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好像忘了一个人”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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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四姑娘》

(已完结,免费文~)

我好像忘了一个人。

1

「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我是活不长了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躺在藤椅里,整个人病病歪歪,有气无力。

我的乳母站在我身前,想请我去前院见一见大哥从北疆带回来的神医,据说那人医术高超,有起死回生之能。

「我不去。」久病之人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我只是平静又悲哀地摇摇头,「我治不好了。」

我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是太医院的国手亲口所判的死刑,我活不过二十。

可我的父母兄长都不肯放弃,这些年他们为我求医问药,重金悬赏,倾尽大半家财,只求为我再续几年性命。

这次大哥离家半年有余,又不知道从哪来为我打听到了这么一名游医,我实在是惧怕也厌烦于游医稀奇古怪的方子,不肯再试。

母亲闻声赶来,却拗不过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幺女,最后还是二哥一句话说服了我,「安安,我听闻这位神医性情古怪,大哥徒步爬上万丈雪山才求得他来长安城为你治病。」

「就当是为了成全你大哥的一片苦心,安安。」母亲轻柔地替我顺着头发,「万一治好了呢。」

我闻言苦笑一声,这十七年我听到不下百遍「万一治好了呢」,可我的身子一点点衰败下去,如今我连走几步路都支撑不住。

治愈,不过是奢望。

只是面对母亲和兄长恳求的目光,我终究是妥协了,「好,我见。」

乳母闻言连忙指挥粗使婆子过来抬我,虽是秋日,乳母还是为我换上了绒衣,又把轿子四周挡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漏进来一点风。

原因无他,一场风寒就足以要了我的性命。

2

大哥和那位游医进了长安城的时候,我刚好被乳母扶到正厅。

正是秋日,正厅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景菊花,一木一枝都经过花匠的精心修剪。

其中最珍贵的,却当属我手边的这株顶级绿菊,云洲绿翠。这花娇贵的很,风吹不得,雨淋不得,只能交由专人养在花房,偶尔见客时摆出来罢了。

我越看越觉得,这花实在是像我。

一样的金贵,脆弱,易折。

我对它实在不喜,伸手掐住它的花茎,指尖已经刺出了它的汁液,只要再用力几分,这支名贵的绿菊就要被摘下来了。

「这绿菊虽脱俗,却与姑娘的气质不相搭,姑娘若是想要朵簪花,不若瞧瞧白某手里这朵青莲?」

这是我第一次见白辰。

满室的花木在他面前黯然失色,这人不过一身白衫素裳,却因为那精致的眉眼在这满室名贵典雅的花木里拔得头筹。

少年英英玉立,风华如月,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枚玉制的青菊,他眉眼含笑,如春风拂面,如朗月入怀,一时间竟叫我不知道怎么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句,「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长得,实在是好看。

大哥寻来的,不像是神医,倒像是神仙。

我任由他牵着我的手松开了那一株绿菊,绿菊微微晃动,我回神,撞进了少年郎的墨玉眸子里,他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我的脸腾一下红了,心跳也开始加速,少女怀春,不过如此。

不想我哪里受得住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只觉得胸口又绞痛了起来,一股悲凉涌上我的心头,病入膏肓,不过如此。

生死沉浮之际,我感受到手腕处注入了几丝凉意,好似是有什么东西随经络行至四肢百骸,清凉舒适,丝丝入骨,在我的气海中腾成云雾,却转而化作气力将我震醒。

再睁眼我仍是在正厅,身边是焦急的父母兄长,还有那俊美的白衣少年。

我听见父亲对他说,「白神医果然医术高超,小女这就拜托神医了!」

我只觉得身上松快许多,站起来竟没半分气短心悸的感觉。

我抬眼看向身前的这位少年,他实在是年轻得过分了些,可是他的医术,也确确实实是旁人未能岂及之高超。

他一直盯着我,坦坦荡荡,不卑不亢,「孙姑娘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只觉得面上微微发烫,「小女谢过白神医。」

「孙姑娘不必言谢,」白辰嘴角含笑,「姑娘瞧起来,倒是像白某的一个故人。」

3

那日之后白辰就留在孙府为我治病,我二人也渐渐熟稔。

秋日渐寒,与旁的大夫不同,白辰不许我在屋子里取暖,只拉着我在花园里一遍遍地慢慢溜达,美其名曰,锻练心肺。

天气越冷,阳光越明媚。已是午后,秋冬的暖阳打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少年面冠如玉,眉眼如画。

我走得缓慢,花园里路还不平,偷偷瞧他一眼,险些要绊倒,偏生乳母等人只能远远跟着,踉跄之际,我被人从身后轻轻扶住,我打了个旋,险些撞入少年怀中,他的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是微风过山冈,带起草木的清香,十分令人舒服,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满是笑意,「安安专心些。」

我生来体弱,父亲便替我拟了名字,孙愈安。家人唤得亲昵,白辰这么一叫,却有了几分暧昧的意思。

「谢过白大夫。」我轻轻挣开,脸颊红若朝霞,只垂下眸子,继续踉跄又倔强地走着,而白辰在我身后,目光始终追随。

冬日很快来临,我身子弱,一日散步时不慎吹了风,傍晚便发起高热,许久不犯的心疾来势汹汹,当即倒地不起。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四日,全家人都聚集在我床边。我第一眼看见的,是面色焦急的白辰,他似乎是守了我许久,眸子里面都是红血丝,我张嘴替白辰开脱,「母亲,不关白神医的事,是女儿侥幸,觉得自己大好了,非得要去花园里走走……」

我声音嘶哑,父母兄长哪里不应,只说白辰守了我三天三夜,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能怪他。

我和父母兄长相互宽慰半天,又见母亲还在落泪,便拉着她的手撒娇卖痴,「娘,我已经好多了。明年开春,我还要和母亲一起去城郊放风筝呢。」

母亲转泣为笑,又说了几句,就心疼我大病初愈,要我好好休息。

众人散去,白辰这才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他的眼睛里满是歉意愧疚,「我早考虑到,你的身子这么弱——」

「你不必抱歉,真的。」我勾起嘴角,丝毫没有介怀,「是我自己逞强。」

他再次伸出手替我诊脉,少年修长的手指打在我因为久病而过于消瘦的手腕上,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有股暖意又经全身经脉汇入心口,身上又轻快了些。

