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長篇】雨霏霏(1-6) - Mobile01
唯一的希望是把它寫完



第一章 尋梅‧淚雨


大雪,隆冬,從不曾阻礙爺孫兩人每年最期盼的尋梅之旅。

這一年,冬季似乎特別漫長。遙望四下白茫茫的天地,蓮生發呆了半晌又是發呆。至於天色漸暗,放眼之內並無一處安歇之所,他倒是還沒想到該怎麼辦。

「爺爺!」前方山坡上的小綠點發出驚人的呼喊。「快來!快來!」一聲聲清澈嘹亮的童音在山谷間快樂的迴旋。

小傢伙的聲音打斷白髮男子的若有所思。「等等,爺爺這就過來──」

解開繫在老松上的一頭跛驢,蓮生摸摸牠的頭說道,「阿乖,辛苦了,再走一段路我們就紮營休息!」

一面叫著、跳著,一面指著山谷下盛開的梅林,小小的祈雪興奮得簡直不知該往哪兒跑。「這邊也有!那邊也有!爺爺,你看──到處都有梅花呢!」

「哦噢,太好了!我馬上就來!」更好的是找到地方過夜了!帶著祈雪這麼小的孩子,天性隨遇而安的蓮生不免擔心祈雪的體力無法負荷,現在終於可以放下心中大石了。離這處梅林不遠有個城鎮,順利的話,明天下午就可以進城補給糧食和飲水了。

於是,爺祖孫兩人就在這座離家百里外的梅林渡過整個冬季。梅林位於北漠和北原的交界,往來最多的就屬漁樵游牧。在這裏,紅塵遺忘了他們,他們也遺忘了紅塵,直到春天腳步來到樹梢,新芽冒出頭來,最後一片落梅宣告冬季結束,爺孫倆才會想起返家這件事。




在星星的引路下,一大一小的人影朝家的方向前進,躺在阿乖背上的祈雪開始細數蓮府的點滴。

「阿乖呀,我跟你說,蓮園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園子,那裏有最多最漂亮的梅樹,每年冬天我跟爺爺都會出外尋找沒看過的梅花,然後帶回蓮園,你一定也會喜歡那裏的……對了,除了我跟爺爺,家裏還有好多人,我會慢慢介紹給你認識,只有一個人你要特別當心,就是嬸嬸,看到她時你不要吵也不要鬧就沒事了……」從府裏的人口、一草一木到鄰村的老黃狗,舉凡有生命的,祈雪都不忘一一點名,點著點著,就這麼睡著了。

終於來到離家最近的小山丘。此時東方漸亮,天際由湛藍轉為淡紫,每朵雲彩都鑲上黃澄澄的花邊,美得令蓮生不禁想搖醒沈睡中的祈雪。

「大哥!祈雪!」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中年男子,大老遠就對祖孫兩人猛揮手,可惜只有路過的晨鳥對他施捨幾聲回應。眼裏只有祈雪和美景的蓮生是察覺不到其他動靜的。

直到人影近在眼前,蓮生的問話就好像他先發現人家似的。「弟弟,真是你啊!真巧,你也來看日出嗎?」

表情愣了一下,男子揮揮袖擺了擺手回道,「我……我……不是……哎……反正,都好都好,你們平安回來就好!」

「每年我們不都這時候回來嗎?看你跑這麼急,是家裏有事嗎?」看到弟弟喜極而泣的模樣,他差點以為自己不是離開三個月而是三年。

「不不,家裏一切安好,五穀豐收,六畜興旺,唯一讓我操煩的就只是大哥你,是說你沒有地理概念就罷了,連時間概念都沒有……」指著山丘上冒出一片新綠的桑樹,「春天都過一半了,年節過了,立春也過了……」

「噢,難怪我總覺得今年冬天特別漫長。」

「咦?祈雪呢?」以往總是第一個發現他的小傢伙今天怎麼這麼安靜?

「哦,他可累了,一路上跟阿乖說家裏的事說到天亮,你看,他在阿乖背上睡得多香甜呀!」

「阿乖?牠是阿乖?那匹價值千兩的驊騮馬呢?」男子不解問道。

「阿乖是我們跟旅店老闆換來的,名字是祈雪取的,牠真的名副其實很乖很乖喔!」蓮生三句不離阿乖,就像沒聽見最後那一句。

「大哥,你該不是把價值千兩的駿馬拿去換這匹跛腳的驢子吧?難怪你們會到這時候才回來,我實在、實在是……」他實在是無言了。在蓮生帶著祈雪出門的隔天,當他從蓮生房內桌上發現一包沉甸甸的錢袋,就該知道會有這種結果。

沒有地理概念,沒有時間概念,連數字概念也沒有──這就是蓮府主人,他最敬愛的大哥蓮生。但是,這輩子他再也沒見過像蓮生這樣奇特的人。

「爺爺……」睜眼第一件事,他總要看到爺爺才安心。小祈雪伸出臂膀,蓮生馬上過去抱他起來。

「祈雪,我們到家了,高興嗎?你看,是誰來了?」

「啊!是叔叔,叔叔來接我們了!」

「是呀!叔叔不放心只好親自來接你們啦!」摸摸祈雪的頭,男子心想,只要大哥記得把祈雪帶回來就好,其它身外之物就隨緣了。

春去冬來,同樣的情景,同樣的意外,來年又是一回。

直到十個寒暑過後──




     ※       ※       ※




雨,橫行在淚水未乾的臉頰。雨幕下,跪立墳前的年輕人早已渾身溼透。良久,忘了時間,忘了起身,腿麻了,才想到和石碑併肩而坐。

「今天又下了一場雨,爺爺,你看見了嗎?雨愈下愈大了──」春雨連綿,空氣飄著寒意,一頭草色髮絲沾滿濕氣,任由雨水侵潤肌膚的年輕人,既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只覺得兩眼發酸,兩腿發麻,喉頭哽咽。

又紅了!他的眼眶。每回和爺爺多說一句話,他的淚水就一湧而上,他也不知怎麼辦才好,要他安靜又不可能,地底下的白骨是他唯一能盡情傾訴的對象。

天,漸漸黑了,周圍的景物開始被黑暗吞沒。

「祈雪──!」

「雪少爺──!」

「祈雪,你在哪裏呀?」

糟糕,是嬸嬸和叔叔來找他回去了。下意識鑽進附近草叢,他還不想回去,真的不想,那裏並不是他的家啊!

他早已沒有家,也沒有家人,在這世上,他唯一的家人就是三年前過世的蓮生爺爺。那些所謂的家人,很熟悉,卻不曾真正彼此認識。

「你大哥不是決意出家了嗎?為什麼收養這個來路不明的孩童?」只要私下提及祈雪,女人的聲音總是不自覺刻薄起來,不厭其煩問著早已無解的問題。

「妳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個性,出家只是藉口,逃婚的藉口,否則他也不會執意要祈雪喊他爺爺,他呀,巴不得人人當他是個沒用的老頭兒,雖然一點都不像……」除了一頭銀白髮絲,身為蓮生的弟弟實在看不出他哪裏有爺爺的樣子。

十五年前,一場持續兩年的饑荒肆虐北域全地,為此提早結束雲遊的蓮生,在返家途中撿回一名孤兒,一個不知是被丟棄還是與家人失散的三歲幼童。

但,在蓮生的族人眼中,這是一個無端繼承豐厚家業的幸運兒。家道中落的蓮府在蓮生出生後,奇蹟似的好運不斷,到他成年之後,舉凡蓮生經手的土地田產,不是增加百倍就是千倍。蓮府,再次成為一方首富。

原以為蓮生無意成立家室,亦無子嗣問題,家產若是捐給佛寺也就罷了,畢竟他們倒也不好與神明相爭。如今,冒出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孩童,教他們如何雙手奉上這龐大家業?




那天就像今天這樣,雨下個不停。祈雪第一次嚐到悲傷的滋味,十八歲,原是綺華年少的無憂歲月,卻趕在人生狹路上與無常相逢。他真的很討厭下雨天,因為,再多的雨水都沖刷不掉他內心的哀慟,也洗不掉藍色瞳眸裏的悲傷。

他的蓮生爺爺,沒來由大病三日,三日後,在雨中撒手人寰。臨終,只有一句遺言,「祈雪,到明鏡霜天……」

一個他從未聽聞的地名,似乎連遺言都交待不清,這是要怎麼去?除此,還留給他一塊不起眼的水晶,握在手裏時像冰一樣透明,放在心口時卻像火一般通紅,爺爺說它有一個名字,叫做火焰之淚。

「反正就一塊不值錢的石頭,他要,就留給他吧!」所幸叔叔把它從嬸嬸手裏搶了回來。這件事,他打從心底感激這個素來唯唯諾諾的男人。

名義上,祈雪是蓮府名下第一順位的繼承人,卻不是所有人。他真正擁有的財富,嚴格說起來只有這塊小小的水晶而已。至少他能任意支配它,想戴就戴,嫌它累贅就擱置一旁,但隨著思念之情加深,這塊石頭已經和他形影不離了。

至於明鏡霜天?他著實不曉得該怎麼去。

其實孤孤單單的他哪裏也不想去,他不願漂流,只想停泊在這塊埋葬蓮生爺爺的墓地──梅園。到了冬天,梅花盛開,他就能暫時遺忘孤獨與哀愁。

只有雪白的季節,能讓一切化為空白,不管是快樂還是哀傷的記憶。

可是,還要好久,冬天才會拜訪梅園,他得想個辦法打發既漫長又無聊的三個季節。
第二章 偷天換日


廊前,風鈴隨風曼舞,雨水沿著廊緣織成一片雨幕。

時間已過晚膳,燭光一個接一個燃起。此刻,亮晃晃的大屋,兩道人影,一坐一立。

「祈雪還是那麼思念大哥啊!」說這話的是祈雪的叔叔,身形微胖,是個老好人,怕老婆出名的老好人。

擱下挪到嘴邊的熱茶,女人走向男人所在的窗邊,伸手一攔。「不用管他!肚子餓了自然會回來!」啪一聲,大開的窗子瞬間緊閉,阻斷殷殷眺望。

男人並未因此回座,他仍站在窗邊等候,透過雕花窗格上的縫隙,看著雨絲,也看著對門廂房的祈雪寢室。見狀,女人瞥向男人一眼,忍不住埋怨起來。「不是我愛挑他毛病,打從你大哥過世後,只有吃飯睡覺,他才曉得還有『家』這回事,為了他,連大哥的墓地我們都不辭勞苦遷回自家後山了,不是嗎?結果呢,還是整天跑給我們追,躲給我們找,我看吶,最適合他的地方就是荒山野地,哼,淨會找麻煩,真搞不懂大哥為什麼偏袒這個一無是處的──」

