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吴青峰的歌词?

吴青峰的巅峰代表作有哪些?这些词真的是很有才气灵气的字吗?有没有言之无物,无病呻吟的青春文学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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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3.20:近日又頗見各方朋友關注此題,這裡把修改過的最新一稿貼來與大家參詳。

第三節 在迷離中求索溫情的蘇打綠青峰

  2004-05年,樂壇又竄起兩顆新星:蘇打綠樂團的青峰(1982-)、獨立走唱的張懸(1981-)。二者都有瑰奇的歌詞與曲調,表達思想能做到形式與內容的相輔相成,歌頌友愛亦不落於尋常的窠臼;而比一般「文青」稍有不同的地方是,他們的歌曲與表演往往更強烈地表露著與聽眾相互扶持、相互肯認的願望。在幽晦迷離的外表底下,他們甚至比以往的主流作品更講究仁心與溫情,且這仁心與溫情是要能不假外在的倫理規範而成立的。不同於許多以「反抗」、「叛逆」等旗號結成圈子的創作者,他們並不刻意與體制作對,而是自己開闢了一條達到仁愛的路徑,發生衝突時,再與之針鋒相對或委婉應對,但也不執著於反抗,而還是在乎冀望大家都能誠實地「做自己」而得到接受,得到自在的生活。換言之,比起「小清新」,他們並不畏於碰觸敏感議題,但他們又會很細緻地避免陷入二元對立的意氣之爭。這對自幼飽受各種衝突話語疲勞轟炸已久的同輩台灣人來說,正是一帖涼藥。或因如此,蘇打綠的影響力跨越了主流與非主流的界限,也超出了台灣,在兩岸三地與東南亞都得到了廣大人氣,張懸也跨越了界別,得到了不少藝文界與公民運動者的關注。他們的長紅是今後治史者所不宜忽略的文化現象,以下兩節便分別析論兩者的前、中、近期作品。

  首先介紹蘇打綠的發跡史:2000年,青峰在就讀師大附中高三時寫出了第一首歌曲〈窺〉,並以鋼琴自彈自唱,得到了校內「天韻獎」歌唱比賽的冠軍[1]。之後他進入政大,與同學組成蘇打綠樂團,又屢次得獎,並開始巡迴演出,每能得到觀眾最熱烈的反應。2003年7月,他們在貢寮海洋音樂祭小舞台被獨立音樂人林暐哲相中簽下,開始發行單曲,名聲愈旺;2004年8月,更在貢寮海洋音樂祭八萬餘觀眾前得到了評審團大獎,奠定樂壇地位[2];2005年發行首張同名專輯;2007年後多次於萬人規模的台北小巨蛋舉辦演唱會,至今次次滿座。

  青峰早期作品頗受夏宇現代詩影響,有不少意隨心走、以直覺搬用字詞成篇,並不甚講求通順,而是在乎捕捉詞彙中的感受之作,如〈空氣中的視聽與幻覺〉、〈降落練習存在孿生基因〉、及在蘇打綠成立之前所作的〈遲到千年〉:

A1

B1

A2

遲到千年[3]

詞曲:青峰

卮言春天 破碎鞦韆

踟躕不如停止抱歉

再過秋天 爛了蜿蜒

紅燈你擱淺

只是你遲到一千年

黃昏後就不會有夜

髮間在印象中被蔓延

你說你放棄了八月

其實不需要蜻蜓點水

打昏自己食髓知味

吞了你用力一口下嚥

捧起碗再倥侗增添

闔起厭倦 壓壞了肩

縮成了點還是一條線

接近直覺 溺死詭譎

最熟最爛你的臉

(重覆B1)

  他對此曲有自述如下:

  〈遲到千年〉這首歌,寫的是對於慢半拍的人事物,所造成難以消滅的芥蒂的描寫。寫於我高三升大一的暑假,在一個心還在昏睡,而身體已在捷運站等候的場景,在台北車站等著南勢角線的時候,寫下這首歌。感受是來自直覺的,事情毀壞了就一直停留在錯失良機的那一刻,就像心留在黃昏再也無法進入夜晚。在心裡想把那人事物毀滅、放棄、丟掉或乾脆吃掉,可是逃避只換來更多的不滿足和空虛。因為詞彙來自感受,而感受來自直覺,用晦澀拼貼、直覺式,難以連結的結構,以及些許詞性轉品來寫這首歌的歌詞,加入與歌詞差異大,反而平易近人的旋律。[4]

  青峰並未明說他「錯失」的是友情還是愛情,然而主題在錯失所造成的芥蒂;「八月」、「倥侗增添」等句的詳解在此並不重要[5],他對此等晦澀語法的喜好與探索也並不獨特,許多人在十幾歲詩情初興時都寫過這樣的篇章;然而青峰將之作成了一首完整的歌曲,並且配以「平易近人的旋律」作出反差,可見他已有經營作品、面向眾人的意識,並不滿足於信筆揮灑。民歌時代,在相仿年齡所寫出、且為作者早期作品的歌曲,有前文分析過的〈如果〉(19歲)、〈恰似你的溫柔〉(22歲),其語法和思維都很純直淺易、合於常軌,而到了青峰及我個人所親歷的年代,許多青少年在詩歌上的初探,便是走此幽晦的蹊徑,可以印證本章引言所敘述的多種文藝風潮的影響。