我悄悄伸手勾住白辰的袖角,动作小心翼翼,满是试探,他没有挣开,「怎么了?」

我轻轻摇摇头,只看着他搭在我腕上的手指若有所思。

……

又在床上躺了十几日,我这才能起身。

已是寒冬,母亲说什么都不肯放我出屋子,白辰就换了法子,他给我开了药,每日要我喝三碗苦药汁子。

昨夜大雪,今晨也未停,白辰来给我送药,少年冒雪而来,他一身银白织缎,长身玉立,立于雪色中,却比雪色更绝色。

「起来喝药了安安。」

我愁眉不展,只觉得这药汁子闻着就让人反胃,迟迟下不去口,「太苦了。」

「我能不能不喝?」我看向白辰,眸子里带上几分哀求,「闻着就很苦。」

「这样,你好好吃药,等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我带你出去看看。」

我自幼身体不好,父母怎敢让我出门,我被拘在府里十几年,上一次出去玩还是七岁的时候被三哥偷偷带出去放风筝,如今白辰许诺能带我去看上元节,我又惊又喜,「真的?!」

「只要你好好吃药,上元节那日,我保证带你出去。」

我看着手里的那碗汤药,一狠心,一闭眼,饮下那碗黑漆漆的苦药汁子。

嘴里的药还没咽下去,我就迫不及待地把空空的碗底展示给白辰看,眼睛里全都是对病愈的期盼。

白辰含笑点头,「我说到做到。」

4

不过半月,就是新年。

过了年,我觉得身子骨越发好转,对白辰称呼也不知不觉中从「白大夫」变成了「阿辰」,每每喊他,声音里的依赖和信任是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

很快就到了上元节。

街市上挂满了灯笼,人潮涌动,热闹非凡,偷溜出去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新奇又有些紧张,自然而然地抓紧了白辰的衣袖,「阿辰,我们别走丢了。」

白辰则任由我拉着在这街市转来转去,我被许多从未见过的新奇小玩意吸引住了,松开白辰的袖角往小糖人的摊子走去。

「别乱跑。」白辰连忙牵住我,我不好意思地回头冲他一笑,毕竟我们是偷跑出来的,要是走丢了就麻烦了。街上都是一对一对的青年男女,我和白辰牵着手跟着人潮往前走,少年的手心温暖而干燥,给我一种极为安心的感觉。

灯影重重,少女眼中的雀跃映入少年眼底,白辰不自觉地带上一抹笑意,却不防我举了一个狐狸面具给他,我上下比划一番,「很好看。」便是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的手里,转身替自己挑了一只兔子面具,自顾自地带上,「好看吗?」

四周喧哗,粉裳白裙的兔子姑娘听不清白衣素裳的狐狸公子在说什么,我只得踮起脚凑近,却见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耳根,他嘴唇微动,声音几乎听不见,我辨别他的唇形,大概是「好看」二字,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月上晴空,十五这样的好日子,月亮也是不同于旁日羞怯地半遮半掩,今日格外的圆润明亮,透露着几丝温柔,颇有团圆的意味。

带着小兔子面具,我拉着白辰在人潮中前行,好容易挤到一家猜灯谜的摊子面前,我跃跃欲试。旁的花灯都入不得我的眼,唯有挂在最高处的八角玲珑宫灯吸引了我的注意。

「老板,那盏灯怎么卖?」见我喜欢,白辰开口问道,却听见老板笑呵呵地回绝道,「老朽这灯,只送不卖。」

「只要答对老朽这里九道题,这灯就归公子所属了。」

只可惜猜灯谜并非白辰强项,我便自告奋勇地要猜,前八道都难不住我,唯有第九道,只有一个「抵」字,却无半分提示,实在是难。

我还在这边苦思冥想,白辰只站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将我与行人隔开,却见旁边一青衫公子率先答了出来。那人身姿颀长,举止从容,虽带了面具,却遮不住通身的贵气。

那人接过老板递过来的花灯,转而对我说道,「上元节猜灯谜,杜某不过图个趣味,姑娘既是喜欢此灯,不如拿去,也算杜某的一片心意。」

夜色阑珊,那人双手将灯递来,借着摊上的灯火,我瞧见那人白皙的手腕上有处淡淡的疤痕,倒也没做多想,转而婉拒,「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小女子今日出来猜灯谜,不过也是图个热闹,哪有占了公子彩头的道理。」

「姑娘不必客气,在下家中并无女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赠予佳人。」那人一再坚持,我却已经不欲久留,「公子何必客气,若公子家中无女眷,不如暂且留着,日后总有送出去的机会。」

那人也不恼,只收了灯在腰侧,「既是如此,姑娘后会有期。」

「公子后会有期。」我冲他再做一辑,拉着白辰便出了街市,小巷里寂静无声,白辰多少有些丧气,「对不起安安,我不会猜灯谜。」

「没关系。」我假装不经意地晃了晃我二人握在一起的手,「我会就好啦。」

少年眼底的失落一扫而空,他尚未说什么,我就率先开了口,「阿辰,再陪我去放个花灯好不好。」

这么多年第一次出门,我恨不得一下子补上这么多年所有的遗憾,白辰的思绪被我打断,他也不恼,只是温柔一笑,「好啊。」

护城河畔,花灯被我小心翼翼地放进水里,点明的花灯飘在漆黑而平静的水面上,慢慢随水流远去。我双手合十,声音只有我二人能听到,「愿父母,安康欢愉;愿兄长,顺遂无忧;愿孙家,长兴不衰;愿大周,河清海晏。」

我虔诚地许完愿,身上却被加了一件外袍,白辰凑上来,低声问道,「安安怎么不给自己许个愿?」

我笑着摇摇头,岔开话题,「我累了,阿辰,我们回吧。」

常年足不出户,这点子路就累得我气喘吁吁,白辰在我身前蹲下,我从善如流地趴了上去,少年的脊背宽阔结实,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极为安心。

我二人很快回到了孙府,我分别之际,我趴在白辰的背上,在他的耳畔说道,「阿辰,我也愿你,年年岁岁,无惧无忧,喜乐安宁,得偿所愿。

「好。」少年不知怎的哑了嗓子,我轻轻松开了他,从他身上下来。

「那我先回去啦。今天晚上,谢谢你啦。」

他轻轻点点头,在黑夜里,沉默着。

我后退三步,转身离开。等我回到屋里,透过窗户,我仍能隐隐约约瞧见一个轮廓立于门前,一动不动。

5

之后的日子里,白辰为我治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但是我的病,却再没有丝毫起色进展,我开始一点点走向既定的结局。

我自觉能延长些时日已经心满意足,父母和兄长也对白辰感激不已,可白辰总觉得不够,他觉得我还能再好一点,再好一点。

他熬了好几个通宵翻查古籍,眼睛里泛着红血丝,整个人也透露出一股颓废的气息,只是他来为我治病的时候,总是假装一副高兴的样子,说我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我再度发病之后,就只能窝在藤椅上看书了,听见他哄孩子一样的话,微微叹息,「阿辰。」我有意逗他,「其实我是九天之上的小仙子,偷偷下凡半个月,叫王母娘娘知道了,要抓我回去了。」

