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张爱玲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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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才和大器晚成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并不矛盾,这便是张爱玲。

1943年,张以一篇《沉香屑:第一炉香》横空出世,同年接连创作了《金锁记》《倾城之恋》《封锁》《茉莉香片》。质量之高,数量之丰,几乎一举超越同时期所有的中篇小说。傅雷赏识其才情,撰文《论张爱玲的小说》,称张的出现“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文中高度评价《金锁记》,同时亦批评了她在创作中隐隐出现的“滥才”弊病,言辞颇有劝诫之意。

这是1943年,张爱玲23岁。至此,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中篇作品基本创作完成。后世大多数读者对张的印象,和文学界对张爱玲的官方评价,也基本是定格到这一年为止。

然而阅读张如果真的“到此为止”,便很难真正评价张爱玲。



张早期的作品,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风格化极为强烈的描写能力。但是,这些奇谲、剑走偏锋的描写到底好在哪里,却常常难以说清——所谓精妙的比喻,华丽的辞藻,不过是张顺手的炫技而已。

她真正的高超之处,在于“直写印象”

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 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揩。溅了点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1944年《红玫瑰白玫瑰》

刚才在三等电车上,她被挤得站立不牢,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蓝布长衫,那深蓝布因为肮脏到极点,有一种奇异的柔软,简直没有布的劲道;从那蓝布的深处一蓬一蓬慢慢发出它内在的热气。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脏又还脏得好些。 ——1944年《桂花蒸 阿小悲秋》

在观察和描写事物上,福楼拜曾教导莫泊桑:

“ 你所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者形容词,一定要找到它,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

这个唯一的,绝对准确的词。有勤奋有野心的人慢慢雕琢,也可以找到它——“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而张毫不费力。

这甚至不算是她的一流作品,也不是她最得意最精心的段落。但正因为毫不费力,所以这样的例子才能俯拾皆是。如果是喜欢寻章摘句的读者,看张爱玲的书,不得了,两大本也抄不完的。

以上用词生僻么?并不。张并不是刻意追求奇谲,只是刚好,此时此地,这个东西这么写最好。

那么为什么不生僻的词被她写出来,读者反而第一眼看到会觉得奇怪?因为大多数作家的成长过程中,写作方法也会被“驯化”。即本能地采用最熟悉、最广为认知的描写方法:说写月亮,那就是如镜,或者如美人,或者如美人的镜。然而这种最“想当然”的写法却往往并不是原文的文本环境中最合适的。那么阅读过这些作品的读者,在看张的作品时,自然也会感受到一种“处处不能想当然”的生疏。

为什么写的方法如此奇怪,读者依然觉得买账?因为我们在自己的生活经验中潜意识里也感受到过,这些一瞬间的印象是流动的,转瞬即逝。只是张捕捉到了,亮出来。所以我们两下里一想,赶紧拍大腿:写得好。

这是第一层的准确:绝对准确的“像”。


更高级的应用,便到了以下的例子——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 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 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1943年《封锁》

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赔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报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

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1943年《沉香屑 第一炉香》

张的美学趣味深受古典小说影响,尤为推崇隐喻,擅长虚实结合,运用到最后,就是在绝对准确地描写客观环境的同时,也完成了对绝对准确的主观环境的描写。

张文笔繁密,累累叠叠,看似写的是场面,写的是人物,其实写的都是一种感觉,可传递的感觉。通过环境给读者产生的印象来了解环境,通过让读者代入人物的感觉来认识人物。

仅仅以《封锁》的这段经典开头看。大太阳底下令人眩目的电车轨道,穷极无聊地延长着——那就用曲鳝来写,不仅是点出来的柔滑绵长的相似,还有没点出来的相似:令人乏味而恶心。

电车铃声切割时空,铃声好比虚线。本身已经精妙准确,铃声的确像虚线。又完成了一种隐喻:封锁中,电车将成为一个从真实世界临时切割出来的环境,时间空间,在这辆电车里将通不作数。甚至人物的精神状态,一言一行,也因这种隔绝而可以跳脱平时那种乏味的真实——这便是下文主人公将开始的故事。

而这句开头更有意思: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

解读这句话会破坏它本身的美感,我们倒不如直截了当地再读一遍:开电车的人开电车。

笔力,用到这个程度,简直玩弄到了近乎随心所欲的地步。




应该说,张天生地适合写中短篇小说。

她出众的描写能力可以让其在极短的篇幅内,准确地塑造足够的人物层次,营造合适的故事环境。中篇的剧情冲突,因为篇幅所限,往往可以将高潮剧情概括为一个场景冲突。而写一个场景内的风云变幻,阅读流动的气氛,实在没有比张更合适的人选了——她是天生的观察家。

