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沉舟,国家的病树——浅谈《团长》中的年青与衰老
《我的团长我的团》是一部意涵极其丰富的文本,十一年来,观众、读者已从无数角度解读过它。这篇文章仅从年龄的母题(年青与衰老)入手,试分析《团长》的冰山一角。
一 弃我昔时笔——孟烦了
选择“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时,孟烦了一定是年青的。他也曾怀抱慷慨激昂的梦想,然而在持续四年的败仗和溃逃后,他的火柴划不燃了。他不只是从二十岁的孟烦了败成二十四岁的孟烦了,更是从二十岁的孟烦了老成二十四岁的孟烦了。他变得抑郁、闭塞、愤世嫉俗。最重要的是,他不再相信:不再相信胜利,不再相信热情和希望,不再相信士兵能毫无猜忌地一起抗敌——而这些都是投笔从戎时的孟烦了笃信的东西。年青人相信吾国吾民,老人只信自己的死活。孟烦了只想用尽一切手段(装死、坑蒙拐骗百姓)活下去,如果有可能的话,活得稍微好一点。
收容站的溃兵们大多和孟烦了经历相似,也被连绵不绝的败仗打消了斗志。这也是阿译受人排挤的原因:作为收容站唯一没有上过战场的军人,他的理想还没有被现实消磨,因而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即使同溃兵相比,孟烦了也尤其衰老。因为他最聪明,看得最透想得最多,所以最是失望;也因为他是读书人,相比其他炮灰朴素的杀敌理想,他的少年中国梦更抽象崇高,在现实中跌落得也更惨。孟烦了说自己蹭着人渣们的阳气过活,可见其他炮灰身上还残留着一点意志和生命力,不像自己只剩衰萎和颓唐。
同其他溃兵相比,孟烦了对阿译也尤其恶毒。其他炮灰排斥阿译,是纯粹视其为异类,而孟烦了讽刺阿译,更多是从阿译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所以他对阿译半是嫉妒,半是优越和幸灾乐祸。嫉妒后者的年青,优越和幸灾乐祸于年青总有一天要变为衰老——和自己一样的衰老。年龄的母题妙在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从年青变衰老是不可避免、不可逆转的过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沉舟嘲讽千帆,它想千帆终有一天会沉没;病树蔑视万木,它想万木终有一天会枯萎。
虞啸卿来征兵了。炮灰身上残存的意志和生命力被点燃了,他们又变得跃跃欲试。然而孟烦了是个例外。作为心死得最彻底的溃兵,他报名只是想治好自己的腿——如上所说,用尽一切手段活得稍微好一点。孟烦了也尤其敌视精锐,一如他敌视阿译:他在这群人身上也看到了年青的自己。精锐比阿译还可恨,因为阿译壮志难酬,而精锐们心比天高,命却未必比纸薄。阿译代表早该破碎却迟迟不碎的可笑愿望,精锐却让炮灰看到了实现愿望的真实可能。换句话说,精锐比阿译更实质地威胁到了孟烦了的衰老,也更深地刺痛了他。
此时孟烦了是条善良的毒蛇。毒蛇在于自己丧失了希望,也要往他人的希望上喷洒毒液。善良在于,尽管刻薄又颓丧,孟烦了还是在乎其他炮灰的性命,而多疑的他认为不抱希望就是最好的生存之道。年青的梦想需要人抛头颅洒热血,衰老则可令人明哲保身。所以孟烦了心怀恐惧地看着炮灰们振奋起来,不辣自残赎枪、想报名的人轮流找迷龙打架,衰老的兵油子们一个个变得年青。一方面,阴郁的他仇视希望本身;另一方面,善良的他担心弟兄会为希望送了命。
孟烦了善良的衰老贯穿作品前半部分。他对龙文章的质问遵循了这一逻辑:“你骗我们有了不该有的希望,明知不该有我们还在想胜利!明知会输我们还在想胜利,明知会死我们还在想胜利!”他想知道,既然年青人会死,老年人会活,为什么龙文章要兜售虚假的年青,骗走他们的命?孟烦了告诉龙文章,那么多人从缅甸起跟随他,不是为了激荡理想,只是为了活着回家。然而也是衰老的孟烦了,最后在龙文章的逼问下说能打下树堡——一场几乎必死的战斗。那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老人聊发少年狂的时刻。
二 岂容坐视——孟父与小书虫