白辰闻言眼角微微泛红,好半天他下定了决心,对我弯唇一笑,「那我还真要和王母娘娘抢人了。」

……

气候回暖,万物复苏。春日总是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

除了我。

春日阳光明媚,我却不能踏出房门半步。阳光从窗稍打进来,照在我的脸上,好像驱散了我常年的病气,看起来面色如常人一般红润。

我睡着了。

却又很快因为憋气被迫醒来。

白辰仍在执拗地翻查着医书,他端坐在桌旁,眸子里充满了担忧与倔强。

我心中微微一动,终于下定了决心。

天气一日日回暖,我缠着白辰,求他带我去郊外放风筝。

春日的长安城郊,有不少少男少女在踏青,这几日还有一些僧人会在那里宣讲佛法。

白辰犹豫了,但最终还是架不住我百般哀求,答应了。

长安城外,三月莺时,花开满枝。

白辰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了一个仕女模样的风筝,笑着问我要不要放。

这风筝深得我意,只是如今我哪里能跑起来。白辰三下两下地替我将风筝放上了天,随即将线递给了我,我扯不住这风筝线,白辰就拿着我的手教我怎么将风筝放得更高。

天空蔚蓝,万里无云,我们的风筝放得又高又远,我难得这么开怀,全然忘记了身为世家女的规矩仪态,只一惊一乍地叫着「阿辰」。

自始至终白辰都没有应答过我半句,只是始终站在我身后,以保护者的姿态将我虚虚圈住,随着我的心意替我拉动风筝。

今日天气实在是好,福满寺的僧人也来城郊宣讲了。年幼时因着这病,母亲没少请僧人来家里为我诵经,其中就有长安城外福满寺的善清大师,眼见那队僧人朝我们这边走来,问身后的白辰身形一僵。

「阿辰,你瞧,是善清大师。」我轻轻说了一句,「你先上马车等我吧。」

白辰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替我扯住风筝的手,我自己无力扯住这飞得越来越远的风筝,索性撒了手,任那风筝飞走。

「阿弥陀佛。」善清大师已年近半百,他慈眉善目,功德高深,「孙施主,好久不见。」

「善清大师。」我还了一礼,「确实是好久不见。」

善清本是一副慈善的模样,再走近些却是面色一变,微微凝重起来,「老衲观施主的面相,似乎有所变化。」

「施主的死劫,仿佛有了生机,却好像冥冥之中还是朝死劫的方向在发展。」

「生死自有定数,」我微微一笑,对善清大师所言丝毫不在意,「若有一日我去了,还得劳烦大师替我超度超度。」

「施主……身上似乎沾有妖气。」善清大师眉头一皱,我却并不在意,「我一个久病之人,深居简出的,能碰上什么妖怪不成。」

善清又闭上了眼睛,手中的禅珠却是转个不停,「施主的命数,老衲看不透。只是老衲想提醒施主一句,人妖殊途。」

我目送善清离开,不紧不慢地上了马车。

马车里白辰再没有往日的温和,他眼中有愤怒,有防备,更多的是悲凉。

「原来你早就知道啊。」他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酸涩。

「你走吧。」我没有看他,掀开帘子看向外面的春景,「就当我们没见过吧。」

「你怕了?」他执拗地想问一个答案,「你怕我?」

他红了眼眶,「安安,我——」

「你走吧!」我抬眸看向他,「你一个妖怪,跟着我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又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害我?!」

「你看见了吗,每一个僧人都能认出来你是个妖怪,你藏不掉的,」我说到此时已经开始喘息,索性压低了声音,「太上皇追求长生不老……有的是人想抓你呢。」

白辰瞧见我要犯病,想来扶我,却被我推开,我狠了狠心,「你会连累我的,会连累孙家的。」

马车徐徐前行,车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我一人。

我落下泪来,心疾要犯,连忙掏出来白辰之前给我配的药丸吃了下去。

从第一次,我们在正厅里见面的时候,我就发觉他并非普通的大夫。

久病成良医。自我记事起,就不知道见过了多少千奇百怪的游医,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法子、有各种各样的古怪规矩,但是没有人会因为我不愿意我害怕轻易改变方法。

他们总说「孙四姑娘忍一忍」。

但是白辰不一样。

我怕疼,他就不再为我针灸;我不愿走路,他就替我开了补益的药汤;我若嫌药苦,他就可以再为我加入一味甘草。

他一次次地迁就我包容我,一次次地释放善意恰恰就给了我算计他的机会。

白辰什么都可以纵容我,唯独每日都要有半刻钟的诊脉时间。

我猜……这才是他真正的治疗吧。

幼时我不能出门玩耍,父亲心疼我,替我搜罗了许多奇闻异事的故事书供我解闷。其中有一本《荒经》,记载了许多传说中的精怪。

我记得有一种精怪,据说它生于昆仑山脉,修炼百年,化形后与常人无异,身高九尺,肤色雪白,毛发乌黑,昼伏夜出,喜嗜五谷,常混迹于人间,唯有一手治愈术,可解百病。

幼时我疾痛缠身,便哭闹着要去昆仑山里找这种精怪,治好我的先天之疾。可是昆仑山天高路远,我又是个吊着命的药罐子,父母如何肯依我,只哄我说书里都是骗人的,父亲还为了我特意找来了一个老头,说他就是《荒经》的作者,老人家再三保证这是他胡编乱造的故事,我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只是这些年我缠绵病榻,午夜惊醒之际,未尝不曾幻想若真有这种会治愈术的精怪该多好。

白辰的出现,大概是我这么多年,最高兴的一件事。

因为我以为我真的可以病愈了。

但是我确实是算计了他。

我处心积虑地试探他,故作天真地对他好,缠着他带我出去玩,不过是我想让他为我所牵挂,留下为我治病罢了。

但是我那日偶然翻出积尘已久的《荒经》,终于找到了故事的结局。

那精怪因身怀治愈之术,为世人所追捧,奈何这治愈之术并非能包治百病,真正包治百病的……是要生生剐掉他的皮肉,以他的妖骨入药。

那天白辰还问我在看什么,我只是合上了书,不曾应答。

他那般的赤诚善良,为何要为我等俗人的私欲,沦落到扒皮剔骨的地步。

6

白辰走后,我独自回了家。母亲听闻白辰离开了,失望又担忧,连忙要把之前常驻孙府的郎中再重金聘回来。

「不必了。」我拦下了要给我请郎中的母亲,「真的不必了。」

「……这些年为了给我治病,家里搭进去多少啊。」我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母亲怕我犯病,连忙拉着我坐下,我顺了几口气,「银钱且不说了,母亲和父亲一心扑在我身上,哥哥们都人生也被我拖累了。」

其实我的三个哥哥,都是龙章凤姿的人物,多少长安城的姑娘中意的对象。

只是这几年我频频在生死线上游走,几位哥哥一心系在我身上,哪有心思考虑自己的前程,故而一拖再拖。

大哥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跑去大漠替我寻医;二哥中了举之后再没考过,只为我东奔西走,逢人便打听良医;三哥最可怜,分明只比我大了三岁,却没有享受过父母的关爱,早早地就懂事了,平日里也是他最爱寻各种各样的小玩意逗我高兴。