  青峰生性敏感而稜角鋒銳,平日直誠待人,不好高調,但感到不平或被冒犯時,便會毅然起作激烈反應,不甚隱忍[6]。從〈遲到千年〉的自述可見,他很注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被辜負時會份外沮喪或惱怒;另一方面,對真摯的情誼,他亦格外重視。他大學時患過憂鬱症[7],對世間不平及人心幽微處的感應有甚常人,這造就了他作品最關鍵的特質:一種希望人人都能「放自己好過」[8]的夙願。這樣一種願望,在蘇打綠第二張專輯的〈小情歌〉中得到了鮮明的展現與廣泛的迴響:

A1

A2

B1

B2

小情歌[9]

詞曲:青峰

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

唱著人們心腸的曲折

我想我很快樂 當有你的溫熱

腳邊的空氣轉了

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

唱著我們心頭的白鴿

我想我很適合 當一個歌頌者

青春在風中飄著

你知道 就算大雨讓整座城市顛倒

我會給你懷抱

受不了 看見你背影來到[10]

寫下我 度秒如年難捱的離騷

就算整個世界被寂寞綁票

我也不會奔跑

逃不了 最後誰也都蒼老

寫下我 時間和琴聲交錯的城堡

譜例19

  「曲折」、「溫熱」、「白鴿」、「歌頌者」、「難捱的離騷」皆可謂有達到「聲情與文意合」的佳句,青峰本人既唱出了這些詞的字面意義,底下含蘊的情緒也相當飽滿且一貫。文意上唯一不太好直接理解的是「看見你背影來到」,寫的是看見對方離開,背影來到我的視界,引發了離騷。這裡「離騷」的用典非常鮮活準確,原本「離」字就如「亂」、「止」等字一般兼具「離開」與「遭逢」兩面的意思,屈原的《離騷》寫的也是對遇合的渴望、失望與揪心的騷動;青峰在此的引用,還原了「離騷」兩字的意象,也為這樣的情感作出了一種較為可喜的解決方式:以此歌曲,和自己作為一個歌頌者的生涯,建起一座「城堡」,撫慰同人,使大家得以心心相印,不感孤立。是以此曲的「你」並不限於戀愛對象,而亦可是一切我們所在乎的有情人;青峰作情歌,大抵皆有此等仁愛、友愛的格局,而不只是戀愛。這種仁心,大概也就是他儘管善感、容易躁動,作品也描寫過不少社會亂象與傷心事,卻始終不流於偏激頹喪的原因。他總要拉回正面,也因此蘇打綠的歌迷比其他樂團的歌迷群體有著更濃厚的友愛氛圍。

  及至第三張專輯《無與倫比的美麗》以後,大約因已成為專業創作者,青峰和環境的相處及其創作方式趨向穩定,或者是晦澀語法的探索已告一段落,其作品便比較有跡可循,接近常軌了。其作品主題,則依然以上述的願望為核心,在奇想與憂傷、迷離與身邊同人間擺盪交感。2011年的〈你在煩惱什麼〉於此可謂成熟之作,它作為專輯的終曲,其曲式甚簡,歌詞文字也比其他蘇打綠歌曲更為淺近,其制勝關鍵,乃在MV。該片呈現校園、職場、家庭中被欺侮、冷落者的種種徬徨神態,再聚合眾人以映襯憐憫、撫慰之詞,深具感染之力。歌詞如下:

A1

A2

B1

你在煩惱什麼[11]

詞曲:青峰

沒有不會謝的花

沒有不會退的浪

沒有不會暗的光

你在煩惱什麼嗎

沒有不會淡的疤

沒有不會好的傷

沒有不會停下來的絕望

你在憂鬱什麼啊

時間從來不回答

生命從來不喧嘩

就算只有片刻 我也不害怕

是片刻組成永恆哪

片刻組成永恆哪

  青峰亦有解說:

  《你在煩惱什麼》是蘇打綠最私密的專輯,核心是自我價值,引發深層情感與渴求的討論。終曲〈你在煩惱什麼〉帶出整張結論:「就算只有片刻/我也不害怕/是片刻組成永恆哪」。所以,儘管美麗的事物都會逝去,但黑暗的傷痛也不會永遠停留,生命的言語從來單純並複雜,來來又去去,那麼,你在煩惱什麼?[12]

  按「只有片刻」在詞中並未明說是什麼只有片刻、還是只有片刻的什麼,此處則暗示是各種各樣關於真、善、美的感動,因世事無常,易生恐懼,蘇打綠於是以歌曲「轉無常入不滅」,確立他們自我認知及在歌眾心目中的存在意義與價值。便如顧隨《駝庵詩話》所說,「一切文學的創作皆是『心的探討』」,青峰在這個核心意念上把得很牢;顧隨說詩又講究「生的色彩」[13],蘇打綠也從團名給此題目作了答。