「咳──!」立時,一聲輕咳截斷女人的絮絮叨叨。「夫人,這話有欠公允,祈雪怎會一無是處呢?」男人轉身,振振有詞繼續他的辯駁,「不管學什麼,祈雪都比我們家珍珠、翡翠、水晶像樣多了,妳看他不是寫得一手好字嗎?身手就和大哥一樣俐落,琴棋書畫也沒有不會的……」唯妻是從的男人臉上不禁浮現矜誇之色,好像祈雪才是他的孩子,絲毫不察老婆的大小眼已經瞇成一條縫。

女人走了過來,戳了戳男人圓鼓鼓的臉頰,扯開嗓門,逼得男人連連後退,跌坐椅子上。「是是!他什麼都會!什麼都好!最擅長的還是別人學都學不來的不食人間煙火!大哥什麼都教他,什麼都給他,就是沒教會他『禮數』這件事。照顧他這麼多年,他來跟我們請過安沒?沒,一次都沒!」說到後來,女人的聲音尖銳了起來。

「夫人,夫人,不好了!」外頭傳來家僕的喊叫,由遠而近。

「吵吵吵,什麼事不好了?」女人叉腰走向門口。

「外面……外面有一個僧人,自稱是雪少爺的師父,來找雪少爺……」家僕按向上氣不接下氣的胸口,努力把話一口氣說完。

「是找祈雪?夫人,我們快出去看看──」祈雪的叔叔倒是驚訝得由椅子上跳起,像要前去恭迎這位不速之客。

「老爺,人已經離開了,小的跟他說雪少爺不在,他就走了。」家僕趕忙回道。

「走就走啦,那你鬼叫什麼!」女人的火氣似乎有增無減。

「但是……他說明天黃昏還會再來,他要我轉告你們,三天後他要帶雪少爺離開,請老爺夫人作好準備。」說到這裏,家僕很識相的倒退兩步,事實上他也準備好溜之大吉。

「離開?準備?是要準備什麼?來蓮府押人,還要我們恭候大駕是嗎?」女人勃然拍桌,地面小小震盪了一下。

「哎哎,夫人,別氣別氣,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等那人再來,我們當面問個清楚不就得了,總之,祈雪是蓮府的人,怎樣也不能讓他離開……」

當然,怎能隨隨便便讓祈雪離開?所有財產都在他名下,都怪蓮生那個老頭,臨終前還請來縣老爺作見證,將所有財產都給了祈雪。在這些家業轉為自己名下之前,說什麼也不能讓活生生的金庫跑了。




這一晚,男人呼呼大睡之後,女人輾轉難眠。她苦心經營的蓮家產業,大至融通資金的錢莊當舖,小至供應民生用品的糧行酒肆,全是她這三年勞心勞神、一點一滴攬至自己手中才有今日大權在握的成果。老實說,經營蓮家產業倒也不難,在蓮生的蔽蔭下,奉行蕭規曹隨就足以安穩持立了。祈雪無欲無求,她只當他是一具不管事的傀儡。大權,始終握在她一人之手。而今,只要祈雪一離開蓮府,這些東西自然是跟他離開。那麼,她的心血不就一夕化為泡影……

「唉,人吶,太能幹也是一種錯誤!」左思右想,她不由得唉聲嘆氣起來。

如果拖油瓶是女孩兒便罷,從同族之中找個聽話的近親,把人送走也就了結,偏偏他是男兒身,無懈可擊的繼承人身份──

想起數日前,涼月山莊又差人提親,儘管南宮世族家大業大,但沒有哪戶人家敢高攀這門親事,聽說已經死了兩位新娘,之前兩名大戶的閨女都在成親當日,眾目睽睽下離奇自燃,化為焦屍。真是慘不忍睹啊!她再怎麼貪戀錢財,也不可能拿自己女兒的性命開玩笑,年紀愈大,她可是愈害怕嚐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

南宮封玉這四個字,已成為傳說中的瘟神,無人敢嫁。但涼月山莊也很奇怪,都沒人敢嫁了,還在挑三揀四,不是名門望族出身的,他們還看不上眼。

她由床上坐起,旋身,披衣,定定朝祈雪房內走去。房內空無一人,她既不點燈,也不喝茶,只是坐在暗處,靜候祈雪歸來。




雨停時分,銅壺漏移,正是三更時分。未乾的青石板輕輕烙上溼漉漉的腳印。隨後,門扉輕啟。

「嬸嬸有事嗎?」聲音由門後傳來。

呼,嚇她一跳!這孩子是夜梟還是狼?伸手不見五指還能立即認得出她?真是個怪胎!還有,又不穿鞋了他──

「祈雪,進來再說……有一件事嬸嬸不知該不該告訴你,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由你自己決定,關於大哥,你的蓮生爺爺真正的死因,其實和涼月山莊有關……」

「和爺爺有關?妳快說──」關上門,他坐了下來,睜大眼專注聆聽女人口中的一字一句。




一席夜話,是兩人十五年來交談的總和。直到祈雪點頭,女人才掩門離去。

結果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女人喜不自勝,頻頻回首望向祈雪房內,「哎,我錯了,大大錯了!這孩子不是一無是處,單純是他最大的優點啊,呵呵呵!」回到房內,她依然徹夜難眠,並非丈夫的如雷鼾聲,實在是除去心頭大患,她興奮得難以成眠啊!

第二天一早,男人出發到鄰鎮的錢莊查兌賬款,就在他離開之後,蓮府大宅掀起一場騷動,喧嘩聲以祈雪的廂房為中心,逐漸向外擴散。最後,人聲、鼓譟聲接連沸騰起來,大到足以淹沒雜亂紛沓的腳步聲。




     ※       ※       ※




天很藍,藍得發亮,不是哭泣後的顏色。他非常高興陽光為他餞行,他不要雨天,那是天在哭泣,自有記憶以來他一直被這種感覺壓得喘不過氣。

「嗚嗚嗚……祈雪,自己小心,嬸嬸相信你一定能為大哥報仇雪恨……」演戲原本就是她的強項,心想反正最後一次了,女人灑淚更像灑水一樣。涼月山莊雖然不是龍潭虎穴,卻是不折不扣的鬼門關吶!祈雪啊,你就安心到涼月山莊追查兇手吧,如果那裏碰巧有所謂的兇手,如果你過得了今天──

別說嬸嬸虧待你,大哥墓旁的空位會留給你的,呵!




來人是涼月山莊的總管,平濤。對於眼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點收聘禮的女人,他愈看愈覺不可思議,真是個反覆無常的女人啊,之前說蓮家女兒寧可出家也不進涼月山莊家門的是她,五日前,天不亮就急急催人迎娶的也是她,還急到三書六禮都省了!女人啊,真是這世上最令人費解的動物。

「新娘子來了嗎?」他輕聲探問。

「啟稟平總管,來了。」隨侍的男僕恭敬示意。

看著婢女小心攙扶新娘子上轎,平總管狡獪一笑,該不會蓮家二小姐長得奇醜無比,怕她嫁不掉才急急送出家門吧?

「小心!」

滾石無端落入腳下,祈雪的頭紗並未因此落地,而是他自己掀開,淡然問向眼前裝傻的陌生男子,「這是試驗嗎?」祈雪之所以這麼問全怪嬸嬸那個女人對他胡謅瞎說,把迎親這事說成進入涼月山莊的入莊試驗。

端視新娘子一眼,吃驚的不只是平總管,還有一旁認得這聲音的婢女。

「是雪少……」來不及說完,女人已摀住她張口失聲的大嘴,將人拉到一旁。

至於平總管,驚異的並非新娘子的身手,而是對方處變不驚的神色。果然南宮夫人堅持迎娶名門閨秀其來有自。俯身,對著眼前端莊秀麗的人兒低語,「小姐,吉時就快到了,請上轎──」

就在祈雪踏進紅頂大轎之後,平總管揚聲一喊,「起轎!」,提著大紅燈籠的迎親隊伍便敲鑼打鼓,浩浩蕩蕩朝涼月山莊出發。

呵──容貌氣質皆勝過前兩任,這次,想必南宮封玉不會再欣"燃"拜堂吧。若是南宮封玉又不要,他倒是樂意接收。




眼看花轎就要行經蓮府大門,情急之下婢女又脫口而出,「夫人夫人,剛才那是雪少爺啊!是雪──」

「雪什麼?冬天剛過,雪都下完啦!我說那是二小姐便是二小姐!死丫頭,妳不說話沒人當妳是啞吧,還不進屋收拾去!」

「可是……」那明明是雪少爺,不會錯啊!二小姐沒到日上三竿是不出房門的。

「還有可是?怎樣,現在妳是夫人還我是夫人?還是妳要我把妳那張大嘴縫起來才高興?還不下去──對了,三小姐後天才會回來,不准在她面前提起半個字,免得又給我添什麼亂子。」

「是……奴婢告退。」

天啊,她不敢相信,轎子裏送走的人不是平日對他們頤指氣使的二小姐,竟然是與世無爭、敦厚善良的雪少爺!難怪夫人要他們往雪少爺房裏打點準備,而不是二小姐的……唉!雖然三小姐素來護著雪少爺,但夫人適才也下了封口令,這下除了默默為祈雪祈禱,她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       ※       ※




想不到扮女人這麼累!其實他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為什麼非得坐轎子,穿這身大紅喜袍不可?這入莊的規矩實在太詭異了!不只這樣,還得要他扮成女人!這項莊規著實讓他稍作為難,但並沒有考慮很久,嬸嬸說涼月山莊一年只對外開放參觀一次,為了調查涼月山莊和爺爺的死因有何關聯,他也只好入莊一探了。

「二小姐,累了嗎?」掀起轎簾,平總管關心問道。

「不累,只是坐這麼久,屁股很酸……」說著,不安的扭動身子,伸直懶腰,轎子也跟著搖晃兩下。

噗哧低笑一聲,平總管心想蓮二小姐的用詞真是坦率得可愛。

「二小姐熱嗎?涼月山莊比北域炎熱多了,咳,如果妳熱的話,我可以幫忙小姐更衣──」他發誓!他真的沒有任何邪念,真的沒有──他只是擔心新娘子中暑,是說春天中暑的機率好像不是很高。

「一點都不熱呀!這裏的天氣讓我覺得很舒服。」祈雪也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心情愈來愈雀躍,就像每回進入山林便有回家的那種感覺。

轎子搖呀晃的,儘管外頭鑼聲鼓聲不絕於耳,他還是安然進入夢鄉了。昨夜,決定一探涼月山莊之後,他可是緊張得睜眼睜到天亮呢。




     ※       ※       ※




「封玉,大喜之日,擦什麼劍?」蔥指一甩,南宮封玉手中的配劍已釘上牆角。

涼月山莊和蓮園的最大共同點就是女人當家。難得又有大戶人家願意把女兒嫁入涼月山莊,南宮夫人一接獲消息,便歡天喜地開始張羅。太好了,她期盼已久的含貽弄孫美夢就要實現了。