更别说,这么多年,父母为我耗费的精力和财力了。

我已经十八岁了。

距离老太医判定的死期还有两年的时间,但是我不想再治了。

所有人为我付出的够多了,我也确确实实挣扎过了,但是当白辰那么失望又防备地看着我的时候我突然顿悟了。

母亲搂住我,泪流满面,「我只恨我这个做母亲的太不称职,没能给我儿一个健康的身体啊。」

……

但是最终,所有人都为我妥协了。

我的父母,哥哥,再一次为了我这个幺儿的最后一次任性让步了。

孙府里的人从来没有这么齐过。

我每天陪着母亲说话,催三个哥哥读书,关心下朝回家的父亲不要太劳累,甚至还有心思撺掇母亲给我的三个哥哥相看人家。

大哥最稳重,妻子要选个活泼爱笑的,二哥长得最好看,二嫂嫂也要是个漂亮的,至于三哥哥,他玩心太重,该选个能管得住他的。

我和母亲悄悄说着俏皮话,三哥每每被我气得跳脚,「那得给我们安安选个老学究才能镇得住!」

我吐吐舌头,「才不要!」

全家人哄堂大笑,我抿着嘴,伏在母亲怀里,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青菊簪子,有那么一点点失落。

……

春天快过去了。

我的日子也快结束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只觉得格外想睡觉。

我对乳母说,我累了,想睡觉了。

乳母哭着叫我不要睡,又派人去请父母和兄长。

最后的记忆是我握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也好凉。

有一股凉风袭来,有人按上我的脸颊,随即是一个湿漉漉的吻。

有暖流自那人的嘴中渡入我体内,他的味道并不让我讨厌,带着秋风略过山岗的凛冽。

再睁眼时我身边只有白辰一人 ,他坐在我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回来,你就死了。」

「没关系的。」我勉强笑了一笑,轻轻舒了口气。

「怎么没关系,」他反驳了我一句,又扭过头去,「……你要是死了,岂不是说明我大漠神医浪得虚名。」

我笑了起来,虽然身上还是不舒服,但是莫名地格外开怀,「是吗。」

他没接我的话,还是别扭地不肯转过来看我,我轻车熟路地拽住他的衣角,「我刚刚,是不是被亲了?」

「那是事出紧急,我是为了救你才给你渡了口真气。」他的耳根变红,「你不要多想。」

「不会的。」我攥着他的衣角,顿了顿,「对不起。」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

「但是你一直没来找我。」

「其实,就是死在今日,我也是乐意的。」我望着头顶的纱帐,轻轻叹了口气,「至少父母兄长都陪在身边,我走得也不算痛苦。」

「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

「会治好的。」他看过来,眸子的伤感让我心尖一颤,他低声打断了我,「问会把你治好的。」

夜深人静,烛光昏暗,我看见自己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格外白皙的手,被身前的少年郎用力握住,他低声重复道,「一定会治好的。」

他目光恳切而真诚,使我都不忍再打断他。

我如何能打断他。

7

那日之后,白辰又在孙府留了下来,我再赶他,他也不肯走,眸子里的执拗让我实在担忧……若是我死后他该何等的悲伤。

只是那日白辰为了救我,情急之下破绽颇多。

我知道母亲或许已经察觉了异常,但是我没点明,母亲也不曾点破。

我只是目光恳切而坦诚地望着她,就足以让一个母亲再有一回偏袒。

……对于一个命不久矣的幺儿,一个母亲的私心,不过是让她欢喜就好。

哪怕她知道白辰有问题,哪怕她知道,我二人的情愫,早已超出寻常大夫与病患。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天气暖了起来,我被白辰固执地吊着命,他的脸色却越发苍白。

一日他夜闯我闺房,尚未言语,却见他的身子抖了起来,身姿高挑的少年消失了,地上却蜷缩着一只小狐狸。

是只纯白的雪狐,已经昏迷了过去。

我听见响声,小心翼翼挪下床,把他抱在怀里一看,原是腹部新添了一道伤口,看起来伤得极深。

白辰的本体很小一只,我将他抱在怀中,翻开了床头的匣子,里面有烈酒和纱布,替那昏迷中的小狐狸包扎了伤口。

夜里还是有些凉,白辰又受了伤,我恐他着凉,索性把他抱上床榻,用薄被盖在他身上。

不过片刻,早已回了主院的母亲却又折返,她敲开我的房门,身后还跟了两位僧人。

「安安,你可还好?」母亲目光急切,我直觉大事不好,不动声色地将那小狐狸藏到锦被里,勉强睁开眼睛,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气若游丝,「女儿尚安,只是不知母亲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这两位是广德寺的长老,他们追踪一只妖物,说是瞧见这只妖怪进了孙家。」母亲指了指她身后的两名僧人,「我的儿,你——」

「女儿方才并未听见有什么东西进来。」我在那二位僧人看不见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母亲一下子就会了我的意。

她看着床上她最疼爱的幺儿,病中消瘦也掩盖不住的倾城绝色,一双眸子秋水盈盈,心中一疼,犹豫不过一息,下定决心,「我儿无事就好。」

转而对那披着黑色斗篷的二人说道,「安安身子不好,又自幼养在深闺,她性子单纯,胆子又小,断不会对妾身撒谎,她既是说了没有,两位长老所寻的妖物必然不会在她房中。」

只是那两位僧人听不出赶客的意思,那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僧人在我房中环视一圈,「孙四姑娘,这妖物惑乱人间,无恶不作,您莫要因为一时私心,害了孙家,乃至整个长安城啊。」

他声音嘶哑,令人不寒而栗。

我心中一沉,却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听不懂长老在说什么,两位长老追逐妖物自然辛苦,只是纵使我是将死之人,两位长老贸然出现在小女子的闺房里,怕是也不合适吧。」

那人却冷笑一声,走上前来,「有或没有,一看便知。」

我冷眼旁观他们搜了我的橱壁柜匣,自然是一无所有,那二人转而将目标放到我的床上,只是那长老还没上前一步,母亲就拦住了他们,「我儿病的起不来身,若不是两位长老拿着天家的旨意,妾身也不会让二位长老进我儿的闺房,如今我儿的房里被两位长老都仔细搜查过了,难不成两位长老还要搜我儿的身不成?」

我惨白着脸,气息奄奄,「终究是我不中用了,什么猫三狗四的都敢上来欺辱我了,倒不如叫我早点死,也好叫父母兄长别因为我丢脸。」

那两人身形一僵,我父亲再如何也是当朝右丞,他们虽奉了太极宫那位的命令搜捕一只妖物,可也不敢欺辱右丞捧在心尖上的四姑娘,「在下不敢。」

「既是孙四姑娘房中没有这妖物,我们也就先告退了。」

那二人出去后,房中只有母亲仍坐在我身边,我坐了起来,满脸「我知道错了」的表情。

母亲挥退府兵,又安抚了我的三位兄长,房中只剩下我母女二人。

母亲看着我,目光温柔而犹豫,我只搂住母亲的腰身,将脸贴于她身前,「娘。」

「白辰不是坏人,他不会害我们的。」

「他不会害我们的。他数次救我于生死边缘,我不能不知恩。」

「我的儿啊。」母亲替我顺着头发,叹了口气,她分明是最重规矩礼仪和伦理纲常的,可为了我,连妖魔鬼怪之流都能容忍。

「人妖殊途,我的儿啊,」母亲说不出叫我趁早离了白辰的话,只落泪在我的发间,「……白辰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劫啊。」

