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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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诗人是什么?借用今天网络上的话来说,其实就是“嘴替”。

所谓嘴替,就是替你说话,替你表达,替你发泄,替你把自己讲不出来的话给完美地讲出来。

杜甫,其实不过也是一个“嘴替”而已

嘴替和嘴替之间,是分层次的,是有水平差距的。最伟大的嘴替会有三个使命:

世人的嘴替,文学的嘴替,时代的嘴替。

首先,杜甫就是世人的嘴替

世人是什么,就是苍生。苍生是数以亿万的,他们每个人的情况处境是不一样的,有老人,有少年,有孩子,有母亲,有士卒,有缙绅,有饿殍。

苍生的情绪状态也是不一样的,有欢喜,有悲伤,有忧惧,有惊怖,有希冀,有绝望。

杜甫是苍生的最强“嘴替”,没有之一。他可以替一切人的一切情绪来表达。

比如人类历史上一种常见的情绪:战乱之中思念亲人,杜甫十个字给你嘴替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你品一品这十个字。

现在世界上也不消停,一些地方在打仗,人民流离失所。你倘若问问士兵们、难民们,不管他们是任何国家、任何民族,翻译一下,问他们能不能懂什么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他们一定秒懂,并且会热泪盈眶。这就叫做嘴替。

又比如一种常见情绪:老友久别重逢后的欢喜,杜甫二十个字给你嘴替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还能嘴替得更到位和动人吗?很难了吧。

又如极度的绝望,那种哀到最深沉处的绝望,杜甫二十个字给你嘴替了: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绝望的人,莫哭了,就算你眼睛哭干,哭成黑洞,哭得见了骨头,天地一样无情,没有怜悯,没有救赎。

二十个字,把“绝望”这种情绪写到极致。

我在以前推文里说过:人类的所有情感,从至极的喜到至极的悲,是有一个区间的,比方说有100分。不同的诗人所能表现的区间是不一样的。

李白大概能表现95分,李煜也许能表现90分,都是不世出的文艺之神。柳永、秦观等大概能表现75到80分,也都是非常优秀的选手。

杜甫呢?他能表现全部的100分。

所以他是最卓绝的苍生的嘴替,是大能。

说了世人的嘴替,下面说第二点:文学的嘴替。

文学是一种专业技巧。

作为一个大诗人,在评价你历史地位的时候,肯定要面临这样一个专业审视:

你把文学的专业技巧拓展了没有?

你把文学的表现力和可能性提升了没有?

为了方便大家懂,举一个小例子——曹丕,他不但是皇帝,也是诗人,是所谓“三曹”之一。按理说他的成就和才华赶不上他爹曹操,也赶不上他弟弟曹植。

那他在三曹里算啥?吊车尾吗?然而咱们别的不说,只说曹丕的一样贡献,他搞出了一个《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注意到没有,这是七言诗。

而在那个时代之前,大家搞的主要都是五言诗,成熟的也是五言诗,曹操、曹植主要都是五言诗。曹丕却搞出了成熟的七言诗。

这就是对文学的开拓之功,是永远无法抹煞的开拓之功。

那么杜甫呢?他对中国诗歌的形式、技巧、题材、法则、容量、表现力,有多大的开拓之功?

四个字吧,亘古一人。

网上那些说“杜甫不行”的,他们懂也好,不懂也罢,知道这四个字就好了,亘古一人。

他这方面的功绩太辉煌了,几句话列举不完。

好比说律诗吧,杜甫是律诗的最终定型者和大成者。

宋人说,五七言律诗有“一祖三宗”,三宗的归属可以争论一下,一祖没有太多好说的,就是杜甫。

你要是选四五个祖,还可以算到杜甫之前的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头上,都是祖。但如果单提“一祖”,那不用争竞,就是杜甫。

