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姜峯楠(Ted Chiang)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

听说这本小说写得很好,就看了一下,看英文比较慢,一周的时间终于断断续续看完了,很多地方无法理解。 比如光线折射具有一个好的性质,和目的论扯在一起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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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喜欢的科幻小说之一。

关键词:自由意志,预言,时间旅行

特德•蒋《你一生的故事》

1.

人类与外星人七肢桶的交流一直不通,无论是语言还是物理定律,直到有一天七肢桶重复了一个物理实验。费马的最少时间定律,一束光史记所取的路线永远是用时最短的一条路线。

对于我们人类来说,一束光若是要从空气的某一点到达水中的某一点,它会在水中发生折射,原因是因为光在空气和水两个介质中的传播速度不同,这便是因果论。因为光在不同介质中的传播速度不同,所以光改变了路径,发生折射。

可若是用目的论来看的话,又是另一种奇妙的解释。在文中,光的折射是这么解释的:假设一束光的目的就是取一条耗时最短的路线,那么这束光要如何才能选择出这条最快的路?那么这束光必须在它出发前便知晓了所有的路线所花时间,然后选择出耗时最短的一条。光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它到达目的地所耗费的时间。

这样的思维导致了七肢桶的口语语言与书面语言是两套互不相干的语言,它们的书面语言与人类不同,他们将一句话的内容放在一个字中表示,一个字的笔画的添加与减少,其中笔画的粗细,笔画的弧度,无数的变化,都表示着不同的意思。而若要准确地表达,也就是说,当七肢桶写字之前,它们早已知道了它们所想要表达的意思。

对于他们来说,过去现在与未来并存,当他们说出每句话之前,它们也早就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对方会说些什么,那为什么它们还要说出这些话呢?如果它们早已知晓未来的结局可能不够好,那为什么还要做出这些选择呢?

如若有人执意不迎接已知的未来,反而是固执说其他的话,做其他的选择呢?

这便涉及到自由意识与预知未来,在书中作者这么写道,“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

这句话如果进一步推导,便是如果我们预知未来,那么我们就不可能保留自由意志。

就像舞台上的演员,他们早在戏剧开始前就将各自与对方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他们早已知晓结局,却还是要按照剧本所写的那样,一步一步走向早已决定好的未来。

那么如果,这出剧中的演员并不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剧中的演员呢?于是他们以为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所作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自由意志的结果。他们以为未来尚无定数,其实早已注定。

故事以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讲述,“我”是接触外星人的语言学家,“你”则是我的女儿。

我非常喜欢作者写故事的方式,也许这就是文学不同于其他艺术的魅力,仅仅靠文字的排列组合就创造出一个想象的世界。

故事中的我在讲我现在的故事,又在讲你将来的故事,讲自己是如何与你的父亲相遇,讲你小时候居住的房子,讲自己与外星人的交流,讲你刚大学毕业的模样,讲某一天你因攀登死去躺在太平间中,讲到某天下午你抬着头问我双赢的专业名词。

然后结尾很美,那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你的父亲和我刚从舞会上回来,这时的我早已知道许多年之后你的父亲会离开我,这时的我也早已知道二十五岁的你也将要离开我,然后这个时候你的父亲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笑着回答,“是的。”于是我们手拉手,走进房间,做爱,做你。

我很喜欢最后一句话,用英文比用中文更加有感觉。

To make love, to make you.

2.

自由意志存在吗?在书中,作者这么写道,“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若是进一步推导,便可得知如果我们能够预知未来,那么我们就不可能保留自由意志。自由意志和时间旅行其实是不可并存的,或者说,妄想通过时间旅行来改变历史在自由意志的前提下是不可能的,因为历史的轨道早已在大爆炸的那一刻,千千万万束光飞向宇宙的那一刻,就早已注定好了。

记得以前读的时间旅行的悖论,来证明时间旅行的不可存在性。作者说,若是你乘着时光机器回到过去,杀死了你尚还年幼的祖父。那么因为你的祖父在未遇上你的祖母前就已死去,就不会有你的爸爸,因此更不会有你,可是,若是没有你,你的祖父也不会年幼身亡,也就会遇上你的祖母,生下你的爸爸,生下你。这样的因果轮回,可以如同莫比斯环永无止境地推导下去。

而特德•蒋给出了一个解释,你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的祖父并未被你杀死,因此无论你怎么选择,即使乘坐时间机器回到过去,你也不可能杀死你的祖父。自由意志并不存在。

如若承认了自由意志的不存在,那么改变过去毫无可能,预知未来并非毫无可能。只不过,预知未来也并非能带来任何改变。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朝着既定的结局走去,如同亚马逊河无数条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所谓宿命。

生,不过是为了最后的死亡。

3.

