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雅典奧運，中國“天才”劉翔以十二秒九一的世界紀錄，奪得110米跨欄的奧運冠軍，是中國男選手在奧運田徑場上取得的首枚金牌；二○○七年，墨爾本世界游泳錦標賽，美國“神童”菲比斯一人獨得七面金牌並打破五項世界紀錄，他誓言，要在今年八月的北京奧運中“挑戰八金”。然而，天才和神童的“身體”所體現的不僅是速度和耐力，還有“權力”和“知識”的運作。
“權力和知識於身體的運作”，採自於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創立的“生命權力(bio-pouvoir)”論說（註一），主要探討權力(pouvoir)和知識(savoir)解剖身體及管理生命的現代權力模式，成為尼采以降有關身體硏究的主要學說之一。
在西方哲學史上，有關身體硏究的學說，要到十九世紀才正式出現。而在這之前，從柏拉圖、康德、笛卡兒到黑格爾，一直都是以精神和身體二分法來觀看人類的世界，然後推崇精神，鄙視身體。柏拉圖在他的《斐多篇》裡，特別強調身體是通向智慧、襥理、理念和知識的障礙。到了笛卡兒，這位被視為是西方理性主義先驅的哲人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論說，定義“我思”（cogito）為“我在”的前提，這個“我思”，不包括身體。
有關身體的硏究始於十九世紀，跟當時資本主義的快速發展有密切關係。當時，德國出了一個馬克思，又出了一個尼采。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強調的“生產性的身體”，就是針對工業發展中身體被“異化”而提出的；至於尼采，雖然沒有明確針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但他的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有關“以身體為準繩”的理論等等，無不呼喚人類要打破固舊，重估一切價値，這對資本主義當然是一個挑戰。不論馬克思或是尼采，他們都是二十世紀西方思想家有關身體硏究的啟蒙者，從沙特的存在主義、梅洛龐蒂的現象學、劇作家安東南·阿鐸（Antonin Artaud）的“殘酷劇場”、德勒柾的“身體是力和力之間的關係”、傅柯的“權力和知識解剖身體”，還有對身體理論有深刻體會的女性主義硏究、城市空間硏究等等，大多在馬克思和尼采身上取得靈感。因此，十九世紀以來，人們在觀看人類歷史過程的時候，除了從形而上抽象的意識形態的角度外，還可以從具體的身體實踐來觀看。而傅柯更直接了當地說：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身體的歷史。
如果按照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身體的歷史這個邏輯，那麼，對於金牌運動員的身體的歷史，又該如何書寫？換一個問法，從劉翔和菲比斯的例子來看，權力和知識是如何書寫身體的歷史呢？
有關傅柯“生命權力”的論說，在他的《規訓與懲罰》、《性史》第一章中，有深刻闡釋，這裡不贅言。但有一點必須說明的是，傅柯所謂的權力和知識介入身體的論述，並非指身體就被動的接受權力和知識的差使，恰恰相反，他認為身體會用它自己的方式，來跟權力和知識進行博弈（註二）。本文篇幅有限，對於運動員的身體如何來跟權力和知識博弈的部分，暫且放下，而集中討論權力和知識在運動員身體的運作。
簡述西方有關身體硏究及傅柯的相關論述後，回到劉翔和菲比斯的“身體”上，我們至少看到商業的權力和科技的知識透過“解剖”的方式，不斷“糾正”和“介入”他們的身體，書寫歷史。
關於劉翔，有一個科技知識糾正身體的故事。在劉翔，或是其他天才運動員的背後，都有一個依靠攝錄機、電腦等科技組成的“科硏組”；6月13日才打破劉翔在前年創的十二秒八八的世界紀錄的古巴神童羅伯斯背後，也當然有一個“羅伯斯科硏組”。“科硏組”的主要工作，就是將劉翔的身體在練習和比賽中的表現錄下來，並將畫面傳入電腦，對劉翔的技術動作進行分析和硏究，這叫做“技術診斷”。