「母亲,我是他的劫啊。」我摇摇头,分明笑着,却在母亲怀中落泪。

为了安母亲的心,我强颜欢笑,「我会叫他离开的。」

母亲没说话,只是颤抖着手,一遍一遍地摸着我的头,「我的儿啊,白辰,是不是能治得好你。」

她问得艰难,我知道她的为难,一边是幺儿,一边是孙家,我只摇摇头,又落下泪来,「治不好的……只是他不死心罢了。」

母亲身形晃了晃,只将我搂紧,无声地落泪。

「等他再好一点,我就撵他走。」我没有跟母亲说明白辰的原身,只是隐晦地提及白辰的伤势,母亲心知肚明,点点头,答应再替我瞒几日。

……

只是第二日白辰依旧是处于昏迷状态,我也不知道那两个僧人是用何种法术重伤了白辰,普通的纱布和烈酒对于白辰没有一丁点用。

他的伤口仍是触目惊心的血红,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我束手无策,小狐狸自动蜷成一团,身体很凉很凉,只有微弱的呼吸起复,我一度担心他会死在这里。

本是春日,我却要乳母点上炭火。

乳母不明所以,只当我久病怕冷,还贴心地给我拿来一个手炉。

「再拿两个手炉来。」

我将三个手炉小心翼翼地放在白辰周边,希望能让他感觉暖和些。

我整整守了白辰两日,他才慢慢转醒。

白辰虚弱得化不成人形,只能用头拱拱我的手心以示安慰,我心下自知他是为了救我才来长安城以身涉险,不由得落下泪来,「阿辰,你还是回大漠吧,这长安城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没做声,只是睁开眼睛看我,我一时间止不住眼泪,却听见白辰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安安。」

我再抬眸,白辰已经化作人形,面色苍白,气息紊乱,却还在安慰我,「我没事,你别哭了。」

「那两个假和尚,是想拿我入药,制成回血丹,进献给太上皇呢。」

「那你还不快走,」我低声埋怨他,担忧又气恼,「多少人想要你的性命啊。」

「这就不怕我害你了?」他笑着,「不怕我连累你,连累孙家了?」

我瞪了他一眼,被他噎住,「……我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吗。」

「当然不是。」白辰伸手替我将发丝别到耳后,「可我也不是。」

我还没听明白他的话,就被他打岔,「你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白辰好像是有意逗我,话间却是固执到死板,「我还不想你死啊。」

「……可我也不想你死啊。」我二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我结结巴巴说了这么一句,试图拉开我二人的距离,不想我的床榻本就不大,又躺了一个成年男子,我险些掉下去,却被白辰拦腰抱住,「小心。」

我挪回榻上,「你的伤……」

「我没事。」他的额上渗出冷汗,实在是方才捞我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我伸手想看看他的伤口,却忘了他现在不是原形。

我一扯他的衣服,漏出大片胸膛,白皙如玉却又有着结实流畅的线条,我后知后觉,连忙松开了手,「你你——」

「是安安要非礼我。」白辰目光灼灼,「我可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你人还在我床上呢!」我羞红了脸,气急败坏,「登徒子!」

「是吗,」他学着纨绔子弟的样子,却因为容貌太过俊俏,实在是没有半分猥琐,反倒添了三分风流意味,「那在下心悦姑娘已久,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和在下共度余生啊?」

「呸!」我故作羞恼,「哪来的登徒子,小心被我打出去。」

白辰含笑看着我表演,「在下不敢。」

我心乱如麻,面上却是装作羞恼,「再不许提这种混账话。」

「好。」

白辰轻声应下,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许久我才轻轻叹了口气,「若我能有副康健的身子,」我欲言又止,还是咽下了后半句,「……该多好啊。」

若我能有副康健身子,我也不用这样回避你的玩笑话,我也可以勇敢地告诉你,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但是我没有。

所以我不能,因为我不想我的喜欢徒留遗憾给你。

没有办法。

我要死了。

我曾无数次地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只是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得活着。死的人合目长眠,了无牵挂,活的人却会一遍一遍地回想,当年的事,多遗憾啊。

我侧躺在白辰身旁,我们四目相对。

一时间什么「男女大防」「礼仪规矩」我也说不出口,我看见少年郎的睫毛又长又翘,上下翻动间如同两只蝴蝶。

「安安,其实我已经找到救你的法子了。」

少年的眸子里充满了希望和爱意,他俯身凑过来,轻轻吻住我,「所以,别害怕,也别拒绝我。」

这个吻浅尝辄止,温柔至极。

我的眸子里蒙上一层水雾,半是委屈,半是羞意,白辰轻轻摸摸我的头顶,「安安,我们来日方长。」

「今夜子时,我带你出去。」

8

夜半时分,白辰背着我从窗口离开。

虽是初夏,夜里还有些凉意,我被白辰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路向城郊的山上跑去。

「我问了我的师父,」白辰一边走,一边说,「月圆之夜,山脉之巅,以天地为牢,以星辰为缚,用困兽之咒,一定能救你一命。」

「这咒语原是师父用来束缚凶兽的,」白辰话语间已经有些气促,「但是我改良了一下,只要换掉束兽绳和画地牢,以天地星辰作为替换,就能将你困在这天地之间。」

少年虽然虚弱,但是神采飞扬,他的欢喜从胸腔里透出来,「安安,这回我真的要和王母娘娘抢人了。」

我的心也随着他的话一点点雀跃起来,只是这条通往山上的路居然要经过广德寺,我心中一沉,「你是为此才招惹到了那几个僧人吧。」

我一点即透,说不上的心里钝钝得疼,「你是为了给我续命,日日消耗你的功力 ,这才打不过他们的,对不对?」

去往长安城外最高的山崖的路途还有一半,月亮却是逐渐升了起来,时间要来不及了,白辰背着我跑了起来,我搂着他的脖子,被他颠得够呛,白辰轻轻笑了起来,「你放心,以我的修为,他们还抓不到我。」

少年的喘息越来越重,却一步也不肯松懈,我能感受到他的颤抖,却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我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只能像个布娃娃一样挂着白辰身上。

月亮已经升至当空。

白辰咬着牙带我爬上了山峰顶。

「还好,还来得及。」白辰松了一口气,把我放在山石上,月光照在我二人身上,他在我身旁坐下,我拿出帕子,替他按按额上的冷汗,「你的伤还好吗?」

他摇摇头示意我无大碍,颤抖着双手准备结咒。

却见阴影之中缓缓走出来了几个穿着斗篷的人,他们沉默着,行走间都没有一丝动静,却是步步紧逼,我与白辰身后就是悬崖,我二人根本无路可退。

「你们是什么人?!」我又惊又怕,下意识地要护着白辰,却见白辰轻轻拨开我的手,站到了我的身前。

来者不善。

没有人言语,可那剑拔弩张的气氛足以让所有人紧张,根本没有人理会我,那群黑衣人,就是为了要白辰的命。

白辰左手一挥,祭出了他的长剑,长剑细利,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仿佛像它的主人一样杀意腾腾,而对方胜在人多。

