反而送頂帽給他們,希望他們笑着離開。」 一個真的假髮,要八千大元,對病人而言是奢侈品,尤其是基層。○六年開始,溫小蘋每賣一個,便捐一百元給香港癌症基金會,以及定期送贈纖維假髮給醫院和慈善機構。自三年前母親病逝,她將善舉加碼,按需要捐贈真假髮,至今已捐出一千個,又義務為病人修剪及清洗。天熱,她又會為病人的假髮貼上退熱貼。病人的笑容,為假髮賦予意義。 「有些假髮是貨辦,沒想過送給病人後,他們會好感激和開心。從前在藝人的世界,吃力不討好,經常受氣。別人覺得你風光,但背後有幾慘無人知。但當我用同一氣力放在另一個世界,就可以帶給人歡樂。見到病人戴上假髮後容光煥發,得到應有的自信和尊嚴,很有滿足感。」 苦難 溫小蘋努力捍衛病人尊嚴,只因生命突然其來的苦難,她曾經深刻體會。童年的她,猶如溫室長大的蘋果,父親是星級鞋匠,曾為前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和港督設計皮鞋。家住九龍塘二千呎豪宅,小學讀名校瑪利諾修院,有司機和媽姐服侍。「最記得在爸爸的鞋舖見到謝賢和五虎將,星期六、日去酒樓食魚翅撈飯。」 可是父親一個決定,將溫家命運徹底扭轉。八四年正值移民潮,父親將生意賣盤,帶同一家四口移民美國羅省,當時溫小蘋只有十一歲,妹妹僅三歲。初到貴境,自然走進華人圈子,但當地華人根本無法負擔高級皮鞋。「爸爸做開高級檔次,注重細節,曾有朋友介紹他做低檔次批發,反而唔識做。」 在美國三年,全靠食老本過活,未幾已坐食山崩。「窮到要食腐乳撈粥,最記得媽媽話就算衰畀人睇,都要衰在自己地方,所以回流香港。當時我最擔心以前間學校唔收我,皆因由細到大的觀念是入不到名校,前途便盡毀。」 回港後父親重操故業,但生意大不如前,最終破產收場,轉當保安員,只能租住三百呎單位。溫小蘋雖如願重返瑪利諾讀中學,但家道中落,遭同學父母白眼。為減輕屋企負擔,她替人補習,卻被嘲誤人子弟;看報章樓盤廣告,為家人找個租金相若但較大的單位,則被視為老積。 「同學的爸爸唔畀個女同我玩,好傷害我自尊心;我不是做壞事,老積也是環境逼成,為何看不起我?有同學問我點解住得咁兜踎,當時不禁哭了。我不甘心,好想快些成功,還自己及家人一個尊嚴。」 搵錢至上是溫小蘋少年時代的寫照。中四時她已經創業,在尖沙咀百利商場開時裝店,每日放學下午三、四時開舖,晚上八時收舖,月賺過萬元。「那時《阿飛正傳》好hit,流行古着,一條裙批發價百多元,轉手可賺數百元。生意頭腦是天賦,享受賺錢過程,證明我有能力。」 風光 中學畢業後她考進港大法律系,一次美國旅行,看見櫥窗中的賓尼兔公仔,衣着華麗卻沒有頭飾,激發她從事假髮生意,放棄學業。「假髮是fashion一部分,在香港式微,但人棄我取,反而易突圍。如果搵到錢,沒大學畢業又如何?」 回港後她自行設計,聯絡內地工廠生產,九七年推出自家品牌「WOON」,到星級髮廊逐間推銷,不到半年已獲賞識,包辦鄭伊健演唱會中的假髮,迅速在娛樂圈冒起,所有當紅歌星的髮型師也找她訂造,並打入紐約市場。「成功除了有潮流觸覺,還要講信用,交貨準時。而且我執着完美,差少少也不收貨,因為衰一次,就無人再睬你。」 她講信譽,偏偏娛樂圈的生態,輕視承諾。「預算今個月賺五萬元,要交租、找數,但作為中間人的髮型師經常走數,結果收得一萬元,經常要上門追數,乞求一樣。」 ○三年沙士襲港,演唱會縮皮,她入不敷支,如流浪狗般找朋友收留,一日三餐靠吃雞蛋過活。「表面風光,又要充無事,好辛酸,曾經想過死。但辛苦經營的事業,不想放棄。」 最終她出外打工當採購員,並受梅艷芳啟發,開拓癌症病人的假髮市場,更遇上貴人教她以真髮製作假髮,才守得住本業。其後她轉型在內地生產美髮產品,生意才重上軌道。「只要識變通和努力,就有機會成功。」但○八年又遇上金融海嘯,生意一落千丈,「很累,想過全身而退,但欠銀行錢,每月要還數萬元,打工的收入無法負擔,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做。」 