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的企業：磨拳擦掌 — 回應新局勢、新競爭、新擴張

燠悶的七月天，台灣為罷工、層出不窮的自力救濟及保護主義，忙得汗流浹背。
　隔海的朝鮮半島，同樣的故事更激烈地上演。
　南部昌原工業區，現代集團創始人之子鄭夢九和五百個管理人員，被要求加薪的工人困在現代精密本館，兩個想從後門溜走的職員，被工人拖到工會辦公室打成重傷，有生命危險。現代造船的工人甚至坐卡車到工業重鎮蔚山，放火燒市政府。
　和勞工同屬弱勢團體的中小企業，也站出來疾呼自己的權利。「過去我們幫著把餅做大，現在我們要分餅了，」一位進口石化原料的小貿易商道出中小企業現在的心態。
　保護主義更節節進逼這個一度以廉價產品橫掃歐美的出口國。加拿大政府正在調查現代汽車傾銷案；美國政府將在八月赴韓調查消費電子產品是否傾銷；歐洲共同市場國家提出嚴重抗議。「美國封死了韓國產品的所有出路，」在商工部十八年、現任職大宇電子的柳榮俊說。
　
面對問題、解決問題
　
　然而，這些問題卻沒有殺傷韓國的經濟成長，今年第一季的數字，更高達一五％，是台灣的一倍多。和台灣最不同的是，他們的投資意願非但沒有下降，各大企業反而更野心勃勃地進行重大投資：三星投資年產四十五萬噸的輕油裂解廠，使得韓國石化工業的規模，首度超越台灣；做客運起家的錦湖集團，以八百五十萬美元跨入航空界……
　韓國為什麼能在困境中出類拔萃？熟知韓國政經大勢人士分析，除了過去一年韓圜升值較台幣低的經濟面因素外，更重要的是精神面的沈穩：面對問題，解決問題。
　「我們知道問題在那，知道怎麼解決，而且正全力在處理，還有什麼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四十八歲的油公公司總裁金恆德篤定地說。油公是韓國第五大的鮮京集團的關係企業，販售石油、化學製品，營業額、獲利率均在韓國公司排行第二。
　韓國今天最根本的問題，是「不平衡成長策略的後遺症，」商工部政策局長朴雲緒指出，為求經濟快速成長，過去集中資源、全力培植大企業，卻在勞工、中小企業及鄉村，種下不平的種籽。
　
成長的後遺症
　
　生活在漢城最熱鬧的市中心，喜歡和先進國比較的韓國人，強烈感覺不平衡發展的對比。走出擺設巨大雕塑、綠意盎然的辦公大樓，拐進小巷，只要十分鐘，就看到排低矮陰暗的平房。小店裡的貨擺到街上，駝成九十度的老太太走在扔了垃圾、果皮的巷道上。
　盧泰愚宣布民主化之後，平日因貧富對比而來的不滿情緒一齊爆發。去年下半年，光是罷工，就有三千多起。現代集團更苦於工潮，拒絕接受採訪。
　經過一年罷工、抗議的陣痛後，韓國政府斷然摒棄孤注一擲求發展的政策，訂下一個全新的國家目標：「財富平均的先進國，」商工部政策局長朴雲緒，在高懸「國政指標」的辦公室說。
　曾任財政部長，韓戰一結束就加入政府、參與經濟重建的李廷煥說，過去的課題是增加生產，現在經濟上軌道了，重點就是：「自由分配、機會均等。」
　從「韓戰後三千萬人都是乞丐」，經濟發展晚台灣起步二十年，到今天被譽作「第二個日本」，韓國經濟成功的原因，除了眾所熟知的拚命外，熟知韓國人士更進一步指出，在拚勁之上，有個清楚的國家目標，把每個人的拚勁加起來，成為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力量。
　
新目標、老精神
　
　現在，目標換新了，但動作仍一致。所有的人一齊轉換方向，試圖將不平衡的經濟發展引發的問題，用新的經濟策略來解決。
　首富其衝的大財團，馬上就嗅出風向的改變。二十年內建立起美國以外全球第三十九大企業的大宇集團董事長金字中，公開承認許多韓國人對大企業印象不好，大企業應意識到身邊的改變，經續努力獲得社會的共識及和諧，因為：「如果得不到大眾的支持，我們很快就會走到盡頭。」