他们祭出了藏在斗篷下的法器,摆成了一个极为诡异的阵法。

我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只能躲在白辰身后,眼睁睁地看着白辰被他们包围成圈。

而挡在我面前的少年挺直了脊梁,晚风吹起他的衣袍,越发显得他仙风道骨,气质出尘。

我的少年啊,已经决心要与他们决一死战。

对方率先发动攻击,白辰却是躲都不躲,只持着一柄长剑,横冲直撞,生生撕破了他们的阵法,逐一击杀。

这场战斗持续了许久,白辰纵使再厉害,也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他的步伐逐渐紊乱,身上也添了好些伤口。

月亮已经隐隐有偏西的样子,白辰红着眼,看向了坐在一旁心急如焚的我,我不敢出声,唯恐乱了他的心神,给黑衣人可乘之机,我做了个口型,「阿辰,小心!」

他回眸提剑,大开杀戒。

等到对面七人全部倒地之后,白辰也隐隐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还未曾转过身来看我,突然有一黑衣人自悬崖下攀上,欲从身后偷袭白辰。

没想那么多,我用尽全力扑了上去,拦在那黑衣人身前。。

那人一剑贯穿了我的胸膛。

白辰转过身,一把掐断了那人的脖子,稳稳地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我,只是他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连碰都不敢碰我。

我艰难地低下头看了一眼,那剑正好刺进了我的心脏。

还是一击必死的三棱剑。

有血自我的嘴角流下,我看见我胸前晕染大片的血花,也看见了白辰的眼泪。

「快走……」我艰难发声,白辰红了眼眶。

「安安,我赶不上时辰了,我该怎么办。」大颗大颗地眼泪从他面上掉落,「我没有灵力了,我该怎么办。」

我想让他别哭,想跟他说记得把我带下山去给我爹娘,但是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好像是飘在空中看着他,看着他抱着我的身体痛哭流涕,但是我只能在空中远远地看着他,我连抱抱他都做不到。

我看见白辰将我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他泪流满面间好像想起来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念了一段咒语,然后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他的血滴在了我的伤口上。

我看见他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想制止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我回到了身体里。

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流畅的下颌线和不断从下颌滴下的眼泪。

我动了动身子,想移开他的手,想要替他止血,却是浑身无力,怎么也不能摆脱白辰的桎梏,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我好怕他会失血过多而亡。

但是他不再落泪,他笑得很是温柔。

他脸上的决绝,好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阿辰,不要……」

「安安,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不是你哥哥从大漠里带回的神医。」

「我生于万年雪山之上,修炼百岁有余,十年前我被人骗到长安城,险些剥皮剔骨,生死关头,是有个小姑娘捡到我,把我抱上马车,这才让我躲开那群歹人」

「后来我回到雪山上闭关养伤十年,再出关到时候才知道你哥哥听闻雪山下关于我的传言,硬生生地以凡人之躯爬上了雪山,他说你快不行了。」

「我心急如焚,想赶紧去长安城看看当年那个小姑娘。」

「只可惜我道行太浅,竟是没有救下你的本事。后来我返回雪山上去问师父我该怎么办,我才知道,安安,你是我的情劫。」

「但是很抱歉,我没能渡过去。」

我早已泪流满面,「阿辰,不要。」

我果然是他的劫啊。

我看着他的面色越发苍白,我的身体却一点一点好了起来,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我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束缚,「阿辰,阿辰——」

「傻丫头,」白辰故作轻松地看着我,「你身边的我,不过是我的分身罢了。」

「我的本体还在雪山之上,我引点精血救你,不过是多耗几年修为罢了。」

「你放心,我虽然渡劫失败,师父也不会不管我,不过是会罚我的闭门思过罢了,不过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我看着他的脸颊一点一点地愈发苍白,然后几近透明,「安安,你往后的日子,就是全新的了。」

「你父亲叫你愈安,我觉得生硬了些,我就赠你个小字吧,就叫圆圆好不好?」

上元节那日,你祝我年年岁岁,无惧无忧,喜乐安宁,得偿所愿,我不会你们长安城文绉绉的字眼,我就祝你顺遂安康,长命百岁好不好?

我止不住我的泪水只是咬着牙关狠狠地点头,强忍着没再追问。

比如你既是分身,为什么会有精血,比如你的精血给了我,你会不会伤了根基而死。

我看着白辰终于圆上了自己的谎言,我已经阻止不了他了,但是我想让他以为他真的能骗过我,最起码他能安心。

老人说多智近妖者必早夭。

可我情愿死的是我。

「忘了我吧,安安。」他笑着在我额间落下一个吻,然后随风消失了。

我坐在山崖之上,夜风吹过我的身畔,我伸手摸摸身旁的位置,早已没有了温度,许久,我才艰难出声,「我也从未告诉过你,我何尝不喜欢你。」

「只是我这样的破败身子,我如何敢说。」

我伏在山崖上颤抖着身子号啕大哭,哭声穿过山谷,惊起一片飞鸟。

分明已经被白辰治好了心疾,我却觉得心脏承受着前十八年从未承受过的痛楚。

太痛了。

生离死别,人妖殊途,情深缘浅。

我伏在这长安城外最高处的山崖上,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9

大哥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我仍坐在地上,眼泪已经哭干了,身上血渍已然消失,连带着身边的几个黑衣人的尸体早已不知去向。

我衣装整齐而洁净地坐在那里,似乎昨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哥一把抱起我,为我诊脉之后,却发觉我居然大好了。

我的体内,是一颗完全健康的有活力的心脏。

「安安,你大好了?!」大哥又惊又喜,他一向沉默内敛,当下却抱着我转了好几圈,「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大哥满眼笑意,却见我呆呆木木如同了无生机的布娃娃,我嗓子早已哭哑,「……大哥。」

「嗯?」大哥紧张地抱着我,我艰难地扭过头看着他,「……谢谢你。」

随即一口血喷在他的胸前,昏了过去。

再睁眼已经回到了孙府,我昏昏沉沉病了十几日,来了好几个郎中,都说我不过是得了风寒,静养着就好了。

只是我总不见好,反反复复,直到入了秋,这才大好。

只是我本就做了十几年的病人,如今再一病,身上更是消瘦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怎么,我坏了嗓子,虽说母亲日日炖了川贝枇杷来,却总不见好。

如今虽能言语,说多了总觉得嗓子疼,愈发得不爱言语,只是乖巧地跟在母亲身后,看她操持中馈。

大哥的婚事定下了,母亲为他选了一位娴淑静美的妻子,婚期定在了来年三月。

二哥要相看亲事的消息一放出去,不仅长安城的各家贵女心动,就连皇后膝下的如仪公主都吵着要皇上给她赐婚,眼下一日日的往孙家跑。

唯有我三哥年仅二十有一,一听母亲要给他相看亲事,连夜收拾东西游学去了。如今我身子大好,他也可以暂时放下孙家三郎的担子,这才有了几分叛逆。母亲逮不到他人,索性先放过他,左右大哥二哥的亲事也足够她忙活上一阵子了。

