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在忘川泡了八百年”开头 写一篇虐到肝颤的短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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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忘川泡了八百年,云尘才想起我。
他来见我时,眼尾猩红,身上的喜服比曼珠沙华还要艳丽,刺痛了我的眼睛。
“长安,你怎么这么倔?”
二
我不倔,只是你太难忘。
我扎进忘川,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八百年前的八月初八,长安城最大的勾栏选取花魁。
我和云尘装扮成女子,混在其中竞选。
我说我准能拔得头筹。
他说他天生狐狸精,干这一行的,不可能失败。
后来他赢了,因为他会哭,哭得人心肝俱颤,我见犹怜。
让本来要选我的恩客生生把牌子给了他。
他告诉我说天上人间都是这样,喜欢可怜人。
他还让我多学学怎么哭,别整天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我没听,但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长安,我希望他一世长安,永远不可怜。
三
从忘川爬起来后,我与他并肩而站,他问我,为何八百年还没想通。
我反问他,你想通了,为何不来这个喝忘川之水?
忘川之水,可忘情。
我在这里泡了八百年,可仍不肯张口喝掉一滴。
我与他的细枝末节,我一丁点儿也舍不得忘记。
八百年,我期盼看到他,也怕看到他。
如今,终究见了。
他痴痴笑着,说舍不得。
“你要娶的人是谁?”
我声若蚊虫,像是怕吓着他一样。
“长安,我穿嫁衣来找你了,你还等什么?”
四
云尘是狐族唯一一只九尾狐,从出生就被众星捧月,寄予厚望。
而我,三界第一大魔头。
我什么都不怕。
“我带你回魔界,你怕吗?”
云尘变换出另一套喜服,递给我。我捏了决穿上,牵着他的走缓缓穿过曼陀罗华,在八百里黄沙中留下四行脚印。
魔界里的人一看见我和云尘就明白了,迅速布置出一个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我弯下腰,云尘却没有。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长安,你知道世人如何评价我二人?”
世人说什么我不会听的,我只在意他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他眼尾慢慢泛红,好看的眸子波光潋滟。
“别怪我。”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轻巧。说完他伸手做爪,探向我的胸口,握住了我那颗跳动的心。
我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
“云尘,你我的情分,要断了。”
掏了心之后,我快乐了不少。前程往事似云烟,云尘是谁,不再重要。
日子一天一天这样过去,我的修为越来越好,魔界在我的带领下蒸蒸日上。
五
又是一年八月初八,不知为何,我想穿女装了。
许久没来长安,长安比当年更加繁华,没有丝毫当年的痕迹。
连女装的样式都变了。
我站在人流中,格格不入。
我没有心,但也觉得有些物是人非的惆怅。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有人在我身边这样念道。
我看过去,是一个粉衣女子。
她说:“长安,你是魔尊,你该得意!”
我问她如何得意。
她说,“吃人,吞仙。”
六
我吃了人间的九五至尊,味道一般。
天下大乱,人神共愤。
有神仙跑到魔界大放厥词,我强忍着恶心将他拆吞入腹。
这下,算是彻底宣战了。
天兵天将密密麻麻地铺满半边天空,我怔怔抬头看着,九尾狐云尘站得显眼,看来他有了锦绣前程。
“魔尊,打下这天,统一三界。”粉衣女子挥舞着小拳头,厉声道。
此话一出,众魔沸腾,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破那天。
我胸腔空荡荡的,对统一三界没有欲望。
我只想一直盯着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我想起来了,我为什么吃人,吞神。
我想得意给天下人看,给他看。
我没有心,我得意。
我没有他,我得意。
七
神魔打得昏天黑地,久久未分出胜负。
我和云尘站在云端,遥遥相望。
“长安,此战我想赢。”
“我想你。“几乎是脱口而出。
云尘愣住了,他的眼尾慢慢变红,双眸变得波光潋滟。
我不喜欢他这样,太可怜了。
黑气凝聚在我手心,变成一把长剑。我指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低声念道:“你忘了我,真好。”
我喝道:“大声点!”
他扬起头颅,目光变得坚定。
“长安,做魔尊不好啊?”
“挺好,但我还想更好!”
说完,我冲上去,不留余力。
胜负分了,魔界赢了。
我带着魔界打上南天门,妖魔在我身后叫嚣,好似有泼天的气势。
撕破这天,占领这三界就能更好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如此问了自己一句。
粉衣女子像是听到了我内心的声音,凑到我身边道:“长安,占领三界,称霸三界,这世上法度就能由你制定。”
我要制定法度干嘛?
“制定法度,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粉衣女子又听到了。
我想要什么?
“牵着自己爱的人招摇过市。”粉衣女子认真道。
奇怪了,她为什么能听到我内心的声音?
八
打到凌霄宝殿,我将一身是血的云尘扔在大殿中央,供众神观赏。
天帝缓缓走下高位,悲天悯人的模样。
他看了眼粉衣女子,扶起云尘。
“你明明知道他的弱点,为何舍不得?"
云尘吐出一口黑血,轻飘飘地看向我。
“魔尊长安,我求你,退。“
他双膝一弯,直直跪下。
粉衣女子急了,双目赤红,怒喊道:“你干什么,你起来!”
我手放在空荡荡的胸口,失神了片刻,咬牙道:”不退!“
目光一一扫过旁边的神仙,他们脸上都有一种和天帝一般的悲天悯人。
我讨厌这种神情。
我记得梦中有一个人红着眼眶,抽抽搭搭地躲在我怀里,闷声道:“为什么我们一牵手,他们就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可以挖了他们眼睛。
九
我浑身黑气暴涨,不死不休。
身后妖魔纷纷举起武器,准备进攻。
云尘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笑得艳丽。
我想起了黄泉的曼陀罗华。
粉衣女子哭了,歇斯底里,渐渐地,七窍流出了黑血。
她回头看向我,也露出了一抹艳丽的笑容。
“魔尊,你输了。他不爱你。”
说完,她变成一点红光,飞入我的眉心。
我感觉我的瞳孔开始刺痛,碎裂。我痛苦地捂住眼睛,再睁开时,入目皆是红色。所有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粉衣女子是我一魄,承载我所有珍贵记忆,还有期望。
“云尘,你不乖哦。”
天帝变成金龙,盘旋在殿顶,发出一声长啸。
我变身黑蛇,飞身迎上,与他缠斗。
周边的神仙和妖怪打成一片。
云尘立在纷乱中央,似笑似哭,在我即将咬断天帝脖子时,他凄厉喊道:“长安,我青丘一族被天帝挟制,我不能跟你走。”
我停下动作,俯身冲下,蛇头落在他肩膀。
“跟本座走吗?”
