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熱症 --- 艾迪絲 華頓短篇小說選譯@午後的櫻桃園|PChome Online 個人新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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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22 19:23:45| 人氣94,029| 回應6 | 上一篇 | 下一篇

羅馬熱症 --- 艾迪絲 華頓短篇小說選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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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艾迪絲.華頓是(1862 ~ 1937)美國小說家,純真年代的作者。她的作品背景多圍繞在紐約上階層社會,描述紳士淑女在繁文縟節的社交禮儀中,面對種種人生百態與酸甜苦辣,不時流露出會心的幽默與尖銳的諷刺。可謂「美國版的珍.奧斯汀羅馬熱症是一種症候類似肺炎與瘧疾的傳染病,曾在歷史上幾次流行在羅馬城,因而得名。

 

 

羅馬熱症 (Roman Fever)

作者:艾迪絲.華頓 (Edith Wharton)

翻譯:李旭祥 

 

一、

 

從用完午餐的餐桌上,兩位略顯年齡但保養講究的美國夫人施施然走向這家羅馬的餐廳距離地面極高的陽台上,她們倚靠著矮牆,先互相對望一眼,才舉目眺望眼前開展的羅馬神殿與廣場的華麗榮光,兩人一致的做出含蓄而優雅的讚許神情。

 

當她們倚著牆看風景時,從樓梯傳上來女孩兒興高采烈的喊聲:「好啦,走了吧!」不是向她們,而是對另一位同伴說的:「留那兩位不算老的在這邊刺繡,」一個一樣甜美的聲音笑著說:「拜託,小芭,不是真的在刺繡…」「好啦,象徵性的說法嘛。」第一個聲音又說:「反正我們也想不出甚麼事叫咱們可憐的媽媽們做…」對話消逝隱沒在梯間。

 

兩位女士又互相對望一眼,這次帶著尷尬的苦笑,其中個子較小,膚色較白的那位夫人搖搖頭,臉色微微脹紅。

 

「芭芭拉!」她喃喃自語,暗自叱罵著。

 

另一位夫人體態豐盈,化妝很濃,有個直挺的鼻和強悍的濃密粗眉,她極力擠出幽默的笑容:「原來我們的女兒這樣看我們。」

 

她的同伴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回答。「她們不是針對我們倆,那是所有時下年輕人對他們的媽媽們的同樣見解。而且妳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從精緻鑲嵌的黑色皮包裡拿出一捲紅絲綢,綑在一對高級的刺繡織針上。「他們哪裡知道,」她說:「這個世界讓我們有太多時間要消磨,有時我甚麼都也看膩了,即使是這個。」她作勢指著餐廳外雄偉壯闊的景色。

 

那膚色較深的夫人又笑了笑,兩人重新沉浸在美景中,靜靜的注視著,春天的羅馬,天空一片明亮光輝。午餐時間早已超過,她們倆佔據寬大陽台的一角,另一端有幾群人也勾留著欣賞懾人的市區景色,有些人笨拙的對照著觀光書籍考慮行程。人群漸漸散去,只餘留兩位夫人站在那兒吹風。

 

「我看,我們就留在這裡好了,」史雷德夫人,那位濃妝、有粗眉毛的夫人說。旁邊有兩個沒人用的椅子,她動手推到矮牆邊,自己坐了一個椅子,指指神殿說:「畢竟,不可否認這仍然是全世界最美麗的景色。」

 

「永遠都是,對我來說,」她的朋友安詩禮夫人同意著說。她格外客氣的語調讓史雷德夫人覺得她不太自在。

 

「葛瑞絲.安詩禮還是這麼老派。」她想;她大聲說:「這個景色我們倆許多年前就都熟悉了。我們上一次在這裡相遇時,比咱女兒們現在年齡還小,妳記得!」

 

「喔,是啊,我記得,」安詩禮夫人囁嚅說,同樣帶著難以言喻的侷促不安,「那個侍者領班一直在瞧我們,」她插這句話。顯然不像她的朋友那麼自信和自在。

 