我自大好之后,也逐渐出门和各家的姑娘走动,长安城里又有了新的传言,说孙四姑娘本就是仙子转世,这才从娘胎里带出来了心疾,只是王母娘娘不忍见她这么早香消玉殒,特意派了神仙下凡为我治愈了心疾。

如今长安城里人人都在传,说我是个有大福气的姑娘。

不久太上皇仙逝,广德寺大火,烧死了上下一百多口僧人,附近村民去救火的时候,居然发现了大量的金银珠宝,现在人人都说,广德寺是主持借着祈福为名搜刮百姓财物,这才遭了报应,一时间广德寺的名声臭的不能再臭。

孙府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只是我自大病得愈,总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人。

世人都传我受仙人所助,方才大病得愈,只是宴会上私下里有人问起,我却不记得那仙人半分,只是支支吾吾半晌,却想不起来那仙人什么模样。

只记得一片白茫茫的大雾,再探索却是空无一物。

有旁人替我解围,说定是那仙人不想让我们这些凡人泄露天机,这才施了法术,抹去了我的记忆。

其余人总是笑着应和,毕竟我这十几年的心疾做不得假,若非仙人,谁能救得活我。

我只能客气地笑笑,然后沉默下去。

……

日子过去了好久好久,大嫂嫂已经嫁进了孙家,二哥哥也尚了公主,三哥哥游学未归,一日我在府里逗弄着蹒跚学步的小侄儿,母亲说,安安,为娘替你相看了一门亲事。

我握着拨浪鼓的手一顿,原来我病愈,已经有了三年之久 。

我从母亲那里听到了一个名字,杜子易。

是孙家的世交,杜家子弟。

母亲替我挑了一门顶好的亲事。

世家子弟,才德双全,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内无姬妾美婢环绕膝旁,外无红颜知己风流佳话,自然是上好的夫婿人选。

母亲说,杜子易是个极好的青年才俊。

我没有出言反驳母亲,眼见得我身旁比我小了五六岁的小姑娘都定下了亲事,我若再执意留在孙府,怕不是要影响族中十几位堂妹的亲事。

我听了母亲的话,与杜子易见了一面。

他是典型的世家公子,温和,体贴,知礼。

他会为我打门帘,端茶水,会扶我上马车,目送我回府,只是这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喜欢我,只是他自小受的教育如此,礼数如此罢了。

我心知肚明,却不曾点破,只是同样的礼数周全而客套。

母亲问我对他感觉如何时,我沉默了半晌,垂下眸子,淡淡地说道,「可。」

于是我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高门贵女,世家公子,这是桩门当户对的亲事,两家人都很满意。

于是第二年春日我出嫁了,母亲为我备了十里红妆,我嫁得很风光。

成亲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杜子易挑起我的盖头的时候,我瞧见了他手上的疤,原是那年上元节我遇见的那位青衫公子。

我记得那年上元节,我好像是自己溜出去游玩,遇见了杜子易。

杜子易是个通透人,见我瞧着他的手腕,就知道我认出来了他,他从库房里拿出了那盏花灯,「那年娘子在灯市婉拒了为夫的花灯,如今还是送到了佳人手里。」

原是他早就认出来了我,我愣了一下,不想我二人的缘分早至那年上元节。

婚后的日子里我与杜子易相敬如宾,虽算不上亲热,但是胜在彼此尊重。

杜家父母已逝,我也不必恪守些什么新妇的规矩,当家的是杜子易的长嫂,也是个很好相与的人。

杜子易无心仕途,我也疲于应付什么诰命夫人,既是杜家兄嫂已经担起了家族责任,我与杜子易也乐得做个富贵闲人。

婚后第三年,杜子易带我离开了长安城。

我二人走过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

我与杜子易逐渐熟稔,相处起来,更像朋友。

但是我二人很多年都没有孩子,所幸杜子易的兄长膝下已有四子,他并不看重子嗣,成亲的第二十年,我们收养了一对四五岁的双生子,他们的父母在洪水中丧生,徒留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婚后第三十年,两个孩子长大了,但是都没继承杜子易的才情,幼年的惨痛经历让他们性子格外刚硬,这一年我尊重了他们的意愿,送他们上了战场。

……

后来我的养子挣了前程,得了爵位,抢着接我去府上养老,我也得了一品诰命。

后来我母亲过世了。

后来我大哥也过世了。

后来杜子易也过世了。

后来我儿孙满堂,家族兴旺。

后来我老了。

我太老了,长安城里人人都说我是有大福气的,杜家老太太已经百岁高龄。

后来我这一生真的顺遂安康,长命百岁。

……

后来我垂垂老矣,我的养子带着他的长孙来给我请安,正值春日桃花灿烂盛景,少年郎穿桃花林而来,微风拂过,桃花随风飘落,落在少年郎的肩头,他单膝跪在我面前,给我请安。

少年郎眸光清澈,倒映出我满头白发。

我端详了他一会儿,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花瓣,不知怎的,弯起嘴角,「你还是穿白色好看。」

(全文完)

我好像忘了一个人……是我自己。

「真真——」

我姐姐进来一把掀开我的被子。

「还不快起,也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大把阳光透过百叶窗撒进来,刺得我眼睛有些痛。