之前看到网上讨论,大家很热烈地讨论杜甫的某首诗、某句诗是否“符合律法”,讨论很热烈。

这很好玩,因为,这个讨论恰恰有点搞反了。

因为杜甫就是规范本范,就是律法本法。我这样说,大家明白了没有。

说句不严格的,写诗的时候,某一处的律法,杜甫破了,那么规范就是可以破;杜甫救了,那么规范就是可以救,懂了没。

好比打篮球的跳投,热烈讨论乔丹的跳投标准不标准,不是不行,可问题是某种意义上,乔丹就是跳投的标准本准。

唐朝在杜甫之后,所有的一流大诗人,基本没有一个例外的,在形式、题材、技巧上都要学杜甫。因为他笼罩了一切。

我在以前《读唐诗》书里写过一个想象的故事,叫“杜甫一道传三友”,说杜甫传道,后辈韩愈得了一个字——“骨”,白居易得了一个字——“真”,李商隐得了一个字——“情”。

你再不服,这种传承也明明摆着,没什么好辩的。

莫砺锋老师一个比喻说得很明白:杜甫就是长江上最大的水闸,上游所有水都聚到他那里去,下游所有波涛都从他这里泄出来。

就好比一个专业领域里,后来人用的多数的技法,都和他有关,都是他开发的、打磨的、创造定型的。

然后你跑出来说他“不行”。这就很搞笑啊。

不多啰嗦,下面简单说第三点:时代的嘴替。

杜甫不但是世人的嘴替、文学的嘴替,还是时代的嘴替

这个也是老难了。

你不妨把时代想象成一个人。这个人他自己是不会说话的,因为时代是不会说话的,时代永远是沉默的,必须有人帮他说。

在公元8世纪的那个时代,那波澜起伏、地崩山催的数十年间,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动荡着什么?孕育着什么?纠结着什么?不安着什么?奔腾着什么?幻灭了什么?

时代自己是不会说话的。那么谁为时代说出来?杜甫。

唐朝之前的一个大时代是南北朝。南北朝的诗总体不太好。除了陶渊明等寥寥个别强人外,都不太好。为什么不太好?只说一点:你把南北朝所有诗人写的所有的诗加在一起,打个包,你能看出来南北朝的中国人经历了什么吗?能看出来那个时代发生了什么吗?

看不出来。

所以那个时期的诗歌,还不配做时代的嘴替,没有足够的资格站在时代的面前。

但是唐朝仅一个杜甫,就用他一个人的力量,昂然站在了时代的面前。

《北征》《壮游》《忆昔》《兵车行》《丽人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洗兵马》……

这些恢弘的诗篇,别说这么多首了,哪怕其中有一首能够留下来,都是时代的幸事。

杜甫却用一己之力,用“疏布缠枯骨”之躯,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多的宏伟诗章,完全了时代最珍贵的记录。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己。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在亿万生民之间,从京兆到洛阳,从秦州到蜀州,从泰山到汶水,从夔州到洞庭,那个时代的一个个正面、侧面、高光、暗谷,各色人等的呜咽、号泣,希望的燃烧和泯灭,都有杜甫的诗笔在。

无论是耳目惊骇,还是饮恨吞声;无论是地动山摇,还是向隅而泣,都有杜甫的诗笔在。

时代有多大,他就有多大。时代的沟壑有多深,他诗就有多深。

这就是我说的三个伟大的嘴替:苍生的嘴替,文学的嘴替,时代的嘴替。

最后给大家聊一个事情——文采。

简单说几句。

我明白,许多人凭着主观印象,觉得杜甫好像“没有什么文采”。就好像网上人随口说,杜甫文采不太行啊!

这种误会,是很深的。

因为不了解,就会有误会,误以为伟大文学家的使命是秀一下“文采”,搞几个“金句”。

好比前些天,一个朋友说:“李白写诗没什么,就是像某地方人一样会吹牛逼而已。”

这就是典型的因为不了解造成的误会。他印象里李白只有类似“白发三千丈”,所以说李白只会吹牛逼。

请问,”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吹牛逼在哪里?