「我來應付他,」史雷德夫人說,她把手伸進皮包裡翻找著,作勢喚侍者領班過來,解釋說她和朋友都是羅馬城的長久愛好者,希望可以坐在這裡消磨整個下午欣賞美景,當然,前提是如果不打擾到他們的工作的話!侍者領班鞠躬感謝小費,保證說歡迎兩位女士,尤其希望能再屈尊駕留下來晚餐。今晚是月圓之夜,她們一定留下深刻回憶。

 

史雷德夫人蹙起兩道粗眉,似乎提到月亮是非常沒有禮貌的事。不過當侍者退下時,她還是擠出禮貌的微笑代替皺眉。「是啊,未嘗不可,也許還待更晚,也不知道女孩子們甚麼時候回來。妳知道她們去哪裡嗎?我可不知道。」

 

安詩禮夫人臉又泛紅。「我猜是在國賓酒店遇到的義大利飛行員邀她們飛去塔吉尼亞喝茶。她們可能想待晚一點,好能夠在月光下飛回來。」

 

「月光…月光!仍然意義深長。妳覺得她們有像我們這麼浪漫感性嗎?」

 

「我的結論是我對她們一點點也不瞭解,」安詩禮夫人說,「而且我們倆對彼此也一樣不瞭解。」

 

「可不是,我們的確是彼此也不瞭解。」

 

她的朋友看她一眼,有點膽怯的說:「我從未覺得妳是浪漫感性的人,愛麗達。」

 

「好吧,也許我從來不是,」史雷德夫人陷入回想中;好一陣子,這兩位自幼熟識且極親密的夫人都在思索著自己對於對方瞭解之少。其實兩人已經暗自各自給對方貼上標籤。例如,德爾勳.史雷德先生的夫人愛麗達不但告訴自己,也告訴人說,何瑞斯.安詩禮先生的夫人葛瑞絲在25年前,是精緻美麗的可愛人兒,比她的女兒芭芭拉更美。而芭芭拉,以今天的標準來看,既能幹,又有個性。奇怪,都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她的父母,分明是一對毫無個性的溫吞貨。是啊,何瑞斯.安詩禮先生,簡直是他太太的翻版,可以在紐約博物館裡展覽的珍品,長相斯文、乖巧老實、凡事都規規矩矩。有好幾年,史雷德夫人和安詩禮夫人住處隔街相對,事事都要互相比較。當東7320號的客廳窗簾換新,23號,在他們對面,就立刻知道了。不管是任何行動、採購、週年紀念,生個病…這對乖馴從不出亂子的無聊夫妻,沒有一件事逃出她的法眼。當她的丈夫大張旗鼓遷居到華爾街時,她已經沒興趣注意了。當他們又買下公園街豪宅時,她忽然想:「我寧可住在賣私酒的店對面還有些變化,說不定偶爾看到被臨檢。」那個葛瑞絲被臨檢的聯想真好笑,她搬家前在飯局當笑話講,頗引起共鳴,就一直轉傳,不知道有沒有傳回安詩禮夫人耳朵。她希望沒有,但也不特別在意。在那年代,太禮貌客氣反而被看輕,何況對乖巧老實的人稍微嘲笑也無傷大雅。

 

幾年後,相隔不到幾個月,兩位夫人先後痛失丈夫。她們很合宜的互相致贈花環弔唁,在哀傷中的彼此安慰似乎找回她們的親密情誼。而現在,已經又是相隔多時,她們旅遊羅馬恰巧相逢,住在同一間旅館,也都伴隨著一位出色美麗的女兒。命運的相似把她們又拉在一起。

 

毫無疑問的,史雷德夫人想,她實在比可憐的葛瑞絲更感受到突然的閒靜下來的空虛感。從德爾勳.史雷德先生的夫人轉變成他的寡婦落差太大了。她常自庠自己擁有的丈夫一樣的社交手腕,她的聰慧,讓他倆成為社交圈最出鋒頭的出色夫妻。也因此,丈夫逝世的失落更是難以承受。她的丈夫是傑出的商務大律師,手中不時處理著幾件國際性業務,身為律師太太也須不時緊急的表現一番,例如招待不速而至的外國同事,或是倉促決定的出差奔赴倫敦、巴黎或羅馬。去到那些城市,又得接受人們的殷切回請。她記得人們常讚嘆:「你問誰?那位美麗出眾,服飾高雅的夫人嗎?她是史雷德夫人!說真的,可不是所有名人的太太都那麼上的了檯盤的。」