迄今，沒有人能準確計算出身體的最大極限。對於劉翔這樣一個“天才”型的運動員，就更難估計。然而，科技知識就是要透過“技術診斷”，來解剖劉翔的身體，像傅柯有關規訓身體的“解剖政治學”的論說一樣，希望盡量將劉翔的身體發揮至極限。
於是，“劉翔科硏組”便將經過電腦計算出來的“技術診斷”的結果交給敎練孫海平，這些診斷結果至少包括以下數據：劉翔的在跨越每一欄時的角度、速度、力度，還有，每一欄之間跑多少步、身體往前傾的角度……根據這些像解剖身體一樣所得出來的鉅細無遺的數據，以及“科硏組”對強敵如羅伯斯的“技術診斷”來作對比，敎練孫海平便可以調整劉翔的“身體”以迎戰奧運。譬如，在110米內，劉翔的身體該在什麼時候發盡全力？什麼時候該留力？或是當他在跨越第三欄時的角度太大，會否影響他雙腳落地後跑向第四欄的速度等等，都應該依從敎練孫海平的指示，更確切說，是依從科技的知識的指令。當劉翔的身體依從科技的知識而作“糾正”時，就是科技知識書寫身體歷史的最佳體現。
科技知識除了“糾正”運動員的身體，像劉翔的例子之外。經常，它們還結合商業權力直接“介入”身體。
去年，在墨爾本舉行的世界游泳錦標賽中，美國“神童”菲比斯在男子二百米混合泳決賽中奪得他在這次比賽中個人第四枚金牌後，一位網民在貼文寫者：“菲比斯，你怎麼長得那麼帥、又游得那麼快，我襥是佩服你了。”這位網民似乎都將目光注視在菲比斯的俊臉和身軀，卻忽視了他身上穿的“鯊魚皮”泳褲。
這件鯊魚皮泳褲大有來頭：它是美國太空總署、頂尖電腦輔助工程軟體公司，以及澳大利亞運動學院運動科學隊，歷經三年硏製的成果。更重要的是，它的牌子叫Speedo，是英國知名的運動品牌公司，不然，大筆的硏製費用，誰能負擔得起？
鯊魚皮泳衣的硏製費用不斷加碼，也不斷為Speedo創造盈利，也似乎不斷創造出身體的神話。二○○○年問世的第一代的鯊魚皮泳衣，已經號稱可以將水中阻力降低百分之十，使身體氧氣消耗量減少百分之五。接下來，澳大利亞的“魚雷”索普、荷蘭的“飛魚”霍根班德、美國的“神童”菲比斯，也獲得Speedo贊助，也一次又一次的破了自己或是別人的紀錄。更好的成績還在後頭，去年，鯊魚皮泳衣第三代已經協助世界各國運動員先後二十一次打破世界紀錄，而今年，第四代的鯊魚皮泳衣面世，根據統計，在約近一個月內產生的十六項新的世界紀錄裡，有十三項是由穿覑鯊魚皮泳衣的選手所創造的。別忘了，第四代的鯊魚皮泳衣目前號稱“造價成本高”，售價已經飆到四千二百九十港元一件，而且只有限量版。
鯊魚皮泳衣硏製過程需要非常複雜的科技知識，目的卻非常簡單，就是要利用科學技術去“介入”身體構造，塑造出一個像鯊魚般長居水中、能在水中暢泳無阻的人類的身體。為了創造這個身體，首先就要改變人的皮膚組織結構在水中產生的阻力，於是，第四代就用在胸部和大腿部分，加上了超薄和超去水的LZR Panels物料，進一步增強運動員身體流線型。此外，肌肉組織結構也是科技介入身體的重要環節。第四代的鯊魚皮泳衣強調“固定腹部”，一丁點也不能讓人類身體腹部的肌肉放鬆，於是在腹部加了類似腰封的設計，協助生活在陸地的泳手的身體，能夠像水中動物一樣長在水中長時期保持最佳姿勢。
當然，除了Speedo之外，其他體育用品公司如arena, adidas和中國游泳隊目前的贊助商nike，在奧運前夕也紛紛推出最新硏發的體育用品，希望能“協助”運動員奪得奬牌，從而增加它們在運動場上的商業權力。然而，對於高科技介入運動員的身體，並“協助”他們取得奬牌的事，也惹來一些反彈。曾經獲得奧運一千五百米自由泳金牌的帕金斯就批判：“這影響了游泳運動發展的本質，讓人感遺憾。”
正如尼采所說：“一切以身體為準繩。”隨覑資本主義多種模式的出現，有關身體的硏究將會越來越細緻和複雜。然而，就在這種多重權力博弈的過程裡，身體也同時發揮它的主動性，與不同的權力進行搏鬥。而跟金牌運動員身體搏鬥的當然不僅僅是本文提及的科技權力／知識以及商業權力，還有政治的權力、消費文化的權力、父權的權力、女性主義的權力……一部人類的歷史，由此而生。
註一：Michel Foucault, , Gallimard, 1994.
註二：Michel Foucault, , Gallimard,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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