  風格穩定、年歲增長以後,面對青年創作者勢必面對的轉型關卡,青峰的選擇是繼續演繹人間情事,接通他人心氣以延伸他固有的關懷[14]。然則,他寫歌一貫傾向不交代明確脈絡,不太與特定人事物掛勾,而專注在本質化的「心的探討」,這在早期是相當適合冒泡的輕綠蘇打水那樣奇詭靈動的意象,憑空便能令人耳目一新;氣泡漸消、觀眾也熟悉後,若還要繼續下去,便有黏膩沉滯之虞。他成名後也幫許多歌手作詞,不免亦有膩掉的行貨,但他也每每力圖拯以反思,總要不欺心地捕捉對幸福的嚮往與危疑。因為始終有在這一組對比之間擺蕩,所以青峰的詞很少掉入一廂情願或一意孤行的習套。



[1] 2001年6月,我高三時即在觀看天韻獎決賽時,首次見他返校表演〈窺〉,大驚於其嗓音的雌雄莫辨、音高與音量的收放自如,及歌曲躍動迷離的意境。參見胡又天:〈在迷離中求索的浪漫─試說《窺》〉(youtien.pixnet.net/blog,2006年4月5日)


[2] 我在現場親見之,聲勢非常浩大。


[3] 創作時間為2000年7-8月,收於蘇打綠:《遲到千年》(台北:林暐哲音樂社,2006年9月)。


[4] 《遲到千年》文案。原文於2002年前後已發在網上。


[5] 當年我聽了一遍〈遲到千年〉,出於較勁的心理,便去研讀了《莊子》原文和各家注疏、論文,把所有典故的幾種說法都查了一遍,之後轉念一想,生疑道:青峰當初寫歌時,也不過高中剛畢業,他對典故的理解會很深嗎?根據自述,這些詞彙都是來自「感受」和「直覺」,那麼,我亦當用不求甚解的直覺索解。後來我用此曲翻填了一闋詞,跟著原作的思路走一遍安排自己的歌詞,乃能自忖得其要旨。參見胡又天:〈我解我填《遲到千年》──兼釋「卮言」〉(youtien.pixnet.net/blog,2007年6月20日。)


[6] 在2003年底台北敦南誠品的跨年演唱會上,青峰沒在表演時,到作為觀眾席的階梯上坐在我旁邊,台上正在換場時,一位中年男子要求青峰讓開一些,出言略有不遜,青峰立即直言回罵,我目睹他毫不退讓直到把該男罵走,甚為驚訝。


[7] 見〈飛魚〉歌詞本事,《蘇打綠》同名專輯(台北:林暐哲音樂社,2005年9月)。


[8] 〈飛魚〉歌詞。


[9] 蘇打綠:《小宇宙》(台北:林暐哲音樂社,2006年10月)。


[10] 此句較不直觀,可勉強解為「離開的你的背影進入我的視線」。


[11] 蘇打綠:《你在煩惱什麼》(台北:林暐哲音樂社,2011年11月)。


[12] 《你在煩惱什麼》文案。


[13] 顧隨又說:「如何能使『生的色彩』濃厚?第一須有『生的享樂』……第二須有『生的憎恨』……此外還要有『生的欣賞』」,很適合藉以觀摩蘇打綠各類作品。參見葉嘉瑩:《迦陵學詩筆記》(下冊),台北:大塊,2013年12月版,頁143-144。


[14] 如影音作品《當我們一起走過》及其第九張專輯《秋:故事》(2013年7月)。







舊版:

以下出自我的論文《華語流行歌詞的演變(1970-2013)》:

第四節 山鬼青峰

2004-05年,台灣獨立樂壇又竄起兩顆新星:蘇打綠樂團、創作歌手張懸。兩者都有奇詭的歌詞,有著非比尋常的對自心的探究、對仁愛的演繹。下面先看蘇打綠:


遲到千年[1]

詞曲:青峰(1982-)

A1卮言春天 破碎鞦韆

踟躕不如停止抱歉

再過秋天 爛了蜿蜒

紅燈你擱淺


B1只是你遲到一千年

黃昏後就不會有夜

髮間在印象中被蔓延

你說你放棄了八月

其實不需要蜻蜓點水

打昏自己食髓知味

吞了你用力一口下嚥

捧起碗再倥侗增添


A2闔起厭倦 壓壞了肩

縮成了點還是一條線

接近直覺 溺死詭譎

最熟最爛你的臉

(重覆B1)


小情歌[2]

詞曲:青峰

A1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

唱著人們心腸的曲折

我想我很快樂 當有你的溫熱

腳邊的空氣轉了


A2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

唱著我們心頭的白鴿

我想我很適合 當一個歌頌者

青春在風中飄著


B1你知道 就算大雨讓整座城市顛倒

我會給你懷抱

受不了 看見你背影來到[3]

寫下我 度秒如年難挨的離騷


B2就算整個世界被寂寞綁票

我也不會奔跑

逃不了 最後誰也都蒼老

寫下我 時間和琴聲交錯的城堡


你在煩惱什麼[4]