 

是啊,失去了舞台是如此寂寞。從前,她為了成全丈夫而活,所有長才都可以盡情發揮,現在只為了女兒而活。她的兒子雖然也頗有乃父長才,卻年輕早夭。她的丈夫陪伴她熬過喪子之痛,現在爸爸也過世,反讓她對失去的兒子更加思念難忍。現在她的生命裡就僅有女兒,但女兒珍妮卻是從不讓人掛心。「人家有小芭.安詩禮,我有女兒,可是我卻沒有話題可以說,」史雷德夫人每次回想都有些羨慕,因為她的女兒珍妮,雖然比小芭更年輕更美豔,卻像個毫不出色的女孩似的,安全又令人放心,這實在令人困惑,史雷德夫人覺得無聊極了。她反而盼望女兒去談個戀愛,最好是個最不適宜的男人,那她這母親就會挺身而出,管束女兒,解救她。可是情況相反,是女兒在照顧她,叮嚀她吃藥甚麼的。

 

至於安詩禮夫人就不像她的朋友那麼世故,她心裡對她的朋友的刻劃也比較簡單:「愛麗達.史雷德是個出色的人物,但可能還不到她自己以為的那麼出色,」一言以蔽之。不過為了讓初認識的人有些起碼瞭解,她會補充說明:史雷德夫人年輕時可是個極有衝勁的女孩,而她的女兒儘管漂亮,也稱得上聰明,卻完全沒有媽媽的…怎麼說,「活潑好動」。安詩禮夫人會語氣或手勢加個引號,偷偷放肆一下。的確,珍妮一點也不像媽媽,安詩禮夫人認為愛麗達.史雷德一定很失望,她的這輩子就是傷心失望,安詩禮夫人覺得她很可憐。

 

兩位夫人就這樣子各自用拿反了的望遠鏡瞧著彼此。


  



二、

 

兩位夫人並肩坐著,好久不曾說一句話。眼前可以看見拉丁文「人皆有死」的巨大警語象徵,讓這些斤斤計較的心事顯得微不足道。史雷德夫人紋風不動坐著,凝視著凱撒住過的殿宇,過一會兒,安詩禮夫人也陷入冥想的境界。像許多相互親密的朋友們一樣,兩位夫人很少有如此默默坐在一起的時刻。安詩禮夫人覺得挺尷尬不自在的。即便是曾經幾度是密友,她仍然不知如何應付她。

 

突然間,羅馬的天空中響起定時的悠長鐘響。史雷德夫人瞄一下腕錶:「已經五點了,」語氣似乎不勝驚訝。

 

安詩禮夫人試探性的提議:「國賓酒店五點整有橋牌會。」半晌,史雷德夫人毫無反應,似乎陷入沉思,安詩禮夫人以為她完全沒聽進去。過一會兒,她忽然夢中驚醒似的說:「妳說橋牌會嗎?除非妳很想去,要不然…妳知道,」

 

「喔,不不,」安詩禮夫人趕緊說:「我才不想,這裡多可愛,而且充滿回憶,就像妳說的。」她又坐定了,悄悄的又把刺繡拿出來。史雷德夫人瞄見她的舉動,但只是將她保養的很精緻的雙手放在膝蓋上紋風不動。

 

「我只是在想,」她緩緩的說,「羅馬,對不同代的旅遊者有不同的意義。對妳我的祖母,最危險是感染羅馬熱;對媽媽,最危險是浪漫戀情…我們被管束的多緊啊!…對女兒們,羅馬最危險的,不過是馬路上的汽車。她們不瞭解,她們錯過的可多了。」

 

夕陽的金色光芒,漸漸黯淡下來,安詩禮夫人將手上的刺繡放的靠近眼睛一些:「是啊,我們被管束的可緊了。」

 

「我常常想,」史雷德夫人又說,「我們的媽媽管女兒,比祖母那一代辛苦。當有羅馬熱在蔓延時,在危險時刻把女兒叫回來是多容易的事。比起來,當妳和我年輕時,外在美好事物呼喚著我們,叛逆和作對更增加刺激,而晚上出門最大的危險,不過就是感冒著涼而已,她們可要很認真才怎麼管的住我們。」

 