“青丘怎么办?”他带着哭腔。
周遭一切变得更加鲜红欲滴,我眨了眨眼睛,对他吐着信子,问道:“我的心,还给我。”
云尘脸色瞬间变得复杂,但旋即又恢复正常。
“魔尊没有心,才没有软肋。”他道。
我将要冲过来的天帝一尾巴鞭打在地,蛇头磨蹭着云尘的面颊。
“本座足够强,怕什么软肋。“
他又要哭了,却强行含着满眶的热泪笑道:”可我有,我青丘那么多小狐狸都是我的软肋。“
“本座护你一只狐狸是护,护一群狐狸是护。”
眼泪溢出眼眶,一滴一滴滑落,他死死咬着下唇,直直盯着我。
“我让你喝忘川,你宁愿泡在里面八百年都不喝,我掏出你的心,你竟然分出一魄来记住过往种种,如此深情,我不配。我只想护住我青丘一族,做一只天界走狗。”
他冲向我,右手化爪,深深扎入我的眉心。
这是我的命脉,只有他知道。
我的身子在地上不停抽搐,凄厉嘶叫划破长空。
神魔都停了动作。
云尘跪在地上,看着金龙,面露悲悯。
“天帝疑心青丘勾结魔界,逼迫青丘与魔界决裂,如今可安心了?“
金龙幻化成人身,立在云尘面前。
“你天生九尾,未来可期,不该与魔界同流合污。”
云尘红光一闪,屁股后长出九尾,冲天挥舞。
他眼睛眨都不眨将九尾齐齐斩断。
“如今,没有九尾了。”
10
天帝面色不悦,冕旒上的珠串不断摇晃。
“你对魔尊,到底是何感情?"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感情,纵使天下人不看好,我依然爱他,深入骨髓。“
我眸子中的红瞬间消退,我听到粉衣女子的声音响起。
“长安,他爱你,他爱你。"
云尘艰难地走到我身边,屈膝跪下,他眼尾猩红,带着哭腔。
“我好痛呀,我们去没有痛苦的地方好不好?”
他变幻出一颗红彤彤的心,深情款款地道:“你的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我,我的心满满当当都是你,我们两心合在一起,变成幻境,那就是最好的地方。”
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我挖了你的心,如今,轮到你还回来了。”
“本座打下这三界,从新制定法度,就能光明正大拥你入怀。”
我的手放在云尘的胸口,那里跳动的节奏很快。
明明不该这样结局,我可以不用输。
“天上人间只欺负可怜人,我青丘一脉皆被天帝下了咒,我一动,他们就会死。”他按着我的手,深深探入胸腔,”长安,求你退,我拦不住你,青丘狐狸们也会死。“
我听懂了,天帝用青丘狐狸性命要挟他与我决裂,所以他让我喝忘川水,掏我的心。
如今,他又伤了我。
他没想到,于我,他这般重要。
折腾这么久,我仍不肯忘掉他。
罢了罢了,当魔尊挺好,当三界之主更好,可都不及惯着他。
他决定如此,那就如此吧。
我握住他的心掏出,与我的心糅杂在一起,捏诀将两颗心里的记忆变成幻境。然后又捏诀为我二人穿上嫁衣,在神魔的目光中,光明正大地牵手,缓缓踏入光华流转的幻境之中。
我知道,我再也不出来了,但我不后悔。
这天上人间,我的牵挂就在我身边。
本座值了。
《天帝他没有心》(深情小狼狗x清冷大美人,短篇耽美已完结)
我在忘川泡了八百年,在水里捡了一只小天帝,他追着我不放,非要和我在一起。
01.
黛色的山上略过白影。
我一眼便看出那白影是谁,于是千里传音唤道:“阿济,何处去?”
阿济停在不远处的山头上,冲我笑:“去后山练功。”
他生得好看,一张小脸儿白嫩如瓷,脸颊透着淡淡的粉,衬得整个人如淡桃花般温柔又忧愁。
我望着他的笑颜,忆起前几日的事情,忍不住叮嘱:“莫要再去忘川了,被魔尊知道了又要挨罚。”
“我师父是舍不得罚我的,前辈放心吧。”
少年笑着,从山头纵身,又化作一道清浅的白影,宛若一颗星子滑落,坠入后山。
魔岭紧邻冥界,千仞壁下,忘川潺潺将人魔鬼三界划分开来。
阿济会去跳忘川,是我没想到的。
那日我与魔尊赶到时,正瞧见那抹俏丽的身影从崖上一跃而下,素色衣衫只在指缝中停留一瞬,便如清风明月,再不复矣。
魔尊想也没想,随阿济一头扎了下去,我吓坏了,八百年没见过这么莽的师徒。
救他们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事后魔尊老儿给我俯首做小感恩戴德自不必提。
只是从那以后,阿济便越发少言。他本就是个安静内敛的孩子,这下更是静得像一尊菩萨一样,只晓得捧着书本读。
我瞧着阿济远去的身影,脚尖点了点路边那朵无辜摇曳的小野菊花,道:“人走远了,不必躲了。”
那朵小野菊花噗嗤一声升腾起一阵白烟,魔尊暮迟化身出来,蹲坐在田埂上,满面愁容。
暮迟问我:“你说阿济是不是知道了?”
我放下小锄头,陪他坐着,老神在在:“你收他为徒时,便应料到会有今日。”
“……我真没料到。”大魔委委屈屈抱住脑袋,整个魔埋进自己的臂弯。
我不可置信又意味深长地侧眼瞧了他。
脑子这东西,果然他是没有的。
过了一会儿,暮迟抱住胖胖的自己,瞪着一双水汪汪的赤红色眼睛向我求助。
我实打实地被恶心到了,挥了挥手,开始赶人:“滚滚滚,自己想办法。”
“……呜呜。”
“闭嘴。”真是超烦人——!!
我与暮迟是忘年好友。我从还做冥界尊主时便与他父亲交好,眼瞧着他从光屁股满山疯跑的小混账长成英姿飒爽的大魔王,一路顺风顺水,唯情之一事上,似乎格外坎坷。
“我说,你是怎么想的?只因为这小孩儿的灵脉、魂魄与前世的楚济一脉相承,你便收他为徒?”
我挑挑眉,继续道,“你就没有想过,阿济与前世的楚济经历不同,性格也不同……他们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大魔王沮丧地摇了摇脑袋:“这不才刚刚想到……”
“那你也要把楚济的遗物藏好才是……让人家小孩儿那么轻而易举地破了结界,瞧见了楚济的画像,自然以为你把他当成白月光替身。”
提及此事,暮迟更痛苦了:“你也知道,我的结界从不对楚济设防……他能破开结界,自然是因为他与楚济……”
我将手搭在暮迟手背上,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
“阿济不是前世的楚济。”
我说,“暮迟,你要想清楚,你如今喜欢的究竟是谁。”
暮迟思忖片刻,郑而重之地回答我:“应当是都喜欢。”
……???