竹内连山的办公室里,孟烦了偶然回忆起当年的父亲:“父亲的屋曾经像这里一样,纷乱、繁忙、大有作为。那时候,他还没有把自己砌进书墙。”可以揣测,孟父曾经也是年青过的。不年青的人不会造永动机。然而永动机终究证明是空想,现实的逼仄下,孟父砸碎了自己的愿景。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现在这样一个孟父。他的苍老不仅在生理年龄,也在观念:他曾是留洋学童,却恪守清朝的礼法,与当世格格不入。然而更深的一层苍老则是他的顺从与无为。龙文章的“书生不可以没有,但空谈误国”本是形容赤色分子,放在孟父身上却出奇地合适。孟父一边抨击中国军人抗战不力,一边对这场战事毫无付出,坚称自己只是想要“一张安静的书桌”。孟烦了说,父亲认为中国毁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里,与他这样无所作为的饱学之士毫无干系。这无疑是读书人的推诿责任与消极遁世,“安静”在当前语境内沦为“安逸”。为了这张正当无害的安静书桌和藏书,孟父甚至不惜当了日伪保长。老人就在这张书桌后坐视国难当头,坐视自己的军人儿子与日本士兵厮打。相比不懂国家大义、然而宁死也不招安的莲花村村民,这位宿儒的“无所作为”形同卖国通敌,而且想必他能文绉绉地找出很好的理由。
小书虫则是孟父的绝佳镜像。两人都是平民知识分子,都从北平流落到滇边,都带着成箱的藏书。然而孟父颠沛到了书桌后,小书虫则颠沛到了战场上。孟父从怒江西岸泅渡回东岸生活,生怕落了一本藏书;小书虫从东岸泅渡到西岸打游击,宁可丢失书籍也要过去。在孟父看来,藏书本身就是意义所在,最终失去人气,散发出腐朽的书卷味;小书虫关心的却是切实的战斗,书籍可以指导行动,却无法代替行动。孟父痴迷古籍,食古不化,他属于过去和苍老。小书虫则笃信gc主义,他属于年青和未来。老人坐视,青年则拿起枪。
孟烦了和龙文章的年龄——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介于孟父和小书虫之间。所以他们迷茫而痛苦,不像后两者那样对自己的理念坚信不疑。初见小书虫,孟烦了和龙文章都讶异于他的年青,也厌烦他的高谈阔论。他们觉得他幼稚、盲目乐观,于是想起年青的自己,想起深埋于心的想法,于是被刺痛。孟烦了起初像对无数年青人一样,对小书虫幸灾乐祸,想用毒液摧残他的希望和行动力。然而最后两人发现小书虫真的加入了战斗,而且那支红色武装的气质是那么年轻。从小书虫这种青年到世航大师这种中年人,相互信任扶持,对最终的胜利充满希望,而且为掩护欲除自己而后快的国军宁可牺牲。那次遭遇彻底扭转了龙文章对赤色分子“空谈误国”的印象,而且或许让他意识到未来如果交战,g军会是多么难以战胜的力量。他们可能是第一次深切地明白自己是多么衰老——不是作为个体的自己,不是作为炮灰团或虞师的自己,而是国民党政府治下、整个衰败体制内的自己。沉舟发现自己是沉舟,病树发现自己是病树,因为生平首次见了千帆过和万木春的景象。
三 执子之手——郝兽医
《团长》中有三位老人形象:孟父、郝兽医和唐基,郝兽医是唯一偏正面的一位。作品整体上赞颂年青、批驳苍老,这让郝兽医的位置和作用相当特殊。
郝兽医从第三个角度诠释了“苍老是战斗的反义词”。孟烦了因自保和绝望厌战,孟父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避战,而郝兽医和战斗的关系是三人中最磊落的。作为医生,郝兽医是炮灰团唯一的非战斗人员。其他人在战场上存在的目的是杀戮,而他存在的目的是救治。然而这与战争的本质相违,终究让郝兽医成为了一个尴尬的角色:孟烦了写的“初从文”是对他一生的真实写照,一个善良却一事无成的老人。
郝兽医虽名义上是医生,却无法治疗伤者,他在炮灰团中的地位更接近于西方的军中神父:抚慰士兵、为临终者进行祷告——如孟烦了所言,是死前握住的那只手。郝兽医过世时,孟烦了形容他像“老天使”。这个角色确实具备深厚的宗教性、精神性的意义。如同神父,郝兽医是“父亲”角色的象征。郝兽医不仅确实有孩子,孟烦了还在他的墓前磕头,整个炮灰团都视郝兽医为父亲。郝兽医喜欢叫年青人“娃娃”,甚至交战时,他也叫敌人“日本娃娃”,还提醒日本兵捂住自己的伤口,他的博爱早已超过国别界限。如果年青和热血沸腾的战意之间划了等号,郝兽医的衰老则为人性留了一丝空间。