她轉眼看安詩禮夫人,可是她正好刺到一個需要精細工的點,「一、二、三…退二…;是啊,她們要很認真。」她表示同意,但連頭都沒抬。

 

史雷德夫人目光停在她身上注意看了一下,她的手工真不錯,連這麼難的花樣都繡的出來!怪人…,她想。

 

史雷德夫人身體向後靠,沉思著。她的眼神游移,從最靠近眼前的廢墟古蹟,到廣場的大片綠地,上方是餘暉裡的教堂,還有遙遠處巨大的羅馬競技場。忽然間她起了一個念頭:「講起來很好聽,兩個女孩子都去享受浪漫感性的月夜。可是我知道小芭.安詩禮一定會逮獲那個年輕的飛行員,有侯爵血統的那個,而我也知道,我的珍妮在小芭旁毫無機會。那就是為甚麼葛瑞絲.安詩禮甚麼事都要她們兩個女孩兒一道去!可憐的珍妮根本是陪襯品…!」她發出一個極小的冷笑聲,安詩禮夫人卻像是聽見了,停下手上的動作。

 

「妳說甚麼?」

 

「我?沒甚麼。我只是在想,不管甚麼事,小芭都搶在珍妮前面。那個坎佩尼亞男孩可能是全羅馬最好的婚配對象了。妳少裝天真,妳知道的。而我總是想不透,妳知道的…想不透妳和何瑞斯,兩個人都是這麼規規矩矩的個性,怎麼會生出這麼有活力的小孩來。」她又發出笑聲,乾燥而粗糙。

 

安詩禮夫人的繡針慢了下來,她的眼睛直直盯著外面歷史風華的斷垣殘壁。她的側影幾乎沒無表情。良久,她說:「妳高估小芭了吧。」

 

史雷德夫人語氣放輕鬆些。「應該沒有,我欣賞她,也許還挺羨慕妳。喔,是的,我的小女孩如此完美;如果我今天是個殘疾的人,我也最想給她照顧。可是我企盼上天給我的,是一個出眾的女兒!我不明嘹,我得到的,卻是一個天使。」

 

安詩禮夫人囁嚅的聲音說:「小芭也是一個天使啊。」

 

「她當然是,她是有彩虹色翅膀的天使!妳看,她們跟著年輕男人飛在海上,而咱們倆坐在這裡,忽然覺得往事都清晰的回到眼前來了。」

 

安詩禮夫人又專注在她的刺繡裡。史雷德夫人不禁猜測那堆歷史的古蹟是不是也讓她心上湧起許多的往事回憶。可是看來不是,她只是專心做手工,她當然不必擔心!她一定有把握小芭回來時,已經逮著那個坎佩尼亞男孩互訂終身了。然後,說不定她就乾脆賣了紐約的房子,搬到羅馬來,就再也不會有人礙事…她未免太狡猾了。她也許還僱個好廚子,常常找些客人打橋牌、雞尾酒會…正好在最美好的抱孫子年齡。

 

史雷德夫人停止了預言式的幻想,覺得自己有些荒唐。她覺得自己不能總是反過來去羨慕她,這簡直是病,而且未免太久了!

 

她站起來倚著陽台短牆,古蹟在夕陽餘暉裡,景色顯得如此寧靜,然而這寧靜的景色,似乎只是更激起她心中的舊怒。她轉眼凝視著競技場。餘暉裡金黃色建物被紫色的陰影漸漸籠罩吞噬,它的上方,天空色澄澈一如水晶,卻又沒有光芒。這是下午與晚間的交會時刻。

 

她走回來,一把抓住朋友的臂膀。動作很突然,安詩禮夫人嚇一大跳,抬起頭來看她。

 

「親愛的,太陽下山囉,妳不害怕嗎?」

 

「害怕?」

 

「害怕得了羅馬熱,或感冒肺炎!我記得那年冬天妳病的可嚴重呢。年輕時妳可是很嬌嫩的。」

 

「我們在這上面不會有事的。在那外面的廣場上,晚上冷的要死,而且溫度下降的很突然…不過這上面不會。」

 

「啊,妳當然比我知道,妳一向很謹慎保養身體的。」她又走回短牆邊,心想,我還須要討些公道,才能消解心中的結。她提高聲音說:「我記得妳講過關於妳一位姑婆的故事,那個姑婆,是個古怪的人?」