詞曲:青峰

A1沒有不會謝的花

沒有不會退的浪

沒有不會暗的光

你在煩惱什麼嗎


A2沒有不會淡的疤

沒有不會好的傷

沒有不會停下來的絕望

你在憂鬱什麼啊


B1時間從來不回答

生命從來不喧嘩

就算只有片刻 我也不害怕

是片刻組成永恆哪

片刻組成永恆哪


蘇打綠主唱吳青峰在師大附中高我一屆,2001年6月,我高三時於校內「天韻獎」歌唱比賽首次見前屆冠軍的他返校表演其創作歌曲〈窺〉[5],大驚於其嗓音的雌雄莫辨、音高與音量的收放自如,及歌曲躍動迷離的意境。後來我得知他在政大組成了蘇打綠樂團,屢次得獎,便去追看表演;他們每次與別團合演,都得到觀眾最熱烈的反應,我與朋友認為他們一定能紅,同學也頗贊同我以《楚辭》裡的〈山鬼〉比擬青峰[6]。2003年7月,他們在貢寮海洋音樂祭小舞台被獨立音樂人林暐哲相中簽下,開始發行單曲,名氣也愈來愈旺;2004年8月,更在貢寮海洋音樂祭八萬餘觀眾前得到了評審團大獎,奠定樂壇地位,遂一路長紅至今。


青峰開始創作之初,亦與許多同輩一樣頗受夏宇現代詩影響;不同的是,他還能化用古典,而且是在進入政大中文系前就已有用到《莊子》,這是較少見於同輩的。〈遲到千年〉自述:



遲到千年這首歌,寫的是對於慢半拍的人事物,所造成難以消滅的芥蒂的描寫。寫於我高三升大一的暑假,在一個心還在昏睡,而身體已在捷運站等候的場景,在台北車站等著南勢角線的時候,寫下這首歌。感受是來自直覺的,事情毀壞了就一直停留在錯失良機的那一刻,就像心留在黃昏再也無法進入夜晚。在心裡想把那人事物毀滅、放棄、丟掉或乾脆吃掉,可是逃避只換來更多的不滿足和空虛。因為詞彙來自感受,而感受來自直覺,用晦澀拼貼、直覺式,難以連結的結構,以及些許詞性轉品來寫這首歌的歌詞,加入與歌詞差異大,反而平易近人的旋律。[7]



團員謝馨儀、樂評馬世芳以及許多人,初見此曲時都很驚訝居然有人把「卮言」用在歌詞裡,一般人沒讀過《莊子》根本不會認得這個詞,而青峰全然不忌生僻,感覺對就用了;「八月」、「倥侗增添」等句也沒管意味明不明、文理通不通。從青峰的自述看來,它原只是一篇意隨心走、塗寫出來的文字,許多人在十七八歲時都寫過,可配上旋律演唱後,卻便有了一番奇異的魅力,為不少歌迷所喜愛,此當為旋律之功。於是,晦澀的歌詞,在不明典故、不求甚解者聽來,或許反而更增想像空間[8]。此等天馬行空、無法可講、噴薄而出的「意識流」作品較多見於早期作品,還有〈空氣中的視聽與幻覺〉、〈降落練習存在孿生基因〉,及對社會亂象表示煩燥,而欲「回到我的世界/無謂的事都走遠」[9]的〈I don’t care〉、〈小宇宙〉等作。


青峰生性敏感而稜角鋒銳,平日直誠待人而略低調,但感到不平或被冒犯時,常有激烈反應,不會隱忍[10]。從〈遲到千年〉本事可見,他很注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他被辜負時會額外沮喪或惱怒;另一方面,對真摯的情誼,他也格外重視。他大學時亦患過憂鬱症[11],對世間不平及人心幽微處的感應有甚常人,這造就了他作品最關鍵的特質:一種希望人人都能「放自己好過」[12]的仁愛,近乎莊子、道家,然而不忘情,始終掛念著安頓身心。


青峰寫情歌,皆有此等仁愛、友愛的格局,而不只是戀愛。例如〈小情歌〉的「你」便不限於他的戀愛對象,而可以是一切他在乎的有情人;青峰把自己定位為「歌頌者」,願涵泳於「人們心腸的曲折」,與大家交陪來抵抗寂寞,紓解離騷[13];「寫下我時間和琴聲交錯的城堡」一句,也有著魯迅「躲進小樓成一統」而更加開放、自在的意味。這是蘇打綠的代表歌曲之一,演出時每讓聽眾特別興奮期待,除旋律的生動外,大約也是因為它最能表露青峰的氣性與願望。


蘇打綠第三張專輯以後,大約因為已成為專業創作者,青峰和環境的相處及其創作方式趨向穩定,其作品便比較有跡可循,容易解讀了。其作品主題,大抵便以仁愛為核心,在奇想與憂傷、迷離與身邊同人間擺盪交感。2011年的〈你在煩惱什麼〉於此可謂成熟之作,它作為專輯的終曲,其曲式甚簡,歌詞文字也比其他蘇打綠歌曲更為淺近,其制勝關鍵,乃在MV。該片呈現校園、職場、家庭中被欺侮、冷落者的種種徬徨神態,再聚合眾人以映襯憐憫、撫慰之詞,甚具感染力。青峰對之亦有言:



《你在煩惱什麼》是蘇打綠最私密的專輯,核心是自我價值,引發深層情感與渴求的討論。終曲〈你在煩惱什麼〉帶出整張結論:「就算只有片刻/我也不害怕/是片刻組成永恆哪」。所以,儘管美麗的事物都會逝去,但黑暗的傷痛也不會永遠停留,生命的言語從來單純並複雜,來來又去去,那麼,你在煩惱什麼?[14]