　大財團迅速採取行動，回應國內要求公平分配、及國外保護主義的壓力。最教人驚訝的，是這些在國內、國際市場上，肉搏廝殺、互不相讓的大公司，應變步驟竟如出一轍：從擴張轉為「內實」。
　在三、四棟三星大樓林立的商業區裡；在俯瞰漢江的樂喜金星會議室裡；在處處可聞英文的大宇總部裡，「內實」已成最熱門的話題。人人神情嚴肅地思考：如何讓公司的體質更紮實？如何培養廉價以外的競爭力？
　這樣的努力，是希望一舉解決經濟擴張策略帶來的兩大問題：社會上分配不均、公司內體質虛弱。
　
從「跳蛙」到「內實」
　
　「大財團過去跳蛙式的成長，生產力、技術、管理都不實在，有很多弱點，」韓國最大的朝鮮日報編輯局副局長崔青林，坐在略嫌擁擠的辦公室裡分析，大企業在環境壓力下認識到不能再無限制擴張，必須回過頭來求內實，再進一步求國際化。
　內實的第一步，是組織大重整，列出發展重點，合併重複投資，裁撤虧損企業，讓出更大空間給中小企業。
　第三大的樂喜金星集團，去年集團大改組，合併三家電子公司，並將三、四十家關係企業歸併為五大部門。
　「策略性重整，不僅為了在競爭日益激烈的環境下求生存，更要將變局轉為優勢，」樂喜金星集團董事長具滋學強調，重整後的企業目標，是要成為世界第一的電子產品製造商。
　幾乎是同時，排行第二的現代集團，也在標榜「專業經營」的大重組下，將三十多家關係企業，畫作九大部門。創辦人金宇中放出七大部門的管理權，授權專業經理人負全責。
　「重整是為追求合理化的經營，淘汰掉不賺錢的企業，可以讓出更多的空間給小企業，」有「韓國辜振甫」之稱的大農集團總裁朴龍學指出。以紡織為主的大農集團，也在四年前進行組織重整。
　重分配的調整，在財團自行精簡組織之外，韓國政府也主動以各種法令，限制大集團擴張，扶持中小企業。
　過去，財團因無限制擴張而被稱作「八爪章魚」，營業額將近台塑集團四倍的三星集團，小至冷凍水餃都做。韓國政府於是規定食品製造等十七個業種、二○五種產業，專屬中小企業，大企業不得涉足。
　
逼「八爪章魚」放手
　
　政府更釜底抽薪地以金融手段防止大企業膨脹。一面催還大財閥的借款（今年底，向銀行貸款金額超過二千七百萬美元的公司，必須償還貸款全額的一○％，總額超過十六億美元）；一面將他們的貸款金額，凍結在去年十月的標準。
　大企業發展新計畫，也必須放掉些舊行業給中小企業，否則將受嚴厲制裁。第二十大的錦湖集團，向朝興銀行貸款八百五十萬美元，計畫進軍航空客運，但因沒有放棄一些舊行業，結果本來一一％的貸款利率，被罰調升為一九％。
　「政府已經幫你們很多了，現在事事要靠自己，」坐在經常有工人、大學生示威的國會辦公室裡，經濟組召集人梁慶子告訴大財團。
　身為資源重組主角的中小企業，也理直氣壯地與大財團周族。經營造船、建設的現代綜合木財，計畫投資一千三百萬美元做流理台。由中小企業組成的流理台協同組合，馬上一狀告到商工部，指責大企業不該侵入這個屬於中小企業的範疇，現代木材的計畫因此擱置，靜待商工部裁決。
　財富重分配的壓力下，股票上市，就成了財團兼顧社會要求與資金募集的新武器。大宇集團有九家公司上市，今年連美國通用汽車占一半股權的大宇汽車，都極力說服通用讓大宇汽車的股票上市。談話始終帶著輕鬆笑容的大宇汽車社長李經植坦承，除了資金的考慮，更有「社會壓力」。
　國營的浦項鋼鐵廠，也在今年上市，以「分配多年來賺取的利潤，並與奉獻浦項的員工分享股權，」浦項二十週年專集指出。
　國內資金的分配，大財團無法像過去一樣予取予求，於是轉向資源更豐富的國際金融市場。自三星集團在三年前赴倫敦發行債券後，國際資金的募集，己成韓國財閥理財的新重點。
　
靠財務報表談判
　