我眯着眼睛瞧了瞧,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1

梦境支离破碎。

记忆最初的画面,是一幢古香古色的建筑。

大宅院里仆从穿梭。我小小的,被牵着手掌前行。路上遇到人总会被问候,他们称呼我为——「小姐。」

画面一转,是我被一个男人抱在膝头。

他蓄着长长的胡须,手捧一册书卷为我讲解上面的文字。然后引出论点让我作答。

末了他欣慰又遗憾地点点头。

「真真聪慧,年纪尚小便有如此不俗见识。若是生为男儿身,日后必能成国之栋梁。」

他将我放下,让我自己去外面玩。

我的兄长迎面走来,顺手捏住我的脸。

「小真真,父亲又教你策论之法了?」

我点点头,又生气地扑上去打他。

他单手摁住我的头,伸长手臂我就再也碰不到他。然后他笑着闪开。

「快去吧,母亲还在等你。」

我母亲是世上最贤淑不过的主母夫人。

她正在绣一展屏风。

马蹄轻踏马鬃飞扬,却不是她前几日绣的那副百花簇拥的踏春图。

「待这副屏风先绣好,搁到你父亲的屋子里。好过他日日念叨着,只恨不能拖着自己那副文臣的老骨头上阵平乱。」

我娘只顾着埋头穿针引线,却还记得笑着对我说:「等我们真真长大,把这刺绣手法也学成学精,日后寻一个称心如意好儿郎。」

2

梦里出现了很惨烈很惨烈的景象。

无休止的尖叫,嘈杂的脚步,冲天的火光。

穿铁甲的人将府门重重围住。我娘留着泪催促我快从狭小的狗洞里钻出去。

「真真——」

「活下去,真真。」我的兄长眼里闪着泪光,对我殷切嘱托,「忘了我们。」

我的父亲背对着我,不发一言。

我一路逃亡,无饮无休脚步不停。

最后昏倒在一户农家门口。

再睁开眼的时候被一个粗野女人指着鼻子说教。

「你是老娘捡回来的,要想吃饱就得听老娘的话,知不知道?」

我打量了一圈这个昏暗狭小的屋子,点了点头。

吃是吃不饱的。

粥里全是水,饭里全是糠。菜是剩的馊的,馒头硬的能砸死人。

那女人对我动辄打骂,不论我怎样逆来顺受也止不住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

我最受不了的还是她那个留着涎水看我的傻儿子。

尤其是他搂着我作势要亲我的时候。

我像是跳了脚的老鼠,对他又踢又挠。

那女人赶过来护着她儿子,同时污言秽语骂我不知好歹。

「你就是给老娘儿子做童养媳的,怎么了?这不情那不愿的,等着老娘……」

我把她儿子打破了头,她改了主意,不让我做她童养媳了。

她要把我卖到暗娼馆里换钱。

那几个大汉来抓我的时候被我逃了。

没逃太远,可我饿得腿软,实在跑不动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上的李子怡。

她正在挖野菜,看见穿的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我吓了一跳,以为我是哪里来的小叫花子。

「救我——」

「什么?」李子怡没听清。

「救我……他们要……抓我到妓院……」

李子怡看了看身后追来的那几个气喘吁吁的大汉,抱起我就跑。

3

「我煮了方便面,你要不要吃?」

我姐姐咂巴了下筷子,端着碗面问我。

「姐?」

我有些恍惚。

梦里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

「怎么了?」我姐看我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过来探我额头,「不是睡傻了吧?」

「快起来快起来。」她说,「我们今天去庙里上香。」

「爸妈自己跑出去旅游,把你丢给我。」她喃喃,「让我也好好拜拜,除了求姻缘,也也替你求求学业。」

我「哦」了一声,又在床上瘫了一会才起。

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真真切切。

我趴在车窗旁边吹风。

「冷不冷啊你窗户开那么大?」我姐姐从她手底下调了车窗高度,「我这里面还开着暖风呢。」

我没发表反对意见,只是继续发呆。

领了香,进了佛堂。

佛钟作响,我的头也作响。

「希望大家新的一年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脑中没由来冒出这么一句。

嘶——

又是很多光影闪过。

所有人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我突然胸闷,揪着领子险些喘不上气来。

自顾自抛跑开见到一位僧人。

现代的佛堂,游客一般是见不到僧人的。

可他就出现在我面前。

「大师……」我捂着心口,「我不懂……」

我有着在这个世界从小到大的完整记忆,却无端觉得梦中人就是我。

僧人俯身合掌,只言「舍得」二字。

他在这里等我,似乎只是为了用这两个字点化我。

4

「姐?」回家的路上我问她,「你信穿越吗?」

「穿越?」我姐姐摁着喇叭催前面的车快走,「穿越都被广电禁了。」

「我跟你说正经的,姐。」我说,「要是能穿越回古代,你会做什么?」

「如果能回去?」我姐姐想了下说,「会想法子回来。」

「为什么?」

「我脑子不好使,去了大概活不过两集。」她说,「而且穿越剧的女主吧,挡箭挨刀肯定得有一个,虐身虐心肯定得占一个。什么毒杀,谋害,三角纠葛,皇子夺嫡。这得有几条命才能陪他们玩啊?」

「如果有你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呢?」

「对谁的喜欢都不能超过对我爸妈的喜欢吧。」

「而且凭什么非得是我妥协,那个人如果真那么喜欢我,不会自己跟过来?」

「如果他放不下,凭什么要我放下。」

我姐姐滴滴地摁喇叭。

「小真真,你不会是看穿越小说看糊涂了吧。」

「你看他们描述的多风花雪月,是个人就衣冠楚楚风流倜傥。其实都是假的。不信你去搜搜历代皇帝画像,绝对打破你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且你想去的地方。」我姐姐神经兮兮地对我说,「连把软毛牙刷都找不到,很可怕的。」

5

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的我是古代的杨真。

没有跳下湖,无病无灾长到十九岁的杨真。

我在梦里面看到了李子怡。

在她走的第十年,以一个全新的样貌出现。

不用说任何话,单看眼睛我就知道是她。

「阿姊——」

「天呐真真,你都长这么大啦。」李子怡也惊喜地望着我。

她环顾四周:「这酒肆居然也还开着。」

「阿姊——」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生怕我一呼吸这个梦就碎掉。

心里有许多许多话想问她,每个字都争先恐后堵在了喉咙。

「真真。」她大步走向前,「抱一个。」

一个沉沉的拥抱。

我好想她。

6

我拉着她坐下,跟她讲起这些年的事情。

尚书夫妇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教养。我也感恩,只是拒绝了尚书夫人挑了许久的好儿郎。

我还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哈,姐姐今年也还是寡狗。」李子怡笑了下,「不过新涨了工资,就当两件事抵消了吧。」

「只要能自己养活自己……自得其乐。爱情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

「要不要见见赵熠?」我问她。

「啊?」

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待一会就走了,不用劳动任何人。」

她是近乡情怯。

谢怀玉若是在的话她怕是肯见的。但谢小侯爷去游历山川了,我这几年也不曾见到。

也许他下次回来会带着妻儿一起也说不定。

赵熠那个傻子是能见的,只是她不肯。

她也不知道宫里面有个痴儿被当宝贝似的供着。

我终于知道人们见面时为什么会用「过得好」这一类词替代许多话。

我只是同她喝了一壶酒。

临别的时候,拍着她的后背,摸到她的头发。

「阿姊,照顾好自己啊。」

「真真也是。」她用力回抱我,「如果能有机会的话——」

她也许能回来,也许再不会了。

「再见。」她朝我摆摆手。

「再见。」我立在原处朝她挥袖。

7

「你还不出来。」我回到酒肆坐到桌子上。

「她走了。」

赵熠从隔间走出来。

两个傻子。

「互相躲着有意思?」

我以为我和阿姊再见面会抱头痛哭,以为我们会细数这些年错过的光阴与故事。

却原来,也就是寒暄。

像是转个弯就能到的距离,却隔了长长的,比牛郎织女的鹊桥还要长的距离。

我昂头把一杯酒送进嘴里。

转头看见赵熠低着头,就对他说:「诶,你可不要哭啊。」

赵熠低着头笑了笑。

是我哭了。

我笑着饮酒,泪水却顺着眼角流下来。

狠心的女人。

赵熠说:「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

8

我哭着从梦里醒过来,泪水泅湿了一大片枕头。

我光着脚打开门,跑到姐姐屋里掀开被子跳上床搂着她。

她睡得迷迷糊糊,含糊不清地问我怎么了。

我不说话,只是搂着她的腰啜泣。

那些被遗忘的时光,那些被错过的时光。

我姐姐伸手把床头灯打开。

「怎么哭了?嗯?」她问我,「做噩梦了?」

「别怕别怕啊,姐姐不是在这呢嘛。」她抬手擦我满脸的泪。

「真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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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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