按「只有片刻」在詞中並未明說是什麼只有片刻、還是只有片刻的什麼,此處則暗示是各種各樣關於真、善、美的感動,因世事無常,易生恐懼,蘇打綠於是以歌曲「轉無常入不滅」,確立他們自我認知及在歌眾心目中的存在意義與價值。便如顧隨《駝庵詩話》所說,「一切文學的創作皆是『心的探討』」,青峰在這個核心意念上把得很牢;顧隨說詩又講究「生的色彩」[15],蘇打綠也從團名給此題目作了答。


風格穩定、年歲增長以後,面對青年創作者勢必面對的轉型關卡,青峰的選擇是繼續往人間故事去演繹,接通他人心氣以延續歌曲裡的關懷[16]。然則,他寫歌一貫傾向不交代明確脈絡,不太與特定人事物掛勾,而專注在本質化的「心的探討」,這在早期是相當適合冒泡的輕綠蘇打水那樣奇詭靈動的意象,憑空便能令人耳目一新;氣泡漸消、觀眾也熟悉後,若還要繼續下去,便有黏膩沉滯之虞。他成名後也幫許多歌手作詞,不免亦有膩掉的行貨,但他也每每力圖拯以反思,總要不欺心地捕捉對幸福的嚮往與危疑。因為始終有在這一組對比之間擺蕩,所以青峰的詞沒有掉入一廂情願或一意孤行的習套。



[1] 蘇打綠:《遲到千年》(台北:林暐哲音樂社, 2006年9月)。


[2] 蘇打綠:《小宇宙》(台北:林暐哲音樂社,2006年10月)。


[3] 此句較不直觀,可勉強解為「離開的你的背影進入我的視線」。


[4] 蘇打綠:《你在煩惱什麼》(台北:林暐哲音樂社,2011年11月)。


[5] 胡又天:〈在迷離中求索的浪漫─試說《窺》〉(youtien.pixnet.net/blog,2006年4月5日):「青峰的才華是不受拘束,而難以捉摸的,再以他雌雄莫辯的嗓音一唱,那情感,那形象, 時而淒婉,時而悠長,便像是《楚辭.九歌》裡的『山鬼』(山中總在尋覓著愛情的妖精):『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又像謝靈運〈登池上樓〉的詩句:『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是一種扣人心弦的迷離之美,只要你有夢、有憧憬,對『求之不得』和『無可奈何』有所感觸,便能從青峰的歌引起共鳴。」


[6] 這中間有一軼事:2002年,就讀台北藝術大學的龔鈺祺(阿龔)加入了以政大學生為主的蘇打綠,有我的緣故在內。是年6月,我在師大附中BBS上提議,編著一本記述1994年以來胡天爵老師帶領高三預先以多元入學管道錄取大學者所辦的「創意畢業典禮」的書,得到胡老師採納實行,召集了數十位校友以一年時間編出了《離校手續─附中創意畢典全紀錄》(台北:時英,2003年6月)一書,青峰與阿龔皆在其中,阿龔因而在某日造訪練團時的蘇打綠,蘇打綠從此多了一位科班出身、樂理功底紮實的鍵盤手與中提琴手。


[7] 《遲到千年》文案。原文於2002年前後已發在網上。


[8] 當年我聽了一遍〈遲到千年〉,便開始跟他較勁,去研讀了《莊子》原文和各家注疏、論文,把所有典故的幾種說法都查了一遍,然後發覺了不對勁──青峰當初寫歌時,也不過高中剛畢業,他對典故的理解會很深嗎?根據自述,這些詞彙都是來自「感受」和「直覺」,那麼,我亦當用不求甚解的直覺索解。後來我用此曲翻填了一闋詞,跟著原作的思路走一遍安排自己的歌詞,乃能自忖得其要旨。參見胡又天:〈我解我填《遲到千年》──兼釋「卮言」〉(youtien.pixnet.net/blog,2007年6月20日。)


[9] 〈小宇宙〉。


[10] 在2003年底台北敦南誠品的跨年演唱會上,青峰沒在表演時,到作為觀眾席的階梯上坐在我旁邊,台上正在換場時,一位中年男子要求青峰讓開一些,出言略有不遜,青峰立即直言回罵,我目睹他毫不退讓直到把該男罵走,甚為驚訝。


[11] 見〈飛魚〉歌詞本事,《蘇打綠》同名專輯(台北:林暐哲音樂社,2005年9月)。


[12] 〈飛魚〉。


[13] 在此,他把典故裡的《離騷》還原成了離合間的悲歡騷動,讀過古典者不會覺得不合理,未讀過古典的也可望文生義,此化用古典的工夫比起2000年的〈遲到千年〉是精進許多了。


[14] 《你在煩惱什麼》文案。


[15] 顧隨又說:「如何能使『生的色彩』濃厚?第一須有『生的享樂』……第二須有『生的憎恨』……此外還要有『生的欣賞』」,很適合藉以觀摩蘇打綠各類作品。參見葉嘉瑩:《迦陵學詩筆記》(下冊),台北:大塊,2013年12月版,頁143-144。


