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發明、任何科技，都是我們生理肉身的延伸或自我切除。」──麥克魯漢（H. M. McLuhan），《認識媒體：人的延伸》。
勇奪奧斯卡四大獎的《寄生上流》（기생충），於 2020 年 2 月底推出特別製作的「黑白版」。筆者近年關注韓片發展，找時間二刷了此神片。
然而，這次卻讓我覺得有點「格格不入感」。
根據奉俊昊接受記者訪問時，他曾開玩笑地回答，會把《寄生上流》改拍成黑白版本，是「為了滿足自身的虛榮心」。奉俊昊提到「黑白電影」是他童年的回憶，因為早期電影並非如同現今一般的彩色、高解析，或 3D、4D 等特效，黑白電影在他心中代表著經典與雋永。因此他自問著，「如果《寄生上流》是一部老片，會是什麼模樣？」
《寄生上流：黑白版》全劇「內容」來自彩色版本，沒有加入、抑或刪去任何鏡頭或對白。就這讓我想到，奉俊昊在接受韓國電影雜誌《Cine21》記者李多惠採訪，談到「電影上映的版本中，少了幾個劇本裡的場景。」
電影「上映版本」中被刪掉的場景
奉俊昊說，「拍了《寄生上流》之後，剪掉的場景只有兩個」，這兩個場景是──電影一開頭，基宇、基婷兄妹從披薩店老闆娘手中領過（折比薩盒）工錢後，並非是拿著山水盆景的敏赫出現（註一），而是兩兄妹來到附近的小超市（註二）內。儘管兩人領到的工錢很少，但基宇安分地在超市內買些吃的，而劇內最精明的基婷，卻在超市內偷起東西來；另一頭，則是居住在地下室的金氏夫婦，正上演著「有點為難情」劇情：那就是我們在影片看到的，金氏家人所住的地下室十分狹小，基本上沒有什麼私人空間，但人有生理需求，於是金氏夫婦趁著小孩子外出之際，在家裡做起愛來。
奉俊昊原本設計的場景，是小孩子剛好回到家內，看到衣衫已褪的金爸媽，造成一種「有點好笑的場景」。但這兩場畫面並沒有重新加回黑白版內，令人感到可惜。因為，筆者認為此場景會讓人聯想到榮獲第 71 屆坎城影展金棕櫚獎，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2018）。其劇情同樣出現了貧窮家庭內，家裡大人趁著小孩子出外遊玩時，趁機解決性需求鏡頭。
由此看來，《寄生上流》內的貧富差距，不僅只是侷限在低下階層的「物質生活」受限，連「生理需求」也同樣受到限制。
眼尖的影迷們，是否有發現《寄生上流》片頭金家人慶祝 wifi 復活時，金爸爸坐姿工整，語氣平穩，甚至微弱地說著話，喝著廉價「大象啤酒」（코끼리 맥주，필라이트，filite，韓國國產啤酒，500ml 約韓幣 1600元，比起同是韓國國產啤酒 Cass 便宜近 40%，影片約 06:01 秒處），但是一家人全部「寄生」到朴氏家族後，慶祝全家就業時，可見金爸爸翹起右大腿，醉醺醺趾高氣揚喝著價錢較貴的「三寶樂頂級生啤酒」。（삿포로 프리미엄 생맥주，sapporo premium beer，市價約 500ml 韓幣約 3700 元，比起窮困時喝的大象啤酒，貴上一倍以上價錢）
而且前面場景，桌上可沒有什麼下酒菜，但在後面場景，餐桌上可是有著一台電烤爐，烤著牛肋排與松茸等烤肉下酒菜呢。
除了從國產廉價啤酒到進口啤酒，毫無下酒菜到滿桌牛肋排的變化外，貧窮，讓生而為人的基本的「生理需求」也受到侷限。可惜的是，《寄生上流：黑白版》並沒有添入上述剪去的場景，好讓人更加唏噓這殘酷的貧富差。（註三）
黑白電影放到當代：除了歌頌情懷外，還有「格格不入感」
然而，我頗為贊同《寄生上流：黑白版》黑白色的調整，如同國內一些影評人士指出，「要將彩色電影製作為黑白版，並非只是『套上濾鏡』如此而已，後製師必須一幀一幀調整飽和度、對比度、亮度等細節，因為黑白不僅僅是黑白─舉凡暗要多暗，亮要多亮，黑白灰層次的搭配，孰多孰少都將呈現差異甚大的觀影感受；例如那場大雨過後豪宅帳篷的白、與體育館裡的白就是不一樣，金家的灰與朴家的灰也明顯不同，這便是觀影的奧妙之處。」（註四）
這樣的「黑白兩色」運用，我們在《寄生上流》的海報上，也可清楚看到，如2019 年 5 月底於南韓當地上映的官方宣傳海報，與 2020 年 1 月日本上映的《寄生上流》海報，金、朴兩家人臉上的馬賽克底色，就被二分為金家人為黑色、朴家人為白色般。
不過，上述所言是「專業」影評人的視角，就「大眾」視角，尤其是抱著放鬆心情「看電影、享娛樂」重刷此片的影迷而言，黑白電影能在他們心中產生多少漣漪，著實讓筆者好奇。
因為在每個時代，人們都有屬於當代感知模式。舉例來說，也許 3,40 年前，武打明星只要一個飛身踢腿，加上一個特寫，與「轟轟」的音效，就讓當時的閱聽眾覺得「特效十足」，然而如果這種「特效」放在現今呢？恐怕會讓人質疑。