「記住,今天你不能再隨便放火啦,再出人命,我很難對人家交待。聽說蓮二小姐生得沉魚落雁,才貌出眾,秀外慧中,正是男人夢寐以求的窕窈淑女啊!」南宮夫人忠實轉述媒婆的天花亂墜。

「是嗎?媒婆的話要是能信,天底下就沒有曠男怨女跟數不清的怨偶了!」生性冷靜的南宮封玉從不給自己不當期待。

「這倒也是……咳,別打岔!總之,新娘子你用看的就好,先別亂碰,給人家一點時間適應你的火山體質,別像上回兩次,你一牽新娘子的手就……」想起上回兩樁意外,南宮夫人可是楞在當場,冷汗直流。

「月姨,發生那種意外也不是我願意啊!」

「好,我知道委屈你了,唉,要不是--要不是那兩個混小子敢用私奔威脅老娘我,月姨也不會催促你成親呀!」這幾年,和姊妹淘相聚,每個人都是孫子長孫子短的,雖然膝下有照玉、朔玉兩個寶貝兒子,另外還有封玉這名義子,但就在去年,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粉碎她的美夢,心臟差點蹦出胸口。

南宮朔玉,她的小兒子,揚言要跟她的大兒子南宮照玉『私奔』。

真真氣死她!素來乖巧的朔玉從不忤逆她,沒想到第一次忤逆就是這麼大一樁。而且私奔的地點還定在自家後山,連私奔的常識都沒有,讓她當場氣結,哭笑不得。

「夫人,往好處想嘛,人家說娶了媳婦忘了娘,看,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妳身上,既沒有婆媳問題,現在看來連妯娌問題都一併省了,家和萬事興,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呀!」

多虧了能言善道的平總管,這種安慰多少有些作用,其實她也滿擔心精明幹練的自己不小心就成了虐待媳婦的惡婆婆。可是為什麼她老是有種不知不覺被兒子們算計的錯覺呢?不想成親就不想成親,找這種不成體統的藉口,以後還有哪個名門閏秀敢嫁進涼月山莊呢?好吧,反正兒子們還是長伴左右,解決一個算一個。

第三章 水中仙子


搖晃的紅轎,不安的擺盪,對成親這回事一無所知的祈雪,正一步步邁向不確定的未來。但是,對於未來,他也沒有太多想法,有的只是進入涼月山莊一探究竟。

平總管一路小心翼翼伺候,不時噓寒問暖,藉此多看新娘子幾眼。祈雪平靜淡泊的臉上總是回給他感謝的笑容,幾次,平總管看得出神了,「真是非常非常特別的新娘子啊,居然一點也不緊張,可是……」愈是接近涼月山莊,平總管的憂慮也跟著直線上升。

正午將至,在大太陽的烘烤下,兩旁的白楊樹提供不濟事的遮蔭,素來不怕熱的祈雪也額汗涔涔了。他覺得口乾舌燥,便向平總管討水喝。

「平總管,我好渴,可以為我取水嗎?」他知道平總管始終站在相距一簾之隔的轎旁等待。

水嗎?糟了!萬事皆備,唯獨缺水。按時辰推算,隊伍應該已抵達到山莊,平總管純粹為了減低顛簸,故意讓八名轎伕慢下腳程。再行五里路就到涼月山莊了,但不忍新娘子耐著燥熱,見不遠處酒旗招展,他有了打算。

「二小姐請在此稍候,平總管即刻取水過來。」心想快去快回便好,取個水不礙事的。

只見一個身影飛快來回,一會兒便將一壺白開水送到祈雪面前。

淺嚐一口,他搖頭,隨時將水遞還,「不是這個──」

「啊?不是?」平總管銜飲一口,詫異道,「二小姐,這確實是水啊!」

祈雪再次搖頭,「等我一下,我去取真正的水。」

「啊,二小姐──」丟下鳯冠,祈雪一眨眼就不見人影,留下措手不及、追之不及,望塵興嘆的平總管。好快!好靈巧的身手!看來二小姐並不需要他保護,可是……

「啊啊──萬一有個什麼閃失,我可能得提頭回去交差了!」心懷忐忑,平總管隨後追了上去。


聽見了!就在不遠處,清澈冰涼的山泉水正在呼喚他。

若隱若聞的水聲愈漸清晰,祈雪高興得直奔泉源,退去笨重的衣物,跳進引人酣暢淋漓的泉源時,他已一絲不掛。不只口乾舌燥,莫名的燥熱更是讓心口發燙到難以忍受。





不遠處,光影交錯,鏗鏘有聲,正在練劍的兩人,忽然停止過招。

「封玉,老實說,你是不是故意放火?」南宮照玉的個性向來不吐不快,他的確看到了,僅管只有一瞬。

「不是。」

「是嗎?我看到你皺眉頭了,兩次──你都皺眉頭了!結果就是兩具焦屍,你要如何解釋?」

劍鞘拔地而起,南宮封玉收回英招,旋身離去。

南宮照玉也順勢取回他的神耀,一把蛇形長劍。「喔──這就是答案?喂,封玉,往哪裏去?我說說而已,你就算不高興也別挑這時候鬧脾氣啊!」

其實他並沒有一絲不悅,面對照玉的質疑。他知道自己絕沒動念,更沒出手,只不過眉頭一緊,火苗就這麼四竄開來,他也沒辦法。

適才熱氣灼身,是誰在呼喚他?那陣強烈的呼應是什麼?英招也似乎有所感應,他的手和英招都因此顫抖不已。是什麼呢?這種異樣的感覺?

哈哈哈──是興奮!沒錯,豈止興奮,他連血液都沸騰了!

究竟什麼使他興奮?

「嗯──?」不尋常的泅泳聲、划水聲,從遠方傳來。避免踩響碎葉,南宮封玉以輕功直奔水幕而去。




愈近水源,他的臉愈來愈紅,心跳也愈來愈快,對了,是狩獵!好久沒有狩獵的感覺,這山裏的活物,不是手到擒來,就是不費吹灰之力一劍擊中。有好久了,他不曾再為狩獵一事有所期待。

已經很沒不曾出現過棘手的獵物,他愈發好奇前方的挑戰。

(啊,這是……果然棘手!)

此刻除了潺潺水聲,還有殷殷呼喚聲。目光追隨一團隨波逐流的綠色水草,他看見那人閉著眼,張開雙臂,像期待誰的擁抱。

(為什麼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人很像在我夢裏出現過的仙子……不過他好像在跟天說話──)

「爺爺,你在看我嗎?我好希望永遠跟你在一起……真的好奇怪,我總覺得爺爺一直在我身邊……」

(太不可思議了!仙子也講人話?可惜聽不漬楚。)

南宮封玉正想出聲,張口卻是無語──水中仙子驀地起身,南宮封玉一陣錯愕,想說的話也斷了頭緒。

赤裸裸,全身肌膚漾著水光的仙子正坐在溪邊大石,擰乾打濕的墨綠長髮。

(原來仙子是沒有性別的──)

「二小姐,妳在哪裏?」不遠處,平總管的喊聲愈來愈近。「聽到就回我一聲啊!」

嗯?有人?好熟悉的聲音?乍聞撥草聲,水中仙子一如矯健的游魚迅速沒入水中,一旁窺伺的南宮封玉也消失無蹤。




和來時不同,獵奇的刺激感仍在,只是多了一分疑惑。剛才的一切,恍如夢境,腳步未停,疑惑也縈繞不去。這次探獵,他禁不住懷疑被擄獲的是自己。

眼看吉時將至,隻身回來的南宮照玉獨自守在涼月山莊大門,躊躇不前。「怎麼去這麼久?封玉真不夠意思,明知放我一人回來絕對會被剝三層皮──」

就在南宮照玉準備回頭尋人時,南宮封玉踩著平穩步履來到家門前,一見南宮照玉劈頭就問,「照玉,神仙是不是沒有性別?」

一把抓住南宮封玉,南宮照玉硬是把人拖進大門。「走走走!性別不重要,性命才要緊──」這小子搞不清楚狀況嗎?今天是何等日子?事關涼月山莊顏面,母親大人的脾氣不發則已,一發他倆小命休矣。

「你在說什麼夢話?切──他們又不生孩子,要什麼性別?」進了內院,南宮照玉才安心放手。

「意思是如果不生孩子,人跟神仙也可以在一起?」但南宮封玉問得愈認真,南宮照玉只覺得他是藉故拖延。

「封玉,現在裝瘋來不及了!既然答應娘親迎娶蓮二小姐,你就乖乖認命吧!不然就當做成全我跟朔玉,我們會感激你的大義成親。」

對了,成親,今天是他第三次娶親的日子,都給忘了。唉,雖說母命不敢違,事實上他也沒有半點勉強,只是,老話一句,火怎麼給放的,他確實不知。




     ※       ※       ※




在眾人的引頸期盼下,迎親隊伍終於回到涼月山莊。穿過朱漆大門來到器宇軒昂的正廳前,至此,平總管才讓八名壯漢放下大紅花轎,等待新郎倌將新娘子領進廳內祠堂。所有的賓客也齊聚在此,好奇接下來會有什麼發展。

廳內傳來威儀十足的聲音,「封玉,把人帶過來吧!別讓新娘子久候。」事實上,南宮夫人自己比誰都著急,巴不得趕快辦妥這門親事,把小倆口趕進洞房。

「封玉,等等──」南宮夫人再次叮嚀,「記住,別嚇著人家。」

就在南宮封玉上前時掀轎時,喧嘩聲,竊竊私語聲剎時靜止,每個人都摒息以待這次新娘子的命運,連著兩次,送完紅包接著準備白包,破財事小,人命卻是關天吶。

轎身微傾,卻不見新娘子走出,平總管隨即輕聲提點,「二小姐,吉時已到,請入內拜堂──」

還是沒有動靜。

「難不成新娘子悔婚?」這是南宮夫人最最擔憂之事。

南宮照玉卻是鬆一口氣的表情,「我看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聞言,南宮朔玉也點頭附和。

上前拍拍南宮封玉肩膀,南宮照玉安慰他道,「看來你逃過一劫,呃……她逃過一劫,那就解散吧!」

南宮封玉沒有答腔,也沒離去,望著轎簾,大步一跨,逕自掀轎。

「啊──!」一聲驚嘆,轎簾迅速落下,他的手竟然在發抖。

(不可能!這是……怎麼可能是他?!)