[16] 如影音作品《當我們一起走過》及其第九張專輯《秋:故事》(2013年7月)。

00年代的香港像是暴风雨夜里一座摇摇欲坠的灯塔,商业的繁华渐告尾声,流行文化那将熄的余热,像是一股巨大的潮水,向这座城市席卷而来。而在这个时代,填词人的地位显得尤为重要。香港的主流商业流行乐坛的高度专精化促使了一代高水平填词人(如林夕、黄伟文、周耀辉等)被人铭记。他们的作品不仅是歌曲的灵魂,更是一种城市文化的象征。
而吴青峰所在的台湾,则揉揉惺忪的睡眼,刚刚从城市民谣热衷社会批判的这场仿佛不真实的梦里醒来。国语歌坛此时不乏优质的创作型歌手,但优秀的词作者正面临青黄不接的境地。或许,吴青峰是仅此一个的个例。作为政大中文系排名第一的才子,吴青峰拥有不俗的歌词审美:在他的身上,古典的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文学气质之间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对于他而言,填词是一门艺术,需要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湛的技巧。

吴青峰作词的浪漫和现代主义

浪漫主义这种艺术风格并不注重形似现实,也不像现实主义那样追求真实的细节表现。相反,它以主观感情和理想世界的构想为导向,通过运用非再现性的艺术手法,如想象、夸张、虚构、比喻、象征等,来营造一种独特的艺术体验。这种创作方式突破了现实的束缚,寻求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上的创新和突破。在技巧层面,浪漫主义的熏香在吴青峰的歌词中最直接的体现便是时不时出现的夸张手法,同时结合了汉语修辞格中的通感、摹绘:"夏蝉猛把天地叫窄/容不下过去未来"(《蝉想》);"观察着你眨眼睛的频率/这感觉可以扛起一座森林吧"(《栅栏间隙偷窥你》)。而这种夸张修辞的运用,或许可以追根溯源到吴青峰对中国古诗词的表现手法的积淀。比如,他在秋专中有对古诗词更为直接的化用:“愁到底是什么?杨花雨落/是三千丈黑发 逼成枯柳”“夕阳无尽 再看只会更伤心/该死的回忆 拉长千万里/全是想你”(《说了再见以后》)将愁比做“三千丈黑发”,“逼成枯柳”,把诗人内心的不安和哀愁之情,转化成了从有生命力到死亡的自然景观,突显出愁苦之情的深重和茫然无助之感。夕阳本就是一个浪漫、富有诗意的形象,不仅能够引起人们的怀旧遐想,也能表达出内心的思绪和情感,使用“无尽”这样的非传统修饰,则更加突显了悲伤和无助。而“拉长千万里”的回忆,则深刻地表达出思念之情的强烈和无法忘怀。
另外,超然的情感表达也是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特点之一,其往往强调内心世界的直觉和情感反应,与理性思考相对。“我的金色狂烈/你的墨色呜咽/身体取悦/灵魂已凋谢/我的褪色倒影/你的染色身形/我将是你/最丑陋的装饰品”(《浪漫派》)通过一系列暗示手法,如“身体取悦”、“最丑陋的装饰品”,将本身被社会视为禁忌而不宜讨论的性赋予了崇高的艺术和美学价值,色而不淫,加深了句子的内涵和意义。由于强调感性认识与自然的亲近关系,将自然作为表现情感的媒介和象征,浪漫主义文学中时常表现出对自然的崇敬和赞美,认为自然是美的源泉,例如吴青峰在《无与伦比的美丽》歌词中,将大自然的美丽“草原”、“蝴蝶”的意象和人的美丽所建立的对应联系;这在整个韦瓦第计划的四张专辑中被得到了更加完美的贯彻。


与此并不矛盾的是,吴青峰的文学素养使其在创作中融入了更为复杂晦涩的一些现代主义手法,使歌曲的表达波谲云诡、天马行空。现代诗歌中的象征主义是一种最为重要的表现方式,它可以让诗歌更加富有想象力和美感。与音乐一样,诗歌也可以通过符号和隐喻来表达情感和思想,让读者在阅读中体会到深层次的意义。诗歌中的象征主义常常会使用各种形象和符号,比如花朵、星空、海洋等等。这些元素都有其独特的象征意义,可以代表着不同的情感和思想。通过这些元素的组合和运用,诗人可以表达出自己独特的情感和思想。吴青峰的《马拉美的星期二》、《牧神的午后》反复cue到的法国诗人古斯塔夫·马拉美便是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在吴青峰的作品中,随处可见象征元素的丰富使用。比如《冬 未了》专辑中对“柏林墙”,“切尔诺贝利”地名的抽象符号化——吴青峰在歌词中对这些意象的运用,令人感受到他对人性、历史、自然等方面的深刻思考和体悟。不仅如此,我们也能在吴青峰的歌词里品尝到后现代anti-cliché的解构主义意味,即"反象征"的手法。比如原版《带我走》的歌词中:“像土壤离开花的迷惑/像天空遗弃雨的汹涌”对传统赋予美好意义的象征进行解构,重新赋予土壤与花、天空和雨之间消极的联系,从而营造一种长期依赖对方的人被依赖的提供方突然抛弃的惊惶、错愕而急转直下之感。