同样的,认为杜甫没有文采,也是一种不了解造成的误会。

他们不明白,一个人的才华太大了、造诣太高了,“文采”就是个小事了,是一个比较低的标准了。就类似很多人觉得好像金庸也没文采一样。

说说杜甫的“文采”。

先说一个概念——份量。在所有存世的五万首唐诗里,份量最重的五个字是哪五个?我来说一句吧:

国破山河在。

这五个字,一字有万钧之力,重如日月山河。

再说壮美。再随便引两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是不是壮绝千载?

再说思念: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再说苍茫: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说沉郁: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说绚烂: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说志向: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说创作: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说遗憾: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说惆怅: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最后说说华丽,很多人误以为老杜不能华丽,却不知道老杜影响晚唐华丽诗风的伟绩丰功。

《秋兴八首》随便来一首吧,看看老杜可以多华丽: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所以不是说什么杜甫有没有文采,而是你所谓的“文采”“金句”,对一个文学巨匠来说,这个标准太小儿科了。

人家随口一句“人生七十古来稀”,都是我们民族流传至今的俗语。

随口一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都让千百年来无数痴儿女怅惘。

杜甫就是这样的,无论你从哪一个角度去褒奖他,才力也好,技法也好,道德也好,文采也好,忧国忧民也好,都会觉得太小,无法笼罩他的功业。

当然了,永远会有人像网上一样说,什么杜甫的《登高》明显不如崔颢《黄鹤楼》,还煞有介事分析一番。

嗯嗯,杜甫的《登高》不如崔颢的《黄鹤楼》,然后更不如“树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还不如“谁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又不如“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最后统统都不如春风十里不如你。

By 六神磊磊

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唐兴,官学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体之变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辅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本事诗》

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

《新唐书·杜甫传赞》

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至宋之问、沈佺期等,研揣声音,浮切不差,而号律诗,竞相沿袭。逮开元间,稍裁以雅正。然恃华者质反,好丽者壮违;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长。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厌徐,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故元稹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昌黎韩愈于文章慎许可,至歌诗独推曰:“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诚可信云。

孙仅《读杜工部诗集序》

公之诗,支而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键,陆龟蒙得其瞻博,皆出公之奇偏尔,尚轩轩然自号一家,赫世煊俗。后人师拟之不暇,矧合之乎?风骚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是知唐之言诗,公之馀波及尔。

苏轼《王定国诗集叙》

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黄庭坚《大雅堂记》

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

秦观《韩愈论》

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家之长,适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干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淡;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至于斯也,岂非适当其时故耶?……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呜呼,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与!

《后山诗话》

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

《潜溪诗眼》

老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类如此。皆拙固无取,使其皆工,则峭急而无古气,如李贺之流是也。然后世学者。当先学其工者,椭神气骨皆在于此。

《岁寒堂诗话》

王介甫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欧阳公诗专以快意为主,苏端明诗专以刻意为工,李义山诗只知有金玉龙凤,杜牧之诗只知有绮罗脂粉,李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也。惟杜子美则不然: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故曰“吟多意有馀”,又曰“诗尽人间兴”,诚哉是言”!

《岁寒堂诗话》

子美诗奄有古今。学者能识国风、骚人之旨,然后知子美用意处;识汉魏诗,然后知子美遣词处。

《遁斋闲览》

或问王荆公云:编四家诗,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岂白之才格词致不逮甫也?公曰:白之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蕴藉若贵介公子者。盖其诗绪密而思深,观者苟不能臻其阃奥,未易识其妙处,夫岂浅近者所能窥哉!此甫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