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罢!”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 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 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1943年《金锁记》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郑夫人跟进房来,待要盘诘责骂,川嫦喘吁吁靠在枕头上,拿着把镜子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腻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 郑夫人忍不住道:“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手一松,丢了镜子,突然搂住她母亲,伏在她母亲背上放声哭了起来,道:“娘!娘,我怎么变得这么难看?”她问了又问,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郑夫人在巷堂外面发现了一家小小的鞋店,价格特别便宜。因替合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置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当然,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就合脚了。不久她又要设法减轻体重了,扣着点吃,光吃胡萝卜和花旗橘子,早晚做柔软体操。川嫦把一只脚踏到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 她死在三星期后。 ——1944年《花凋》

张年轻时极爱看电影,写作中尤其重视镜头感,有些作品的段落,什么时候特写、近景、远景,都一一考量好了,简直可以直接拿去拍出来。而电影中控制时空转换的手法,她也信手拈来——

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 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过世了。现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家。 ——1943年《金锁记》

何等经济的笔墨,用一个蒙太奇镜头完成故事时间直接的过渡。甚至在这个过渡前后,人物滞郁的心情都是一致的,所以从青年曹七巧到中年曹七巧,这十年时间过去,人物衔接却极为自然,不需要另起一行重新蓄力描写,就能让读者顺利地接受。

在中篇作品中,这样的能力,决定了她可以满足自己对精细描写追求的同时,娴熟地控制故事的节奏。



但是,长篇暴露了她最为严重的问题:弱于结构

长篇考验故事结构的才能。在一部作品的尺度上,对于故事的铺陈,事件的多线交织,冲突的堆叠和爆发,会有更为严格的要求。如果说写中短篇,如同一个精致的预告片,是一幕幕摄影的场景,是一幅幅巧思奇想的图画。那么写长篇,则是一个漫长的纪录片。做导演的人,要会删减,会铺垫,耐着性子,对喜欢的镜头也会以大局为重而忍痛割爱。创作也是一场牺牲。

张是杰出的摄影师,她笔下的故事,本质上是由许多绝佳的画面,天才的镜头组成的。譬如郑川嫦看见的昏暗中留声机的一点红光,葛微龙看见的危险而诱惑的老虎须,这都是她在看。但是,她的观察是有选择性的观察,是站在主角的鞋子里,替主角感受的感受。而长篇,这种选择性是支撑不起来足够的人物的。要能删繁就简,要能一视同仁。长篇需要的是一定程度的无情——不仅是对笔下人物的无情,也是对作者自己的无情。无情才能控制。

否则,任何故事,讲起来都会像主角的呓语。

张的长篇,截断了看,段段精彩有意思。连在一起,却缺乏浑然一体之感。

就是因为她控制局部节奏的能力好,而架构完整故事的能力差。

具体而微的一个例子,便是张的故事中,重大的故事节点往往铺垫得十分单薄。上文中著名的镜子切换,玄而又玄地炫了一个技。放在中篇中,大好,无数评论家大加赞赏。使一点巧劲,轻轻松松就带过去了,精巧,聪明。但是放在长篇中,依靠这么干就显得轻飘。

张早期的几部长篇一贯气力不加,多有夭折。未夭折的,也饱受“绵延千里,失于重点”的诟病,原因正在于此。

光华灿烂的1944年后,张陷入漫长的创作枯竭期——有《金锁记》珠玉在前,张的爱情其实已经写完了。




1950年,张应夏衍邀请,参加上海市第一届文代会,并赴苏北农村参加土改工作。这段经历对张爱玲显然影响深远,两年后,她移居香港,在此完成了《秧歌》和《赤地之恋》。1955年,远走美国,从此永别故乡。

以绝对文学价值讲,《秧歌》未见得高于《金锁记》,但作为张完成度最高,艺术性最好的长篇,仅仅因为题材敏感便屡屡被遗忘,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在谈《秧歌》之前,不妨先一提《小艾》。

《小艾》,创作于1951年,是远走之前,建国之后。本质上,《小艾》被认为是一应景之作,是张对当时文坛的一次并不成功的“投名状”。《小艾》版本复杂,仅仅主人公小艾的结局就屡被改写——张对自己并不真正了解或者信服的人事物,写起来也是犹犹豫豫难以拿捏的。

但这篇不成熟的“政治”小说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张文风繁密,疏于剪裁,往往过犹不及,在雕琢不够的作品中会影响作品的流利。但她后期的长篇作品,把从前的那些“过犹不及”大大洗去了,能写得更好更克制。而小艾,正是这一过渡阶段的标志。