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则是现代主义文学中一种常见的写作手法,它试图呈现人类思维的自然状态,即不受任何限制、不加整理地流动。作者不再像以往那样以一种逻辑性的方式来组织文本,而是将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情感和想法交织在一起,模拟出了人类思考的本质。这在吴青峰作词中最为代表性的便是《他举起右手点名》,全文都是出于第一人称视角,给人最直观的震撼、恐惧感。尤其是结尾在“毒气四溢”时渐渐失去神智带来的逻辑缺失,形成的语言恐怖谷更显得令听众心生惊悚:

「嘘!别吵!想安稳睡个觉就等着进坟场!」
「喂!使者...有橄榄枝...我看到人带来...」
「我很想...想回家...脸觉得快...快乐...」
「满口谵语...数到七......或许我有...罪!」
「为何我有罪!」
「若我说祂也…………。」


在此层面,吴青峰的作词武器有哪些呢?或许我们可以从吴青峰使用的手法分析中略知一二:

第一招——替换/转换

构成吴青峰作词风格最重要的便是在现代主义诗歌中比较常见的一种高级修辞——词类活用,这在吴青峰的作品中屡见不鲜。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便是夏狂热专辑中的《他夏了夏天》这个标题——这五个字本身便构成了一个金句。此处,“夏”在前面的位置扮演的是谓语的作用,名词用作动词,先给刚刚接触到这个标题的听众抛出悬疑(他是谁?为什么“夏”了夏天?),再结合正文对平凡劳动者的赞美进行解释,立刻妙趣横生。而《你心里最后一个》的全文则堪比词类转换的教科书,充斥着奇妙的词组使用,“眼着溶解的云”、“耳着凝结的雨”、“寂寞都雾了”……这首歌中我最欣赏的一句,“药水请肖邦地擦/谎言请李白地讲”便将肖邦和李白两位大师的名字转化成副词:肖邦作为浪漫时期的作曲家,让人最深刻印象的便是他所创作的Eb大调夜曲,可以被理解成温柔的代名词;而李白则是众所周知浪漫主义的诗坛巨匠,已经和这两个字有了绑定般的对应。于是,将“温柔”“浪漫”用这二位的名字替换,顿时摆脱了平铺直叙的窠臼。
“走过的路 是一阵魔术/把所有的‘好的’、‘坏的’ 变成‘我的’”(《你被写在我的歌里》)这句看似一气呵成的歌词,便使用了明确的暗喻+比拟的修辞手法,将人生的经历转换为一场魔术,强调走过的路程和经历能够改变个人的态度和思维方式。通过将“好的”和“坏的”变成“我的”,暗示我们应该接受并拥抱自己的过去,并将它们视为我们自我认知的一部分。这句话逻辑似乎十分顺畅,给人一种“就应该是这样的”的错觉,但其在创作时却具有非常强的不可复制性。再进一步的借喻或替换式比拟手法则在吴青峰的创作中更为常见,如“想念太刺眼 反射回忆一片/燃烧起爱与恨的气味 有点疼痛感觉”(《老掉牙》)这句使用“想念”替换“镜面”,用“回忆”替换“光”,并不直接提到本来所意图产生的意象,从而升格了诗歌的含蓄之美。由替换带来的移就的手法在吴青峰的创作中被多次使用,“像一片落叶坠落前枯黄的纷飞”(《下雨的夜晚》)、“你会不会剪去/黄了的回忆”(《说了再见以后》)。《哥伦布的蛋》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已经脱离了单纯的替换。转而使用一串异相形容构成的拈连形式,通过移就的修辞格将文字描述荒诞化,以符合纯粹美学的追求:
“他蠢得会相信 天地是圆的
土是圆的 火是圆的
山是圆的 海是圆的
风是圆的 地心是圆的”
“果是圆的 采摘是圆的
笔是圆的 星星的耳朵也是圆的”
“看前方
他说心是圆的 是圆的”
通感则是一种在描述客观事物时使用的修辞手法,它运用形象的语言,通过将不同感官的感觉进行转换,互相交错沟通,使得意象更为生动活泼。比如用嗅觉的形容词来描述颜色,用视觉的形容词来描述声音等等。同样,在吴青峰的歌词里,通感手法的使用不胜枚举:“沉甸甸的宁静上/轻飘飘的精灵光”(《你心里最后一个》)、“而你像流进诗里的嘈嘈水声/敲进我心门/拥抱了所有的恨”(《你被写在我的歌里》)、“我让声音煮沸/想知道谁会心碎”(《燕窝》)、“夜晚的窗啊 轻轻拉着梦摇晃/使你的味道 掀起风浪”(《陪我歌唱》)。以上这些吴青峰惯用的通感手法让读者或听众在意外的同时,能够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作品中所描述的情境和情感的“深刻”性。