「怎樣?看你尊容失色,難不成對方──」南宮照玉也大感詫異,正想上前一探。他好奇的是這次南宮封玉不但沒有皺眉,連嘴角都微微上揚了,儘管只有半秒鐘。

制止南宮照玉走近花轎,再次,南宮封玉掀開轎簾,近距離端詳不小心睡著的新娘子。

「咳,二小姐!」平總管再次輕喚,這次,祈雪終於睜開惺忪睡眼了。

一張稍嫌蒼白的臉,神色嚴峻但有著溫柔眼神的紅髮男子,還有唇角不明的笑意,就是他來到涼月山莊的第一眼所見。

「嗯?你是……」祈雪差點以為還在做夢。

「南宮封玉,你的丈夫──」伸手欲牽新娘子,想到南宮夫人的再三交待又不免遲疑。一聲輕嘆,南宮封玉只得將大紅綵帶遞給祈雪。

「丈夫?」狀況外的祈雪只是跟著複誦一遍。

「把你的鳯冠戴好,隨我來!」

「哦!」應了聲,祈雪順從南宮封玉的要求,但早在取水之後便遺失繡鞋的他,一出花轎就被曳地長裙連連絆倒,三步併兩步整個人倒向南宮封玉,鳯冠也滾落地上。

「啊──」聽見背後一聲輕呼,南宮封玉轉身便接個正著。祈雪順手抓住封玉雙臂將自己扶正,一臉歉意道聲「對不起……」。

南宮封玉喜出望外看著祈雪搭在自身的雙手。太好了,他沒事!他果然是仙子,跟那些凡夫俗女是不同的。

眾人的視線卻集中在祈雪身上,讚嘆聲此起彼落。新娘子,遠比他們所想的美多了!他們總認為踏進南宮家門的勇敢女性不會有花容月貌這等事,想不到,還是有人家願意慷慨犧牲。

「你,無事?」驚異中帶著更多的是驚喜。

「我很好,不過──」不想被看出窘態,祈雪彆扭地在南宮封玉耳邊道明原委,「我忘了穿鞋,所以……」習慣了山中歲月,祈雪總是不知不覺就打起赤腳。

「不要緊,那我們就這樣拜堂吧!」釋然一笑,南宮封玉將新娘子打橫抱入大廳。

「等一下,你要帶我去哪?」哈,他果然不是凡人,居然連"成親"也不知道?

不可思議,這場婚禮竟然速戰速決、平安落幕了。在眾人的祝賀聲中,祈雪正式嫁進涼月山莊,成為南宮封玉名正言順的妻子。




「各位貴賓真不好意思,由於新娘子一路舟車勞頓,睏頓疲憊,行禮就以簡省為原則,招待不周之處,敬請海涵──」平總管極有技巧地向眾人解釋。

「辛苦你了,平總管。」了結一樁宿願,南宮夫人大力讚揚居中斡旋、勞苦功高的平濤。

「這是屬下份內之事,小的由衷賀喜夫人──」當然他也為平安無事的祈雪感到欣慰。





天色已暗,紅燭一排排燃起,帶著難掩喜悅的滿意神色,南宮夫人悄悄將目光投向南宮封玉所住的廂房。

瞬間,燭火盡滅。

「呵呵,看來就連定力十足的南宮封玉也神魂顛倒了……」

藉由無窮無盡、無遠弗屆的想像力,兒孫成群的畫面己在南宮夫人的腦海裏小手拉小手,圍成可觀的小圈圈。

第四章 新婚燕爾


不必出手,不勞動手,單用眼神就足以囚禁對方。

不是嚴厲,也非冷冽,而是瞬間就能凍結氣氛的肅然殺氣。

冰與火,同是激烈,也是極端。

內室紅燭即將燃盡,兩人持續對峙,不見誰有退讓之色。薰香透骨,滿室冒著熱氣,如同新郎倌的騰騰火氣。打從拜堂結束後,平總管含笑帶淚的把兩人護送至新房,離開前以言簡意賅的「結髮相守」四個字答覆祈雪成親的含義,他的新娘子就被震懾到啞口無言,等到拔腿想溜時才驚覺沒有「後門」這類設施。

「你還不肯出來嗎?」南宮封玉道出兩個時辰前說過的話。這是第二次,不會有第三次,可惜還是有人勇敢地試探他的底線。

櫥櫃裂出一條細縫,一聲輕喝隨即劃破暴風雨前的寧靜。

「你,出來──!」

「不要!我不是女人,也不想當你的妻子!」

同樣,這兩句話也是重複兩個時辰前的聲明。

「好吧,門在哪裏你很清楚。我也不想為難你,但是在你離開前,喝下這杯交杯酒吧,答應這門親事只是履行我對義母的承諾,而今,我已完成任務──」把成親視為任務,也只有他做得出來。

祈雪似乎有些動容--是啦,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唉,不如跟他說清楚吧,這個名喚南宮封玉的男人似乎是個講理的人。

清秀的臉龐,不安的四處張望。慢慢的,櫃子再度開出一條細縫,先是探出一叢綠髮,接著一雙裸足移向地面,輕輕落在地板上。撩起裙襬,踩穩步伐之後,祈雪一步一步朝南宮封玉走了過去。

儘管祈雪小心翼翼的步伐慢得可以,南宮封玉還是以最大耐心等候令他朝思還來不及暮想的仙子,一步步與他拉近距離──從泉下飛瀑、從大紅花轎,還有他差點動手拆解的寢室櫥櫃。

但是,向他而來的步伐有了遲疑。

「別怕──我知道你不是蓮二小姐。」低沈的聲音劃破了凍結的空氣,躊躇的腳步輕盈了起來。

「你知?」

向他走來的祈雪,證明以退為進的策略奏效。但是,還不夠,還得奮力一擊。

「是,我還知道你不是女人,一看……就知了。」當然,先前那樁不明譽的偷窺事件他絕不能招認,以他的個性就算被當場活逮也會矢口否認。

祈雪坐了下來,胡亂灌了兩三口他以為是水的東西,乾咳了幾聲,便嘰哩咕嚕和南宮封玉暢談了起來。

嘴角不時溢出竊笑,差點按捺不住的南宮封玉忽然整襟正色回答他。「其實涼月山莊只有宵禁並沒有門禁,莊裏經營的是玉石買賣,每日來往莊裏的商賈並不在少數,最多僅有查驗身份。」話雖如此,但能登堂入室的也非等閒之輩。

見祈雪敞開心房,頻頻對他報以笑靨,南宮封玉露出了然微笑,原來是桌上的女兒紅讓他的仙子糊塗了──

「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打了聲酒嗝,一聲「祈雪」,人便趴桌不醒了。



搧去燭火,解下簾幔,抱起一杯醉倒的新娘,黑暗中南宮封玉吐出幽幽一語,

「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不是嗎?祈雪──」

其實,先醉的人未必是新娘子,早在祈雪豪氣飲盡醇酒前,他已未飲先醉了。




     ※       ※       ※




噗通──地板一震,這個聲響不算太陌生。他的新娘子,昨天已示範過一次。

兩人穿著相同,身上都只有一件叫做單衣的東西,但神色天差地別。

「你──」看向南宮封玉,再看看自己,「我──的衣服呢?」

「怎麼?你很想念那件大紅喜袍嗎?」

聞言,祈雪猛搖頭。「不……不是……」坐在地上的他仰起臉,訥訥問道,「我可以跟你借套衣服嗎?」

「可以。但是有借自然有還,你得再留宿一夜,如何?」

低下頭,忽又抬起臉對南宮封玉霍然一笑。「我可以幫你做事,任何事!但今夜我不留在這裏,我想回蓮府──」既然已經來過涼月山莊,這裏也跟蓮府素無瓜葛,更無嬸嬸口中所說的門禁莊規,以後隨時可以查探,用不著以少夫人的身份留在此地欺上瞞下。

帶著一抺笑意,執起他的手,南宮封玉神色愉快的拉起祈雪,問道,「呵,做任何事?你確定嗎?祈雪──?」

用力點頭,裹在被褥裏的人道出令他噴飯的回答。「不管是紥營、升火、燒飯、修鞋、餵馬,這些我都會,爺爺總是說,一個人能做的事就不要麻煩第二個人……」

「喔,你真是多才多藝。」他由衷表示驚嘆,但所嘆的是──聽起來都是野炊技能,在這大宅裏可能派不上用場。還有,這些根本不是重點。到底是怎樣的教育過程能把一個人教到成年還不知人心險惡。

嗯,祈雪該不是蓮府的僕役吧?否則何需做這些雜事?不過真的不太像,天底下有這麼不諳人情世故、不懂揣摩上意、甚至不會察言觀色的下人嗎?是蓮府保護過度還是教育失敗把他送進涼月山莊?還是他本性如此?這倒有趣。

不過瞧祈雪說得眉飛色舞,足見這個蓮生爺爺應該是對他很重要的一個人。




接近午時,望著南宮封玉的新婚別院,南宮夫人墊起腳尖一探不尋常的異狀。

適巧,照玉和朔玉兄弟前來向她請安。

「你們過去看看封玉,他的院子怎麼這麼吵?又不是過年大掃除,門開來開去,水桶提來提去的,這是怎麼回事?我都放他三天假了,准他不必早起,不做早課,不用請安,怎麼還──欵,快去快去,然後快點回來稟報。」

真是,該做的事不做,不該做的事挑這時候一次做齊,看來她得好好教育這些孩子什麼叫輕重緩急。




兩人才踏進院子,就看到石柱旁擱著掃帚和畚箕,還有一排溼答答的水滴。循著水線,兩人敲過門便逕自進入南宮封玉的內室。

「請進──」清脆的聲音回答。

一進門,南宮照玉忍不住怪叫連連,一把抓起正在"淋溼"桌椅的雙手。

「天啊!你在幹什麼?」

「擦桌子!」祈雪回道。

「是嗎?怎麼桌子被你一擦跟淹過水一樣?封玉人呢?」南宮照玉四下張望,不見南宮封玉人影,只有滿地的水印子。「地很滑,朔玉,小心點──」

但是來不及了!南宮照玉才說完,朔玉已經跌向祈雪,以極曖昧的姿勢牢牢趴在他身上。

身下殘喘不絕,「你……好重!」當然重,除了南宮朔玉還有學起主人一起臥倒的天狗蠻蠻。

「笨狗!沒事跟著趴過去幹什麼?」南宮照玉叉腰對著蠻蠻的三角尖耳吼道。

一手撫額,確定自己沒發燒,南宮朔玉隨即驚爆一語,「你──你是男的?!」

「什麼?!」一聲哀鳴,南宮照玉抱頭在屋裏亂竄,剛好南宮封玉進來,立刻把人拉到一旁質問。「封玉你說!他、他、他──他是男的?」

「這算是問題嗎?不管是男是女,進了涼玉山莊的大門就是南宮世家的人……照玉,給你三秒鐘,去把朔玉跟蠻蠻拉起來!」

「你是認真的嗎?」懷抱最後一絲希望,南宮照玉盼望眼前向來不苟言笑的男人能開一次玩笑。真的,一次就好,就這一次。

但是,回答他的是一貫的冷漠,就像在說「我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嗎」。

「天、天要亡我啊!娘親大人如果知道這個不願面對的真相,肯定把這筆帳賴到宣告惡耗的我頭上,說我拐了小的,帶壞大的,哎哎哎,我真是、真是命運乖違,前途多舛啊!」

這是要他怎麼回報娘親大人呢?唉,算了,走一步算一步,眼前,就暫時睜眼說瞎話,先混過這關再說吧。




稍晚,南宮夫人把南宮照玉叫了過去。

「照玉,封玉那邊可好?」

「他們很好,我不好……呃,我是說我也很看好……」講得不清不楚,南宮照玉巴望可以含糊帶過。

「嗯,那就好。」眉目忽而一亮,南宮夫人露出一臉抱孫心切的神情問道。「照玉,依你看,第一胎是男是女?」

啊?八字都沒一撇,就問性別?「哈,生得出來就叫神……神明庇佑我們涼月山莊──」乾笑兩聲,南宮照玉趕緊修正他的違心之論。

這是要他如何回答?除了神蹟、奇蹟,他的腦袋再也生不出別的字眼了。




     ※       ※       ※




「祈雪,一共是八千八百八十八兩銀──」

一趟家事下來,祈雪不知摔壞、打碎多少古董名器,這下可好,今晚他別想回家了!