这么渣的话,怎么被他说得好似很占理一样。
我恨铁不成钢,拿手指头戳他脑壳:“稍微过过脑子再来回答我。”
不待他反驳,我便唤了朵云,扶摇而去。
魔尊在地上喊我:“老鬼——”
我嗤之以鼻。
我比他大上几千岁,他想要气我的时候就老头长老头短地围着我喊,殊不知我乃先天神祇,化身太清,与天地同寿,压根儿不会容颜老去。
本座鼎盛时,可是八荒顶有名的美人,即便是天帝,也不可免俗地盛赞于我。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日日守着冥界那群张牙舞爪的修罗,不见天日。”
想起天帝,我脑海中便又忆起我与他初遇时他说的这番混账话。
虽是混账话,却也是在夸我,我心中不可谓不受用。
彼时正值太清初化,神人魔鬼妖各族乱作一团。如今的天帝那时还只是个毛头小子,拎一柄神剑走天涯,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立誓要统一神州。
杀至冥界忘川河畔,我与他隔河相望,他看了我一眼,唤我:“美人。”
我笑了:“方才不还喊我修罗?”
“那是未见美人真容,瞎喊的。”
油嘴滑舌,根本就是在扯谎。
我不再废话,拔剑开战。
他虽有众多支持者,可我冥界亦有百万阴兵、万万年数不尽的亡灵,故而忘川一战,天帝并没有占到便宜。
如此虚耗数年,他同我和谈,愿与冥界分河而治。
我让他立誓,他便乖乖地向上清天起誓,愿四海战事平息,六界再不互扰。
起了誓,他眼巴巴地望向我。
我被那灼热的目光烫到,忍不住道:“麟翮,你……”
“美人,我……”麟翮欲言又止。
我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
忘川河一战数年,麟翮待我,终究是不同的。我见过他杀人时的样子,多美的人物凋零时也不过是他手上提着的脑袋。
可我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麟翮同我说,他并不是先天神祇。他的父亲是东海鲛人,母亲是凰鸟。
天道赐予先天神祇无可比拟的灵力,便容不下他们再诞育子嗣,故而麟翮出世后,世上最后一只凰鸟便陨落了。至于鲛人一族,自也是青黄不接,再不复从前。
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先天神祇总归有一天会消失的。天道轮回,向来如此,我虽不会容颜老去,却知道自己也终有一死,不过是早晚而已。
麟翮又说,“你可记得心湖?”
我怔然。心湖是我化身的地方,忘川河源源不断尽出于此。
麟翮便是被凰鸟诞于心湖之中。
我恍然大悟。总算是有些渊源。
他又问我是否记得心湖的小鲛,这我自然是记得的。心湖的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涌着地下无数亡灵的气息,人鬼神魔入了心湖,便都像进了火锅一样,咕嘟咕嘟不得好死。
我本以为这天底下只有我才受得了心湖之水,哪里晓得有一日晨起,心湖的水忽然泛起波澜,一只小小的还未化形的鲛在里面扑腾。
“小鲛儿,你怎地在此处?必是迷了路,快些走罢,这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我欲送它归海,不料那鲛却不肯,我只得放任它一直留在湖内,如此与我相伴数百年。
直到有一日,那鲛不见了,再然后,麟翮便来了。
“所以你是那小鲛?”我问。
麟翮像是得了骨头的小狗,立刻摇起尾巴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
当夜我立刻起了一卦,卦象曰:春回大地。
气得我当下便摔了四象盘。
02.
麟翮待我极好,好得我心中那万年的寒冰都快被暖化了。
我起初还以为他把我当妈,但看后来这势头,麟翮怕是想让我当他未来孩子的妈。
可我到底是先天神祇,是他的前辈,这点老脸还是要的。所以我做的最大让步,也不过是与他下下棋喝喝茶。
我与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并非是我不心动,只是天道如此。
天道不许先天神祇有情爱之念,只因先天神祇化身太清,拥有世人无可比拟的灵力,若任由繁衍,平衡之道便无可维系。
天道有情,故而无情。
便如麟翮的父母一样,先天神祇若动了这般心思,必会不得好死。
我倒不是怕自己死,只是明知道这么个下场,若还接受了他的一片心意……我怕到时他会伤心。
我不与他明讲,却次次婉拒,时间久了,麟翮自个儿也明白过来,跑到冥界来问我。
那会儿正晨起,羲和神君还未跃出海面,小鲛儿便闯进来,质问我:“你是不是怕了?”
我自然是怕天道,便一边绾发一边点头,算是默认。
他气呼呼的,我也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才好让他平静,思量再三,说出来句没用的:“麟翮,看日出么?”
他不答。
我心中轻叹,置了青玉梳,将手覆于他手背之上,拍了拍,补充道:“陪我。”
“……嗯。”麟翮老大不情愿,却还是应了。
我同他比肩坐在忘川河畔,眼巴巴瞧着太阳越来越高,水面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他向忘川内掷了一颗小石子,石子落入水中,没有水花,亦没有声响。
我问他:“你知道这忘川水下是什么?”
他答不知。
我道:“是数以万计的,人魔鬼神的情爱。忘川噬情,我才能活到现在。”
与我同道的先天神祇,如今一个也没有了。
我这番话许是会让他误会,误以为我是自己怕死才拒绝他。想到他会这样以为,我心中便疼得密密麻麻。
但也无甚所谓,我的目的只是拒绝他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麟翮都没有再讲话,静静地坐在我身旁。
久到我以为他又生气了的时候,他忽然握住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他与我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逾矩。
我听到他问:“你的心意呢?”
我一怔,没太明白:“嗯?”
他又问了一遍:“我如今只想问你的心意,你当真没有心动,完全不喜欢我么?”
他的话灼热而清澈,委屈却坚定。
我想,自己这时候理当回一句“没有”,如此才好一刀两断,各自安好。
但我却说:“我不知道。”
麟翮一下抱住我,他趴在我肩头,我听到他带着鼻音的声音伴着忘川水潺潺传入我耳:“我都听你的……你若是喜欢,我万死不辞,便是天道降下天罚,我替你受着,哪怕舍出我这条命也无妨,能和你有片刻真心实意的欢愉,能抵得过万万年的寿存……”
这话的意思太赤诚太灼热,他的心贴着我的胸膛,烫得我几乎从内里燃起来。我被震得五脏六腑都是酸涩又甜蜜的痛楚。
他还要接着说:“你若是不喜欢……”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道:“我喜欢。”
“……什么?”麟翮蓦地瞪大双眼。
我说:“我喜欢你。上清天可证,我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喜欢。”
他也捂住我的嘴,紧皱眉头,声音从我的掌心瓮声瓮气地传来:“说与我听便好,干什么要让上清天也知道。”
我:“……?”