同樣地，視覺也是如此，好比人們已經習慣了高解析度影片（諸如 Full HD），今日再回頭看解析度比較差的影片（如 HD , SD 等），想必多有「不適感」；而「顏色」也是這般。許多一生下來就看著彩色銀幕成長的年輕影迷們，想必在觀看《寄生上流：黑白版》時，會產生「格格不入感」，因為其視覺、感受，並非只是停留在奉俊昊導演童年回憶「過往」的黑白影片，而是已經成長到適應，且要求高解析度的當代。
當然這一變化過程並沒有絕對的好、壞標準，電影藝術欣賞是十分主觀的事，且電影發展多受科技技術限制。只是，對於今天的年輕影迷們，觀看黑白影片可能會帶來一種「格格不入感」。
黑白化強化「悲劇效果」
若我們從哲學角度而言，上述當代人生存樣態多受到「科技」發展所致，如探討媒體、訊息、人類感知模式的哲學家──麥克魯漢（H. M. McLuhan），他於《認識媒體：人的延伸》（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s of Man）曾言及「科技的影響力，並非發生在意見或觀念層次上，而它輕而易舉地，徹底改變我們感官的使用分配比例或知覺的型態。」
「任何發明、任何科技，都是我們生理肉身的延伸或自我切除，而這樣的延伸，也必須在身體的其他器官與延伸之中取得新的比率或平衡。」（註五）
欲上便能解釋，為何人們在觀賞《寄生上流：黑白版》時，所出現的「格格不入感」。當然，觀影感受見仁見智，有些影迷喜歡原初的彩色版，而有些影迷則是喜歡後出的黑白版。然而就我看來，後者屬於偏「專業級影迷」。
不過，「黑白版」的確有助於《寄生上流》加強貧富差距的「悲劇效果」。這一方面不分國內外，已經有相當大量的影評解析。
黑白色的確對人們心靈造成某種程度影響，特別是片內透過精心安排的多層次黑白對比，更能顯出貧富差距議題──引用上個世紀，對色彩極具研究的畫家康丁斯基（W. Kandinsky，1866-1944）在《藝術的精神性》對顏色的看法，他認為，「對比色」（如黃與藍、黑與白）所帶給人們的心靈感受強烈。
特別是「黑白」兩色，──「黑」是絕無衝突但沒有希望（死），而「白」是衝突運動、永遠衝突，但仍有希望（生）。進一步言，「白色對我們心理而言，就像一個絕對的沈默，它發出的是內在的聲音，卻似無聲」，然而「黑色意味著空無，沒有可能性，像太陽毀滅，像死亡，像永恆的沈默；沒有希望沒有未來。音樂上，它就像樂曲的終止符，整個地結束了。這個終止是永遠的。」（註六）正因為「象徵死亡、陰沈一幕」的黑，與「快樂與純潔象徵」的白色交雜的畫面，更突顯出《寄生上流》的悲劇感。（註七）
奉俊昊曾說：「第二次看黑白版，感覺更加激烈、而且更加殘酷，我相信每位觀眾看了，一定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我們的確看到了，但讓人失望的是，片內一直被大家所探討的「味道」（냄새），卻漸漸消逝。
註一：推薦基宇進入朴社長家內當英文家教的大學生。
註二：即敏赫知會基宇他將要出國唸書，欲推薦基宇前去朴社長家當英文家教，兩人一同喝燒酒的小超市。
註三：雖然於奉俊昊導演於此訪談內，言及藍光光碟應該會收錄這兩個場景，但在黑白版內並未收錄之，整體電影還是以彩色版的畫面為底，而加以黑白化，而文內言及的剪掉的兩場景，出自〈採訪奉俊昊導演〉一文，請參閱奉俊昊等著，《寄生上流：原著劇本》，葛增娜譯，臺北：寫樂文化，2020年初版，p.250-267; 特別是頁255-256。
註五：以上兩段引言，請參閱中文版，《認識媒體：人的延伸》，台北：貓頭鷹出版社，2015年，頁49、79。
註六：康丁斯基也言及，眾多顏色搭配黑白色，所造成的效果也不同，諸如「朱紅色在白色上看起來顯得沒有光澤、骯髒，在黑色上就顯得刺眼、突出。淡黃在白色上會變弱、癱瘓，在黑色上就顯得明豔，好如從幕前直接解放出來，懸浮在空中，躍入我們的眼簾」等等。
註七：此外，還有關於「不動、穩定」、「沒有喜悅，灰色顏色愈深，就愈令人窒息，顯得沒有希望」的灰色分析，以上有關於康丁斯基「對比色」論述，請參閱中文版，康丁斯基，《藝術的精神性》台北：藝術家出版社，1985年，頁64-49。
執行編輯：邱佑寧
核稿編輯：關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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