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短褲」是我爸活著的紀錄,儘管他現在頂著大肚腩跑個五千公尺都有困難,更別提昔日要「鯊魚讓道」的身手,我不確定他的故事裡有多少虛構成份,但他的蛙人學弟總是會在每年的閱兵穿著一樣的紅短褲,代替他提醒我那段威猛過去。

 

【執勤的蛙人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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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起我阿公,他當兵時沒有留下類似紅短褲的奇裝異服,他生前有段時間常跑醫院,榮民總醫院,一住常常就是兩個禮拜以上。

「我住這裡不用錢,」每次掛完號他就拿他身份證給我看,「榮民,我是榮譽國民。」

我對「榮民」的印象停留在榮總那些等待掛號的老頭子上,阿公參加民國47年的八二三砲戰,他是海軍,負責砲擊對岸的艦艇,他還講過很多類似「神鬼任務」的當兵故事我都忘了,肯定的是,他看過弟兄在身旁死去,也殺過人。

「我們那時候晚上睡覺都要很警覺,」他說:「會有對岸的水鬼游過來摸哨,有時船上死掉的人太多來不及運回家鄉,就先堆在床底下,媽的,那個臭掉的味道我一輩子都忘不掉。」

如果六十年前被堆在床底下的是我阿公,他就沒辦法回來生我爸,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我,我隱然覺得這島上發生的每一場戰役、軍旅甘苦和我的身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返回昔日金門戰場的823砲戰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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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殺過人的榮民,還是沒殺過人的紅短褲,他們對人生這段回憶都是那句話──

「當兵改變我很多。」

究竟改變了什麼,他們永遠說不清楚,處世態度,嗯,很抽象,人生態度,更抽象,問不到五分鐘話題又會轉回紅短褲和床底下的屍體。

教官說到了我畢業那時,只能當替代役,從我認識的當替代役的學長身上,我得到的印象只有掃地、倒茶、跑腿,還有那身卡其襯衫藍長褲,我敢打賭他們一定不會想把這套衣服掛在他家客廳。

「替代役」就像是時代的利刃,切開我與父執輩某方面記憶上的連繫,我相信替代役也有自己的故事,但比起迷彩服的選擇,少了更多刀光血影的元素。

我打電話給我爸。

「爸,我阿源。」我說。

「你不是在上課嗎?」他問:「什麼急事?」

「我想休學去當兵啦!」

「蝦米!」他說:「你讀書不是好好的,怎麼突然要去當兵阿?我跟你講,當兵很苦,錢又少,你知道我以前當蛙人有多操多累嗎?」

「我今天不是來跟你聊蛙人,」我說:「我是想辦休學趕快把一年的國民義務服完,教官說等到我畢業就只有替代役可以當啦!」

「替代役不是很涼嗎?你涼完一年就可以去工作了,幹麼還辦休學當兵?」

「不一樣啦!」我說:「就像你老是說蛙人和阿兵哥不一樣,替代役和阿兵哥也不一樣。」

顯然這句話取得他的認同感,他說:「這麼說也對啦!你想當兵可以,這學期不要被當我就讓你去,我沒錢讓你留級讀第六年。」

我說好,他留下最後一句:「我看現在募兵要上路很難啦!國防部說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你看看那個洪仲丘案判成那樣......,隨便你,你想清楚就好了!」


六月多我便向學校申請休學,儘管許多沒當過兵的人對我的決定納悶不解,還是給我溫熱的祝福──

「別惹是生非,愛出風頭!」

「該申訴時就要申訴,不要硬撐!」

「你......,可以的。」

「這裡永遠是你的家!」

我從小沒幹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休學去當兵算是我人生至今的代表作了,當兵的願望在事後看來雖然是一時的激情,但它卻支持著我努力過完大三最後的日子,有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像是在破車庫創業的比爾蓋茲,懷抱著看似荒謬的理想,我不確定當兵這一年能不能讓我躋身世界前十富,但光是無視他人的眼光這件事,已讓我覺得跟我爸和阿公一樣,有段故事可以講。

「當兵絕對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浪漫,當兵不是玩生存遊戲。」玲玲總是這樣澆熄我的激情。

很幸運地,我大三整學年都沒有被當,符合我爸同意我當兵的最低門檻,拿到成績單後一個禮拜,我完成學校的休學手續,將宿舍家當搬回台中,並向神岡鄉公所申請徵集入營。

「你大學沒有畢業怎麼來當兵?」公所的小姐推推她的眼鏡,確認不是老花眼看錯。

「為了......一個回憶。」

「你再撐個一年就有替代役當了,怎麼......?」

「為了......一個回憶。」

為了應付來自四面八方的疑問,我練就了這樣的說法,並在鏡子前排練多次,語畢,嘴角和眼角都要上揚。

「真的是很特別,」她說:「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最近是畢業季,排隊當兵的人很多很多,你又沒有申請提早入營服役,所以,保守估計你要等到九月才會收到兵單。」

「這麼久喔!我還要等三個月?」我說:「大姊,你應該是要叫這些排隊的役男在學校多撐一年就有替代役當啦!叫他們不要來和我搶當兵。」

大姊笑了,擺出無可奈何手勢。

「就等吧!」我說:「總比捱到畢業當替代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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