他又道:“它不配。”
我彻底不讲话了。
从那时起,我便与麟翮同在一处了。
至于数百年以后,神魔交战,祸至冥界,百鬼夜行,生灵涂炭,天道降下天罚,令我真身锁于忘川河底,永世不可逃脱。
那是后话。
我所怨者,并非天罚,而是麟翮他……他利用我。
神界与冥界分河而治,此举落在纸面上容易,真正施行却难。
他有野心,是我一早便知晓的事情。从我二人初遇,他提剑一统神州之时,我便应当料到我爱上的人是谁。
他是天道定下的天地共主。既是共主,断不会容忍特立独行。
老魔尊被赶出魔域,举族迁往魔岭时,我又想起那时我问麟翮的问题。
我是见过他杀人的,多美的人物凋零时也不过是他手上提着的脑袋。
那么,我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或许曾经是有的罢……
他递给我的酒里,下了足量的药,不是什么毒,大约只会让我睡上几日。至于睡醒后会是何方天地,便不好说了。
我想他是要对冥界下手了。
我握着杯盏,连同他端着杯盏的手一同握住。我说:“麟翮,你立了誓,愿四海再无战事,六界互不相扰。”
他只道:“待我一统天下,何处不是太平?”
“麟翮……”我几乎在求他了,“你会受罚的,麟翮,停下来……”
那杯酒洒了,遍地都是。
他唤了神剑出来,剑尖直指向我。
我伸手,如握杯盏一般,握住剑刃。只是我再也握不住他的手了。
血从剑与手贴合的缝隙渗出流下。
他进一寸,我亦进一寸,他退一步,我却进两步。
直至那剑插入我心口,剑气斩断我的神脉。
他没有收手的意思。我哀哀看向他,道:“麟翮,我喜欢你……”
剑入一寸,我便道一声“喜欢”。一直到眼前一片花白,再也没有力气讲话,便整个人栽倒在他面前。
他执剑的手终究还是颤抖了。
这大概便是我这数百年的满心欢喜所换来的东西罢。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麟翮,只知道我昏死过去之后,他破了冥界,成了真正的天地共主。而我受了天罚,真身被锁在忘川河底,永世守护着这条无情无爱的河川。
神庭每百年便会派一个神官来主持冥界事务,今日便是更替之日。
我悄悄地潜入冥府,躲进寝殿,纱帐隐我身形,我远远地望,那新上任的冥官身形挺立,玉树临风。
“小郎君——”我化身女鬼,前去戏弄。
那小郎君身形一僵,顿顿地转回身,望向我。
这下我也傻了。
我怔忪半晌,喉咙里干涩地滚出那个许久没有唤过的名字:“麟翮……”
03.
小郎君说,他不是麟翮。
他生前是人界早夭的幼帝,神庭见他年少有为,便派来冥界历练。
可他分明长得和麟翮一模一样。
许是我盯他太久,小郎君粉红着脸颊,羞涩地问我:“美人,你做什么一直看我?”
我才恍然回神,淡淡道:“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小郎君皱了皱眉,面上又喜又悲,只道:“那,美人,你可喜欢我?”
我连忙摇头:“不喜欢,你误会了。”恨都来不及呢。
小郎君拉着我的手,紧张又亲昵:“我生前叫宋庭柯,你唤我庭柯便好。美人,你也住这冥府么?”
他的小手冰冰凉,诚恳地小心翼翼地覆在我手上,圆润的指尖搁在我的手心。
我整个人心中充满着一种不知所谓的情绪。
“冥官言重了,我哪里能住冥府。”我不动声色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冥府并非我的府邸,而是神庭建来供历届冥官享用的地方。我不能住,但也并不稀罕这凡俗之处。
小郎君还想问些什么,我正愁如何脱身,正好腰间银铃作响,那是我和魔尊暮迟联络的信物。
我推开宋庭柯,疾步逃走,只留下一句狼狈且心虚的“有人找我,我先走了”。
宋庭柯在我背后喊“再会”。
我心道,最好再也不要相会了。
暮迟喊我有事,我刚好也有一件事要问他。
与他再相见,是在千仞壁上。
孤月一轮。
暮迟那么大一只魔,可怜兮兮蹲在地上,守着地面上躺着的、湿哒哒的、昏迷的阿济。
我冷眼问他:“又做什么孽了?”
暮迟讷讷道:“阿济……”
阿济又跳了忘川。这次我是料得到的。
这孩子心实,若是心里头装下了谁,便受不了那人负他。偏偏暮迟是个百年的榆木疙瘩。
我挽袖施法,勉强救回阿济半条命。阿济转醒,半垂明眸,声音微颤,虚弱道:“阿迟……”
阿迟?
我回头瞧了眼暮迟,果不其然,他宛若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
阿济是不会这样唤暮迟的,他守尊卑道序,断不会直呼自己师尊。
我施法的手停在半空,堪堪捏了朵兰花,眯起眼睛不可思议地瞧着阿济。
或者说,我该唤他:“楚仙长。”
楚济只清醒了半刻,连话也来不及回我们,便又昏睡过去。
我探了他的灵脉,对身旁急得冒烟的魔尊大人道:“他没事,只呛了些水,太虚弱,好生休养便是。”
“那……”暮迟欲言又止。
我知他是想问楚济恢复前世记忆之事,只是这事儿太离奇,我也不曾历过,自然无法回答。
安顿好楚济,暮迟一脸茫然蹲在门口。
我于他身侧走过,伸手拍拍他的肩,拿出些长辈的风范,勉强安慰道:“莫忧心,楚济能回来不是好事么?”
暮迟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心道,奇也怪哉。
我问他:“昨日问你的,你可明晰了?你究竟是喜欢谁呢?”
