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知名作家林清玄过世 ,终年65岁。他的文章给了你怎样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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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已矣。林清玄的作品在臺灣曾經被出版社吵作得風風雨雨,但其實能夠傳世的文字不多,自有文學評論家評論,我不敢越俎代庖。我在此謹轉錄一篇我的作品,敘述我們在一個佛七的邂逅經過(曾刊登於美國洛杉磯的《覺有情》,第二十三與二十四期;一九九七年八月與十月)。

也是邂逅

事情後來的演變與我當初的設想不大一樣。這個結果多多少少給那些長久以來一直認為我是個深謀遠慮的人某些打擊。不過呢,這事還真不是我能策劃得出來的,所以整個經過也就不由得你不去懷疑,但是如果你能讓我從頭說起,你也許就不得不相信它的真實性了。

我興起到寺廟裏借住的念頭是從一位作家的文章中得到的連想。這位成名已久的作家喜歡寫些生活中感性的情事,然後在文章結尾的地方引錄一段佛陀教人的啟示。他的筆觸異常清新,而且挖掘題材更有新聞記者的敏銳心思。這兩樣都是我所欠缺的,所以我一向都將他的文風引為模仿的對象。

雖然我以模仿作家為榮,但是我生性愚魯,不懂得引錄佛陀的偈子。這不止是因為我不曾讀過甚麼佛經,而且還因為我覺得人世間的感性情事與佛陀的教誨之間,有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所以我深怕自己如果不加理解,就隨隨便便地就將之連結起來,恐怕無法背負其間所可能誤導的錯失。

當然作家會引錄,而且引錄得有模有樣。他常是輕描淡寫地將佛法與人間事連結得天衣無縫,以至於讓我覺得佛陀真是悲憫娑婆世界的眾生,所以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把天縱其才的作家想要表達的情事預先都說了一遍。

我沒有這個本事以佛法解釋人間事,所以老是寫不好文章。作家做來得心應手,因此他的名頭很響亮。他出版的書琳瑯滿目,在書店裏總是排滿了整個書架,而且因為他所有的書都帶有單一和協的書名,所以排在一起,就有一種非常肅目的感覺,好像禪堂裏整齊劃一的坐墊一般,於是走到書架跟前,他的書總是首先映入眼廉。

作家的書我只看過一、兩本,了不起三本罷。這不是我不喜歡他的清新格調,而是他的書盡是重複,常是拼拼湊湊地以相同的文章夾在不同的書皮裏充數。或許這是出版商藉著他的名頭賣錢罷。「文學」碰上金錢立刻變了質,這可是挺無奈地。當然後來出版商又出新招發行了一些有聲音的書,我就只有更敬而遠之了,卻因此讓我對出版商於一夕之間將他排除於暢銷圖書圈裏,有些莫名其妙。

是的。他的書雖然很多重複,卻是本本暢銷,於是眼紅的書商就起而效之,不出多時,大量的佛教舒情文章大行其道,弄得「無上甚深微妙法」跟隨著愛情小說與勵志文庫等,在臺灣這塊寶島上廣為普及,於是在「劣幣逐良幣」的市場效應下,艱深的「唯識」探討文章就顯得有些無立足之地。當然這個無心之失不是作家的過錯,這點希望你能先弄清楚。

我對作家一向很欽佩,而且我對他將佛法普及化、人間化與平民化的努力也抱著無比的尊崇。不管他是有意或無意,小島上佛教的興旺與他長年來的文字鼓吹不無關係;可惜的是,由於現代人的忙碌與急躁,以及缺乏類似作家這種有影響力人士的理性教化,於是整個島上弄得神佛不分,更由於諸多「功德會」的推波助瀾,於是追求人天福報的人一下子如雨後春筍般地多了起來。