对于张这样审美水平和自我要求极高的作家,其实并不需要告诉她“不要再写水门汀房子里的男女爱情了”,只要把她从水门汀的房子里拖出来就可以。

和许多有天分的作家一样,当她开始观察,产生创作欲望就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事。


金根做好了一只篮子的柄,把一只脚踏在篮子里,试着把那只柄往上提了提,很结实。谭老大两只手筒在袖子里,匆匆忙忙走过去,但是一看见那只新篮子,就停了下来,把一只脚踹进去,拎着柄试一试。试完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又走了。别的本家兄弟叔伯在院子里经过,没有一个不停下来的,全都把脚踏在篮子里,试一试那只柄牢不牢,然后一语不发地走了。 月香在一张露天的板桌上摆下了碗筷。桌子正中放了一碗黑黝黝的咸菜,旁边一只高高的木桶盛着粥。阿招不知道怎么这样消息灵通,突然出现了,在桌子旁边转来转去。 ——1954年《秧歌》

《秧歌》读过几次,最让我惊讶的便是这段。太像了,太有意思了。写丈夫坐在门口编篮子,一个一个路过了,都过来踏踏。真是如此,全然没有动机的,这就是农家人见到新农具的本能。不需要几大片黄土高坡才能是农村面貌,这就是农村面貌,不显山不露水。想十几年前,张写不出来,即使写了,也仿佛是抱着胳膊站在自家公寓门口随便看了看窗外菜市场的几眼。和这样深的理解,是天壤之别。

对于作家来讲,所谓进步,无非是两者:一是审美和技法的成熟,一是看到了以前不看的东西。

在张的一切小说中,人物内核大致可以概括为两个:敏感而妥协的女人,和有魅力而油腻的男人。

在《秧歌》中,也并不例外。

月香,金根,王同志,顾冈,金花,甚至于隔壁谭大娘。这些人身上依然有着曹七巧郑川嫦甚至于振保姜季泽的多愁善恨的影子。但是,因为较为准确地把握了农民本身的行为特征,这样质朴的生产活动和复杂细腻的心理的融合,反而让作品中的农民形象更加跳出桎梏,而接近真实。

前文曾提及,张的许多作品缺乏明确的剧情冲突,但《秧歌》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整部作品,精巧的细节隐入故事的洪流中,不再喧宾夺主;细小的剧情矛盾的积累,终于推至一个完整、丰富、游刃有余的故事高潮。《秧歌》的丰富来自于观察的丰富,《秧歌》的成熟来自于作家生活的成熟。

《秧歌》完成后,张寄信于胡适,自评“希望追求平淡而见自然”,克制人工的痕迹。这是张整体的变迁。作为读者,遗憾张这个时期已经少有中篇问世,不得见更多。



山药蛋派写农民,被奉为农民的官方文学形象。一个一个棉袄蓬蓬,白毛巾簇簇新,起来一个政策响应一个,作家和作品一起风光一时。妇女们泼辣,上进,无私,聪明而热情。男人们勇敢,质朴,有担当。有一小撮人从旁拨乱拖后腿,也一定稍作动摇就被“争取”过来。现在再读难免令人心酸,在农民真正站在舞台最前沿的时代,农民这个形象却没有太多作品能够写好。因为形象本身比农民重要。小时候看赵树理全集,故事套路纯熟,看得飞快,闭上眼只记得一句:

好像驴屎蛋上下了霜。

只这一句生动。巧的是反面人物写得都比正面人物好,为的就是这一点生动。

对于非文学性的内容,作家努力太过,读者看着也很难过。


张聪明促狭。这些“太过”或者不知所措的作家,在《秧歌》中是顾冈,在《赤地之恋》中是刘荃。

然而《赤地》毕竟写得不如《秧歌》好。许多人看这两部作品,多半第一直觉是张政治立场十分可疑。事实上张多次承认她对政治的无知,所以,她试图让自己的小说,只写现象只写矛盾,不提问题,更不做解答。她力求让矛盾本身替自己问问题。

《赤地》试图回答,就差了。结局主人公决意离开战俘营,略显轻薄。



另有一个不得不提的是散文。张的散文都特别好。好在不是写出了好散文,而是这个人真有意思。说的话,想的古怪念头,刻薄的评头论足,寸寸都有意思。看张的散文,好比穿着她的鞋走来走去,对芸芸众生大戳脊梁骨,爽得飞起。她的散文常常不知从何而起,(从买着菜回家开始就写起了)然后又不知从何而终,不想说就不说了。谈吃,谈穿,谈公车见闻,谈童年记忆,谈老照片,自恋极了,一个一个地讲。