暮迟闻言更蔫了。他耷拉着脑袋,我看着心疼,便抬手揉了揉,一头硬硬的短发扎得我手疼。
等了半天,暮迟没有回应。
我便道:“你没有资格剥夺他的人生,他们彼此也没有资格剥夺对方的人生。”
“那……”暮迟又喃喃欲问,却终究没有问出什么。
我想,他是实在不懂了。
“时也,命也……”我轻叹。
抬眸一瞬,竟见漫天飞雪,霎时天地素白,楼台亭阁红瓦绿砖上皆是一层,宛若厚厚的糖霜。
魔岭漫山桃林于银装素裹中点缀出大片的浅淡桃粉,那是前世楚济最喜欢的颜色。
静默片刻,我忍不住笑:“果然是时也命也。”
魔岭四季如春,忘川噬心忘情,是万万年未曾改过的事情。如今魔岭飘雪,忘川还情,天有异象,必有改天换地的大事发生。
只可惜我真身被拘,唯一缕残魂可得自由,魂力有限,算不出天道几何。
漫漫飘雪中,我向暮迟问了当年我受天罚的事。
暮迟那时还小,记不真切,只模糊地告诉我,这数百年来天帝一直在闭关。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我狠狠地在暮迟脑壳上暴击。
暮迟呜呜两声,抱着脑袋躲到一旁,小声抗议:“那你也没问呢,谁知道天帝是你老情人……”
我静默不语。
那年天罚后,我元神受损,真身被封印,坠入忘川,一梦百年。
原来醒来后早已是另一番世界。而我却懵然不知,执着于数百年前的爱与恨,执拗地不肯提起、亦不愿知晓麟翮的近状。
我怕他过得好,怕他忘了我,怕我只是他定天下开疆域的棋子,他并不曾真的将我放到心上,转头将我忘了,又去逍遥。
我又怕他过得不好。他向上清天起誓,不犯我冥界,当年那番情景,只怕他也逃脱不去天罚。
天罚……
我忽地抬头,目光直望向青天。一道惊雷骤然劈下,簌簌落雪如发疯,飘似鹅毛,多如柳絮,转瞬便掩了魔岭十里粉桃。
我被风雪迷了眼,再睁眼时,早已不在魔岭。
麟翮站在我面前。
他已从宋庭柯的稚子模样中脱身出来,恢复天帝真身,素银战袍风雪中飒飒,与我们初遇时一模一样。
“美人,来一战。”
我见他拔剑,心中一惊,低头才见自己也早不是单衣素袍,我那柄遗落很久的神剑挂于腰间,受到杀气所召,亦于鞘中嗡嗡作响。
是幻境,还是时光倒流?
来不及多想,麟翮的剑已到了眼前,我下意识握紧剑柄。
前尘今世之事皆涌上心头,爱他恨他,一念而已。
我挥剑。
剑捅进了麟翮的心口。
心口涌出血。
我想起数百年前,我也是如此,鲜血淋漓地爱着他。
那时他的剑斩断我的神脉,我却说,我喜欢他。
麟翮望着我,粘稠的血从嘴角淌出来,他粲然一笑,忽然张口,道:“我爱你。”
我倏然抬眸,震惊地盯住他。
他说,爱我。
那我们如今又算是什么?
我惊骇,松开剑柄,银剑掉落,麟翮倒入我的怀中。
这是麟翮耗尽元气、为见我一面而铸的幻境。只是如今他太虚弱,不能自控,才会让幻境与记忆交织,难舍难分。
我为何……为何明白得那么晚……
“是你为我挡了当年的天罚么?”我不想哭,可眼泪无知无觉地落下来,和麟翮身上的血融在一处。
麟翮伸手,用没有沾上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我脸颊上的泪,又捏了捏我的脸。他笑得像是回光返照,下一秒就会消散。
“是啊……”麟翮缓缓地、轻轻地,与我道来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故意的……赐你毒酒,引你恨我……为你受天罚……我当年求你与我结缘……答应了要替你受罚……”
我气得眼泪直流,颤抖着把他抱紧,骂他:“你……你真是翅膀硬了……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么,你……你混蛋……”
“我知道。”麟翮拉住我的手,“我知道,还要哄很久,你才能消气。”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我想起那日在人间游历,听有人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又说:“是我擅作主张。”错认得倒是诚恳。
麟翮搂着我的腰,躺在我怀里,无赖一样,声音软软地喊我:“老婆……”
不要生气了。他用口型道。
这谁扛得住。
我哽得打了个哭嗝,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道:“不生气,不生气了。”
我抱紧他,他道:“犹记初识,美人玉袍长剑,天光云影之姿……麟翮毕生难舍……”
话未说完,怀中人便化作风中沙,消散于无形。
我僵在原地,久久不敢动,直至幻境破裂,风雪掩面,将我埋入天地素白。
后来,暮迟在雪中捡到了我。
据他说,那日我忽然在原地消失,吓了他一跳,他带着楚济顶着漫山风雪寻遍魔岭,才在千仞壁的皑皑白雪里刨出了我。
彼时我已昏迷多时,身子在冰雪中几乎冻僵,三千青丝转瞬尽化白发。
醒来,我问他:“麟翮呢?”
暮迟一头雾水:“麟翮是谁?”
我急道:“是天帝,天帝的名讳,你不知道么?”
暮迟挠了挠头:“如今的天帝并不是他啊……”
楚济道:“神尊说的是先天帝?”
“先……”
天帝二字还未道出,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先”字意味着什么,心口骤然发疼,一口鲜血便涌了出来。
暮迟连忙扶住我。
楚济递来一方素白的丝帕,他道:“神尊,麟翮帝君受了天罚,堕入轮回道了。”
“轮回……”
血染透了素帕,暮迟不知从哪里又取来一方,为我拭泪。
他道:“你怎么流了那么多泪?”
我茫然,望向他,问:“我流泪了么?”
暮迟不语。
04.
楚济递来一本厚重的书册。
他道:“这是云霁山藏书阁珍本,天帝本纪。”
啊这。
有这种好东西不早点分享?
我夺过书,连忙翻开。
说来可笑,明明是我与麟翮二人的事,我却只能从旁人的笔触中勉强拼凑出当年的一二。
麟翮陨落,几乎是与我真身被封印同时发生的事情。只不过与我记忆不同的是,书上记载,天帝麟翮为免百鬼夜行作乱人间,亲手将冥界之主封入忘川。
原来这数百年间,我所经历的事情,并非我所见那般情形。这便也难怪我虽真身被封,元神却仍可自由游历……天道断不会出此疏漏,应当是麟翮故意为之。
封我入忘川的既然是麟翮,而非天罚,那么我的天罚呢?
我翻看书页的手指蓦地停住。
我的天罚……
骤痛又起,我捂住心口,那处似刀割般疼得受不住。
或许我已经受了我该得的天罚。
我的天罚是麟翮。
有什么比赐予噬情吞爱的忘川之主以千百年的熬人情爱更残酷的刑法呢?