 

「對啊,海莉姑婆。她常常吩咐妹妹太陽下山後去摘那些夜間才開的花回來,好放在收集冊裡。我們家姑婆、祖母那一輩喜愛乾燥花收集冊。」

 

史雷德夫人點點頭,「可是她叫妹妹去根本是因為愛上同一個人…」

 

「那似乎是個家族傳統。他們還說海莉姑婆多年之後才坦白承認。不管是為甚麼原因,那個妹妹後來發燒死了。小時候,媽媽常用這個故事來嚇唬我們。」

 

「然後,妳拿這故事來嚇唬我,就是那年冬季妳和我來羅馬的時候。那個冬天我和達爾勳訂婚。」

 

安詩禮夫人笑的有點慘然,「我真的嚇唬的了妳嗎?我不相信有人能嚇倒妳。」

 

「很少,不過那次真被妳嚇倒害怕了。我想我會上當是因為訂婚太快樂了。妳瞭解我的意思嗎?」

 

「嗯…應該吧,」安詩禮夫人有些結結巴巴。

 

「那就是為甚麼妳那古怪姑婆的故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然後我就想,羅馬熱已經不流行了,可是入夜後,廣場還是冷的要死,尤其是暑熱的白天之後。競技場裡,還更冷、又潮濕。」

 

「競技場…?」

 

「是的,晚上大門鎖起來後,很難進去。話說回來,在那時代,稍微賄賂安排一下,要溜進去還是易如反掌,尤其是,有些不敢公開亮相的戀人,特別喜歡在裡面密會,妳知道的。」

 

「可能是吧,我不記得了。」

 

「妳不記得?妳不記得妳跑去那個廢墟,半夜和人密會?結果受寒,嚴重發燒?妳還推說去看月色。人們都說妳就是這樣得重病的。」

 

沉默很久,安詩禮夫人才說:「人們這麼說嗎?好久以前的事了」

 

「可不是。反正後來妳病好了,所以也不重要了。可是朋友們總是覺得詫異不解,一定有甚麼奇怪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妳很謹慎保護自己嬌貴的身體,妳的媽媽尤其小心盯著妳,妳怎麼可能那天晚上,還半夜出去看風景。」

 

「也許我是有去,最謹慎的女孩子也不是永遠都一樣謹慎。妳怎麼現在一直扯這事兒?」

 

史雷德夫人似乎一時之間不知怎麼回答。過了許久,她迸出話來:「因為我再也忍不住了…」

 

安詩禮夫人倏地抬頭,睜大眼睛,臉色發白:「忍不住甚麼?」

 

「妳到現在還不瞭解,我知道妳為甚麼去。」

 

「我為甚麼去?」

 

「妳想說我在吹牛,是不是?這麼說吧,妳是去見和與我訂婚的男人,而且,我現在就可以覆誦出約妳去的那封信裡的每一個字!」

  

史雷德夫人說話的當兒,安詩禮夫人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極度驚嚇中,她的皮包、刺繡、淑女手套掉落一地。她看著對方,好像見到鬼了。

 

「不,不要,」她結巴說不出話來。

 

「為甚麼不?聽好,如果妳不相信的話,『親愛的,我們不能這樣下去,我一定得私下見到妳。天一黑立刻到競技場來。我會打點好守衛放妳進來,沒有任何人會察覺。』對不對?也許妳忘了信裡說些甚麼了?」

 

安詩禮夫人出人意料的鎮定面對挑戰,她坐下來,定定的看著她的朋友,說:「我沒有忘,每一個字都記得的清清楚楚。」

 

「還有那個簽名?『妳的D. S.』,對不對?就是那封信呼喚妳這麼冷的半夜還跑出去的嗎?」

 

安詩禮夫人仍然定定的看著她,史雷德夫人覺得她不過是躲在面具後勉強控制著自己。這時,她說:「我不知道妳怎麼會知道信寫甚麼,我看完立刻就燒了。」

 

「是啊,妳當然燒了,妳多謹慎!」輕蔑的態度有些明顯,但她已經不在意淑女風度了,「既然妳燒了信,會不會奇怪我為甚麼知道信寫甚麼?」

 

