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專欄】艋舺是一盞昏黃的燈 | 米果 / 台北捌玖零 | 獨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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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專欄】艋舺是一盞昏黃的燈

1924年,艋舺龍山寺中殿(大殿),大殿又名圓通寶殿,主祀觀音佛祖。圓通二字取自佛家楞嚴經觀世音菩薩耳根圓通章之典故。石工為惠安石匠張木成作品。 1924年,艋舺龍山寺中殿(大殿),大殿又名圓通寶殿,主祀觀音佛祖。圓通二字取自佛家楞嚴經觀世音菩薩耳根圓通章之典故。石工為惠安石匠張木成作品。 圖片來源:張哲生提供。

因為同學之間流傳的耳語,來到台北讀書的前三年,始終不敢靠近萬華。

那些耳語不外乎治安不好,有紅燈區,風化產業,茶室之類的,當時甚至毫不避諱用妓女戶這種說法。男同學總喜歡互相揶揄,說某某人蹺課或許是去了萬華「進修」,總之,年輕人之間作為互相攻擊的玩笑話,漸漸在我心裡築下成見,因為不熟悉與無知而有了莫名恐懼的排斥。即使在地圖方位上,離西門町不太遠的萬華,卻有著相對遙遠的路途,在心境座標上,屬於不可能抵達的地方。

萬華紅燈街,張哲生提供

直到大三那年,號稱每學期要當掉三分之二的保險法期終考之前,也不曉得誰先起鬨,既然老師下手那麼狠,不如去龍山寺拜拜吧!

為了不想被當掉,不想暑修,何況允諾加入的還有班上排名前五大的好學生,既然功課好的聰明人都答應參拜了,應該不算什麼蠢事才對。有了壯膽的藉口,就當是下課後的活動也行,同學都很興奮,好像要去攻打什麼厲害的城堡。

幾個台北長大的男同學帶頭,十人左右的小型進香團,搭公車在龍山寺下車時,已經是夜燈亮起的黃昏,我對萬華的最初印象,就是黃昏暮色裡的街景,彷彿罩一層夕陽的紗,空氣之中有焚香氣味,寺廟前方來往的路人神情似乎各有心事盤算,跟西門町的時代感比較起來,好像倒退一甲子。

我們幾人帶著剛剛下課的青澀倉皇,拿著香排隊,在一個一個香爐之間默唸保佑及格的心願,也不管神明掌管什麼事務,註生娘娘或月老之類的,總之低著頭猛拜,還去擲筊,說好一開一合就是pass,擲不到筊的同學,只好一直拜下去。不曉得是神的意思還是機率問題,有兩個同學又跪又蹲,一下子笑杯,一下子沒杯,就是得不到神明的旨意,外圍啦啦隊邊鬧邊勸,甚至想要開起賭盤,後來神明總算給了答案,據說那兩位同學隔天累到膝蓋無法彎曲動彈。

離開龍山寺之後,一群人跑去華西街看殺蛇,最後不知誰先慫恿起頭,決定闖一下紅燈區「見學」,還先在路邊整隊,擬好戰術,男生站內圈,女生站外圍,早先流傳的耳語,說那窄巷很危險,點著紅色燈泡的門裡隨手一拉,落單的男生很難抽腿。

華西街觀光夜市即景,張哲生提供

總算走進去之後,以當時的年紀心態而言,真是震撼。一位倚在店門口的中年阿姨看到我們,似乎很開心,立刻大叫,「同學,補習下課了喔?」男生們幾乎都脹紅著臉,低著頭,卻忍不住用眼尾餘光偷窺,我們快步通過之後,回到大馬路上,大家又彼此取笑,剛剛到底誰沒膽。

學期結束之後,我的保險法成績低空掃過,當時一起去拜拜的同學,是不是全員pass,好像也沒人敢跟神明計較了。

之後相隔十數年,我和萬華沒有任何瓜葛,那裡彷彿是遙遠的異星球,直到捷運通車,不知是什麼緣分牽引,讀了遠流出版的小開本艋舺歷史散步地圖之後,決定去走一走,當成另一次探險也好。從捷運車站出口搭乘電梯,漸漸往地面靠近時,站前紅磚道灑落的光影,也許是好天氣的緣故,我對再次邂逅的萬華,突然有了誤會冰釋的一點點愧疚和歉意。

那時龍山寺前方的廣場還在施工,從捷運出口走出來,一整排鐵皮搭建的小店鋪,算命卜卦的,賣素食熱湯麵點的,賣傳統手做糕點的,還有大都市裡幾乎絕跡的柑仔店。我在那裡買到小時候廟會常見的粉紅色大顆粒乾納豆,透明塑膠袋分裝,繫著紅色橡皮筋,就連顧攤的婆婆,都像是三、四十年前穿越時空來的舊人類。

1924年的艋舺龍山寺公園,照片中四人為艋舺龍山寺內的和尚。張哲生提供

我站在那排鐵皮搭建小店旁,看著算命攤子的文鳥叼著紙籤,或一些號稱日語溝通無礙的算命仙幫觀光客解惑,覺得這地方充滿生猛庶民活力,與我過去所畏懼的印象,完全不同。

好一陣子,倘若得閒,就去那裡散步,去吃魷魚羹,去華西街夜市吃花生甜湯,天熱就去龍都吃冰,天冷就去吃一碗熱到燙舌的旗魚米粉,或走到小巷買胡椒餅,或站在騎樓看陌生人打彈珠台,去清水祖師廟吃排骨酥湯,去周記吃粥配紅糟肉。

靠近龍山寺這頭的三水市場還未拆除時,我常去那裡買台式淹漬醬菜,傍晚才開始在銀行門口擺攤的四神湯與麻油雞麵線簡直是絕品。天熱氣燥的時候就去青草巷喝涼茶,過了青草巷有很古味的舶來品店,可以買到很多日本貨。