Game Theory课上老师提出了一个很好玩的问题,叫做Newcomb's Game。这个游戏是什么呢,就是你现在面前有两个盒子,一号盒子里有一千美元,二号盒子里可能什么也没有,也可能有一百万美元。你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个是只带走二号盒子,第二个便是两个盒子都带走。你不知道二号盒子里究竟有钱没钱,但你知道二号盒子里的金钱数量是根据一个超人类存在的生物的预测决定的。它在上周前对你玩这个游戏的选择做出了预测。如果它预测你会只带走二号盒子,那么它会在二号盒子里放一百万美元;如果它预测你会把两个盒子都带走,那么它在二号盒子里一分钱也不放。你不知道它究竟做出了什么预测,但你知道它两个预测的内容,以及预测的准确率为百分之九十。

所以,你现在是会只带走第二个盒子,还是两个盒子都带走呢?

我们是闭着眼睛做出选择的,因为老师不想让我们收到其他人选择的影响。睁开眼睛之后,老师说,不管他在哪里玩这个游戏,总是有接近三分之二的人选择只带走第二个盒子,三分之一的人选择两个盒子都带走。他说,接下来,就请各位从选择另一个选项的人的角度思考,为什么他们要做出这个选择呢?

我选的是两个盒子都带走,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如果我可以两个盒子都带走的话,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如果二号盒子有钱,那么我就可以得到一百万零一千美元,如果二号盒子没钱,那么我就可以得到一千美元。无论如何,都比只带走二号盒子划算。而选择只带走二号盒子的人的想法其实也能理解,因为如果你按照这个预测的成功率来算的话,明显如果你只带走二号盒子的预测金额要大于两个盒子都带走的预测金额。

这看上去是一个很普通的游戏,但老师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整个问题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他说,这同时也是一个关于自由意志的问题。选择只带走二号盒子的人,相比两个盒子都带走的人,更不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

我恍然大悟。

如果你选择只带走二号盒子,那么你是相信或者甚至迫切期望这个所谓超人类生物的预测是正确的,你甚至觉得如果它的预测的准确率是百分之百就好了,那么你就可以带走一百万美元。在这个前提下,你相信有生物在一周之前就可以准确预测到一周之后的你的决定,你的一举一动,都不是你自己可以做决定的,因为它可以提前被预测。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还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吗?

特德蒋的短篇科幻故事,大部分都是涉及自由意志,如《你一生的故事》和《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他说,你要么预知未来,放弃自由意志;要么保持对未来的无知,保留自由意志。

这同时也是特德蒋对于外祖父悖论提供的一个解释。你制作出了时间机器,回到外祖父的时代,试图杀死他。如果你成功杀死了他,那么你也应该不存在了,因为你的父亲,你的祖父都不曾存在。但如果你不存在的话,你的外祖父就不会被你杀死,而你也就应当存在了。这就是外祖父悖论。

有人说,你杀死外祖父的那一瞬间,你就会创造出一个平行世界,那么平行世界里你的外祖父不复存在了,但并不会影响到你所在的这个世界里你的存在。外祖父悖论有很多很多种不同的解释,而特德蒋就会说,你发明时间机器,甚至试图杀死外祖父这些行为,并非出自于你自己的自由意志,而是早在你出生前,甚至更早的时候,这些就已经决定了。你注定会创造出时间机器,你注定会乘坐时间机器回到过去,试图杀死你的外祖父,而你注定无法成功杀死你的外祖父。你的存在,你的行为,你所有的一切,早在你出生前,就如同写好的剧本,等待着你登场念台词了。

老师在课堂的最后引用了阿西莫夫的一段话:他说,我绝对毫不犹豫地选择带走两个箱子。我自己是一个决定论者,但这不可置疑的是,任何人都倾向于相信认为自己拥有自由意志,如果自由意志存在的话。