事業低潮之時,另一個打擊接踵而來,母親證實患上末期腸癌。自從美國回流後,她與母親一直不咬弦,只因母親無法接受家道中落的事實,性格變得偏激。 「從前她是仁慈的母親,我們無所不談,但自美國回來,她一直抱怨爸爸為何要移民,變成現實的女人。正常人都會叫個女中學不要拍拖,她卻教我穿低胸衫,盡快結識有錢人,可以託我的鴻福盡快翻身,令我很反感。」 死結 在母親眼中,溫小蘋的抗衡是叛逆;所有衝突和矛盾,亦因為錢。「中學補習賺錢養自己,她沒有讚我,反而問我攞房租;試過畀家用就有湯飲、有飯食,唔畀就對我態度好差,講很多刻薄說話。點解大家之間只有『錢』字?愈問我攞,我愈唔畀!」 溫小蘋性格剛烈,不想當母親的扯線公仔。她的丈夫任職洗頭水公司,打工仔一名,二人○四年結婚,母親拒絕到場見證。「當時無擺酒,她覺得我嫁得寒酸,看不起我老公。但誤會幾深都好,有咩咁大仇口,個女結婚都唔到?」 母女間的嫌隙,是溫小蘋解不開的死結。她一直想破冰,○八年終向母親提議一同到日本旅行,就在旅程期間,她將多年的不滿爆發,前嫌尚未冰釋,卻發現母親經常胃痛,回港後檢查證實患上腸癌,三年前過身。生前她立下遺囑,竟列明「長女不孝,分文不給」。 「好震撼,無錢畀我唔緊要,但點解我是不孝?到今天依然很傷心,但無怨恨,反而同情媽媽,當年面對困境,她不懂處理,只好將希望放在我身上,只是得不到認同。」 四十歲的溫小蘋如今已東山再起,與國際時裝品牌合作。半生為錢拼搏,對於錢財,她已看得很淡。「經歷咁多高低起跌,賺幾多是天注定。錢買不到親情和友誼,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用之有道,反而更有意義。」她剛租下跑馬地一單位,打算以母親的名字成立社企,為病人修補假髮,延續對母親的愛。「只想為她積點功德,盼她在極樂世界過得更美好。」溫小蘋欷歔道。 見過華麗背後的虛浮,溫小蘋如今專注製作癌症病人配戴的假髮,「以前藝人用完即棄,但癌症病人珍而重之,令假髮變得有生命。」 ○六年開始,溫小蘋定期向香港癌症基金會送贈假髮,她苦笑做善事不容易,「聯絡過很多慈善機構,不是你想送就可以,有很多繁複程序。」 單獨旅行融化兒子 溫小蘋育有三子,分別九歲、兩歲半和十個月大。從前她為事業打拼,經常往返內地工作,忽略與長子的親子時間,「大仔幼時很憎我,想吻他,他會大力推開,親工人多過我。」 母親逝世後,叫她更珍惜與家人相處的時光。每天早上,她預留時間與兩名年幼兒子玩耍;每年則會丟下丈夫,與長子單獨旅行,她更試過為了參加學校的親子旅行,與長子搭一程天星小輪,辭職放棄十萬元花紅。 「這幾年慢慢跟他解釋,媽媽工作也只為了他的生活,他逐漸明白才無咁憎我。一齊旅行日對夜對,感情更親密,呢條橋好使得。」她笑稱。 在溫小蘋眼中,任何物料都可以成為潮流假髮的一部分,「做假髮只是講手工,夠細心和肯嘗試,根本無難度。」 已故樂壇天后梅艷芳患癌期間,透過化妝師找溫小蘋訂製假髮,「她很滿意,做完一個又一個,但那時仍用纖維假髮,對病人來說太局促。」 上月中,溫小蘋當選十大傑青,丈夫和長子到場支持,「以前為事業忽略家庭,兩父子也有微言,直至當選傑青,開始得到他們的認同。」 與父母和妹妹樂融融的場面,自從美國回流後已不復見,溫小蘋視為憾事。 夏天,癌症病人戴上假髮易出汗,她想到在假髮加退熱貼散熱。 母親是溫小蘋的死結,說起往事依然令她傷心流淚。她近年皈依信佛,為母親積功德。 兩年前,溫小蘋與內地著名時裝設計師郭培合作,為Barbie設計假髮造型,「做公仔最難,個頭太細,要好仔細。」 十七歲時溫小蘋已做老闆,在百利商場開舖賣古着。 當選傑青後,溫小蘋參與社區探訪活動,並將開班教授南亞裔婦女做假髮,「她們手工好,只是來港找不到工作,反正這行缺乏人才,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