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獸誰是人? 大島渚與大江健三郎《飼育》  

於199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小說家大江健三郎,於1957年以數部短篇小說出道,其中獲頒芥川賞的《飼育》,可說是他早年作品中最廣為人知的一部。大島渚於1961年6月底離開松竹片廠後第一部作品,便是《飼育》的電影改編,電影上映時,大島渚不過辭了職五個月。

1945年夏天,二戰來到尾聲,美軍向日本本土展開連串空襲。一艘戰機於日本山區墜毀,黑人機師跳傘逃生,但被村民捕獲,帶回村落。市政府書記威逼利誘村民不要殺死黑人兵,將他囚禁直至上頭發落。村民和黑人兵言語不通,他們就像對待打獵生擒的野豬般把他困着。

村裏最有勢力的人是大地主鷹野,他風流成性,兒子去了打仗,做父親的竟然和媳婦搞上。村內的佃農也非善男信女,你偷我、我偷你,或是一起偷地主的東西。戰爭為這村帶來第三類人:從東京逃避戰火的難民,石井太太的丈夫上了戰場,她帶着一子一女來到村落,租住佃農的地方,她三餐不繼,自然成為鷹野施展淫威的對象。

鷹野期望能得到好處,才願意將黑人兵囚禁,村民覺得黑人兵是災星,將村內的種種衝突歸咎於他。只得孩子們對黑人兵較為友善,包括鷹野的姪女枝子、佃農小久保的兒子八郎,以及佃農塚田所照顧的親戚阿治,他身世成謎。有次八郎受不住村民的挑撥,拿起武器想將黑人兵殺死。黑人兵閃避時,不慎令石井太太的兒子跌死。石井太太傷痛欲絕,要求村民向黑人兵報仇。村民乘機將對鷹野的不滿爆發,逼得鷹野拿起獵槍想把黑人兵了斷。阿治來不及把黑人兵放走,自願做人盾給黑人兵挾持,能否阻止流血?還是引出村內更多骯髒事?

上述劇情,絕大部分都不在大江的原著中,換句話說,大島渚這個改編版本,大部分是他或編劇田村孟的創作。原著由第一身敍述,「我」是村內的小孩,故事的世界局限於孩子的目光,和電影版有意呈現農村完整的階級關係大為不同。小說的名稱,意義在於黑人兵最初在「我」及其他村民眼中,與一頭野獸無異。但相處下來,黑人兵和孩子們能做到某程度上的溝通,他們開始發覺黑人都是人。到黑人兵的生命受威脅時,他又變回當初的野獸。

城市導演初探農村階級
雖說大幅度偏離原著,但這本身並不算大問題。大島渚在《飼育》前的四部作品都是他原創的構思,《飼育》不僅是改編,更是別人向他提議的題材。不知道大島是否因為經濟壓力、還是珍惜拍片機會而破例拍非原創題材,但他離開松竹時要賠解約費、跟小山明子組織了家庭、她又和丈夫共同進退離開松竹是事實。田村孟發表劇本時,公開說了大江健三郎的壞話,影片公映時,大江沒有去看,後來有沒有補看則不得而知。拍攝時大島渚承受極大壓力,做後期時,他在旅館毆打女侍應,在警署囚室過了一晚,上了報紙。壓力與否,大島渚向來都很火爆,拍攝時經常罵人。

原來大島渚拍《飼育》之前,新藤兼人已將原著改編成劇本,但被大島渚捷足先登。值得一提,新藤兼人是地主之子,只是父親太笨幫人作借貸擔保,丟了家財,而新藤長大後,仍覺得自己是鄉下人。大島渚卻是城市人,《飼育》是他第一次拍農村的題材,往後同樣以農村作背景的還有《天草四郎時貞》、《白晝之色魔》、《儀式》及《愛之亡靈》。電影版《飼育》描寫得較少,有關捕虜者及被虜者之間的愛恨交纏,會在《戰場上的快樂聖誕》有更深入的探討。

地主階級及貧農的互動,會在《白晝之色魔》演化成兩男兩女的四角戀,而在《飼育》原著所無的鹹濕地主鷹野,可視作《儀式》櫻田一臣的原形,《儀式》的時代背景幾乎可以和《飼育》對接。鷹野或櫻田一臣的淫威,反映了大島作品常見的反父權。有趣的是,正如城市人的他,可以對農村的階級關係有這麼強的控訴,大島渚卻是生長於單親家庭,他六歲喪父。電影版《飼育》的阿治是最接近原著「我」的角色,他在劇本被設定成小學六年生,1945年的大島差不多是那個年紀,而架着眼鏡的阿治,造型也很像因為太愛看書、小小年紀便有近視的大島。

仇恨意識染污童真
《飼育》尚有一個電影版本,是法藉柬埔寨裔導演潘禮德於2011年的作品。潘禮德將故事移植到1972年的柬埔寨,當時赤柬還未奪權,活躍於農村地區。期時美軍以燃燒彈轟炸柬埔寨,是美軍的越戰策略一部分,主角Pang的村莊是空襲目標之一。黑人兵被虜後,赤柬將他交給Pang及其他孩子看守。Pang和祖母相依為命,他的父母都在金邊,站在共和國政府一邊,與赤柬勢不兩立。有此「背景」,Pang被視為叛徒及壞份子,即使他掛念母親,但也想藉着看守黑人兵的機會,向赤柬顯示忠誠。

潘禮德版本將孩子Pang和黑人兵的關係放到主線,比大島渚版本貼近原著得多,但正如大島渚想藉《飼育》說自己想說的故事,潘禮德透過移植,亦帶出原著所無但自己想帶出的題材。美國空襲柬埔寨的設定,將時代鎖在赤柬尚未奪權的年份,並不表示潘禮德無法探索赤柬的血腥屠殺,反而能說出赤柬並不是一個由農民擁戴,所以有權代表人民控制國家的組織,反之這部片的農民只是被逼歡迎他們。赤柬的絕對共產一早和農民的自保本能起了矛盾,赤柬亦容不下半點異心,殺人絕不手軟,血腥一面在未奪權就昭然若揭。

但最悲慘的還是對人性的摧殘,Pang被赤柬灌輸壞思想,擁抱暴力及仇恨,放棄道德及人倫。黑人兵和兒童玩耍,幫他們修理收音機時暗中收起三角銼,半夜解開枷鎖逃走。Pang和其他兒童追捕,黑人兵挾持其中一人,Pang想也不想便向人質開槍。這些都不是原著內容,影片到最後,Pang跟隨赤柬帶同黑人兵離開村莊,可以預見,去到赤柬奪權後,Pang大可能成為屠殺工具。談文學改編,忠實程度雖然是必不可少的討論範圍,但不應是唯一的標準。忠實可以,不忠實也可以,原著能成為改編者的跳板,也是功德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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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