现在,假设你带走两个盒子,然后(几乎绝对)上帝早就预测到了你的行为,于是二号盒子里什么也没有。那么你至少表现出了你愿意在它并非是全知全能上赌上一把,你选择相信自己拥有自由意志,并愿意为了证明你拥有自由意志而放弃一百万美元。这个行为本身是对全知全能的竖中指,但同时也是对证明自由意志存在的一次微弱且无用的尝试。

那么,如果上帝预测失败了,并给二号盒子放了一百万美元。这样的话,你不仅可以拿到那一百万美元,更重要的是,你证明了上帝并非全知全能。

你会选择什么?你相信自由意志存在吗?

4.

星期五的时候在刷知乎,有人问,伏地魔那么强,为什么最后一战会惨败?我给其中一个答案点了赞,他说伏地魔其实是被斯内普坑惨了。伏地魔本来事业蒸蒸日上,结果斯内普好死不死听到了个语言告诉了伏地魔,伏地魔著轻而易举的犯了一切暴君都会犯的错误,害怕被更强者推翻,于是就陷入了越害怕命运的到来,命运就越会找上你的不归路。于是他决定杀死哈利。可是斯内普又求伏地魔不要杀死莉莉,让莉莉死前用爱保护了哈利,于是伏地魔就从此消失灭迹了。接下来的密室,老魔杖,种种事件,其实都是伏地魔一步步走向预言结局。

预言是什么,有能力杀死伏地魔的人于七月末出生在一个三次战胜伏地魔的家庭中,伏地魔的选择成为关键。

看完知乎的回答,我不禁想起了在伦敦看的《麦克白》,麦克白的故事其实也很简单,麦克白听到女巫的预言,成为了国王,又被人杀死。

又想起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俄狄浦斯的父亲曾听见关于自己儿子弑父娶母的预言,于是决心把自己的儿子杀死,结果俄狄浦斯没有死,另一个国王收养了他。长大后,俄狄浦斯得知自己会弑父娶母,决心离开自己的父母,路上杀死了一辆马车的人,其中就有他的亲生父亲。于是他来到一个王国,解开了人面狮身兽的谜语,迎娶了这个国家的王后,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所有关于预言的故事,你会发现,故事里的所有人都逃不出故事一开始预言的结局。《哈利波特》从一开始预言伏地魔会死于哈利波特之手,《麦克白》从一开始预言麦克白会成为国王,然后被取代,《俄狄浦斯》从一开始预言俄狄浦斯会弑父娶母。

很早之前读《如何阅读一本书》,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我虽不懂,或者说并没有看过任何希腊悲剧,所以无从判断,但还是摘抄下来。

希腊悲剧的精髓在于时间,或者说缺乏时间。

这几个故事里面,预言中的人物所做的试图改变预言的行为,都是预言的一部分,都是预言成真的原因。

预言成真意味着人没有自由意识,就如同时间旅行意味着人没有自由意识一样。

我想,这几个故事想要告诉我们的是,如果有人对你做出了预言,最好的举动应该是不要理他。如果这个预言是假的,你何必去管它呢,如果预言是真的,不管你做了什么,你所做的一切预言早已料到,你试图改变预言的结局,却正好促成了结局的发生。

也许,这就是宿命的力量。

我想,所谓希腊悲剧的精髓在于时间,大概就是在故事尚未开始之前,你就早已知道了故事的走向和结局。于是你看着故事里的人挣扎,他们试图改变命运,时间这条河流却把它们带到了注定到达的地方。

悲剧,就是时间的悲剧。宿命,就是命运的结局。

我常有一种感觉:语言绝不仅仅是思维的反映,语言是思维的实现方式。

在话从口出、落笔成句之前,脑海中翻滚着的那些东西总是一幅混乱无序、吵吵嚷嚷、水雾蒙蒙的样子。换句话说,语法逻辑几乎是抵达理解的必经之路。

这便引发了一个问题:一种拥有完全不同语言的生物,是否将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理解世界?

