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西西」在早年的小說中，創造了一個義大利作家羅大里的頭生子「鬍子有臉」，而所謂「頭生子」，指的是作者在腦袋中構想出來的人物，一出生也許便已經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或新寡的婦人，遺傳了所有屬於作者腦中的問題和困惑，生產後再將這許許多多的先天問題交給讀者。最著名的頭生子，該屬從天神宙斯的頭裡面生出來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小川洋子創造出來的「博士」當然也是一位，誕生時已經白髮蒼蒼、失去了短期記憶、毫無生存能力，唯一維持的生命熱度，僅有數學。
《博士熱愛的算式》是一本很吸引人的輕鬆小品，我花了不到2個小時便讀完，一氣呵成，毫無負擔，沒有太多的情緒激動，卻很日本風，淡淡、長長的在記憶中徘徊，也很產生了些疑問。書面折頁如此推介：「…有關記憶和愛情之間關係的一個寓言；讀起來的感覺真像大人的童話」，蠻中肯的兩句話講完這則簡單的童話故事，敘述者為單親管家，攜帶一個熱愛棒球的小男孩照看曾為數學教授的博士，建立了奇特的友誼。博士由於47 歲的時候發生一場車禍，導致只保留1975（？）以前的長期記憶，而短期記憶僅存80分鐘，必須仰賴隨身攜帶的小紙片喚醒。這則類似「輕小說」的故事，2003年獲日本讀賣文學獎，2004年「書店大賞」，2006年改編成電影，台灣是否曾上映？
故事的引人欲罷不能，一大原因可能是敘事中穿插的「數學」，但根本上，這些充滿魔力數字的段落，並不是數學，純粹只是數字，或數字與數字間的關係。只是對大多數的人來說，「所有的人都怕數學」這句話，可能比世上所有的數學恆等式還要更接近真理，所以對於一本以數學為基礎寫就的書感到好奇，並且迷戀、迷惑於博士信手拈來、充滿玄外真理的，譬如友誼數、完全數、質數、質因數、三角數、過剩數、不足數…種種魔幻數字，甚至讀者，如同書中的敘述者，也興致勃勃的尋找其他數字的可能。作者藉博士之口，講述數學之美：「正因為對實際生活沒有幫助，數字的秩序才顯得優美」、「瞭解了質數的性質時，既不會給生活帶來方便，也賺不了錢」，最充滿玄想，但卻讓我一直不解的，是博士第一次見到管家的兒子，便替他取名為「根號」，除了很平的頭頂形狀外，因為「只要使用根號，就可以給無窮的數字、肉眼看不到的數字一個明確的身份」。愚蠢如我者完全讀不通這句話，也無法看透這句話的玄虛，經常使用的的這個數學運算符號，果真有這種神奇的力量？至於在故事中扮演重要轉折的「熱愛算式」，作者不曾詳細解釋過，包括為什麼熱愛？是不是熱愛？事實上除了衝突的一剎那，博士從來沒提過這個算式，只隱隱約約間，讓讀者猜測或許代表了某種約定，存在於博士與嫂子之間的過去，但博士為什麼如此一心一意的珍惜、維護所有小孩，書中則根本沒有提供任何線索。
我不是挑毛病，只是習慣性的困惑，依循著博士的邏輯腳步，很難避免去觸及種種不合邏輯的段落。在我的幻想裡，畢業於文學系文藝科的作者小川洋子，應該蒐羅了好些不致太過艱澀的參考書籍，譬如我手中的《數學小精靈》、《數學馬戲團》、《數學年夜飯》，甚至是《數學史》，而後思忖該如何將這些數字串連成一個故事，「博士」的形象便慢慢從頭部誕生、成型。對於博士隨口說出的數字秘密，閱讀中我並不感覺太驚奇，所以自然就看到許多作者斧鑿的痕跡，譬如尺寸、生日、電話號碼……，似乎看得見小川洋子隨手翻閱手中的參考書，她的信手拈來便如同博士的信口，將數字與故事兜攏在一塊兒。有關博士記憶能力的「關鍵80分鐘」，同樣讓我的邏輯性碰壁，如果真有這一回事，大概已經是腦神經醫學上的最驚人的案例。我高齡90歲的老祖母，10年來罹患老年癡呆症，如同博士一樣，長期記憶大致保留，只是受損的海馬體早已喪失短期記憶功能，所以每隔幾分鐘便會詢問同一件事：你幾歲、現在在哪裡工作，等等，對照顧者而言困擾相當大，且決不可能如此精確的一分不差。只是「80分鐘」對故事太重要了，「回到過去」的記憶方式代表一次歸零，才能在長鏡頭般的敘事中，產生戲劇性的衝突和張力，作者的這一份構想值得喝采。但我仍要質疑，80分鐘的記憶絕對不夠博士來解答數學月刊上的難題，何況他曾花了1個星期時間來解，即使將所有解答的步驟和思考過程都記錄下來，每80分鐘重新思考一次的過程便足以讓人氣餒。
博士熱愛的算式一般稱之歐拉公式（Euler’s formula），為了瞭解這個恒等式，我參考了《科學月刊》【數‧生活與學習】專欄中「數學中最美的等式」（
http://libai.math.ncu.edu.tw/~shann/Lite/essay/9608.html，96/8）一文。簡單的說，這個公式包含了數學中最重要的五個常數：1、0、e、i和π，利用加法、乘法和次方三種基本的計算，相互產生關連。套句書中「博士」的話，這樣的公式渾然天成，在人類發現數字之前便已經存在，只是藉助大數學家Leonhard Euler（1707-1783）之手讓它出現，所以數學家稱之為「上帝創造的公式」、「數學中最美的等式」，只能仰視而不能理解。公式的證明其實不難，對於一般高中學生，只要學過三角函數、微積分中的泰勒展開式（Taylor series）和幾個基本定義，應該便可看得懂：
至於Euler這位瑞士數學家和公式之間，還有一段軼事記載。相傳當Euler在俄國宮廷任職時，俄國女皇Anna Ivanovna曾邀請法國無神論哲學家Denis Diderot來訪，但Diderot因不斷試圖讓朝臣改信無神論而讓女皇很快的感到厭倦，於是命Eule想辦法讓Diderot閉嘴。在這場著名的對話中，Euler向Diderot詰問：「先生，eiπ+1=0，因此上帝存在。請回答！」對Diderot這位一心追求理性的哲學家來說，以數學式證明上帝的存在，完全困惑了他對理性美的執著，所以無從辯駁，只能慘遭羞辱求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