我對半論理、半舒情的牽扯附會一向不感興趣,對非理性、非感性的徘徊掙扎也深感頭痛,但我又深信單單用理性的態度是無法解釋現實世界對這種佛教舒情文章的激切殷求,這就好像單單依靠理性無法去解釋為甚麼那麼多的信徒會與宋七力頭上的光暈起了認同一般。

我後來很多生活上的改變就是緣起於有一天我突發奇想,希望能進入臺北近郊一所出名的寺院去生活一段時間。一有這個想法,我立刻躁進不安,於是想盡一切辦法去說服一位主事的和尚,希望他能讓我假扮成園丁,混在寺院裏的工作人員,藉機親近住持老法師。

這個請求著實讓他為難了一陣,我看著他的臉龐一下子不知所措地扭曲在一起,心裏非常過意不去。我其實大可以跟隨很多大學生一起去響應住持老法師的號召,一起剃度為僧,然後名正言順地去呼吸那個已經棄絕生活的青年學子所存活的空氣,但是我不敢污蔑佛教的清律,因為我無法像這些年輕人一樣有著鋼鐵般的修行意志。這多多少少令我很遺憾,因為我的意志從小就薄弱得教人憐憫,可以說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不記得自己有過甚麼意志力。

我也可以假扮為成羣的熱切義工的一員,但是我又不想給純淨的發心帶來污點;再說,一旦我加入了義工,我的內心不免會澎湃得好似魂識不在軀殼裏,所以想與法師稟燭切磋的那股熱忱,也會因為主客對立的隔閡而逐漸變冷,終至消散。

我本來也可以光明磊落地請求借宿,但是整座寺院已因剃度為僧的學生家長質詢而遭媒體炒作得有如驚弓之鳥,於是寺院的出家人對借宿的人總是深藏戒心,以為這些有所作為的人都是帶著新聞記者刺探的存心,因而處心積慮地將他們與僧眾隔離了起來。

當然我還可以隱身在成千上萬參與法會的徒眾裏,但這挺無奈,因為在一陣陣銅鈴叮噹的拜懺聲中,我無法找到任何機會去親近老法師,尤其老法師大多時候都給施主與金主給團團圈圍了起來。我一開始就提到,我是因為看了作家與寺廟住持的禪機逗語才有了仿效的念頭,但是我體認到我沒有作家的福報,所以我是不可能有機會與老法師對語的。當然,作家不同,他與寺廟住持一向有著極佳的關係,因為他們倘若不是皈依師徒的關係便是相互仰慕彼此的聲譽,所以他在廟堂裏接受禮遇自然也就不在話下。我有自知之明,因此從來不敢去敲寺廟的山門。

是誰這麼說過的?起心動念都是緣。可不?我這才有這個借宿的念頭,因緣就悄悄地聚合了。雖然這個因緣不是全然心甘情願地聚合在一起,但我仍然相當地心滿意足。我與這位主事的和尚並非舊識,所以雖然經人介紹,但他仍是對我有所懷疑。這是人之常情,我並不怪他。其實我與他初見面時,我就對他頗為傾心,因為他僧臘雖然不高,但清瞿的臉龐顯示出他是一位頗有修為的人。我想他不讓我這麼偷偷摸摸地混在寺廟的工作人員裏面是有原因的,一方面當然他有維護寺廟清譽的責任,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為我是一個沒沒無名之輩。

和尚的定力很夠,我說得舌乾脣燥,他仍不為所動。他只是懇切地要求我改變自我的價值觀與人生目標。你看了這麼一個文謅謅的說辭,千萬不要氣餒,因為我想所有曾經與和尚辯論過的人都有相同的經驗。哪,這是因為他們是出家人,而出家人對世間模擬兩可的事物與進退維谷的窘境都有著深刻的體認,而且他們那受過「因明學」訓練的邏輯思維更能夠有條不紊地在不同層次的思維架構裏來回奔馳,就好像佛陀當年在菩提樹下悟道後,來來回回在天上地下說著「華嚴經」一般。當然他們不是佛,不過小小的邏輯學難不倒他們。