　大財團內部另一個與分配有關的燃眉之急，是勞工問題。去年，總共有四千多家企業為罷工所困。大企業解決勞工問題的方式很直接：拿出財務報表和勞工談判。
　錦湖石化公司社長李廷煥以過來人的經驗說：「不能光講感情，必須合理，有數據地跟勞工代表談。」他們衡度公司財務能力、參考物價水準及同一產業、其他產業的薪資水準，訂出勞資雙方都能接受的調薪幅度，順利解決了罷工。
　一如漢江奇蹟是韓國上下齊心打拚出來的成果，勞工問題的解決，不單是資方的誠意，更靠媒體及勞工的合作。
　「工潮的平息，當然和媒體有關，」朝鮮日報崔青林指出，他們處理工運新聞的原則是：工運有必要，但必須在遊戲規則確立後，雙方依規則來玩。而且不能導致企業破產，以免沒有雇用、經濟不能成長，因為「經濟必須發展，政治、社會才能發展。」
　勞動組合總聯盟事務次長姜錫浩，即坦承去年勞工運動能很快地解決，是因為失去了人民的支持。他指出，剛開始輿論界相當支持工運，但後來那麼多事業體同時罷工，不僅對企業造成打擊，更影響到經濟發展：「如果不能獲得民眾支持，我們就要自制了。」
　在朝野均將經濟發展列作第一優先的共識下，勞工運動在某個角度來看，反倒有助經濟健康。「罷工提供了一個機會，讓勞資雙方再度體認長期團結、合作的重要，」去年面對過一個多月罷工問題的大宇董事長金宇中，在華盛頓一次國際會議中指出，因為勞資雙方有共識，才能很快地解決罷工。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勞資糾紛雖因調高薪資，加重了企業的負擔，但另一方面，勞工的生產力也跟著提高。據商工部統計，去年工資上漲一七–一八％，而生產力提升一五％，所以罷工實際造成的損失不算太嚴重。
　
群攻保護主義
　
　與分配並列韓國兩大經濟問題的，是保護主義，沒有例外地，這個問題也是朝野合力來解決。
　占總出口七成的大企業，帶頭迎敵。他們的戰略，一是研究發展、訓練人才；二是分散市場、建立品牌。這些台灣已經減了十多年的口號，韓國在大財團人力、物力的後盾下，已逐漸做出眉目。
　韓國財團將保護主義看作更激烈的國際競爭，他們認為，要成為這場比賽的最終贏家，必須從研究發展、提升科技做起。全韓最大的三星集團，新總裁李健熙甫上任就宣示往高科技發展的野心：「三星要成為韓國科技的領導者。」
　
政府來幫忙
　
　年營業額近兩百億美元的三星，每年投資營業額的四．六％在研究發展。去年更斥資一億五千萬美元，設立全韓最大的私人研究機構「三星尖端科技研究中心」。這個中心最近和金星、現代合作研究四百萬位元記憶晶片，希望成為繼美、日之後，第三個有此技術的國家。
　四十六歲的李健熙更以大手筆的併購來提升科技。三星買下了美國做工業電子的Micro Five公司，突破取得科技的困難。再將三星半導體、電子兩家公司合併，以整合技術、減少重複投資。加上Micro Five的技術，要在兩年後，將原來以消費電子品為主的三星電子，調整為工業電子產品占四成。
　「大量生產、降低成本不再是競爭利器，」三星電子出口部柳熙東說。
　在耗錢、又無法保證收益的研究發展投資上，韓國企業並不孤獨，政府一起來幫忙。
　韓國政府規定，各企業研究發展費用的一○％，可以從營業稅中扣除。對於資金不夠雄厚的企業，政府還提供種籽基金給新的研究計畫，這筆錢等計畫成功、賺錢後再還，如果計畫失敗，就不必償還。到目前為止，總金額一億多美元的五百多個計畫，得過種籽基金的幫忙。
　
人才與科技齊步跑
　
　人才是產業升級之本，韓國財閥在人才培養上不遺餘力。大宇集團每年以六百萬美金資助員工出國攻讀基礎科學。和大宇的其他措施一樣，這裡面也有個清楚的目標：「到一九九○年，大宇集團將擁有一千名博士，屆時，我們就可以開始研究發展，建立自己的技術，」以紡織品進出口起家的金宇中，在接受英國金融時報採訪時強調，未來大宇的發展將以特用化學、工業電子、電訊及汽車為主。