「不要太難過,如果你勤快點,我會給你更高的酬勞。」南宮封玉好心安慰蹲在角落一臉沮喪的妻子,同時他也非常確定祈雪絕對不是僕役出身,他擅長的雜活不是宅裏需要的,這種破壞力十足的手腳早被轟出門了。

至於不需要人伺候這件事,他大致有底,極有可能是

「可是……這筆數字好像很龐大──」他伸手數了又數,表情有些苦惱。

「你就別再做這些粗活了,只要每天乖乖聽我的話,我保證你很快還清。」南宮封玉愉快開出條件,眉梢露出隱忍的笑意。他敢打睹,祈雪若非家徒四壁就是家財萬貫,否則就是那位蓮生爺爺為了保護他的謎樣性別,才會訓練他事必躬親,特別是生活起居、更衣沐浴不勞他人之手。




但是很快,南宮封玉就笑不出來了,他發現那些教不會也學不來的就叫做本性。例如要祈雪穿鞋這回事,人只要進了園子,就別想他再把鞋穿回來。丟鞋事小,踩著污泥踏進房門他倒是很介意。

「祈雪,你的鞋呢?」天曉得除了找鞋,祈雪還會找什麼差事給他?

但是,發現別人的錯誤總是比自己容易,所以鏡子這東西成了必要的存在。

這對新婚夫妻似乎迫切需要一面鏡子。




砰一聲,大門彈開,接著,南宮封玉肩上扛著一個從林子揀回來的人形大包袱,名喚祈雪,俗稱愛妻的動物,大喇喇穿過所有奴婢雜役家丁護院一干人等的關切視線。

「放我下來!」

「不行!你這雙腳還想再沾泥嗎?」

「我會洗乾淨。」

「乾不乾淨得由我確認。」

「我可以睡地上,不然......樹上也成。」祈雪不由得拔高音量。

「樹上?你猴子呀?不准!」

「其實我沒那麼愛當猴子,我比較喜歡鳥……」

「不管你要當猴當鳥,都得給我把腳洗乾淨。」

「我……」

「安靜!討論結束!」

無暇顧及四方傳來的竊笑聲,南宮封玉一點也不在意,重點是,把人放了,就捉不回來了,他可不想累壞雙腿。難道說,以前祈雪是整天在躲債嗎?




翌日一早,涼月山莊上上下下,所有看到祈雪的人,女的失聲尖叫,男的張口結舌,下巴差點合不攏。

祈雪腳上被扣了鐵環,安了鐵鍊,現在,他很安靜的,抱著偌大的一顆鐵球走向大樹,乘涼。球很重,本人好像不怎麼介意。

冬季已過,早春來訪。涼月山莊處處可見生氣蓬勃的枝椏,和不斷冒出頭的嬌嫩新芽。在樹下瞻仰穹蒼,很愜意的數著白雲,很愜意的迎著微風,然後很愜意的一口一口啜飲清氛,這是他最愛的蓮花茶,只要南宮封玉不將他喚回,他可以與花草樹木共處到日落黃昏。

「封玉──你這是幹什麼?你當他犯人嗎?」南宮照玉質問道。

「一開始我也是以禮相待,好言相勸,但是他──」

南宮照玉微微側身,僅以眼角餘光向南宮朔玉示意。

匡噹一聲,南宮朔玉接過神耀,當場拆了鐵球,向遠方拋去。

「小蠻──」

於是,天狗獸多了一個玩具,成了南宮封玉馴妻計劃的最大贏家。
第五章 離家出走


瞟了一眼失了準頭的神耀,南宮封玉眼底蓄滿不解。

「你分神了!」

聽是聽到了,但答非所問,南宮照玉低聲回道,「咳,今天多了一人──噢,還是個女的!咯咯咯──」

曖昧的笑聲格外刺耳。

「女人又如何?」這世上除了男人不就女人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嗯,不對,他的愛妻好像兩者皆不是。

「耶──難道你不擔心嗎?或許在你之前他已有心儀的……」準確刺中要害,挑釁似的勾起某人妒火。

「南、宮、照、玉,你今天特別多話!」凝光一閃,收劍同時,英招劃下南宮照玉頸邊一撮髮絲,紅絮頓時飄然傾灑。

「唷,我沒跟你討封口費,你反倒先跟我耍起脾氣,不順耳就別聽,當我沒說!」

懶得理會醋勁大發的南宮封玉,好奇的雙眼一個勁兒的鎖住走向園子的祈雪,他並不覺得這是調戲人家老婆,就算他想,也不會挑上瘟神的老婆。

所以,這叫善意的指導。

南宮照玉勾勾手指,喚住蹣珊的身影,「祈雪,過來一下──」

沒了鐵球,祈雪仍舉步維艱,帶著鏗鏗咚咚的鍊條,向著練劍告一段落的兩人走來。

南宮照玉笑臉相迎,暗裏彈指一送,幾個連發的石子對準祈雪上臂直射而去。祈雪身形連閃,每一發都只有觸地的份兒,連衣角都沾不上邊。

「哎呀,尊夫人身手不錯嘛,膝蓋,手肘,腳踝,前胸,後背,全閃過了,如果少了鐵鍊……」南宮照玉看得兩眼發亮,唇角勾出讚賞的線條。

但是此舉顯然引來火山爆發前的警告。「南宮照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祈雪只有腳下功夫在你我之上,攻防都是零分,不准再對他出手,他不是你練功的對象。」顯然說這話的南宮封玉已試探過了,不然祈雪腳上也不會安上鐵鍊這種鎮妻法寶。

「好吧,你說了算。」才剛點頭,甩了甩一頭紅髮,感覺脖子卡到什麼,南宮照玉才發現頭點得太快了。

這傢伙,根本是只准自己欺負人家嘛!

「是是是,那麼,不出手──」足下輕點,一記石子擊向祈雪前方的鳥巢,「出腳就可以囉?」

樹枝一顫,鳥巢連著雛鳥一起彈向空中,見頭頂異物飛過,祈雪不慌不忙蹬上樹幹,攔下鳥巢,但是,南宮照玉的試招還未結束。

石子再次飛來,怕震動鳥巢,祈雪無法像先前那樣隨心所欲挪移動身子,幾次移步竟讓鐵鍊纏在一塊兒。

就在祈雪失去重心,倒向前方之際,南宮封玉以極快速度任傾倒的身子託付重量。

「啊──對不起……」這是第二次被南宮封玉扶住,祈雪沒來由的感到尷尬。儘管名義上已是夫妻,也愈來愈熟悉,但面對所謂的夫君,他總是沒來由的手足無措。

「沒關係,你坐著就好,我幫你──」將鳥巢放回原處,南宮封玉朝南宮照玉走去。




他沒有生氣,真的沒有,只是火山口噴了幾滴岩漿而已。南宮照玉深知此時該收手了,否則火山要真爆發起來,他也無法控制災情。

「先別動怒──你看,那個女的很關心他喔!」草叢裏,隱約可見一個男子正摀住一名年輕女子的嘴,不讓她發出聲音。

「所以呢?你轉移話題到底是想說什麼?」南宮封玉一副要他交待遺言的口氣。

「所以啊,你說我想怎樣?」身子一躍,幾個凌空踩步,南宮照玉已來到兩個不速之客身後。同時,疾奔而來的英招也搭在兩人肩上。

「兩位朋友,看夠了沒有?在這邊鬼鬼祟祟偷看新婚夫妻卿卿我我,好玩嗎?有趣嗎?」他倒是隻字不提自己戲弄祈雪一事。

「啊──小三哥,怎麼辦……」突然近距離來了個彪形大漢,姿態昂揚亮出蛇紋長劍,叫她一個弱女子怎麼能不連連驚呼,下一個動作自然是偎向身旁的年輕男子,躲到他身後。

「不用怕,我不會讓他們欺負妳──」這男子還有點骨氣。

打了個呵欠,南宮照玉不耐煩的抺去額汗,他真心為這兩位天兵感到汗顏。「喂喂,兩位已經來本莊觀光一個月了,沒有跟你們收取門票,只是問個話已經很客氣了,說──找祈雪做什麼?」

聽到『祈雪』,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怯怯生站了出來。

「啊?你怎麼知道我們是來看雪少爺?雪少爺他──」沒講兩句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南宮照玉也很想哭,這是要他怎麼問話呀?有些女人身上就像長了水龍頭,說開就開,說關倒也不用三秒鐘。

「嗯嗯──原來祈雪是你們蓮府的大少爺啊,這……實在看不出來!」摸了摸下巴,南宮照玉還是很難將率真到有點傻氣,縫衣補鞋都不勞他人動手的祈雪跟什麼大少爺聯想在一塊。「好啦,我知道你們都有看見,祈雪在這裏過得很好,但是也用不著感動成這樣──」

「小的名喚采蘋,是三小姐派我來探望雪少爺的,小三哥是……夫人派來……派來……」呼吸似乎不太順暢的小姑娘,怯怯看了南宮封玉一眼又低下頭,「來看雪少爺是否安然無恙……」

「安然無恙?是嗎?」南宮封玉當然一個字也不信,知道祈雪來此目的後,他已明白祈雪出嫁的原由,不由分說怒劍相向,劍尖直指年輕男子。

小姑娘心一慌,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手下留情啊!小三哥只是奉夫人之命刺殺雪少爺,但是他並不想這麼做,只要雪少爺不回蓮府,夫人就不會追究了!」

擔心兩位天兵被南宮封玉嚇暈,南宮照玉只好暫提神耀格擋英招的火氣。「封玉,看來你的樣子比我還兇神惡煞,咱們還沒開始問話,她就全招了!真可惜,一點逼供的樂趣都沒有。」

