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各位親愛的香港人】

  很久沒有給大家傳訊息了。這陣子大家都很難熬,每天都承受著莫大的痛苦、折騰。我知道,卻不全然知道:身處的監獄雖處於鬧市之中,卻是一個「黑洞」。訊息、事件、感受、情緒,不是隔兩星期才能傳遞來,就是簡化為三十秒的「新聞簡報」。蘋果如是,七一悲劇如是。沒有地方能比監獄更符合「Business As Usual」這描述。

  外間的事情、大家的感受,只能靠想像儘力去進入和理解,也因此實難稱得上是跟大家「憂戚與共」。諸位所面對的恥辱和哀痛,猜是比我們濃烈、沉重百倍。

  的而且確,這個多月我們是活在絕對的恥辱當中。

  六四不能行動,不能言說,不能被看見,不能看見彼此,如同潔平所言,是恥辱。有些事情,是萬不能「在心中」的,「悼念」的意義在乎「行動」,「行動」之意義則在於「被看見」,以及更重要的,看見彼此。不能行動、不能被看見、不能看見彼此,絕對是恥辱。蘋果在一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是恥辱;悼念逝去之魂,被扭曲成惡貫滿盈之徒,是恥辱。

  我們應當讓這些恥辱,印刻在身心深處。這大概是我們之所以為人,我們之所以為我們之根本。

  然則,儘管在萬般恥辱當中,我還是實在不能同意「這個城市已完成死亡」之說法。這裡的客觀環境,已不大相同,且每天都在變壞中,是毋須爭辯的事實。然而,這個城市是一個怎樣的城市、這個城市會成為一個怎樣的城市,在客觀環境以外,更為關鍵的是取決於「我們」。是取決於我們每天怎樣活。是取決於我們過去是怎樣的人、現在是怎樣的人、將來又是怎樣的人,這才是定義這個城市之根本:在於人,在於我們,在於我們何以會成為「我們」,在於我們又會成為怎樣的「我們」。

  在名為恥辱、悲憤的洪流下,還植根在洪水下的一點一滴,才是這個城市的根本。

  當然,這無可避免地牽涉個人的抉擇:是去是留。早前有關移民的爭論,在這裡也讀了不少,有關「坐監是另一種逃避」的說法,我也困惑和不忿了好一陣子。在海嘯下,個人的抉擇避不開有關「承擔」的問題。

  坐了四個月監,少不免有氣餒的時候,少不免有「唔知自己為緊乜鳩困喺度」的時候,甚至有思考,其實自己是不是「做咗condom」的時候(連我這樣有名有姓的『政治人物』也會萌生出這樣的念頭,不想而知一個又一個正還押逾年、一個又一個正等待審判的手足有何感受)。究竟所謂「承擔」,是怎樣的一回事?

  現在我想得比較清楚,對自己來說,監也許是為自己而坐的。不用把自己「美化」、「想像」為甚麼甚麼,也不是為你、為她、為他而坐,歸根究底,都只是自我的抉擇,是有關「我想成為一個怎樣的我」的命題,是有關自己能否活得心安理得的命題。所謂的「承擔」,如果透過他人的目光去審視、論斷,未免失真。

  所謂「承擔」,其實必須有「一切都是徒勞的」的覺悟。畢竟一切,都有機會在海嘯下被沖飛刷掉。是故,是去或留,當今我已無甚執著,無人可以代表他人去判斷。可以承擔甚麼,需要放棄甚麼。那些說話,是過去式的口號,還是是一輩子的承諾,也無人可以代你判斷。

  也由是故,當這個城市中的人,經歷過這麼嚴厲的拷問,還認真、真誠地守護某些價值、信念、經歷的每一個人,在洪流的底部,是會滋長出很有韌力的事物。新的事物、新的情節,是會有機地生長的。最簡單的例子,不是在2021年的話,Mirror跟Error大概沒可能如此走紅。流行文化以外,還會滋長出甚麼「新嘢」,我當然無從猜測,但我始終相信,這麼多人在努力,這麼多人仍在「堅持」著,「無新嘢」誕生是沒可能的。

  「香港死咗未」,這個問題問得太早了,現在才是2021年。大把人爭住填寫不同的答案,不如大家都一起「作答」。

  「作答」的過程,當然一點也不容易(其實係真係好撚難),此時此刻,甚至說句「香港人加油」也顯得蒼白無力。但正是因為如此難捱,我們讓彼此知道大家有多難熬,讓大家能看見彼此,似乎越顯重要。可以的話,多擁抱彼此,多讓彼此看見、聽見。

  借馬傑偉於星期日明報的文章作結語:「我們聽到彼此,知道彼此,明白彼此。」


岑敖暉
4/7/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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