麟翮封我入忘川,是想瞒天过海,却不料他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
天道借他之手,既削弱了我的灵力,又打压了麟翮麾下,先天神族无可为继,全军覆没。
从此幽冥诡域,忘川潺潺,风沙掩了名姓,世上再无忘川之主。
我缓缓合上书页。
仿佛一切终于尘埃落定般,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叹息。
暮迟在一旁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我笑:“无甚。”
“我想开了。”
……
不做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好在天道未曾剥夺我的不老不死,只是剩余的灵力实在低微得可怜,若对方不懂法术,便触不到我的魂体。
我求暮迟楚济,每隔几十年便为我算一次麟翮投胎的地方,我便化作飘魂,去那里蹲点。
有时他看得见我,我与他便有一世缘分,有时他终其一生也看不见我,我便默默守在他身边,护他周全。
不知又过了多久,暮迟来看我,见我痴情模样,问我:“记得你当初问我的问题么?”
麟翮这一世出生在一户农家,小孩儿眼明心净,竟瞧得见我,也不害怕,成日间说要为我采野花。
我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回答暮迟:“你说哪个,我问过你的问题不下十万。”
暮迟道:“当初你问我,楚济和阿济,究竟是喜欢哪一个……这问题,到如今我也没有答案。”
我怔了怔,继而笑道:“你不是有过答案?”
“什么?”暮迟诧异。
我道:“你说都喜欢。”
暮迟尴尬地摸摸鼻子:“你就别臊我了。”
我不言语,一心只等着我的小郎君为我簪花。
“那你呢,你如今这样,可想清楚了?”暮迟又问,“你喜欢的究竟是谁,你这样,对他们公平么?”
“我爱的是麟翮。”我道,“只要是他,是他的,我都愿意豁出命去对他好。”
暮迟道:“你什么时候也这样不讲理了?”
我道:“本来就这样。”
临走时,暮迟告诉我,阿济并没有消失。楚济不仅拥有前世的记忆,今生的也未曾忘记,只是一时无法适应,如今已经好多了。
“阿济还说,若哪日前辈肯回去,他必亲自感谢前辈的指点之恩。”暮迟道。
“我对他哪里有什么指点之恩……”
篱笆外,小孩儿的身影渐渐近了。
我催暮迟:“快走快走,我要赶人了。”
“你啊……”暮迟无奈,旋身离开了草屋。
小孩儿蹦蹦跳跳,来到面前,举起一朵小红花。
“美人,我好喜欢你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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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在首页刷到的问题,我一看,这题我熟啊。虐文,忘川,短耽,这不就是我CP嘛。小鹦鹉蹦跶.gif
是之前写过的一组小故事里的一则,魔尊的故事也有长篇,有人看的话我就更在这篇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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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9更新
魔尊的故事
《我的师父是怪物》
01.
我的师父是个怪物。他没有与人共情的能力。
即便如此,他还是山下村民心中最慈悲悯善的人。
从王大娘家死了鸡到李大娘家丢了狗,都会上山来找云霁山的楚仙长诉苦。
师父听完他们鸡零狗碎的絮叨,总是会一边痛心疾首地和他们一同感怀,一边不露声色春风化雨地安慰。
于是张大娘王大娘李大娘就会逢人便说:“云霁山的楚仙长是这世上顶好的人!”
只有我知道,师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内心莫得一丝波澜。
花开总会落,人生总会死。鸡和狗也一样。
许是活的时间太长了,师父在想明白这一点后,便变得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也彻底失去了与人共情的能力。
芸芸众生念他慈悲,可却不知他并不懂芸芸众生的苦。
享有悲悯天下的盛名,却是这世上最无情冷漠的人。不知道王大娘李大娘张大娘们有朝一日若是知晓了师父的真实想法,内心会不会裂开。
我从记事时便跟在师父身边。
他们说我是魔祟。
师父却不在意。
是啊,他什么都不在意,何况一个小小魔祟。
五岁那年,师父带我到闲潭畔观花。
那时已是暮春,桃花虽盛,却如迟暮美人,美则美矣,毫无生机。
我见桃花落,嫣红花瓣在潭水面点出波痕,便轻轻叹了一声。
师父问我:“有何感想?”
我说:“真可惜。”
师父却道:“花开总会落。阿迟,你会明白的。”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问师父:“就像人活着总会死一样嘛?”
师父怔住,继而轻笑:“是啊,一样的。生死离别,自然之事,无须挂怀。”
我伸手接住花瓣一片,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我想问他,若是我们之间的生死离别,也无须挂怀么?
可惜年幼时的困顿,日复一日地消磨在枯燥的修炼中,再无可解。
……
“师父,梅开了。”
闲潭的梅是我十岁时植的。师父令我修习庇护万物生灵的法术,将生养在极寒之地的苦梅移植于春暖的闲潭畔,用灵力庇护它们生长开花。
此一植,便是二十年。
苦梅花开五色,青红墨白粉,我最喜欢红梅,而师父,一如既往地无所喜好。
二十岁之前我还会趁着花开每日采些不同颜色的苦梅摆在师父房内的天青瓷瓶中,小心翼翼地观察师父是否对哪一色梅花格外欣赏。
二十岁之后,我便不会再行此傻事了。
因为二十岁那年,我彻底变成了一只魔祟。
魔,不像话本中写的那样起于世人偏见,它是一种天性,是刻在骨头上流在血脉里的印记,就像兔子吃草灰狼食肉一样,魔会杀人。
我变得暴戾恣睢,师父的法术再也压不住刻在我骨血中的魔印。
我杀了云霁山所有的修士,将掌门师伯和长老们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山门当装饰,风一吹,脑袋撞在一起,咚咚作响,像风铃。
但我没有杀我的师父。
因为我知道,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云霁山所有修士都因我魔祟的身份对我多加忌惮,无一例外,没人真心对我好。掌门师伯更是趁我不在时,悄悄劝师父早日了结我的性命。
可师父不肯。
我那天贪玩没有去闲潭修习打坐,蹲在师父窗外,听他拒绝得笃定,心内竟有些感动。
虽然我也拿不准,我的师父是否像我爱他一样爱着我呢?
于是在我二十岁那年,我将师父囚禁起来。他白皙的手腕被粗大的铁链吊起,纤细的腰肢被铁锁捆住,四肢五感被我封住,他只能像个瞎子聋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跪在我为他铸造的黑暗牢笼中。
我想像话本里写的所有的逆徒一样,做尽欺师灭祖的勾当,逼他红着眼尾湿着眼眶说出动情的话语。
想了想,还是没那个贼胆。
如果说“魔”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印记,那么对师父的敬爱,便是留在我心里的烙印。
敬和爱,敬且爱。
唉没办法,我这个魔祟当得很从心。
做不出欺师灭祖的事,我只能每日捧着小本本,一本正经地问师父:“师父,你爱我吗?”
“师父,你当初究竟做了什么决定?”
“这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之中么?”