电影《降临》的答案便是大大的:Yes。

“沃尔夫假说”(又称“语言相对论”)认为:人对世界的认识受母语的限制和影响。电影以此为基本设定,于是使用英文的人类和使用七文的外星人有着迥然不同的时间感和世界观。

坐在电影院的时候,数学专业出身的我突然耳目一新——原来语言学也有理学的魅力!兴趣大涨,快速找来原著小说《你一生的故事》一口气读完——阅读只花了一个多小时,从震撼感中走出来却经历了很久。

小说和电影是完全不同的high点。

电影为了烘托高潮,将重点放在了一些惯用的戏剧冲突上:战争与和平,误解与原谅,危机与解围——于是,我们一开篇就沉浸在视听语言所营造的人类与外星人第一次会面前庄严宏大深沉的神秘感之中,紧接着又落入强烈的情绪之链:为女主一步步搞懂陌生语言的过程心驰神往,为双方可能产生的词汇误解而揪心,为单枪匹马拯救世界的女主捏一把汗……神秘,劳神,好看。

小说却放弃了所有伎俩。篇幅与写法极为克制,两段故事交替演进:露易丝对女儿以第二人称娓娓道来关于女儿一生的“记忆”,和她作为语言学家所参与的与外星人亲密接触的经历。小说是如此的一反常态,以至于外星人出现的前因后果似乎不值一提,大幅笔墨都着眼于两种语言、思维、世界观的对比,甚至让人觉得作者在有意降低故事的雕琢感,一切在朴素的说理中直抵比电影更深的议题。

二者都精彩绝伦,但小说更击中我心,我决定针对小说写篇文章,以搞懂此刻脑海中那闹哄哄乱糟糟的震撼感究竟是什么——正如开篇所言,不到表达之时,思维无法真正实现。

(为了方便没有读过原著或看过电影的伙伴理解,主线要点在下文进行了概括。)


1.两种语言


事件极其简单:外星人派112面“视镜”安静降临于地球,外星人和人类可以透过视镜互相看见听见。双方语言不通,为了搞懂外星人为何而来,女主角、语言学家露易丝授命和它们进行了多轮对话,以学习其语言。

人类称这种外星人为“七肢桶”——因为它们形似章鱼,有7条灵活长肢和一个桶形躯干,身体极度对称,移动无需转身,任何方向都有眼睛,任何方向对它来说都是“正前方”。

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初次沟通的难度可想而知,于是露易丝以一种最为原始的办法开始:她以一个母亲教婴儿学语的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声音、书写、动作,向七肢桶展现人类的语言,以逐步换得七肢桶反馈的与之匹配的外星语言,沟通从只言片语逐渐过渡到语法、句子、公式……在她的努力下,七肢桶的语言特点逐渐浮出水面:

第一,七肢桶的口头表达(七肢桶语言A)和书面表达(七肢桶语言B,又称“七文”)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书面表达是主要语言,且和说出口的语音没有字词上的一一对应关系——七文是纯粹的视觉表达,直接体现意义。

第二,七文是“非线性”的,既不是一行行排列,也不是一圈圈排列,而是像连笔草书,所有含义揉杂在一起,凑成一个“意义团”。字形不可分割,不能将某一字从组成句子的意义团中剥离出来。

第三,七文变形极多,笔画弯曲、粗细变化、形状波动等都意味着意义变化,所有变化都遵循明晰的语法规律。

电影画面给出了这种语言一种很有美感的呈现:

请留意这个语言的一些特征,这会影响后来故事的走向。

2.物理定律


能抵达地球并构建视镜,七肢桶的技术想必很发达。可奇怪的是,当双方的沟通从语言本身走向物理定律时,突破却迟迟难以发生——七肢桶在理解速度、质量等物理概念上显得十分费解,永远搞不懂人类在说什么。

直到人类向七肢桶展示了这样一个物理实验,七肢桶才第一次有了反应,并向人类重复了这个实验:光的折射。

这个实验解释起来很简单:一束光穿过空气进入水中,因为水的折射率与空气不同,所以光走的方向产生了改变;当然,这个实验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解释:当光从A走到B,光选择的路径必然是耗时最少的一条。

比如,假设一束光走的路径是这一条:

它比光实际走的路程短,但在水中的部分比实际线要长一些,由于光在水里的速度比在空气中慢,所以所费时间却比实际路线更长。

如果光走的是另外一条线:

与实际线相比,这第二条理论线在水中的部分更少,但总长度比实际线长得多。光如果走这条路线,花的时间也同样比实际线长。

这个道理可以阐述为:一束光实际选择的路线永远是最快的一条——这就是“费尔马的最少时间律”。

这条定律成为双方关于物理原理的第一个突破口,这让人类科学家很意外——因为这条定律虽然用语言解释起来很容易,但要想对它作出数学描述,人类只有用微积分才能实现,而且还不是普微积分,得用变微积分。

从而露易丝猜测:什么容易什么困难,七肢桶的看法也许跟人类不一样?