　精報蒐集也被列入加強國際競爭力的重點，這方面的人才訓練，正積極展關。擁有七十五個海外分枝機構的大宇，從今年起，有計畫地將海外單位的人員召回韓國訓練。六月，大宇在海外召募的當地員工，從美國洛杉機、香港、馬來西亞等地飛到漢城，在晚上十點仍燈火通明的大宇本部，學習大宇的企業文化、管理哲學及情報蒐集技巧。
　在國內苦練基本功夫的同時，韓國大財團也揮軍海外，直接走入市場，和保護主義抗衡。他們最常採用的策略是：到當地設廠生產、打自己的品牌。
　三星集團中，光是三星電子一家公司，就在海外有六個工廠，分別攻打歐洲、北非、美國及東南亞市場。」這些海外市場使三星成為跨國公司，」開口閉口第一主義的三星人對外宣稱，在當地生產，雇用當地勞工，是突破保護主義藩籬的利器之一。
　大財團更卯足勁到市場打響自己的品牌。金星電子一年的廣告預算，是三千萬美金，占金星電子產品出口總額的一．三％。「代工的訂單，可以下給韓國，也可以下給中國大陸。所以每當我們開始代工某項產品時，我們就決心將來要用自己的品牌來賣這項產品，」在東京最熱鬧的銀座，金星電子東京分公司的崔相龍說。
　金星電子代工的家電，已在日本銷售了十年，去年正式成立日本分公司，將在今年正式將「金星」介紹給日本消費者。
　韓國企業總想踩著奧運這塊跳板，將韓國產品的世界形象，從廉價躍升為高品質。今年中，金星電子在全世界的分支機構，都收到五十二張與奧運有關的廣告稿，畫面上的金星產品漆成金色，加上奧運背景，「我們要把金星、金牌、金品質連成一氣，」金星電子廣告課長金日哲說，這個活動，從六月一路做到十月，預計最少花掉七百萬美元。
　
做生意更做外交
　
　韓國大企業也以分散市場對抗保護主義，而這個策略，和韓國政府的政治動向，關係密切。
　以外交角度來看，韓國企業一直幫政府做外交的前鋒。「我們不只做生意，也做外交，」大宇集團的金宇中在一場演說中表示，他們致力打開無外交關係的市場，像五個非洲及中東國家，而這些國家最後都和韓國建立邦交。
　現在，韓國政府喊出「北上政策」，想拉攏中共、牽制北韓，並達成雙重承認的外交策略。韓國企業馬上掀起大陸熱，起亞計畫在山東建汽車裝配廠、三星將在深圳蓋化學調味品工廠、大宇將設冰箱廠……。
　「繞道中國大陸，是韓國統一的捷徑，」銷售人造纖維到大陸的韓國一纖維金鎔九說。
　以經濟角度來看，韓國政府則不遺餘力幫企業打天下。在國際談判上，韓國政府全力要求對方開放市場，卻緊守國內市場。
　「韓國政府說他市場開放程度達九五％，其實都是騙人的，」專責貿易談判的法國駐韓大使館經濟參事督思漢不平地說，韓國政府擅長把簡單的事弄複雜，像外國車進口，規定要看安全、污染標準，結果卻沒有檢驗機關，就委託韓國的汽車公司檢查，連輪子的距離不對，都要多課稅。
　
轉捩點
　
　韓國大財團磨拳擦掌，為更激烈的國際競爭熱身。政府、中小企業聯手，試圖扭轉資源分配。韓國經濟面臨轉型期，但韓國人自己，及密切注意韓國動向的日本人，都十分樂觀。
　「我們過去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這次也不會例外，」在經濟企畫院策畫韓國經齊十年的大宇汽車社長李經植，自信滿滿。
　「韓國已有大企業的國際競爭優勢，再經過這次內部整頓。對日本壓力很大，在工業發展上，一定贏過台灣，」在台灣、韓國各待了四年的三菱商社宮森康夫說，韓國人有很清楚的目標，全力以赴，可是台灣沒有。
　台灣面臨問題，韓國也面臨同樣的問題；韓國正全國一起努力將危機化作轉機，台灣呢？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