收劍入鞘。也罷,真正讓他怒不可遏的人並不在此,南宮封玉緩下口氣。「妳先起來,回去稟告你們夫人,祈雪已經是涼月山莊的人了,他不會回去,你們也不必再做多餘的查探。」

「你是……」嚥了嚥口水,她大膽向對方證實,「你是雪少爺的夫君,南宮封玉?」兩人同是男人,她著實不知怎麼稱呼。

「唷,聰明的小姑娘,妳這話說到某人的心坎啦!沒錯,你們蓮府的雪少爺就是這位南宮封玉明媒正娶的妻子,反正沒人敢嫁他了,男的他也樂意湊合啦!」

湊合什麼?南宮封玉實在很想拿英招敲敲某人的腦袋,看能不能把他敲得清醒一些。

「雪少爺沒事就好,我們看他在這裏好像也很快樂,除了鐵鍊……」蓮府婢女若有所思說道。

「嗯,咳咳!」這是南宮照玉善意的警告,夫妻之間的事,外人最好別插嘴,何況那是南宮封玉的樂趣。

收到暗示,蓮府婢女馬上見風轉舵,「不過雪少爺確實很會跑,以前為了找他,我們的腿都快跑斷了,除非他自己肯回來,否則真沒人找得著他,雨天就更難找了,雪少爺一到下雨天好像特別難過,不給人看見他……不過,雪少爺最愛梅樹了,如果你們在園子裏多種些樹啊花呀草的,就用不上鐵鍊這些東西了,他很會照料園子。」

得到不少情報,南宮封玉淡漠的眼神多了些溫暖的明光。「原來如此。天色不早,你們快回去,照實向你們夫人稟告,相信她不會為難你們。以後要來,不用偷偷摸摸,我們沒有禁錮祈雪的行動。」

「謝謝封玉姑爺。」

兩人一離開,為免笑得東倒西歪,南宮照玉拄著神耀,開懷大笑。

「她叫你姑爺耶,哇哈哈──」

「你有意見?」

「沒有沒有!只是堂堂蓮府大少爺被你押在這裏做夫人,怎麼想都好笑,哈哈哈──」

「我也很佩服你南宮照玉──月姨如果細想,三個兒子都生不出孫子給她,不知她要如何自處?」

冷哼一聲,什麼自處,是要他自行了斷吧?

身後,說到人到,南宮朔玉其實大老遠就聽到南宮照玉狂放不羈的笑聲,他知道一定又和南宮封玉有關,這兩人搭在一塊不是打架就是鬥嘴。

「你們倆不練劍在笑什麼?娘找你們。」

「任務上門。封玉,看來你的蜜月期要提早結束……呃,尊夫人真不簡單……」望了一眼亭子的方向,那個安穩倚著樹身的人影。

「你們先過去,我帶他回房。」

天色陰沈了下來,他得趕緊帶祈雪回房。看了祈雪一眼,捧起熟睡的臉蛋,南宮封玉發現他的愛妻練就一身說睡就睡,走到哪睡到哪的無障礙睡功。

一路走回寢居,祈雪都沒醒來。就在他撤去溫熱,以被子代替身軀所賜予的溫暖時,祈雪睜開了眼。

「嗯……我睡著了?啊!小鳥──!」想起什麼的,祈雪坐起身子,發現他已不在院子。

「都飛走了!外頭下雨,他們不會待在院子裏。」南宮封玉看著發楞的祈雪,聽著每日數則的傻話。

「下雨?已經下雨了?」

忙不更迭爬過人形障礙物,祈雪推開兩扇門板,凝視斜斜雨絲。

「怎麼?你也跟雨說話嗎?」南宮封玉忙著為他的愛妻披衣,外頭雨景並沒有入他的眼。

「變了,雨的味道變了──」以往天色陰霾就湧上心頭的濃濃離愁,已經不見了,怎會這樣?

「好了,不管雨變不變,都得去跟義母請安。」傷腦筋,他的愛妻實在花太多時間跟大自然打交道了。

「祈雪,以後雨天先報備才能外出,這是第一條房規。」根據石榴丫頭提供的情報,他對雨天有了特別心得,提防的心得。

「房規?這裏為什麼這麼多規矩?莊規、家規、床規……現在又加上房規?」

「不用問為什麼,訂規矩只是為了方便管理。對了,明天我和照玉、朔玉要進城一趟,想不想去?」

進城?好像對祈雪沒啥吸引力,沒給什麼反應。好吧,辦法是人想出來的,話是人編出來的。「你不是很想打探明鏡霜天這個地方嗎?那裏商旅往來頻繁,可能會有人知道,去嗎?」

用力點頭。果然,想達成目的還是要對症下藥。




     ※       ※       ※




離家出走,大家都這麼說。謠言就像黑浪,一波接一波襲來。

「你們知道嗎?少夫人打從昨日和三位少爺外出,就沒回來了!」

「這事昨兒夜裏已經傳遍了山莊上上下下啦!我看她一定是受不了折騰才跑走的,封玉少爺對她太嚴厲了!」

「就是嘛,好歹人家也是名門閨秀,好端端一個美人,哪裏消受得起鐵球、鐵鍊、鐵鎖這些東西!」

他寧可他的愛妻祈雪,是存心整他,故意考驗他,可是,他真的失蹤了!就在他眼前活生生消失。當時手心還熱著,怎麼一轉身就脫了手?他沒想到這一生有機會印證「今日同堂,出門異鄉」的處境。




南宮夫人背手而立,氣到不想正視這三個保護不了她愛媳的義子和兒子。

「你們三人,坦白從寬,現在,哪個肯說實話?我會考慮從輕量刑。」

「娘,祈雪真的失蹤了。」南宮朔玉站了出來,直陳事實,但他也不解這事如何發生。

「祈雪是三歲孩童嗎?好端端一個人怎會走丟?」話聲方落,腳步也應聲而起,朝大門而去。「封玉,上哪兒去?」南宮夫人喚住心焦的南宮封玉。

「找人回來。」應聲之後還是朝大門走去。

攔不住的就由他去吧。但是,她也無法只是等待和袖手旁觀。「照玉、朔玉,跟上封玉。祈雪不可能自己不見,能在你們三人的眼皮底下把人擄走,肯定不是簡單人物,你們去幫著封玉。」




來到北域皇城,南宮封玉站在昨日的大街,市集裏依舊人潮洶湧,馬蹄聲呼嘯來去,但是他已回不到昨天,那個讓他失去愛妻蹤影的昨天。

祈雪的身影,出現在大街上每個角落。重疊的幻影,亦步亦趨跟著他,隨著他跨出每一小步,他幾乎伸手擁住。

自從在泉邊遇見祈雪之後,不管祈雪在哪,他總是能感應到祈雪的存在。之後,他還發現一件更奇怪的事,只有祈雪睡著時,他是完全感應不到的。

而他心急如焚的正是這個原因──打從祈雪失蹤那一刻起,他便感應不到祈雪了。他沒辦法不往壞處想,祈雪不是被帶離此城,就是有個三長兩短了。

不管他人在何方,現在,哪怕要他去幽冥尋人,他也沒有一絲猶豫。
第六章 怒火狂焰


好大的雨!滴滴答答,敲著屋瓦,打溼窗緣,他從沒在屋內聽過這麼清晰的雨聲。祈雪縮著身子,摩娑一雙凍足,冰涼感還是不停由腳底竄升。他攏好被子,聽著雨聲,不管腦海閃過什麼畫面,他習慣性不給停留,不管任何一個。

打從蓮生爺爺過世以後,雨水總是牽引出悲傷的回憶,儘管腦海裏閃過的全是模糊的片段,也很快被蓮生爺爺相依相伴的生活點滴取代。只是今昔相比下,逃不開的悵惘與失落感令他難以承受,這世上最疼愛他、最了解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來到涼月山莊之後,似乎這種痛覺減輕了些,到底是為什麼?他無法確知。倒是一想起那人,那個自稱是他夫君的南宮封玉,還有那一大筆負債,他頭痛了起來。

──如果清醒會帶來這麼多煩惱,那麼,就繼續睡好了。

南宮封玉……被子裏少了他的溫暖,想睡也睡不好,況且有人搖著他的肩,不讓他睡下去。

他慢慢睜開眼。是南宮封玉?不,不是,這手勁好輕,掌心也不夠溫暖。可是除了南宮封玉,誰會在他身邊守候、等候他醒來?

「睡了一天一夜,你終於醒了!」

祈雪從床上坐起,點點頭,但是又快速縮回被子,露出兩隻好奇的眼睛,戰戰兢兢盯著眼前的紅衣女子。

冷風颼颼,刮過臉頰,紅衣女子朝四周張望。「哎,原來是忘了關窗,難怪你會縮成這樣……」閤上大開的窗子,女子再次走向蜷縮床角的祈雪。

「別那樣看我,放心,我不會吃了你。我叫紅菱,清水和早膳都給你端來了,至於衣服……要我幫你更衣嗎?這裏沒有別人,不用怕──」紅衣女子故意逗弄祈雪,藉此緩和初見的尷尬。

祈雪探出頭,聽到「更衣」兩字繼而猛搖、狂搖頭,在蓮府、涼月山莊的日子,他都不需要人伺候,此刻更不要──這是爺爺千叮萬囑的唯一交待。

「那好,我先出去,等你換好我再進來。」

「請等一下──這裏是什麼地方?」祈雪終於出聲,紅衣女子及時停下腳步。

眸裏藏起歉意,紅衣女子仍不敢正視祈雪。她繼續往外走去,推門之前,回頭對他說道。「睡了一天一夜你還沒醒嗎?這裏是恭壽侯府,北域皇城三國舅公孫睿靖的家,這樣清楚了嗎?」

他點點頭,是很清楚,不過公孫睿靖是誰呀?還有他為什麼會在這裏?南宮封玉呢?隨著消失的紅色身影,祈雪一連串的疑問只好擱置一旁。

掩門,柳眉微蹙,紅衣女子心一橫,牽上鍊條,將門上鎖。

「都怪常舒保山那兩名手下糊塗,現在也只好暫時委屈人家了。妳們在這兒好好看守,有什麼閃失,連我都會一併受罰,明白了嗎?」門旁兩名女扮男裝的護衛連連應是。之後,紅衣女子快步朝議事廳走去,那裏,有人正等待她回報消息。





削尖的下顎,原來就沒幾兩肉,現在被摸得快見骨了。他在大廳踱來踱去,一坐下來就忍不住搓起下巴,男人他瞭若指掌,女人他可完全外行,這就是他──專為國舅爺打造頂尖鬥士的訓練師,已過中年的男子舒保山,至今尚未成家的主因。

前晚他就聽到整排吏舍傳來騷動,接著吏舍旁的鬥士宿舍,笑聲、歡呼聲直掀屋頂,連他所住的別院也感到些微震蕩。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呢?不過就是北域皇朝的太子榮登皇帝寶座,打著愛民勤政的旗幟所頒布的一道赦令──解散瀚海沙城的修羅場,所有拳奴、鬥士遷回本籍。如此而已,就如此而已,這些人吃飽沒事在鬼叫什麼?