《苕溪渔隐丛话》

山谷云,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

《沧浪诗话》

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

《沧浪诗话》

李、杜二公,正不当优劣。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

《瀛奎律髓》

大抵老杜集,成都时诗胜似关辅时,夔州时诗胜似成都时,而湖南时诗又胜似夔州时,一节高一节,愈老愈剥落也。

杨维桢《李仲虞诗序》

观杜者不唯见其律,而有见其骚者焉;不唯见其骚,而有见其雅者焉;不唯见其骚与雅也,而有见其史者焉。此杜诗之全也。

《唐诗品汇》

蜀郡虞集云:杜公之诗,冲远浑厚,上薄风雅,下凌沈、宋、每篇之中有句法章法,截乎不可紊;至于以正为变,以变为正,妙用无方,如行云流水,切无定质,出于精微,夺乎天造,是大难以形器求矣。公之忠愤激切、爱君忧国之心,一系于诗,故常因是而为之说曰:《三百篇》,经也;杜诗,史也。“诗史”之名,指事实耳,不与经对言也;然风雅绝响之后,唯杜公得之,则史而能经也,学工部则无往而不在也。

《丹铅总录》

杜子美诗诸体皆有绝妙者,独绝句本无所解。

《艺圃撷馀》

少陵故多变态,其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丽句,有险句,有累句。后世别为“大家”,特高于盛唐者,以其有深句,雄句、老句也;而终不失为盛唐者,以其有秀句、丽句也。轻浅子弟往往有薄之者,则以其有险句、拙句、累句也。不知其愈险愈老,正是此老独得处,故不足难之;独拙、累之句,我不能掩瑕。虽然,更千百世无能胜之者何?要曰:无露句耳。

《诗薮》

盛唐一味秀丽雄浑。杜则精粗、巨细、巧拙、新陈、险易、浅深、浓淡、肥瘦靡不毕具,参其格调,实与盛唐大别,其能会萃前人在此,滥觞后世亦在此。且言理近经,叙事兼史,尤诗家绝睹。

《诗薮》

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少陵笔力变化,极于近体。李变化在调与词,杜变化在意与格。然歌行无常矱,易于错综;近体有定规,难于仲缩。调词超逸,骤如骇耳,索之易穷;意格精深,始若无奇,绎之难尽,此其稍不同者也。

《诗薮》

大概杜有三难:极盛难继,首创难工,遘衰难挽。子建以至太白,诗家能事都尽,杜后起,集其大成,一也;排律近体,前人未备,伐山道源,为百世师,二也;开元既往,大历既兴,砥柱其间,唐以复振,三也。

《唐诗镜》

杜子美之胜人者有二:思人所不能思,道人所不敢道,以意胜也;数百言不觉其繁,三数语不觉其简,所谓“御众如御寡”、“擒贼必擒王”,以力胜也。五七古诗,雄视一世,奇正雅俗,称题而出,各尽所长,是谓武库。五七律诗,他人每以情景相和而成,本色不足者往往景饶情乏,子美直摅本怀,借景入情,点熔成相,最为老手,然多径意一往,潦倒太甚,色泽未工,大都雄于古者每不屑屑于律故。故用材实难,古人小物必勤,良有以也。

李维桢《雷起部诗选序》

昔人云诗至子美集大成,不为四言,不用乐府旧题。虽唐调时露,而能得风雅遗意。七言歌行扩汉魏而大之。沉郁瑰琦,巨丽超逸。五言律体裁明密,规模宏远,比耦精严,音节调畅;七言律称是。至于长律,阖辟驰骤,变化错综,未可端倪,冠绝占今矣。

《唐音癸签》

少陵七律与诸家异者有五:篇制多,一也;一题数首不尽,二也;好作拗体,三也;诗料无所不入,四也;好自标榜,即以诗入诗,五也。此皆诸家所无,其他作法之变,更难尽数。

《诗源辨体》

或问:子美五七言律较盛唐诸公何如?曰:盛唐诸公唯在兴趣,故体多浑圆,语多活泼;若子美则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故体多严整,语多沉着耳。此各自为胜,未可以优劣论也。