当然无一例外都没有回答。
是了,我的师父就是这样的人,他无法与别人共情,一旦他做出决定,哪怕代价是牺牲他自己,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我猜,他当初收养我时,一定是做了什么打算,而如今他被我囚禁这件事,说不定也在他的筹划之内。
我每天在小本本上记一笔:师父没有回答。
如此过了十年。
我大概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魔。
“闲潭的梅,养护得很好。”我将梅花摆好,“这一枝是红梅,我最喜欢了,师父你看……”
师父没有看。
我道:“抱歉,忘了,你已经瞎了。”
我将梅花凑到他鼻端,闻一闻也是好的。
实际上师父并没有变成残废,他只是被我用灵力封住了部分感官。
在我二十岁那年,他为了阻我成魔与我大战,最终败于我手,那时起,他的修为便散尽了。
他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感知不到我用灵力做的手脚,于是我骗他,说我挖了他的眼睛,挑断了他的手脚筋。
可即便如此,我的师父还是很平静。他像是一堆绝望的死灰,早已在落败时便死去。
不知道师父有没有闻到梅香,我举着梅花坚持了一会儿,便将梅花收起来,束在天青瓷瓶内。
“我在闲潭的桃花树下,挖出了一本破旧的小书。”我摆弄着红梅,漫不经心地说,“里头记载了一种禁术,据说可以探识人的记忆和灵魂。”
铁链哗啦一声。
我忍不住想拍手叫好。十年了,我终于能让师父有了一丝丝情绪波澜。
不愧是我。
“所以今日是来告诉您,有些问题,您若是不想回答,便不必答了。”我缓缓道,“我自己来看。”
师父低垂的纤长眼睫颤了颤,苍白的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
他真好看。
我走到他身前,蹲下来,挑起他的下巴,温柔道:“闲潭以前只有浅粉的桃花,春日时水光潋滟,衬着粉色煞是好看。”
师父眉川微微一皱。
“所以我猜,师父最爱粉桃之色。”
“……”
“师父,我猜的对吗?”
没有等来他的应答,我打了个响指,吊着他手腕的铁链碎成齑粉。
他的身子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两条没有知觉的胳膊垂落下来,整个人向前倒下。
我连忙接住他,刚刚好,抱满怀。
他的手臂垂在我肩后,看起来像是主动投怀送抱。
我在他耳畔低语:“师父,要试一试吗?”
02.
我解了师父喉咙的封印,听到这十年来他说的第一句话。
“不要……”
“不要什么?”我很好奇,“不要脱你的衣服……不要吻你……不要与你云雨……还是不要探究你的秘密?”
我是个言出必行的魔。
按照上述顺序与师父实践了一整套流程后,趁他虚弱,我在心中默念咒语,施展禁术。
欺师灭祖的事情终于还是做了。不过师父一定要原谅我啊,我也是迫不得已。
师父的记忆很枯燥,一岁识字三岁吟诗五岁筑基七岁结丹,除了“变态”,再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师父的天才水平了。
我不想在漫长的记忆长河中继续接受神童对菜鸡的碾压式打击,飞速略过中间数十年,直到看到师父捡到我那年才停下。
那是一年暮春,桃花开得很盛,但却如迟暮美人,美则美矣……诶等等,这景象我似乎见过。
我想起我五岁那年,第一次在闲潭与师父观花时,心内也是这般想法。
桃花树下,师父将小小的我抱起,指尖在我额上轻轻一点,灵力探入。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皱着眉,叹息:“是我欠他的……”
欠?师父什么时候负的债?难不成我还有一笔债务要继承?
可记忆中的师父并没有解释清楚。
为了一探究竟,我决定将师父的记忆从头到尾一刻不落地看一遍。
这可太难了。
捡到我那年,师父已经得道五十余年,加上之前修炼花费的二十年,我前前后后要看七十年的记忆。
我是这世上最有耐心的魔。
我磕着瓜子看完师父二十岁斩杀巨兽的记忆,准备进行下一段。
巨兽轰然倒地,尘土飞扬,一个颀长的黑影在弥散的粉尘中渐渐清晰。
凭我看了二十几年话本的水平,我预感到师父的桃花劫要来了。
果然,那男人一露面便惊艳全场。
长得倒是人五人六。
我一边酸溜溜地腹诽,一边忍不住偷瞄。
别说,还真挺好看,只是这眉宇之间透露出一种若隐若现的傻气……等等,这人看着好眼熟?
这不就是我吗?
吓得我瓜子都掉了。
捡瓜子的空档,我听到师父收剑的声音,紧接着,他问:“多谢相助,敢问兄台名姓?”
“问人姓名之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么?”这人语气还挺狂。
二十岁的师父笑了笑:“云霁山楚济。四面楚歌的楚,经世济民的济。”
“啊……楚?”对面那人随手折了根草叼在嘴里,“楚楚动人的楚嘛。”
师父那薄脸皮,一下就红透了。
我听到那长得像我的男人嗤笑一声,道:“魔岭,暮迟。”
……
“阿迟,甜食莫要吃太多,会蛀牙……我也不是什么都治得好。”
“阿迟长得太快了些,年年都要换新衣裳。”
“阿迟今天五岁了,师父带你去闲潭观花,好不好?”
“阿迟,你会明白的。”
……
我明白了。
我叫暮迟,是魔岭第七任主人。
三百一十七岁那年,魔岭巨兽冲破结界,为祸人间,我一想到天帝老儿那张即将垮掉的批脸就烦躁得不行,迅速拎剑下山去砍巨兽。
等我赶到的时候,那只巨兽刚刚好已经倒在地上,斩杀他的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他说他叫楚济,是云霁山的修士。
他脸红的样子像是刚从蒸笼端出来的大虾,而我则是恰巧赶得上热乎的食客。不吃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想起魔岭巫女今年年初给我算的那一卦,她说,“尊主您有桃花劫啊”。
桃花劫,屁,我连个桃花瓣儿都没见着。年年跟我在这扯犊子。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遇到楚济之后,我倒是对那不靠谱的占卜多了几分相信。
我一个三百多岁的魔头,居然也开始相信爱情了,哈哈。
不仅相信,我还以为,楚济和我,那是天造地设、金玉良缘、郎才郎貌……总之是命中注定我爱他。
我把这些话跟巫女讲,她笑得像只打嗝的鹅。
我让她麻利儿地给我再卜一卦,看看我和楚济什么时候能为爱鼓掌。巫女却说:“您别想了,桃花劫嘛,现在是桃花,过段时间就是劫数了。”
话不太吉利,我赶快让她重新组织语言再说一次。
巫女顿了顿,委婉地说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
03.