第二招——解构+重塑

前文提到的反象征手法是吴青峰作词中重要的解构手段之一,将大众熟知的解构前与解构后产生强烈对比,从而凸显两者的反差。这里再举一个例子:“土地的脉搏/戴上手铐大锁/日开始不落/却忘了所有新都来自旧/只在乎今天有 多少回扣”(《狂热》)这段歌词将不落的太阳这个在传统文学里被视作光明、正义或温暖的象征赋予了贪欲、疯狂的新含义来暗示社会黑暗面的存在,这种手法不仅能够让读者更深刻地理解歌词所表达的意义,还能够让歌词更加震撼人心。
此外,在吴青峰对古诗词的解构中采用了相对后现代主义的手法仿拟。他并不仅止步于直接引用其他文本的片段、风格、叙述方式,而是将多个不同的文本、文化元素进行混合、重组、变形。“不管是冰雪与风霜,哪个断肠人在水一方”(《十年一刻》),“叶落知多少”“夜落不觉晓”(《故事》),“三千丈黑发,逼成枯柳”“芳草无尽,曾经相看两不腻/如今花无语,飞过秋千去”(《说了再见以后》)。这些解构重组的化用背后便是后现代诗歌语言的游戏性、戏谑而不失尊重的致敬。
析词则是吴青峰武器库里另一种解构手段,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对杀人狂指控中》“是陷害呢?说到了尼采,你却问你踩了什么”。在西方,现代诗其实是相当重视音韵的一种创作形式,而吴青峰在此采用了谐音的拆分方式,扼要地传达了纳粹的思想中对尼采超人哲学的“陷害”式的、有目的性的曲解。在更广泛的例子中,“是谁说生活生来就要活/是谁说难过还一定要过”(《飞鱼》),“无数饥渴的瞳孔/比月还要亮/自我满足的欲望/比梦还要想”(《掌声落下》),这类拆词的用法便一目了然,将“生活”“难过”自身构词的矛盾、“瞳孔”和“欲望”的属性特点通过这种方式放大,推陈出新,颇有些如同“过去过去/未来未来”(《绝》- 李焯雄)的趣味。与这种手法有共通之处的的模糊谐音“我的重听/以为你说继续 原来你说的/是离去”(《太空人》)则在句中的意思一目了然。这种不增加理解成本的文字游戏既保证了文字的诙谐灵动,又在句中浑然天成。


第三招——细节+洞察力

很多人惊叹于吴青峰光怪陆离的想象力,比如:“放一颗星球 在你的眉头/等你开口 再长出宇宙”(《窥》)这样的生花妙笔,确确实实不可多得,很难模仿;不过而更多惊为天人的神来之笔则完全源自吴青峰独到的生活观察。擅长捕捉生活的细节需要非常强的洞察力,最有名的例子便是“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也不会奔跑”(《小情歌》)。很多人在乍一听的时候不理解其中的意思,可能觉得是为了押韵而强行地凑词,其实当看到下面这张图便可以一目了然:

“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

吴青峰表示,自己“从政大道藩楼走下,走到传院阶梯的时候就写好这首歌的曲子了,也跟着有三分之一的歌词片段出现,接着在吃饭的地方把歌词一气呵成写完。”而他亲眼所见的雨景带来的另一个视角便带给了他灵感促使他创作了这样浑然天成的文字。与此同时,吴青峰则保持着对文字和文学创作的的敏感,“我生来就是一个动词/喜欢换条路走而迷失”(《哥伦布的蛋》),将第一人称的主人公本身暗喻为一个“动词”,将词类作为一种工具进行使用,瞬间让歌词更富有诗感。

列锦这种修辞格则是通过巧妙地挑选名词或名词性短语,灵活组合和排列,形成生动、富有感染力的图像,进而营造出气氛、表达情感、烘托意境。反映到吴青峰的歌词中,便有“空的房子/湿的鞋子/脏的袜子/叠满碗盘的流理台/还有 没吃完的午餐/没倒掉的垃圾/就快要枯死的盆栽/还有 空的身体/湿的过去/脏的记忆/叠满心里的不愉快/还有 自找的麻烦/吃不完的垃圾/就快要闷死的脑袋”(《I don’t care》);“500毫升温水/睡过头/必须应付的工作/单面煎荷包蛋/过敏/待领包裹/冒泡生啤酒/人如浪潮的餐厅/街边的野猫”(《译梦机》)。将这样司空见惯而私人的意象堆叠一股脑地倾倒出来,需要很强的生活细节洞察力。当他们“无惊喜地如预料般发生”时,足以给读者产生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当一系列详实的生活细节被吴青峰所捕捉,便和前文所述的一系列修辞格一同构成天马行空的繁笔
“埋伏了一整季的思念被你剥离
棉絮爬上了头发换算年龄
气候的成长 季风的回忆 收进课本里
我自己来缝补我自己
修剪自己迎接你淋湿我风干的心
雨停时分 洗澈烟尘 新的花梗 正期待炫耀颜色
黄昏人们 敞开了家里大门
宁静很深 世界迎接你这一刻 生命来了”(《交响梦》)


可能吴青峰的作词离大家最熟悉的现实主义文学相去甚远,从而让很多人觉得他的文字在古灵精怪的“陌生化”“荒诞化”有用力过猛的嫌疑。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他接近现代诗的歌词文本绝非所谓的“假大空”,而是非常经得起推敲。在这个充满快节奏和浮躁氛围的时代,吴青峰的歌词让我感到一股清流,让我重新审视自己和周围的世界,而这背后离不开他对生活的敏锐洞察和深刻的文学造诣,这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是仅仅感性层面带来的美感所不能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