好吧,他知道一定是因為女人,全世界他最不想了解的生物。說到人到,眼前不就來了一個。

紅衣女子入內,望向角落一眼,那兩個只管達成命令不問手段的黑影武士,低頭站在一旁等候發落。她在舒保山耳邊說了幾句話,只見舒保山又摸起下巴,嗯喔啊的清清喉嚨,發出連自己也吃驚萬分的高亢嗓音。

「什麼?」

咦──?老爺是興奮過度還是驚嚇過度?兩名黑衣裝扮的黑影武士互望一眼,聽到訓話又迅速低頭站好。

舒保山走向兩名武士,雖然他已極力控制不讓臉孔扭曲,卻無法控制嘴角抽蓄。

「你你你你們──兩個強盜擄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對不對?」但能怪誰呢?上樑失策,下樑失職,差遣這兩名掛著東瀛海盜前科的家丁出外辦事不就是他本人嗎?

「嗨!主人,小的不敢,小的只是遵照指示,挑選年輕貌美、氣質出眾的姑娘,只是小的不太懂什麼叫氣質出眾,所以……」

聞言,紅衣女子從懷抽掏出一只玉瓶。「諒你們兩個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光天化日下搶奪民女,是紫蘿,她還用了這個,對吧?」

「呃……小的不能說……」

「不用說,用聞的就知道了。還有,這丫頭從昨天就不見人影,每次闖了禍,人就給我消失……」唉,算了,還是別浪費唇舌,等見到人再來算帳。

紅衣女子早在前晚就已略知一二,但她還是默許了,原因出在這兩人抬著小轎經過後院練習場時,那張還在昏睡的清秀容顏就已引起一陣騷動,那張臉實在太像太像已故的太子妃了!這肯定是紫蘿玩的易容花樣,所幸這個小把戲的藥效只有一晚,不然她是要如何帶人面聖呢?

使用換魂香她並不意外,皇城裏外的姑娘不是大家閨秀也是小家碧玉,哪個正正常常、清清白白的姑娘肯下嫁這些來歷不明、出身可疑,以逞勇鬥狠為樂的男人呢?不用這種手段還真難辦妥這件差事。

「舒保山,礙於時間緊迫,今日皇上也會御駕親臨,視察這場解散大典,現時我們沒得選擇了!」

「但是,那位姑娘……她肯嗎?」

「呃,正確來說他是不是姑娘家,我也不確定……」見舒保山瞪大眼,下巴快掉下來,她適時補上一句,「不用擔心,那不是重點。總之,我自有辦法。」這句保證算是接回舒保山的下巴。

強擄民女這事一旦曝光,別說大大折損國舅爺舉辦這場比武招親大賽的美意,舒保山若是獲罪,連帶她這個國舅爺身邊的紅人也會有事。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件事其實攸關皇上信譽,她得想辦法讓祈雪答應演這場戲。對,只是一場戲,而且她已說服南條辟央出場,那傢伙一向不近女色,日常起居過得比出家人還出家人,什麼國色天香,傾城傾國,他都不看在眼裏。

得到紅衣女子親口允諾,舒保山總算不再折磨他的下巴。反正要是出了事,紅衣女子背後的兩大靠山也會出面解決,一個是國舅爺,另一個則是皇帝青梅竹馬的玩伴褚遂芳。在紅衣女子成為公孫睿靖的貼身侍官之前,一直是服侍褚遂芳的寵婢。

「好吧,我先走一步,修羅場那邊尚有要事處理,這裏就全交給妳。」舒保山像逃難一樣逃離現場,直覺告訴他這場渾水不能淌,打理好現場就趁早開溜,舉凡和女人有關的事都跟他八字不合,為這樁共襄義舉的苦差事丟官埃罰就不值了。




     ※       ※       ※




在兩名護衛的帶領下,祈雪走進院子,雨霽後的天空特別乾淨,那是很輕的藍,輕得令人飄飄欲仙。還有映入眼前的新綠,讓他的心情為之一振。不知為什麼,這次的雨讓他感覺有些孤單。還好,雨停了,不再化為絲絲沁寒,讓他不斷憶起某人賜予的溫暖。

不同於他的豁然開朗,紅衣女子還是獨自坐在亭子低泣。這輩子和他說過最多話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嬸嬸,一個是這女子,兩人都是操控淚水的佼佼者。

「好吧,別哭了,我答應妳,但是妳得遵守承諾送我回家。」他對北域毫無概念,不管是皇城、國舅府、涼月山莊,甚至自家蓮府的地理位置,他一概無法在腦中組合起來。想回涼月山莊,只有仰賴紅衣女子相助。

「反正只要把繡球丟出去就好了,是不是這樣?」但是相較認不得路這回事,認不得繡球這東西好像事態比較嚴重。

「是是是,就是這樣!祈雪,你真好!你真是大好人──」不,簡直是活菩薩!雙手合握祈雪的手,紅衣女子感激涕澪說道。

其實祈雪對這樣的稱讚這並不陌生,只有不解,蓮府裏的大小僕婢好像也常這樣形容自己。但他真的什麼也沒做,什麼恩惠也沒給人家,他只是牢記蓮生爺爺的叮囑──凡事靠自己而已。久了,他也覺得這樣挺順心順手,成為他天性的一部分。




一早,南宮朔玉將蠻蠻帶到馬槽喝水,餵過牠之後,手指忙著梳理柔軟綿密的狗毛,口裏也沒閒著,說著只有他倆聽得懂的暗號密語──大意是為免驚嚇少見多怪的過路商旅,他得暫時把蠻蠻留在客棧。

南宮照玉坐在附近樹下假寐,難得南宮朔玉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他當然得好好旁聽。所幸這對尖耳幫了大忙,換成一般人的聽力,加上不解南宮朔玉發明的專有名詞,大概只能聽到嘰哩咕嚕這四個字組成的不明雜音。

「客倌,您回來啦!」正在抺桌擦椅的夥計正好撞見從外頭打探消息回來的南宮封玉。

「對了,今天城裏為什麼這麼安靜?」他出去晃了一圈,整座城活像浩劫過後,四處不見人影、不聞人聲。

「客倌有所不知,今天是瀚海沙城修羅場解散的日子,不只皇帝會親臨會場,最有看頭的是本朝絕無僅有、空前絕後的招親比武競賽。您瞧,就連咱們掌櫃都撇下差事去看熱鬧了,如果不是要伺候三位大爺,我也好想去啊!」抓了抓後腦勺,年輕夥計笑了笑,他對武學一竅不通,對精彩的格鬥武技也沒興趣,他和大多數城民一樣,想親眼目睹的只有俊秀挺拔的少年皇帝和傾城容顏。

碰巧南宮照玉偕同南宮朔玉這時走進店裏,兩人各自尋索對味的話題,一前一後追問。

「什麼招親?」南宮照玉問道。

「什麼比武?」南宮朔玉只對比武有興趣,至於美女就不用了。

「奇怪,這位客倌好像全無興趣,怎會這樣呢?」夥計望著木然坐在桌前的南宮封玉,當然不明白他全部心思只有找回祈雪這件事。

「不用管他啦,他眼裏只有他的愛妻,其它事你當他死人就對了。」

聽到愛妻兩字,他放下剛到嘴邊的熱茶,提劍而起,二話不說,轉身朝大街走去。見狀,南宮照玉和南宮朔玉也準備離開。

「三位大爺等等,既然你們都要外出,那我也要去瀚海沙城了,傍晚我會準時回來恭候各位──」

「幫我多看美女幾眼呀!」南宮照玉揮揮手,示意夥計儘管放心觀賽。只是沒想到,不用等到傍晚大家又碰頭了。




     ※       ※       ※




車聲人聲馬蹄聲、不絕於耳的喧嘩聲,整座瀚海沙城彷彿就要沸騰起來。天氣並非豔陽高照,太陽仍幸災樂禍躲在烏雲背後,似乎預知將有一場連它也嘆為觀止的烈焰浩劫。

國舅爺公孫睿靖自告奮勇當起會場主持人,一來表示他對現任皇帝的忠貞二不,連酷愛格鬥的他也絕對遵從皇命,履行無誤。二來,他發覺繡球招親這事實在太有趣了,從這些鬥士臉上,他見識到比武招親的威力可能不下於之前的博命鬥技,說不定還更精彩、更激烈哩。

這麼好玩的事,他自然萬死不辭、當仁不讓。

尤其當公孫睿靖發現他旗下最得意的鬥士,他心目中的武學泰斗──修羅場御用武師南條辟央也在其中時,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比賽尚未開始,這位國舅爺已經私心作祟,默默為他的面子搖旗吶喊──太好、太好了!紅菱跟他拍胸脯保證必能說服南條辟央加入招親陣營,果然是真的,為了我的面子,啊不,皇上的面子,南條辟央你要贏、要贏啊!

站在城牆邊上,放眼望去,城民早已圍滿整個會場。相較雀躍不已的城民,競技場上的鬥士則安靜多了,有人盤腿而坐,有人閉目養神,也有人靠在隔離圍場的圓柱之上。這些高高立起的柱子是為了避免混亂和傷亡,沒人擔心這些身強力壯的武鬥家,怕的是繡球在競技搶奪的過程中飛入圍觀的民眾之中。

最後,當標誌皇家的鑾座擺駕明台,這便是最後進場也是所有城民最引頸期盼的一個人──北辰朱殷,北辰皇朝現任、也是歷來最年輕的君王。

「皇上來了!」一陣嘩然,歡聲四起,接著是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因為相同的句子重複太多次了,以致聲量倍增,方圓一里都聽得見。

「皇上好帥、好年輕喔!」

傳進耳裏,北辰朱殷自己都覺得好笑。看看侍立左右的兩名貼身護衛言濯麟和斂寒波,再看看坐在身側的褚遂芳,他決定出題給這位相伴多年的舊識。私底下,北辰朱殷和褚遂芳的對話就像哥兒們,亦臣亦友,無話不談。

「褚遂芳,妳說說看,一個保護不了自己妻子的男人,就算貴為皇上也是窩囊廢吧?」或許是招親一事讓年輕皇帝憶起不久人世的太子妃凌雲裳,他的語氣帶著令人同情的自嘲和自責。