我平常也自信自己是個頗能言善道的人物,但沒料到要說服和尚實在是一樁幾乎不可能的自討苦吃的差事。這當然有著多生以來的因緣種子,因為在佛陀現身說法的教誨下,他們瞭解所有的事物都有著存在的意義,而且他們更瞭解任何事物存在的本身都應該善巧,而不應該為不同層次的意義所捆綁,所以要想說服他們,首先我自己的思維也要有「出乎其外、入乎其內」的功夫,其次我還得要有水滴石穿的耐性。當然目前我是怎麼都做不到這些的。

我說服和尚不成,非常懊惱,最後我沒了辦法,只得將我隨身攜帶的小說留了下來。

說到這兒,我想我得說說為何我會寫小說,以及我究竟寫了些甚麼。否則你無法瞭解為何和尚會改變初衷讓我混進寺廟,當然你如果不能瞭解這一層面,那麼以後我與作家在寺廟裏邂逅也就無法順理成章,然後這個故事也不可能存在了。

我以前是個為五斗米折腰的公務員,但是因為我弄來弄去始終弄不過政客的牽制,於是在預算被削減之後,就斷然地辭職不幹了。離職以後,我的時間一下子多了起來,於是我就靜下來寫作。你不要以為我樂得很,其實不上班有很多說不出來的壓力,而且大部分的壓力都是家人給的,因為他們永遠無法瞭解我會放棄一份安定高薪的工作,卻躲在家裏寫小說。當然他們都不明白,我想寫東西的念頭一直都在,只是在忙碌的上班生涯裏,從來都不敢付諸實行而已。

沒想到,我這一起頭,不知不覺地就寫下了四十多萬字長短不一的小說。可惜的是,我的小說寫得雖多,但是大都登不出來;這裏面的原因有些黏黏糊糊地,不過大概說來,這是因為我老是挑些不該寫的題材來寫。當然「檢擇」本身牽涉到智慧,但卻也是一個見仁見智的議題。最近,我更常被問到,為何我的腦子可以接二連三地想出一些奇奇怪怪又互不相連的小說情節。對這一類的問題,我總是很尷尬,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心裏是這麼想,倘若我清楚這些思維的來龍去脈,我或許就不寫了。不過對於這樣的說法,所有羨慕我的朋友都不太以為然。

其實呢,我寫小說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盡心地構思,然後盡心地把它寫好;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這也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事。你現在不會羨慕我了吧?只是這裏還有一事兒非得讓你跳腳不可。說來你可能不相信,不過寫作這件事我做來得心應手,完全不需假藉任何人的幫忙或聽從任何人的指使----因為這是一種完全自由的心意活動,所以我也就樂此不疲了。

當然仔細分析起來,這種自由亦不是完全的自由,因為心意的感觸與運作總是受著內心裏急切呼喚的「第三者」所左右。它的存在使得原本安寧的空間有了紛擾,更使得原本無所訴求的人生有了期盼。所以我這麼一說,你是否會對自己不得不孜孜矻矻於名利之中,稍微不那麼沮喪呢?

現在就讓我來告訴你,我在這件事上是如何地跟一般人一樣無能,或許你聽了以後,你的心裏會好過一些,所以當你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時,你或許就會稍加釋懷了。喏,由於我無法駕馭這個蠢蠢欲動的「第三者」,於是我就任性地由它奔馳。不料這一放任就出了毛病。它忽焉在前,忽焉在後,腦海裏總是存在些影像。我不知道這些影像從何處來,怎麼來或為甚麼來。反正它來了,倏忽就走,於是我就跟它玩起遊戲來了。我不管它的來去自如,但只要它出現第二次,我就將它記下來。哪,你說這些東西記多了,如果不變成小說,那它還能變成甚麼呢?