张一生多写悲剧,幽默无处安放,都给了散文。尤其喜爱《公寓生活记趣》一篇,可爱活泼。

老板曾经讲过一个大牛的故事,讲这大牛每天到了实验室,请秘书过来,开录音,他对手头的课题高谈阔论一番。过后,秘书统一整理出文字稿,嵌入data,便是手稿。稍作修改,直接寄予journal。

张的散文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好像打字员听她眉飞色舞讲了半日,哗啦从打字机上摘下一张纸:张小姐,您的散文好了。




张迁居美国后,闭门不出,多事翻译和剧本工作,聊以谋生。在写作生涯的最后阶段似乎尤为不羁,十年写了《红楼梦魇》。一生的最后一部作品是《小团圆》,相当于是一部残忍的自我审视的回忆录。

张爱玲任性洒脱,在最有创作激情的年龄挥霍才华,竭泽而渔,把旧贵族和都市小中产阶级的情爱纠葛写到终于无法再写。为生计勉强动笔,才思渐露枯索之相。贫病交加,多遭流离,至晚年终于大醒悟,回归文学本身。

文学的本身就是自私。它关乎作者,而不关乎读者。

创作的本身动力不过是迫不及待想让它出世。张一生以几部最爱的古典小说为导师,所以晚年倾尽心血做翻译和研究——做学生做到了这种地步。红楼梦魇,作为一个读者我的功夫不到家,读得一知半解,可是不能不佩服她下的苦功。做一件又苦又不受待见的事情。

卡夫卡的文集从火焰上被拯救下来,人们山呼哈利路亚。可是《小团圆》,却不属于读者。张不愿让此传世,写出来,就已经是作者本人的胜利。



张爱玲是一个不需要强调“女作家”这个名号的人。一生著作丰富,天才而勤奋,那些当时以为可以和她平起平坐的民国才女,过个一百年,就知道自己是不可以的了。她有真正的天才,这天才成就了她,也在很多时候蒙蔽了、限制了她。她不完美,聚义厅上排座次论大作家,她不是的。但有些大作家,可以取而代之,而张是不可取而代之。


(禁止微博营销号转载。)

之前在一篇公众号上看到有个人抄袭我的,由于对方是实名的,可以找到学校学院姓名,所以我先不挂出来,和对方提出,三个工作日之后不予答复,我会把挂我的名的抄袭的人贴在这里。


恕我直言……所有只一味夸她文字华美她的人如戏中玉人的答案,都是纯文青的自嗨,也许她的小说一部也没有读懂。

(如果你和我意见相左,觉得你就是读懂了我就是胡扯,那我也无话可说,你说的都对,不要在我们评论区说话谢谢,没时间,不约)

从沉香屑开始说起

我第一次看张爱玲,是高中的时候,买了一本《倾城之恋》,里面收录的第一篇,便是《沉香屑》。那个时候我对张爱玲也存在误解,我以为她的透彻,到底是对于爱情,我以为她不过是语言华美,笔调苍凉,故事倾城。

可是等我看完之后我就想,这怎么可能是爱情?如果是爱情悲剧,大可以如同泰坦尼克一样凄美惊艳,或者如同世界上所有的苦痛故事一样,说来说去不过是人生八苦,弯弯绕绕不过是求不得。如果说这是爱情喜剧,为什么结局会那么苍凉暗淡。高一的时候我尚且静不下心,我没有看懂最后葛薇龙和乔琪乔的结局,但是我却能够感觉到,她写的可能是世情,可能是人性,但是绝对不会是爱情。

因为葛薇龙和乔琪乔之间就没有爱情可言。

《沉香屑》的一开始,就和一般的爱情小说不太一样,她描写葛薇龙的容貌——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中学读书,物以希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云端视角”。

她从描写容貌开始,就是站在云端上看着自己笔下的这个人,这个顶普通的上海女孩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好像只是自己作为一个创造他们的“神明”不经意间发现的一点。葛薇龙是真实的,真实到了骨血里,她就好像是我们平时走在路上看见某个中学里面出来的略带姿色的女学生,长着一张虽然好看但是却泯然与众的脸,可是她偏偏是主角。

然后看看另一个重要的人物,也就是葛薇龙的姑妈梁太太,原文里面先是写到了薇龙对于丫头对姑妈的称呼“少奶”的疑惑,因为在她看来姑妈已经年老,不是应该被称为少奶的时期了。然后梁太太从外面回来,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描写竟然是面纱上面的一粒绿宝石蜘蛛。“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这个描写颇为玩味,流泪的是婚姻不幸的女子,腮边的青痣是虔婆的象征,而且这两种意向都没有美感可言,却偏偏出现在明明应该是装饰的描述上。张爱玲的孤冷和高傲,可见一斑。