1992年12月29日,艋舺龍山寺對面的龍山商場與西三水街市場自28日凌晨由怪手進行拆除。1999年2月14日開工動土,費時6年,於2005年啟用「艋舺公園」,現為萬華區遊民的主要聚集場所。張哲生提供

每隔一陣子,就往龍山寺後方走一個大正方形的散步路線,去看貴陽路拱形磚瓦騎樓,去看桂林路老松國小對面那些早年叫做「賊仔市」的二手攤商,據說可以買到很便宜的電視機,繞回西園街佛具行那又是另一個穿越時光磁場的輪迴……常常那樣走著走著,有時候跟老騎樓老店家買了剛炒好的花生,有時候去磨菜刀,有時候坐在騎樓柱子旁的鐵椅子吃一碗不起眼的乾拌麵卻覺得滋味好過任何五星級飯店。後來有了一種過年過節前夕總要到三水市場買大豐魚丸的習慣,夾了一堆魚漿做成的炸物,再去買油飯,回程去市場口買肉鬆肉乾,再拎半隻熟雞,晚上搭啤酒配NHK紅白歌合戰,大概是跨年儀式的標準菜色了。

台北市桂林路街景,老松國小對面的賊仔市,1971年與2015年對照圖,張哲生提供

1961年2月13日(小年夜),背著嬰孩的婦人在萬華三水街市場裡的「逢山堂相命館」購買春聯。張哲生提供

比起萬華,艋舺的舊名更美,那些在龍山寺任何一個小角落,捧著經書就低頭誦經的人,究竟是參透或仍在迷惘之中,終究是崁入寺廟的風景裡,沒必要追究了。那些在廣場或蹲或臥或坐著直視遠方的都市浪人,好像在這城市河裡撐起船帆的小舟,漂泊浮浪,各有苦衷,各有無法靠岸的理由,各有回不去的人生,被嫌棄與放逐的同時,卻又在這個地方流連不去,他們成為艋舺街景的一抹色澤,我有時會懷疑,那或許是龍山寺眾神明給這地方的功課。

放置於佛具店前,雕刻精美的佛像。張哲生提供

任何想要靜一靜,沈澱一下,轉換心情的時候,就去擠在華西街偽裝成觀光客,或走往三水市場的路上,瀏覽那些擺放在路邊的二手貨……試圖在人群中找尋寂寞的空間,或在寂寞中填補人群擦身而過的溫度,艋舺這地方,以龍山寺為軸心拉開的正方形散步街廓,成為我在異鄉台北十足依賴的寂寞天堂。

1961年2月13日小年夜,台北市昆明街與三水街口,兩名在萬華三水街市場採買完年菜的婦人正要搭乘人力三輪車返家。張哲生提供

在那周邊來來去去好幾年,見過居民猶然過活營生的昔日剝皮寮,那是剝皮寮原貌最為迷人的樣子,居民被驅趕之後,綠色圍籬孤立起來,我跟朋友想辦法跟看管圍籬的保全搭訕,保全可能是太寂寞了,與我們談起剝皮寮消逝的風情,一時心軟,放我們進去,以憑弔者的身份走一圈,走到昔日路過的理髮院,保全說夜裡巡邏會被鏡子裡的自己嚇到,舊建築就這樣經年累月被風霜侵蝕,我被盤據那裡的生猛黑蚊叮了臉頰好幾個包,感覺是流連在剝皮寮不肯遷走的老靈魂跟我訴苦的證據。

往後剝皮寮修復之後,再因為電影《艋舺》將這周邊翻滾了一圈,成為文創與觀光熱區,我對剝皮寮仍有居民和小生意作息的街景太過思念,也就對修復後的模樣感覺殘忍,像去了一趟前世又返回今生一樣,內心有種淡淡卻無法明講的哀傷。

剝皮寮老街區永興亭,艋舺現存規模最大的紅磚仿洋樓建築。張哲生提供

最早在和平西路吃蚵仔大腸麵線的時候,那裡還是個小攤,隨時去,隨時都有位子。變成排隊名店之後,每次路過,每次都跟往昔悠閒的自己在騎樓擦肩而過,那時的自己,回頭嘲笑沒有耐心排隊的我,真是討厭。

1993年,台北市和平西路三段111號,即將進行拆除的萬華戲院。張哲生提供

有一次跟幾位文學前輩逛三水市場,提到市場口的肉鬆肉乾是作家王宣一的最愛,又去了「時報出版」後方吃麵,那裡的碗盤是古老台派的大同粉色小花瓷器,他們說張大春喜歡那裡的小菜,常來外帶。中國時報大樓剛翻修改裝成為地底編輯部大本營時,我的記者好友領我去參觀,還說半夜會在室內球場打籃球。幾年之後,我認識的人幾乎都離開那裡,在街頭抗爭的場合碰面時,鬢角白髮或身材變胖好像成為交情的辨識碼,大家似乎都找到值得去拚鬥的新戰場,中年過後還能一起坐在凱道喊口號,真是生命難得的交情。

艋舺啊,是我心頭一盞昏黃的燈,昏昏黃黃,也才有了親近的暖意。往後倘若離開這城市,應該會不斷思念吧!

2014年10月16日,鳥瞰艋舺龍山寺與艋舺公園,張哲生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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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作者,小說與雜文書寫者,網路重度使用者。台南出身,喜愛棒球與日本推理小說。不愛好萊塢電影和韓劇。曾獲幾項文學獎,寫小說是正職,寫雜文是嘮叨。最怕演講座談,也怕走在路上被認出來,是個早睡早起的「晨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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