事实上,费尔马的最少时间律更准确的说法是“光所取的路径具有极端性”——或者耗时最少,或者耗时最多。最少、最多这两个概念具有数学意义上的共性,两种情况可以套用一个数学公式。所以准确地说,费尔马定律并不是最少律,只是一项“变分原理”。

事实上,几乎每一个物理定律都可以称作变分原理,区别仅仅是看某一属性取的是最大值还是最小值。在光学领域,取极值(最大值或最小值)的属性是时间,在力学、电磁学领域则取其他属性——但从数学角度来看,所有这些定理全都是相似的。

以此为突破口,人们逐渐发现:与人类相比,七肢桶的物理公式“上下颠倒”,有些物理属性人类用积分才能定义,七肢桶却认为是最基本的;而人类有些基本概念,如速度,七肢桶表述起来所运用的数学方法却怪异至极。

物理学家们终于证明:七肢桶数学与人类数学是相通的,二者都是对同一物理宇宙所作出的公式描述,但从方法上却正好相反。

由此,故事便进入到了最有意思的领域。

3.古怪之处

也许你对费尔马定律隐隐产生了一丝直观的疑惑(我第一次读到的时候是这样的):

我们自小的教育让我们习惯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考虑光的折射:接触水面是因,改变方向是果;而费尔马定律却很古怪,它是从目的的角度来描述光的——好像有谁向光下了一道圣旨:令尔等以最短时间完成使命。

那么,光到底是按照因果论“由因及果”地走完道路,还是在既定目的下“以终为始”地去选择道路的呢?

这是一个老问题了。

自十七世纪费尔马提出这条定律以来,人们便一直在讨论,普朗克还就此写过不少著作:物理学的一般公理都是因果关系,为什么费尔马定律这样的变分原理却是以目的为导向?比如这里的光,好像有自己的目的?

让我们想想,一道光怎么才能选出耗时最少的道路?看起来,这束光必须先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然后检查所有可能采取的路径,再计算出每条路径将花费的时间,从而选出耗时最少的一条。

这道光不可能贸然踏上旅途,走出一段之后再作调整。需要重作调整的路绝不会是耗时最少的路径。这道光必须在出发之初便完成一切所需计算。在它选定路径出发之前,必得事先知道自己最终将在何处止步。

——也就是说,这道光束事先必须什么都知道,早在它出发之前就知道。

4.以终为始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七文。前面已提到,“七文”和人类语言不同,不是线性逻辑,而是整体的“意义团”。那么一个自然的问题是:“七文”的撰写,是否有“笔画顺序”的要求?

故事中,露易丝放慢录像带,对七肢桶的书写过程展开了仔细的观察,她发现,七肢桶的第一笔是这么写的:

「这一笔参与了这个句子的好几个从句。开始时它是“氧”这个语标的一笔,明确有力,与其他笔画截然不同;接着它向下一滑,成为描述两颗卫星大小的比较词的一个组成要素;最后,这一笔向外一展,形成“海洋”这个语标拱起的脊梁。问题在于,这一笔是一道连续不间断的线条,而且是弗莱帕落笔的第一画。这意味着,早在写下第一笔之前,七肢桶便已经知道整个句子将如何布局。

这个句子的其他笔画同样贯穿了几个从句,笔笔勾连交织。抽掉任何一笔,整个句子的结构就将全然不同,只能重新组织。七肢桶并不是一次只写下一个语标,写完一个再写第二个。任何一道笔画都不只与一个语标关联,而是涉及好几个语标。字符与字符之间融合到这种程度,我以前只在书法作品中见过,尤其是以阿拉伯文字写就的书法作品。但那些作品是出自书法家手笔,事先经过精心安排。没有人能够边说边写,以这么快的速度完成如此复杂的作品。至少,人类做不到。 」

这样的书写习惯,和人类按照时间顺序线性书写的思维是迥然不同的——七文不是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线性写出的,而是“同步并举”的——写之前就知道所有内容,从结果出发选择过程。

读到这里,再想想前文的费尔马定律,你是否觉得似曾相识?