看出他的心事,褚遂芳只想以朋友的立場安慰好友,而不是北辰皇朝的君王。

「並非全然如此。朱殷,情勢比人強的時候,貴為一國之君也奈何不了天,不是嗎?」是的,正因逆天,他的愛妃無法與他相守,他最敬愛的太傅也離他而去,唉──

但是,皇帝的嘆息很快就淹沒在更多、更驚人的讚嘆聲之中。

紅衣女子牽引的女子也來到城垛之上,祈雪在她慧心巧手的妝扮下,俊雅的容顏多了幾分柔美,穿過雜沓人潮,來到皇上駕前更無一絲畏懼。

「賜坐!我要好好看看她。」北辰朱殷下令,一旁的護衛言濯麟不敢遲疑,領命走向紅衣女子和祈雪兩人。他連開口都不必,褚遂芳只以眼神示意,紅衣女子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將人交給言濯麟。

「你叫什麼名字?」北辰朱殷目不轉睛看著陌生的容顏,狹長的明眸深鎖不為人知的憂鬱。

「祈雪。」今天已經被問無數次了,比剛到涼月山莊還要多,一天之內被這麼多人認識,祈雪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臉紅了嗎?呵,不用當我是皇帝,就當我是你的朋友,來祝賀你的一個朋友。」口氣輕鬆愉快,顯然少年天子試著讓自己融入歡樂的氣氛。

「祝賀我?」

祈雪如墜五里霧的表情就像在徵求他的意見,身為皇帝能為臣民解惑也是難得一樂。只不過有那麼一絲妒意從中作祟,北辰朱殷禁不住反問祈雪。「不是你,難道是我嗎?我還能得到世間的幸福嗎?」

他實在不解這位看起來樣樣都好的皇帝在煩惱什麼。「為什麼你不能?」

對於不幸年少喪偶的皇帝而言,這話聽起來就像在邀請他!北辰朱殷沒有失聲笑出,卻道出了最認真的玩笑。「那好,待會兒你就把繡球拋給朕,一言為定。」

就在祈雪以沈默表示不解的同時,褚遂芳執扇而起,以一聲輕咳為他解圍。「咳咳──朱殷,雖然沒人聽見,身為皇上的你還是請自重……」她很克制不讓扇柄往皇上肩頭敲下去。

與北辰朱殷一同長大的褚遂芳,對辨識皇帝不變表情下的複雜心思極有經驗,尤其是那種興致一來的微笑,看似隨性卻經常導致極危險的結果。

好吧,她得幫著年輕皇帝昇華他的嫉妒。暗裏擺擺手,言濯麟以最快速度知會場主持人公孫睿靖,一聲「競賽開始」之後,在褚遂芳的命令下,紅衣女子便急忙領著祈雪回到城垛之上。

「哈,動作很快嘛!」對這些小動作,北辰朱殷不必一一細察也心裏有數。倒也無妨,反正他是皇帝,只要中途結束這場競賽,他一樣可以操控結果。

但真正的變數,在場眾人,包括皇帝、褚遂芳、公孫睿靖等人都始料未及。

就在祈雪拋出一朵又大又紅的繡球時,公孫睿靖喊出「比武招親開始」,他迫不及待轉頭,笑嘻嘻對褚遂芳說道,「丟得好高好遠啊,她一定能挑到個好夫君!」

什麼夫君?他的夫君不就南宮封玉嗎?不要開玩笑了,一個夫君就夠折騰他了,絕不要第二個──

「啊──?那是什麼?」風馳電掣的身影引起全場騷動,不只是褚遂芳,連端坐龍椅的北辰朱殷也快步走向城垛看個究竟。

鬥士們紛紛奔向繡球,果然如公孫睿靖所期望,南條辟央第一個接近繡球,就在他伸手觸球之際,一個身影如閃電般劃過圍場,輕點柱頭,隨之單足掛在圓柱之上,以倒立之姿快一步攔下擦過腰際的繡球。

抬頭望進冰泉般的冷眸,南條辟央心頭一震,他知道他遇上對手了,除了目不轉睛盯著落羽般的輕盈身形,這個搶走他獵物的手法,讓他再次聽見久違的耳語──「你又慢了一步!」

身輕如袂的祈雪此刻就在鳳紋雲柱上飄然坐下,抱著他捷足先登搶來的大繡球。

短暫斂目收神,南條辟央也不甘示弱,低喝一聲,倒斜身子,以絕佳的平衡感馭氣而行,快速登上另一個龍紋雲柱。「那麼,我會連人帶球一起搶回來!」

全力以赴──是他決心向眼前的敵手獻上的最高敬意。修羅場中央鼎立的兩根雲柱已被祈雪和南條辟央佔據,其他挑戰者只能盤踞在較低的柱頭,等待時機。

「哎唷哎唷,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有看沒有懂?」嚇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四處亂竄的公孫睿靖,一頭栽進褚遂芳的胸前,雖然被紅衣這個丫頭擋個正著,但這個位置對他而言是永遠不會迷失的方向。

「別慌,沒事的!」但褚遂芳的悠閒已經消失,勉強擠出的笑容讓公孫睿靖感到不安,這場混亂似乎一觸即發、無法輕易收拾了。

大不了就跟皇上請罪嘛!她做下心理準備,也包括最壞打算。奇怪,怎麼他看起來滿高興的?不對,難不成皇上打算──猛搖折扇,她忙著搧去冷汗。褚遂芳幾乎可以確定,確定只要北辰朱殷及時喊停,就是要定祈雪的意思。

這下子就太完美了!她的罪名將會完美得懈可擊!無論如何,她是絕無可能讓紅衣擔罪埃罰。下人做錯主子擔,這年頭當主子真不容易,得隨時預備好為下屬擔過領罰的氣魄。




距離瀚海沙城還有一大段距離的郊道上,因為趕路而吐著大氣的夥計正大口猛灌皮囊的水。他用袖口抺去豆大的額汗,一開眼就被一陣強風吹得站不住腳,就在他倒向地面之際,那陣強風及時停住,將他扶正。

原來不是風,是南宮封玉三人。

「啊,是三位客倌!你們改變主意來看熱鬧了嗎?」

只見南宮封玉指著右前方問道,「那個方向,是哪裏?」

「就瀚海沙城呀!你們不是……」

話未說完,強風再次過境,三人就這麼在他眼前消失。好險他沒站在風頭處,否則這陣無名風會將他吹到哪去也不知。




來到瀚海沙城,裏頭真是熱鬧非凡,就連站在城外也可聽到如雷喊聲。

「封玉,你確定是這裏?」南宮照玉並非懷疑這對夫妻的超自然感應,只是,這裏頭應該是在比武招親吧,祈雪會來這裏湊熱鬧?

「是……祈雪就在城內。」

他無法解釋,但他知道就是這種感覺,就和成親那天一樣,這股闖入心扉的震撼力,帶領他穿過重重林蔭,讓他在泉水邊發現仙子般的祈雪。

「不管怎樣,要在寸步難移的人群找到祈雪並不容易,我們到箭樓上面觀察情況再說──」南宮照玉這建議在三人同時到達樓台時,他就後悔說出口了。

根本沒必要找人,祈雪,涼月山莊以大紅花轎扛進門,為南宮封玉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就站在圍場中央嗎?樓台那麼高、高到他想矇住封玉的雙眼都來不及了。

完了!這下火災又要肆虐!由封玉皺眉、擰眉的表情,南宮照玉估計這場子很快就有七分熟,不,九分熟,好吧,最壞的情況就是──全熟。




南宮封玉並沒立刻出手,他只是冷眼旁觀,冷冷看著祈雪飛身縱橫全場。

慢慢地,冷冷抽出英招劍。

冰刃射出數道寒芒,執劍之手朝空中劃出半弧,圓心之中的劍尖忽地昊光衝天,霎時紅光染紅劍身,直指圍場,數道火舌傾焰而出,撲向所有圓柱,由上而下快速燃燒,唯一安然無恙的是祈雪所在的鳳紋雲柱。

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加上風勢大作,黑壓壓的烏雲開始盤旋,大雨就要傾盆而下。

圍柱紛紛倒塌,會場一片喧騰,這時北辰朱殷走向城垛,天子威儀繼突來火勢獲得全場關注,他以居高臨下之姿,親自頒布口喻。

「比賽取消,到此終止──」轉身之際,他看向兩名貼身護衛。北辰朱殷知道這叫橫刀奪愛,又叫濫用特權,但是那個紅髮男人火挑圍場,不就是向他、向北朝皇權下戰書嗎?

見褚遂芳沉下臉不發一語,兩名護衛朝她走來,紅衣女子立時明白,快步趨前向祈雪大喊。「祈雪,回來!帶著你的繡球過來──」

發現南宮封玉就在前方,忘了自己已氣空力盡的祈雪只想飛奔過去,但是,紅衣女子的聲音讓他想起一個約定。他轉向天子所在的明台,而不是南宮封玉所在的箭樓。

縱身落地,喘息未平就急著走向北辰朱殷。「皇上,球給你──」他想起和皇上的約定,天真的以為北辰朱殷只是要他手上的繡球。

「祈雪!」一聲急切的召喚後,不等他回答的祈雪已轉身投向火場。

看著祈雪朝背離自己的方向而去,這時候他再也無法注視眼前的這一切,一如箭樓上的另一個人。

南宮封玉的到來,惹得祈雪一身燥熱。好熟悉,好熱切,他的四肢再也不聽使喚,不知哪來力氣,灼身的熾熱給了他強而有力的鼓舞。

他毫不猶豫追了上去!奔向南宮封玉所在的箭樓,可惜剛才的博命追逐已讓他氣空力盡……

他以為他飛不到城外的箭樓,傾身墜落那一刻,熟悉的聲音已在耳畔響起。「祈雪,我們回家──」感應祈雪的靠近,南宮封玉快了一步。

安然落入南宮封玉懷中,頓時雷聲狂吼,雨勢大作。很快,冒雨疾行的四人都溼透了,但他不再覺得寒冷,或許是因為他正抓著天下最溫暖的被子。





「朱殷,別跟小孩子一樣!」

真傷腦筋!北辰朱殷鬧起彆扭來就跟孩子一樣,如果不是被公孫睿靖跟褚遂芳左右架住,他真會追上去。公孫睿靖只好陪著笑臉,哄小孩似的對著北辰朱殷說道,「哎唷,別氣別氣,喏,球給你──」說完,又急忙抱著球跑開。

要給又不給,這是在戲弄本朝國君嗎?好個國舅爺,膽子愈來愈大了你!

義氣這事有時不必太在意,褚遂芳放手,言濯麟也是,兩人終於鬆一口氣,因為他們的皇上已經將注意力放在那個冒死薦球、好膽藏球的國舅爺身上,追得他灰頭土臉,滿城亂跑。

「還跑--給我站住!你說,這場比武招親是故意刺激我的對不對?」

「哎唷,冤枉啊!皇上大人,我公孫睿靖就算有十個膽也不敢冒犯龍威呀!不過朱殷啊,你看上的是別人的妻子,這好像不太妥當……」

於是,本朝最大秘密,就這麼從國舅爺的尊口公諸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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