所以,郝兽医死后,孟烦了说:“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炮灰团决定上南天门殊死决战,一方面可以理解为给兽医复仇,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为失去老人的悲悯后,年轻人除了疯狂的绝户仗已无选择。
郝兽医是失去儿子后伤心而死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人们常用这句诗比喻新旧事物交替。然而对于郝兽医,沉舟侧畔已无千帆,病树前头已无万木。年青人先于老人死去,他失却了希望。老人再死去后,一切就将灰飞烟灭。
四 一将功成——龙文章与虞啸卿
从背上被贴纸条到送敢死队上南天门的十几年里,虞啸卿一定是年青的。他说“国难当头,岂容坐视”,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日日渴望收复失地。龙文章说他焦虑太过,但总好过没心没肺的醉生梦死。所以尽管两人有诸多分歧,龙文章之前从未对虞啸卿绝望。缺点再多的年青人都好过衰老的完人。
树堡的三十八天是虞啸卿一生的转折点。衰老是一种传染病,三十八天里,唐基一点点把病传给了虞啸卿,并瓦解了他最后的抵抗力。讽刺的是,孟烦了评价郝兽医的话对唐基也适用。唐基曾对兽医的坟哭道,他们都是和毛头小伙混在一起的老头。然而在这个情境下,毛头小伙虞啸卿的“冲动和疯狂”是那么可贵,老头唐基的“沉稳和经验”则显得那么可恨。
老人重自保,老人无战意。所以唐基为了虞师的利益,遏住了虞啸卿指挥进攻的手。龙文章苦笑着说“这娃,越来越像唐基了”时,他明白连虞啸卿也老了。小说里写,南天门后的几个月里,虞啸卿仕途进展的速度比过去十年还快。也可以说,南天门后的几个月里,他衰老的速度比过去十年还快。龙文章发现了,孟烦了发现了,甚至张立宪和余治们也发现了。虞啸卿或许没有发现,或许发现了,但以“无奈之举”开解了自己。这让他变得甚至比唐基更可怖。唐基至少是自知的老人,虞啸卿却用伪装出的年青自欺欺人,可能自己也信以为真,并以军人之表行政客之实。
龙文章死谏虞啸卿不要攻打g军,一方面是不想同胞手足相残,一方面是欠了南天门上三千座坟,心力交瘁、不堪重负。然而还有一方面,是他坚信国民党必败,不愿虞啸卿做徒劳的消耗。他的格局比虞啸卿大得多,目光也长远得多。当虞啸卿细数己方人员装备如何胜过g军时,龙文章只说:“年青总会战胜衰老。”事物规律不是多少杆枪多少门炮能打烂的。他还说,他不想变得像虞啸卿一样衰老,却只引来后者的不解与怒气。
龙文章初次见到小书虫和赤色武装时就明白,自己和自己所属的军队、党派、体系注定是沉舟病树。他也有苍老的部分,但他一直勉力补着四处漏洞的船、治着病入膏肓的树,只希望船能再行一段、树能再撑一刻。历史派给龙文章的任务是抵御外侮。现在他尽了沉舟病树能尽的职责,他累了。他知道是时候退出舞台,把重建的任务托付给更年青的人。衰老的龙文章无法加入他们,但至少不阻挠便是不作恶,哪怕这意味着以死明志。他对孟烦了和张立宪最后的劝诫是:“你们来的时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头子出去。”来到哪里?或许是虞师,或许是军队,或许是国民党政府治下的整个体制。衰老的系统中,没有青年能够幸免。少年虞啸卿已经成了老头子,龙文章不想见到更多年青人如此了。
孟烦了说:年青总会变成衰老。龙文章说:年青总会取代衰老。最终孟烦了承认:衰老的体系总把年青变成衰老,但在体系外的广阔天地,有新生事物在发芽,并终将取代衰老。
所以最后孟烦了自愿向比豆饼还年青的孩子投诚,成为钢七连的一员。只是他对炮灰团的感情远远深于七连。他也是沉舟病树,活在更迭的时代里,仍然眷恋旧事多过新鲜。他当年流亡上千公里,从二十岁老到二十四岁。现在他留在禅达城内、南天门下,带着年青时的回忆和梦,一直老成八十四岁的孟烦了。
祝各位五四青年节快乐。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