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2005年第一次看到《無米樂》的感動，一群人在戲院，因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又哭又笑。崑濱伯、煌明伯、文林伯旺盛的生命力感染到我們，那種樂天知命的態度，讓我們好像看到全台灣農村阿伯的身影，而他們面對農業困境的堅持，也深深印入人們心中。身為都市人的我，像是被打開了一道窗，我在窗的夾縫中，小心翼翼地看著農村，希望農村的美好永續。
土地改革，只是教科書上的三個專有名詞？
2017年，面對公視《未完成的任務：現代台灣締造者》系列紀錄片第三集土地改革的題材，老實說，「耕者有其田」、「公地放領」、「三七五減租」這些名詞，只讓我想到那些因為考試而背下來的標題，但卻很少思考它們對我有什麼意義，跟農民又有什麼關係。我單純的想，應該要找些年長且知名的農民來回顧一下歷史，帶我進入土地改革的年代。崑濱伯便是我腦海中跳出的第一人選。
我們訪問台南後壁大概兩三次，都看到崑濱伯忙碌地招呼來訪的觀光客，門口總是絡繹不絕。《無米樂》帶動了當地的觀光經濟，崑濱伯也成為後壁必訪的指標人物。
提出邀約的當下，崑濱伯毫不猶豫就一口答應。我們貪心地列出17題訪綱，議題幾乎跨越百年，從日據時代「大地主小佃農」的農業樣態、二二八時的農村記憶、國民政府遷台推動的「土地改革」與「肥料換穀」政策，到後來農業哺育工業，而工業發展後農村發展停滯、出現人口老化問題；更談到台灣發展農業機械化的諸多限制，與後來「八萬農業大軍」、「小地主大專業農」等農業政策的影響與效果……凡關乎農村、農業，無所不包。
崑濱伯見證翻轉命運的土地改革
近90歲的崑濱伯腦袋還十分清楚，記憶驚人地強，娓娓道來近百年農業的變遷與他所見證的歷史。他分享戒嚴時代小人物面對強權的畏懼，二二八事件時，少年的他目睹嘉義車站的軍民衝突，小心翼翼回到農村家裡，仍餘悸猶存。此後，農村裡氣氛大改，人們不再輕易評論政治。
談到土地改革，崑濱伯也分享自己長期以來觀察到佃農與地主身份的翻轉，有人歡喜，也有人痛苦。他以宏觀的角度分析土地改革以來他家鄉的改變，也提到工業與都市急速發展後，農村青年一一離開、前往都市發展，這牽連著在地農民的掙扎與不捨，以及對他自己從農生活的衝擊。
我們也看見他的氣憤，幾十年來許多政策為了發展經濟而犧牲農業，都市的投機價值被帶到農村，農地價格高漲，農民卻越活越苦。即便如此，崑濱伯仍珍惜從農的每個春夏秋冬，守著他的田。對他，從農是信念，也是是使命。
不了解的人，以為老農是浪漫，是守舊，是跟不上時代。但我從崑濱伯身上看到的，卻是務實、貫徹，甚至覺得他看穿了時代。當所有價值都能一夕間崩解、萬事都能瞬間改變，只有他手中的稻米、腳下的土壤、眼前的田地，是真實的。他是個小小的農夫，卻不代表他的聲音沒有力量。他用生命對抗變遷，對台灣社會仍有深深期許。
米壽之年，仍持續關懷台灣這片土地
3個多小時的訪談，崑濱伯知無不言。期間不免有農友或觀光客來訪旁聽，崑濱嬤也會一邊做生意，一邊聽著崑濱伯說話，有時還會生氣地制止「好了，不要再說了，一直講一直講！」崑濱伯笑笑地回應：「時代不同了啦！可以說。」經歷過戒嚴時代，老人們還遺留著對國家權力的畏懼，而崑濱伯卻與時俱進地用他的理解，持續關懷台灣這片土地。
年邁的崑濱伯只剩下微弱的視力，但他還是每日風雨無阻，騎著代步車去看他的田，去土地公廟拜拜，祈求風調雨順。只要崑濱伯一踏上田地，他的面容就會改變，溫柔且專注。
看崑濱伯捧著稻穗仔細檢視，我以為他是像照顧孩子般呵護土地，但其實不然，他把土地當做祖先，尊敬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漫步在金黃的稻穗間，他的身影變得好小。幾十年的歲月濃縮成一粒粒米，這塊田經歷數十年的變遷，土地改革、農地重劃，但他從農的堅持卻不曾改變。
「土地改革」幾個字，若單純從政策面來看，好像只是執行者對田地總生產力數字的分配口號，但事實上，卻翻轉了許多人的命運。在教科書裡，我們永遠不會看到那群被影響，被犧牲的故事，但不代表它不存在。所有的政策都牽扯著我們每個人，隱隱地翻轉你我的命運。而崑濱伯的堅持，就來自他對農田純粹的愛與信念。真心希望，不論時代如何更替，價值如何改變，崑濱伯的農人精神與他的田，能永續地在台灣耕種下去。
公視〈翻轉命運的土地改革〉宣傳短片。
（作者為公視《未完成的任務：現代台灣締造者》系列紀錄片導演之一。該系列由杯杯文創伙伴公司製作、新生代導演徐浩軒、許雅婷執導，從人口精算、美援、土地改革、WTO議題切入，關注台灣現代化過程中罕為人知的關鍵性人物與故事，於每週二晚上10點於公視主頻播出，〈翻轉命運的土地改革〉集於2021年3月9日首播，「4K版」同步在《公視+》OTT影音串流平台上架，詳情請上《公視時光台灣》官方粉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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