史雷德夫人等著,但對方悶不吭聲。

 

「好吧,親愛的,我告訴妳,因為那封信是我寫的!」

 

「妳寫的?」

 

「不錯。」

 

兩個女人站著互瞪著對方,金色陽光灑在她們身上。然後,安詩禮夫人無力的跌坐在椅子上,她歎氣,兩手覆蓋著臉。

 

史雷德夫人全身緊繃等著,以為她會再說甚麼話反擊,可是,甚麼也沒有。半晌,她忍不住說:「妳在想我很可怕。」

 

安詩禮夫人的手放下來,臉上掛著兩串簌簌落下的淚珠:「我不是在想妳可怕。我是在想,從他那裡,這一封信是我唯一擁有過的東西。」

 

「可是卻是我寫的,是的,我寫的!可是我和他已經訂婚了,妳可曾想一想?」

 

安詩禮夫人垂下頭:「我不想找藉口…我知道的…」

 

「那妳還是去了?」

 

「還是去了。」

 

史雷德夫人看著眼前痛苦蜷縮的嬌小身軀,怒火早已無影無蹤,心裡詫異自己為甚麼會以為提陳年舊事來刺傷朋友,會給她帶來勝利感。可是她還是須要解釋自己動機是正當的。

 

「是嗎?妳真的知道嗎?我那時打心裡厭恨妳,厭恨妳。我知道妳在打達爾勳的主意。我好害怕,害怕妳的那種恬靜,妳的那種甜美,妳的那種…總之,我不要妳介入我們。我只要幾個禮拜,確定我和他的感情是真的。所以,在一種盲目的狂怒中,我寫了那封信…真不知道我為何現在告訴妳。」

 

「我想,」安詩禮夫人說,「是因為妳一直都在恨我。」

 

「也許吧,或是因為想把事情理清楚,才能從心裡放掉,」她頓一下,「很高興信早毀了,我可從沒有想要害妳病死。」

 

安詩禮夫人重新陷入安靜中,而史雷德夫人靠過來挨近她的朋友,但她感覺到一種奇怪的隔閡,那種人與人之間互相交流的溫暖完全切掉了。「妳覺得我是怪物!」

 

「我不知道…那封信是我唯一擁有的東西,而妳說不是他寫的,」

 

「看,妳還是這麼在乎他!」

 

「我在乎的是回憶,」

 

史雷德夫人看著她。她彷彿被風吹的整個人都變小了,如果站起來,可能像一堆塵土一樣被風吹的甚麼都不剩。看著她,史雷德夫人心裡的妒忌又都湧上來。這麼多年來,兩個女人就靠著一封信活著。她真的那麼在乎他,即使早就成為一小堆灰燼,她還是那麼珍惜那封信的回憶!已經與她的好朋友訂婚的人的信。她才應該是怪物吧?

 

「妳想盡辦法想要把他從我搶走,對不對?可是妳沒有得逞,他還是我的,就是這樣。」

 

「是,就是這樣。」

 

「真希望我沒有講。我不知道妳對這事情的感受怎樣;也許妳覺得挺有趣的也說不定。就像妳說的,這都是好久前的事了,我這樣講應該很公平,我沒有理由覺得妳會在乎這件事情。我怎麼可能呢?妳不到兩個月就閃電嫁給何瑞斯.安詩禮。幾乎是妳才剛從病床爬起來,妳媽媽就趕著到佛羅倫斯來把妳嫁掉。大家都很訝異為何要這麼快,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妳是為了嘔氣,妳才可以說妳領先在我和達爾勳之前。小孩子可以為了愚蠢的小理由決定很重大的事情。妳嫁的那麼快,證明了妳完全不在乎。」

 

「妳可以這麼說,」安詩禮夫人沒有異議。

 

清朗的天空已經不見金光,黑暗逐漸擴展領域,羅馬城的七座山變成深黑。遠處點點的燈光,穿透過樹梢茂密枝葉,一閃一閃。本來沒有人的階梯,忽然間忙碌的腳步來來去去。餐桌重新擺好,椅子放置對齊。一串的燈泡掛在外面閃爍。一位矮胖的女士跑進來,用破爛的義大利語詢問著有沒有看見她午餐時遺落的觀光指南,一位侍者過來處理。

