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開始說故事時,山上總是突然雲霧瀰漫,彷彿舞台提示大量乾冰,背景音樂逐漸上揚,屏息之間,東方不敗隨時可能從鄰近最高樹上鬼魅現身,場景不能更戲劇化了。

我們通常剛走完我們慣常的路徑,微汗,坐進香港山頂餐廳,大片落地窗外是老樹濃蔭,山下大海無際,遠方三根發電廠煙囪標示出南丫島的位置,一切正逐漸落入夕陽餘暉,她點她的焦糖核桃冰淇淋,我喝我的黑咖啡。午後之後、晚餐之前的餐廳幾乎空無一人,那名穿白襯衫打黑領結的壯碩男服務生,好像電影阿達家族的成員那樣古怪可愛,彷如拉開抽屜般拖出下脣,腳著特製鞋,拖著腳步喀喀發出金屬聲,永遠需要回頭再三確認我們的點餐內容,另一名高綁馬尾的中年女服務生架著膠框眼鏡,很喜歡過來聊兩句,不厭其煩糾正青霞和我的粵語發音,而樣貌俊俏如年輕古天樂的經理梳著整齊的西裝頭,健康的橄欖膚色,一身剪裁合宜,總是那麼進退守禮,對青霞特別貼心。餐廳角色就緒,濃霧靜靜攏來,黑夜徐徐降臨,青霞坐在我對面娓娓道來她經歷的事、認識的人,我就像坐在電影院裡的熱切觀眾,睜大眼睛,緩緩沉入故事的情境,開始一段奇妙歷程。

青霞說故事的魅力並不僅因為她是林青霞,無論什麼年紀都長得那麼傾城傾國,以至於人人被她吸引而不由自主聽她說話,也不祇是因為她是大明星,所以見識過的場面難免比尋常人來得更壯闊盛大,而是來自於她說故事的方式。她總是從細節開始,注意到很多人會忽略的微小之處,像是見面當天雙方的穿著,她會記住對方從頭到腳的打扮,穿了什麼顏色的服飾,裙擺有鏤花、袖口縫了亮片,腳上是白色球鞋還是棕色高跟鞋,耳垂鑲鑽或掛了大銀飾,她也會花時間描述自己當時的髮型衣著,如同曹雪芹描述《紅樓夢》每個角色的出場那般講究隆重。接著介紹每個人物的習慣動作,誰不贊同一件事時雖然不響但會舉杯喝水,誰參加晚宴坐在不喜歡的人旁邊就把背脊挺得比平常更直,誰不在乎自己另一半在乎的事情以致於另一半在說話時永遠兩眼放空。

我忖思,十七歲就當電影演員的她畢竟天生要入這一行,儘管她是因為她獨一無二的世紀容顏才走在路上被星探發掘,但她跟我說故事時、描述人物的方法,就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專業演員在揣摩一個角色的心態與舉止,之後重新轉譯出來給我這名觀眾。說到入戲之際,她會突然角色上身,乾脆演給我看。走路一半,就在半途,她停下腳步,就地模仿那些人物的神態,惟妙惟肖。我的反應永遠是忍不住哈哈狂笑,因為覺得真正不可思議。我們每回都結論,她是一名遭埋沒的天才喜劇演員。當初應該有人找她演喜劇。

她對人的觀察入微,應用在她過去的表演生涯,當她拿起筆來時,變成獨特的寫作優勢。當她寫香港影后李菁,寫舞蹈明星江青,寫她的閨蜜施南生、好友張國榮,因為她採取的視角,這些原本對常人來說彷彿遙在天邊的星星在她的文字裡落地,有了血肉,行走於凡人之間。她第一次跟我說李菁的故事時,我其實鼓勵她寫出一篇小說,因為李菁的人生在我眼裡完全就是一部好萊塢經典電影,而同列大明星之林的青霞大概是世上少數幾個人無需揣測就能真正明暸李菁的生命情境,寫出戲劇化的故事。然而她最終還是決定使用樸實的散文風格,我想,這與青霞的人格性情有關,當看見他人的難言之處,她總是包容、原諒並淡化傷口。做了一輩子「林青霞」,經歷那麼多事之後,她比一般常人更傾向選擇寬容,留下做人的餘地。

青霞常說,我是她書架上最年輕的作家。這是實情。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書架時,當場汗顏。她架上有唐德剛的《晚清七十年》、夏濟安與夏志清的書信集、張愛玲全集、陳寅恪先生全集,她愛讀哲學、歷史以及人物傳記,她喜愛的當代作家董橋、白先勇、蔣勳、龍應台等皆是名家,現實生活裡,她對他們畢恭畢敬,除了尊敬、尊敬,只有尊敬,如同每個文學愛好者時不時就會引述喜愛作家的金句,聊天之際,青霞時常會向我轉述他們對她說過的一兩句話。作為不成器的寫作晚輩,我反倒是從青霞身上習得一種敬重文人的老派浪漫;在網紅、策展人當道的自媒體時代,青霞仍保有上世紀的文學情懷,當時張愛玲會以為胡蘭成懂得她的靈魂而愛上他、魯迅還能以筆代劍隻身奮力砍向腐敗的時代、太宰治會放棄議員家族身分而選擇人間失格只為了活出自己的信念;對青霞來說,寫作仍是回事,而文人是一份太了不起的職志。當她出第一本書時,董橋曾輕輕提醒她,她不能太快宣稱自己是作家,青霞笑著轉述這件事給我聽時,我百感交集,因為我畢竟是21世紀才出版第一本書的作者,我一方面認同「作家」的嚴格定義,就像法國人不會隨便給「ecrivain」這個名號,一方面卻因為自身寫作的多年經驗,難免已默默囤積了一股無處安身的時代荒涼感。

青霞對寫作的執著、讀書之認真,我以為,也是因為她對文學懷抱著敬意,她寫作,不是為了獲得名利,因為她早有了這一切,而是出自於純粹的喜愛。

這也是我個人的幸運之處。我認識青霞在她人生階段最自在之時。她已無所求,也無所忌。我們相處的方式從一開始就不摻雜質,只是單純的相互喜歡。我們相約總是很隨興,做的事情也很日常,像是一起散步,看看電影,逛街買東西,吃東西時狼吞虎嚥,互相搶食,毫無顧忌也不必客氣。青霞問過我,我怎麼看我和她之間的互動。我幾乎毫不思索就衝口而出,兒時玩伴。若說「世間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青霞和我就像小學同學畢業之後就不曾見面,直到人生過了大半之後才又相聚,當年一起翻過學校後牆去吃冰、逃學去戲院消磨一天的兒時樂趣立刻歷歷在目,久違了的熟識感馬上回來。只是我這位小學同學比我走過更遠的路,看過更多的人,她對世間情有更深的領悟,我從她身上學到慷慨大度的真意:懂得同理心之後,就更應該學會付出。

忝為一名寫作者,我始終以為慈悲是文學人的核心特質,即是愛。青霞花費許多不眠之夜,耐心寫下那些人與事,因為她在乎,她暗地希望生命終究圓滿。若生命是一部電影,也許我們每一個人不可能都擁有快樂的結局,但我們皆值得被愛、被原諒,值得一點點幸福。她透過她的為人、以及文字所展現出來的人生高度,無疑地,令人動容。

《鏡前鏡後》是青霞的第三本書。若董橋先生有機會閱讀,我會很好奇先生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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