回顾前文,几乎每一条物理定律都可以阐释为变分原理,但人类往往将理论简化为因果关系公式,也许是因为方便:一个事件引发另一个事件,一个原因导致一个结果,事物由过去的状态发展到未来的状态。

而七肢桶凭直觉知道,给定时刻的物理属性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对于一个事件来说,只有当它事先了解自己的初始和终极阶段,才能达成它的目的。事先便知道“果”——才有了每一步行动的“因”。

于是,面对同一个物理现象——光的折射,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解释,是因为空气与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变了路径,这是人类看待世界的方法;换个角度看,光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抵达目的地所耗费的时间,这便是七肢桶看待世界的方法。

一种是因果角度,一种是目的角度。同一个世界,两种解释角度都是成立的。

「当人类和七肢桶的远祖闪现出第一星自我意识的火花时,他们眼前是同一个物理世界,但他们对世界的感知理解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最后导致了全然不同的世界观。人类发展出前后连贯的意识模式,而七肢桶却发展出同步并举式的意识模式。我们依照先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与果。它们则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来理解它们。」

5.语言与思维

对任何一个文明而言,语言和思维是密不可分的。

比如我现在思考时,脑海里发生的语言是中文;一个美国人思考时,脑海里发生的语言是英文;我们做梦时,梦中的语言是我们的母语;一个天生耳聋的人在思考时,脑海里甚至可能是一只不断比划的手——思维就是在心里,用内在语言说话。

于是故事开始变得奇妙起来:随着女主角露易丝越来越熟练地掌握七文,她开始学会了用七文来思考,她的思维因此产生了变化——构成她的思维的是一团团图像式符号。

「我的书写越来越流畅,七文书写之前在脑子里便已完全成形,即使是比较复杂的观念也能一下子形成文字形式。但这并不代表我的思维速度比从前更快,只说明我的思维与极度对称的七文保持一致。七文好像并不仅仅是一种文字,它们几乎类似于佛教中帮助禅定的象征宇宙的几何图案。我发现自己仿佛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在我的冥思中,前因与后果不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个体,而是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互相作用,二者不可分割。观念与观念之间并不存在天生的、必然的排列顺序,没有所谓“思维之链”,循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前进。」

奇妙的事情进一步发生了:当露易丝逐渐养成了用七文思考的习惯后,她开始出现一些幻觉,她看到逐渐拼凑完整的零碎画面,逐渐组成了关于她一生的“未来记忆”——露易丝拥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她这样描述自己的变化:

「在我学会以七肢桶语言B作为思维工具之前,我的记忆仿佛是一截烟灰,意识的香烟连续不断燃烧着当前,遗下一长条无数细小微粒组成的烟灰。学会七肢桶语言B之后,有关未来的记忆好像巨大的拼图游戏的拼板,一块块拼合起来。它们并不依次而来,按顺序拼接,但不久便组合成为长达五十年的记忆,这是我学会语言B,并能够用它思维之后的记忆,从我与弗莱帕、拉斯伯里的讨论开始,直到死亡。

通常,七肢桶语言B影响的只是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则和从前一样,好像香烟上的火头,缓慢地、连续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现在,香烟两头都是记忆的烟灰,没有燃烧的那一头也是一样。有时我也会被语言B完全支配,这种时刻,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灰。一瞥间五十年诸般纷纭并发眼底,我的余生尽在其中。还有,你(指露易丝的女儿)的一生。」

遗憾的是,露易丝所预见的自己的一生和女儿的一生将难以用“幸福”定义:

在她看到的未来中,她对七肢桶的理解将随着它们的离开而止步不前;物理学家盖雷将成为她的丈夫;他们会生下一个女儿;他有一天会离她而去;她将独自把女儿抚养长大;女儿将因为她的保护欲而变得更加独立叛逆;女儿将在25岁的一场事故中意外早逝。