云霁山所有人都反对我和楚济在一起。纵使他据理力争,说我并不曾行恶事。
事实上,早在数千年前,魔族便与天族结成契约,退居魔岭,不再伤人。只不过渺小的人族总是会出于无知和恐惧,将魔继续构画为嗜杀的怪物。
每个魔在二十岁那年都会经历一场命劫,天雷降下,熄我心火。若是渡劫成功,便会如我前世那般,收敛杀性,若是渡劫失败,便会如我现在这般,暴戾无道。
我们像所有被家人反对的苦命鸳鸯一样报团取暖。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二十岁那年,楚济迎来了他的飞升劫。
他是云霁山最年轻的飞升修士,修为早已超越了他的师父和师兄们,所以他的劫数,云霁山无人能护。
楚济没有告诉我他要应劫。飞升劫前一天晚上,他难得主动,凑到我脸颊吻了吻。
我以为爱的马车要疾驰起来,得寸进尺地要求更多,却被他拒绝了。
他说,他想要南海的桃花枝装点书桌,我若是能采来,他便都随我意。
这话说的,好像我和他在一起就是图他身子一样。
我当天晚上立刻启程去了南海。
云霁山和南海,一北一南,来回一趟最快也要三天。
一路上,我心神不宁,右眼皮跳得飞起。
巫女给我传信,说我命里的桃花要败了,劫数也要来了。
我平时大字不肯看几个,嫌那些文绉绉的词晦涩,这次却一下就明白了巫女的意思。
回到云霁山的时候,天空墨色泼洒,乌云密布。一道天雷咵地劈下闲潭。
“楚济!”
我破开云霁山的结界,冲到闲潭,果然看到楚济躺在潭畔,血水染红了大片颓靡的桃花残瓣。
云霁山无人能为他护法,但我可以。
今年是我作为魔活在这世上的第三百一十七个年头,再怎么说,也比个毛头小子修为深厚。
我为他布结界,替他承天雷,九九八十一道震天雷尽数劈到我身上。
然后我就“死”了。
巫女诚不欺我。
……谁他妈的能想到,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那么厉害!
弥留之际我听到楚济在哭,他抱着我,眼泪像是暮春时节的桃花瓣簌簌而下。
落花流水春去也。
天上人间。
可惜我没有机会告诉楚济,魔是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的。肉体虽殒,只要魂灵不灭,依然能吸收天地灵气,凝化成初生模样,只消重新来过,再渡魔劫,我便又是一条好汉了。
只是南海的桃花枝我还未取来,不知到时楚济是否愿意与我一度春宵。
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
天雷劈得我头昏脑涨,再度凝化的时候,竟无端丢失了记忆。
再之后的事情,今生的我便都知道了。
楚济捡了我,养了我,我在二十岁那年渡劫失败,于是我……咳,和他一度春宵了。
也算是了结夙愿?
我和他前世今生相逢的缘分,让现在的我更加笃定,我们俩就是天造地设命中注定的一对。
可惜巫女死了,不然听到我这番傻话,肯定又要鹅鹅鹅地笑出来。
在我“死”后,魔岭群龙无首,天帝老儿不讲信用,出兵灭了魔族,族人尽数被绞杀,魂都碎了。
世上只有我一个魔了。
想起来前世的事,我忍不住有些伤心。
现在的我,只有楚济了。
感伤归感伤,我没有忘记进入楚济记忆的目的。我在他的记忆里发现,在抚养我的前二十年里,楚济一直在修习一种西域传来的幻术。
他一个一身正气的仙长,练那些歪门邪道做什么?
聪明如我,很快便明白过来——他是要帮我渡魔劫。
……等等,难道现在的我一直身处幻境?
我感到毛骨悚然,一种比当年楚济渡劫时还要令人脊背发凉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立刻从记忆中抽身出来。
怀中的人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温度,冰冰凉凉的。我仰头望向四周,周遭的环境失去了楚济灵力的支撑,果然已经开始像泡沫一般破碎起来。
待幻境消失殆尽,我总算看清,原来这十年,我与他一直相守在闲潭畔。
此时恰逢暮春,桃花迟暮,美则美矣,毫无生机。
就像我怀中的楚济一样。
我并没有失控杀人。一切都是幻境。
这世上,只有一人因我渡劫而殒命。
那就是楚济。
他以一己之力,维持幻术十年之久,如今我渡劫成功,他虚耗而亡。
现在的我,连楚济也没了。
04.
我将楚济带到魔岭。
如今的魔岭空荡荡的,只有我和楚济。我从南海移植桃树,遍植魔岭,这样等楚济醒来,我就有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枝可以折给他。
每日晨起,我在自己眉心用丹朱描成魔印的形状,等楚济醒来,第一眼看到我额间的印记,一定以为他的计划失败了,说不定会气急败坏地再昏过去。
不过没关系,他睡了太久,也让我等了太久,气一气无妨。
这样的小把戏,我自得其乐地玩了一年。
直到一年后,我在楚济的乌发间瞧见了银丝,在他眼角看到了皱纹。
他开始变老了。
我有些慌。
即便我加倍地给他输送灵力,每日
晨起还是会发现他那如瀑青丝又多添了几丝白发。
像是笃定了目标便一头撞上去的兔子,楚济肉身的衰老以一种异常坚定的趋势和速度进行着。
第十年,他已耄耋,鹤发鸡皮。
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变成一抔沙,不知哪天就消散在风里。
我终于接受现实,将楚济带回云霁山,葬在闲潭畔的桃花树下。
桃花瓣落在楚济的墓碑上。
我想起我五岁那年,楚济与我在闲潭观花。
他说,花开总会落,人生总会死,生死离别,自然之事,无须挂怀。
许是从那时起,他便已经料到此后种种。
收拾好,我独自一人,晃晃悠悠地走下山。
山下酒肆还开着,只不过老板已经换了几代人。
我买了一坛酒,靠在河畔栏杆上买醉。
酒肆旁也植了桃花,只是颜色不如闲潭的桃花艳丽,淡淡的桃粉落在河中心,轻轻一点便引起一片波澜,随水流一直向东而去。
木栏杆吱呀晃动一下,一个小鬼头趴上了栏杆。
“大叔,你一个人喝酒,是伤心吗?”
我不胜其烦:“你叫谁大叔呢?”虽然我这段时间疏于洗漱,确实邋遢了点儿。
我低头,一张粉嫩嫩的娃娃脸映入眼帘,我不由得呼吸一滞。
太像了。
这故事发展真他妈的俗套。
我悄悄地用灵力探入小孩儿的灵脉,发现他和楚济的根基和魂灵果然一脉相承。
我扔了手里的酒坛子,在掌心凝化出几颗奶糖,捧到小孩眼前,学着狼外婆勾引小红帽的架势,用我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问他:“小孩儿,你愿意做我徒弟吗?教你修仙,长生不老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