《池北偶谈》

宋明以来,诗人学杜子美者多矣。予谓退之得杜神,子瞻得杜气,鲁直得杜意,献吉得杜体,郑继之得杜骨。它如李义山、陈无己,陆务观、袁海叟辈、又其次也;陈简斋最下。

《杜诗详注凡例》

自元微之作序铭,盛称其所作,谓“自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故王介甫选四家诗,独以杜居第一。秦少游则推为孔子大成,郑尚明则推为周公制作,黄鲁直则推为诗中之史,罗景纶则推为诗中之经,杨诚斋则推为诗中之圣,王元美则推为诗中之神,诸家无不崇奉师法。宋惟杨大年不服杜,诋为村夫子,亦其所见者浅。至嘉隆间,突有王慎中、郑继之、郭子章诸人,严驳杜诗,几令身无完肤,真少陵蟊贼也。杨用修则抑扬参半,亦非深知少陵者。

《茧斋诗谈》

诗有以涩为妙者,少陵诗中有此味,宜进此一解。涩对滑看,如碾玉为山,终不如天然英石之妙,

《茧斋诗谈》

五言排律,当以少陵为法,有层次,有转接,有渡脉,有闪落收缴,又妙在一气。

《茧斋诗谈》

古之人,如杜子美之雄浑博大,其在山林与朝廷无以异,其在乐士与兵戈险厄无以异,所不同者山川风土之变,而不改者忠厚直谅之志。志定,则气浩然,则骨挺然,孟子所谓“至大至刚塞乎天地”者,实有其物,向光怪熊熊,自然溢发。少陵独步千古,岂骚人香草,高士清操而已哉!

《唐诗别裁》

少陵五言长篇,意本连属,而学问博,力量大,转接无痕,莫测端倪,转似不连属者,千古以来,让渠独步。

《唐诗别裁》

少陵七言古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巨鹿之战,诸候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别于盛唐诸家,独称大家。

《唐诗别裁》

杜诗近体,气局阔大,使事典切,而人所不可及处,尤在错综任意,寓变化于严整之中,斯足以凌轹千古。

《杜诗镜铨》

五古前人多以质厚清远胜,少陵出而沉郁顿挫,每多大篇,遂为诗道中另辟一门径。无一蹈袭汉魏,正深得其神理。

《杜诗镜铨》

少陵绝句,直抒胸臆,自是大家气度,然以为正声则未也。宋人不善学之,往往流于粗率。

《瓯北诗话》

少陵之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

《读雪山房唐诗序例》

杜工部五言诗,尽有古今文字之体。前后《出塞》、“三别”、“三吏”,固为诗中绝调,汉魏乐府之遗音矣。他若《上韦左丞》,书体也;《留花门》,论体也;《北征》,赋体也;《送从弟亚》,序体也;《铁堂》、《青阳峡》以下诸诗,记体也;《遭田父泥饮》,颂体也;《义鹘》、《病柏》,说体也;《织成褥段》,箴体也;《八哀》,碑状体也;《送王砯》,纪传体也,可谓牢笼众有,挥斥百家。

《岘佣说诗》

少陵七律,无才不有,无法不备。义山学之,得其浓厚;东坡学之,得其流转;山谷学之,得其奥峭;遗山学之,得其苍郁;明七子学之,佳者得其高亮雄奇,劣者得其空廓。

《三唐诗品》

情芳意古,蕴藉宏深,本《小雅》怨诽之音,撰建安疏宕之骨,简蓄不逮古人,沉厉过之。七言骨重气苍,意研律细,诸家评论,以此赅焉。

《唐宋诗举要》

五言长律,作者颇夥,然不能以颢气驱迈,健笔抟捖,则与四韵无大异,不过衍为长篇而已。杜老五言长律,开阖跌荡,纵横变化,远非他家所及。至……七言长律,最为难工,作者亦少,虽老杜为之,亦不能如五言之神化,他家无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