6.岁月之书

“岁月之书”的典故是这样的:

「一个人站在岁月之书前,这本书按时间先后记载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事件。这个人手持放大镜,翻动薄薄的纸页,翻到记载她生平事迹的地方。她发现有一段写着她翻阅岁月之书。她跳到下一段,这段文字详细叙述了她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会做什么。根据书里记录,她会在一匹名叫五月魔鬼的赛马上下一百美元的赌注,然后赢回二十倍。她也想过,就按书上说的做。可她是个反叛型,偏要下定决心,什么马都不赌。

悖论于是产生。按照定义,岁月之书永远是对的;另一方面,不管这部书里说她会做什么,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作出其他举动。

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方面如何统一起来?

不可能统一,这是通常答案。正是因为上面提到的矛盾,岁月之书这种著作便不可能存在,逻辑上不可能。要不然还可以大方点:岁月之书可以存在,只要它不被读者读到——放在一个特别的地方保存,不给任何人借阅权。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但真的是这样吗?会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预知未来改变了一个人,唤醒了她的紧迫感,使她觉得自己有一种义务,必须严格遵照预言行事?」

岁月之书的典故,给出了一个清楚的结论:预知未来的能力和拥有自由的意志是互相矛盾的,二中我们只能择一。

如果你选择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你就要为此放弃自由意志——因为你一旦自由选择,就意味着岁月之书失效,即你并没有真正预见未来;而若你选择拥有自由意志,你自然要承担前路不可知的风险。

这个矛盾,构成了任何一种文明最大的无力感:预知未来与自由意志二者不可兼得,文明自己做出选择。

于是,人类世世代代书写着因果关系的定律,七肢桶撰写出由果择因的意义团,这是我们不同的选择。尽管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宇宙,两种意识带来了迥然不同的时间感:人类感知到的世界是一幅按照时间顺序徐徐展开的历史长河的一个个横截面,而七肢桶感知到的世界在时间这个维度是自由的,徐徐的历史长河首尾相扣,尽收眼底——正如它们的文字一样,首尾相接,落笔之前就决定了所有。

7.动人之处

一个合乎情理的问题是:既然七肢桶事先早知会听到什么,为什么还要白费唇舌与人类交流沟通?

答案是,在七肢桶看来,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也是一种行动。

比如,婚礼上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句“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夫妻”,但所有人依然要郑重地迎来、完成这一刻。

对于可以预见未来的七肢桶来说,无论什么对话,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双方会说些什么,这是事实——但为了让所知的对话变为真正的事实,对话仍然必须进行。

相比之下,处于因果论指导之下的人类,更功利,更冒险,也更浪漫——前路不可知,此刻发生的事情影响下一刻的结果,个体努力便显得更为重要,命运充满生死攸关的当口;处于目的论指导之下的七肢桶,更泰然自处,慷慨以赴,就像投身一场早已彩排好的婚礼,此刻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命运早已安排好的台本,却依然欢欣鼓舞,全神贯注——所有行动都只是为了完成。

露易丝自然受到七肢桶价值观的影响,在故事的最后,七肢桶消失,一系列谜题止步不前,露易丝说了一段遗憾的话:

「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更多地体验七肢桶的世界观,以它们的方式感知世界。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会像它们一样,觉得每个事件都有其必然性,并且全身心融入,彻底理解这些必然性。它们一定是这样的。相反,我的一生都将浅尝辄止,跟随大小事件随波逐流,为这些事件所裹胁。」

不过,露易丝已经深深被七肢桶同化了:明知将迎来怎样的一生,明明生活在拥有自由意志的地球世界,她仍选择遵循命运之书的安排。

许多人因此落泪:如果换作是我们呢?如果一开始就预见了所有悲伤,是否会依然前往?

读到这里,也许你会恍然大悟,整篇小说旨在描写一个人面对无法避免的结果时的态度

我们生活的世界从另一个角度看拥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一切早已被岁月之书安排好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些伙伴也早已对此清清楚楚,却仍旧全身拥抱这些意义。

故事的结尾十分动人,是露易丝对未来女儿的倾诉:

「对七肢桶语言的学习将改变我的一生。正是因为这个事件,我和你的父亲相遇,学会了语言B。两者相加,使我和你有了相识的机会,就是现在,就在这个院子里,在月光下。再过许多年,我将与你的父亲分手,再与你分别。那一刻留给我的将只剩下七肢桶语言。所以我希望专注地倾听,记下每一个细节。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路而前,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我的未来,它究竟是最小化,还是最大化?