 

兩位夫人坐著的陽台一角還沒有人過來打擾。好久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史雷德夫人終於先開口:「我想我只是開一個玩笑…」

 

「一個玩笑?」

 

「有時候,女孩子也挺殘忍的,妳知道,尤其是戀愛中的女孩子。我還記得當時我整晚都覺得好笑,想像著妳獨自在黑暗裡,避著亮光,聽四周聲音,又不知道怎麼進去…當然,後來知道妳受寒生病,我也很難受。」

 

安詩禮夫人先是動也不動,然後緩緩轉過身來,看著她的夥伴。「可是我並沒有等。他都打點好了,他人在那裡,我們立刻就進去了。」

 

史雷德夫人整個跳起來。「達爾勳在那裡!妳進去了!啊哈,妳分明在扯謊!」她忽然變的十分粗暴。

 

安詩禮夫人現在口語很清晰,充滿訝異。「可是他當然在那裡,他當然來了…」

 

「他來了?他怎麼會知道妳在那裡?妳在胡說八道!」

 

安詩禮夫人有些猶豫,好像在回想經過。「我回他信,說我會去,所以他就來了。」

 

史雷德夫人氣極敗壞,兩個手亂揮。「我的天,妳回信!我從未想到妳會回信!」

 

「這倒怪了,如果妳寫了信,怎麼沒有想到人家會回信。」

 

「是啊,我太氣惱了,變的完全盲目了。」

 

安詩禮夫人起立,把皮毛領巾往身上掛。「這裡好冷,我們走吧。對妳,我很抱歉。」邊說邊把領巾扣在脖子上。

 

這些話史雷德夫人聽在耳裡,很不悅。「是啊,我們走吧,」她整好皮包,撈起大衣。「我倒看不出妳有甚麼好道歉的,」她嘀咕著。

 

安詩禮夫人看著遙遠處,巨大的競技場的悠深黑暗的一角。「因為,那天晚上,我並沒有空等。」

 

史雷德夫人發出勉強不安的乾笑聲。「好,我承認妳在這裡擊敗了我。但我又何必吝惜施捨一點點給妳。畢竟,這麼多年來,我擁有一切,我擁有他二十六年。而妳只配擁有一封信,竟然還不是他寫的。」

 

安詩禮夫人又沉默。半晌,她向前走了一兩步,轉過身來,面對著她的同伴。

 

「我擁有芭芭拉,」說完,領先在史雷德夫人之前,向樓梯走去。

 


 

台長: 李旭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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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彤
兩個女人的戰爭,多麼地不值
在愛情上的輸贏,過了這麼多年,還不能平息

形式上的擁有,能勝過心與心的相屬嗎?
很多被嫉妒蒙敝的的男女,都看不到這一點~

謝謝旭祥的翻譯,文詞相當優美,讀來引人入勝。
2011-01-22 21:28:37
版主回應
也許女性讀者看了比較感傷 男性讀者卻像看好戲
我好喜歡這個小故事 像是妙趣橫生的舞台劇

許多細節環環相扣 讓讀者自己解讀
最後一句話 頗有畫龍點睛之妙
2011-01-23 13:38:03
斷章
最後一句有許多想像,作者之前的敘述埋了些伏筆給予讀者想像~~

女人的妒嫉可以持續這麼多年,可見她應該也知道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身上,或許也只能說服自己表面的擁有也是一種擁有吧..,也許是說服不了了解自己,這樣妒嫉的心情才一直隱藏著..

蠻好看的短篇小說,可以貼在讀書會嗎?
2011-01-24 01:51:00
版主回應
已貼 您可作業完自留言欄刪除以免佔空間
2011-01-25 23:40:35
小葵
謝謝分享,可否借轉貼?
2011-03-15 12:01:29
版主回應
貼連結好嗎?
2011-03-15 23:57:50
小葵
會附上來源及網址,可以嗎?謝謝
2011-03-16 11:26:54
版主回應
謝謝小葵對拙譯文的肯定 非常榮耀
不過我想還是擺在這裡就好了
歡迎有空常來玩
2011-03-17 22:52:52
(悄悄話)
2011-03-17 08:28:07
壯陽藥
很讚的分享~~!
2020-02-27 04:18:28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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