文中无处不见这样的小细节,从薇龙心里暗暗打着的小算盘,到梁太太本来不屑于和睨儿说话结果到底忍不住还是噼里啪啦一通抱怨,再到睇睇临走时候嘴角的花生皮,虽然有些地方略显刻意,但是到底是极尽讽刺之能。这些活在香港的梦里的女人们,肤浅、媚俗、自以为看尽了人生百态,但是其实不过是他人眼中的玩物而已。

还记得睨儿说的话吗,“我真是不懂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两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

看着这段话,我觉得再傻白甜的妹子也不会认为这是华美的描写吧,这么入骨的肮脏的所谓“上流社会”,真的是很多人幻想的吗?

张爱玲的小说人物就是生活在浮华社会下面最为原始真实也最为狼狈的女人们。

《沉香屑》的故事就是讲的就是一个女孩子一步一步的堕落,可悲的是这种堕落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存在。

存在爱情吗?起码在葛薇龙和乔琪乔之间,是不存在爱情的,乔琪乔不爱葛薇龙,葛薇龙也未必是全身心爱着乔琪乔。

薇龙这个女孩子,从一开始进入姑妈家就已经开始被那浮夸的生活迷了眼睛,她和陈妈一起去梁太太家里,看着那些美丽俊俏的丫鬟,就已经觉得陈妈丢了自己的脸,连那辫子也觉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进了梁太太家里之后,她看着那满箱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试穿,不过那个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挣扎的,还想着“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然而一个人的堕落便是一步一步的,她一开始陷了进去,便出不来了。

摆在葛薇龙面前的诱惑太多,除了梁太太家里的奢华铺张,还有那些让她享受尽了众星捧月宠爱的宴会,那些出身豪门的公子们,还有——乔琪。

乔琪乔的出现很值得玩味,他出现在薇龙正好满心失望的时候,而她的失望也是值得玩味的,前几天她和睨儿的对话里面提到了:

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到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式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扑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不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么人?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了一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打网球很出些风头;是个大学生吧?对了,叫卢兆麟。”薇龙把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睨儿道:“哟!我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要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园会,请请你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头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薇龙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

这段话值得玩味就在睨儿说过的关于“前途”的问题,东方的很多女子只谋求一个安定,薇龙也一样,她的人脉交往都是在为以后做准备,这个时候她的心态已经不再是那个想要姑妈资助自己上学的时候的了。过分的舒适安逸的生活腐蚀了薇龙的意志,她到底年轻。然而她看中的卢兆麟却在一次宴会上和梁太太在一起了,失望么,自然是失望的,可是这个失望到底有几分是因为单纯的这个人,就不得而知了。

然后乔琪出现了,这个人一出来便给了薇龙一个安定感,因为他是不受梁太太魔咒的人,然后她便处处与卢兆麟对比,他长得好看,而且骨肉停匀,人又会说话,活生生一副情圣的样子,薇龙如何能够抵抗他的诱惑呢?

后面的故事顺理成章,正如《半生缘》里面的曼璐,薇龙的生活也是每况愈下,她失了身子,还是给了一个风流的浪子,她和下人闹翻了,她想要回家却病了,她最终成为了一朵真正的“交际花”。

至于乔琪乔,他更是没有半分爱过薇龙,这个人从一开始便是风流花心,处处留情,得到了薇龙的当夜又和睨儿不清不楚。最后和梁太太笑嘻嘻谈论自己婚事的时候说出来的话让人寒心,“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他们两个人便是这样笑嘻嘻地,让两个人都满意地,出卖了薇龙的一生。

所以这个故事从来都不是讲的爱情,而是爱情下面的人性,或者说不是人性,而是爱情下面的女性。男性的塑造未免有些俗套,可是女性确实独树一帜细腻过人,她俯视芸芸众生,特别是笔下的那些女性,看着她们如何从一颗无价的珍珠堕落成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薇龙的人生如同吸毒一样,一开始只觉得开心奇妙,后面越来越上瘾,挣不脱跳不开,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又陷地更深,到最后即使是吸毒也是痛苦的,但是却离不开。

所以她才会感觉到绝望,感觉到无边的寒冷和黑暗,最可怕的是,葛薇龙的故事,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还在发生。

我想到茨威格的一句话,虽然在知乎上已经被用烂了,但是却可以形容葛薇龙,或者葛薇龙们。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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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应该会陆陆续续点评张爱玲的我比较喜欢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