这些问题充斥着我的脑海,这时你的父亲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笑着,说:是的。我把他的双臂从我身上拉开,我们手拉着手,走进房间,做爱,做你。」

8.物理定律语法逻辑的局限性

故事戛然而止,留下了很多想象空间。当我们生活的世界突然拥有了两种自洽的逻辑后,你选择哪个?

人类信念因果,未来便依靠此刻的选择依序展开,这是每个人终其一生的背景逻辑;七肢桶拥抱的是另一种信念:看清了所有命运注定的结局之后,依然选择全神贯注地经历每一个不可或缺的当下。

可你知道我相信哪个吗?

我相信的是,在两种选择之外,还存在着第三种选择。我相信的是,物理定律的语法描述本身并不是最本质的东西。

故事的一个细节是,从七肢桶所传递的宇宙生物学报告可以看出,七肢桶所遇到的智慧生物中,以人类跟它们最为相似。一个自然的猜测是:在因果论、目的论之外,显然可能存在着更加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视角,对我们生活的同样的世界,赋予更加离奇而浪漫的解释。

我相信的是,无论是因果论还是目的论,都是一个文明赋予自身的语法层面的意义——每一种文明都是一种自洽的语法逻辑,每一种文明都必须用这个共同的逻辑去面对秘不可知的世界。而宇宙真正神秘伟大的地方在于——哪怕是规律的描述方式本身,也是文明自身的权利。就像不同语言在构建语法词汇时有着自己的侧重和取舍一样,宇宙自有一道密令统领着万物古今,可不同文明可以选择自己的角度,去设计、解释、理解、遵循这道密令的表达,做出自己的取舍。

所以真正的启示是什么呢?

规律本身只是一种取舍。物理定律是取舍,我们口中的道路是取舍,我们走过的漫长历史也是取舍。同一个世界,自有一千种自圆其说的方式,“理由”若想自洽是如此容易,却永远是后验的,无法代替生命发生、发展的本质。

“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夫妻”——不到一言既出的那一刻,生命的这个片段就没有发生过,即使你早就知道这话会发生,也不能代替。

曾有一本影响我至深的书叫《社会动物》,书中讲到:潜意识是思维的主要组成部分,人的思维在任何时刻都能同时接纳多达1100万条信息,然而即使按照最乐观的估计,人也只能有意识地关注这些信息中的40条而已——如果把意识比作站在指挥台上的将军,置身于世界之外来观察世界,那么潜意识就好比数以百万计的侦察兵,散步在世界之中,不断发回潮水般的信号,引发瞬时响应——线性思维和语法逻辑只能触及意识层面,而潜意识这些信号为事物涂抹上情感的意味,直接反应为我们的情绪、生理、欲望,足以塑造我们的世界观。

换句话说,在人生面前,因果道理有时只是对外自圆其说的幌子,是黑话,浮现在我们意识层面的利弊思维是如此的单薄狭隘,只是真实世界粗劣的大幅压缩版,包含的信息量不及真实世界千万分之一。

如果你忽略了我们心中的爱慕、恐惧、忠诚与反感,如果你忽略了全神贯注于当下所带来的感受,就忽略了内心最基本的领域,忽略了那些足以决定你的人生最精彩之处的丰盛启发。

语言和逻辑只是对世界盲人摸象式的理解——知道了这一点,会更觉自己无知,也会更觉得心安——世界那么大,绝不仅仅用对错、悲喜来定义。

所以,故事的结尾才更值得回味——站在世界的两种解释之间,这位已知未来丈夫会离开自己、女儿会意外早逝的母亲,并没有过分地看重这一切,而是放下了恐慌和委屈,选择把注意力和热情放在每个当下的每一处细节之中。于是,她决定了:去相爱,去生育,去抚养,去痛别,以一种泰然自处的方式按照岁月之书去走完这一生,以一种赢了一样的姿态、被鼓励一般的心情,去拥抱这个潮水般涌来的、凶险波折的真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