閒話少說罷!這個行為在白天不至於構成任何問題,但在晚上睡覺時就幾乎成了一件不可控制的事情。但奇怪的是,通常來說,一些在睡眠中的意念既無法阻止也無法消除,但在早晨醒來之時,它總是鮮明無比地好像夢境一般。於是這些似夢如幻的思緒就這麼片片斷斷地在不同的地方或不同的時刻累積而成一篇篇不可思議的文章。當然這裏牽涉了「思想與文字」如何在潛意識裏糾結的過程,而且直截深入「俱起論」如何在不具時空意義的夢裏糾纏。我就不在這裏多加探索了。

不過,千思萬縷的意念首先給人的印象是雜亂無章,但我多年來掙扎於文字上面的經驗在這裏有了報償。這不能不歸功於市議員咬文嚼字的責難與雞蛋裏挑骨頭的磨鍊。雖然如此,這些曾經是我活生生的經歷,一旦印在紙上,仍然成為前文不對後題的問題、反應或思念。當然,很多都只是一堆文字,沒有甚麼存在的價值,但是很多卻又反覆地敘述了我的不安,我的惶恐與我的疑惑。

這想來挺尷尬地,因為我從來不問自己甚麼內在與外在的問題,我也對那些空無與存在的思索沒有興趣,但是我繞來繞去,好像都在這一類的題目上打轉。我自己真是搞不清楚的,因為我對諸多思維最直接的反應是,這裏是否有篇小說----我寫的每一篇小說的基本內涵可以說就是這麼產生的。你瞧,我沒騙你罷?我不是說過,寫作這事兒真的一點都不稀奇?

我這麼說,你當然會不以為然。或許我是言過其實罷,因為我自己也不知為何我寫的小說老是偏離自己原來的意思。你可能無法明白,但我深刻明瞭小說不是論理,所以刻意避免說教。不過我的小說與我對人生困境的思維有關,所以篇篇硬擠出來的小說,就有那麼一點酸溜溜的味道。這是個我無法抱怨的結果,就像我無法抱怨我的人生一般。

儘管這不是我的原意,但是我的小說涵蓋範圍很廣,舉凡生活意象與生命哲學等等困惑人生的問題,我都大膽地予以探索。有時為了更深刻地描述人性,我更是不顧一切地排除世俗的羈絆與文字的禁忌,於是就不免赤裸裸地接觸到各種人類生存條件的剖析,所以很多影響二十世紀人類的黨派、種族、宗教與政治等等問題均無可避免地多有涉及。

一年多來,我四處投稿,但我的文章老登不出去,這不免令我沮喪,同時又有幾分驚訝,於是我歇了筆,轉而將我多年來在工程分析上的經驗運用到這個神奇的文學市場,以尋求一個能改變自己思維的方法來征服廣大的編輯與讀者羣。我這麼一說,你終於可以明白,我處心積慮地找和尚幫忙以混進寺廟去接近老法師,正是想仿效那位成名作家的方式一舉攻下臺灣這個日趨商業化的文學市場。

雖然我一直有這個心思,但我遲遲不敢付諸實行。我不怕你笑我懦弱,因為我住在洛杉磯,回一趟臺灣花費不在少數,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總覺得這種方法將令我在不可得知的輪迴中背負一定的果報,因此我有些膽怯,但在遲遲不敢實行的同時,我的小說仍陸續被退了回來。這真令我很惶惑,但我仍然沒有放棄,始終將接近老法師做為我最後無路可退的一個可以依據的方法。

就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我經歷了一樁糊裏糊塗的爭論,然後我才決定放手一搏,回臺灣親近老法師。那一天我在辦公室看到報章披露,意外地發現原來跟我有同樣困擾的人不在少數;我又聽說「南加州作家協會」為了要替眾多具備專業作家寫作能力的人解決這項問題,於是就成立了一家印刷出版公司,專門替這些無法將文章化為鉛字的作者服務。這項計劃當然有著不凡與實質的意義,但是他們又說,印刷發行的宗旨是出版一些無黨派、無種族、無宗教、無政治的文章。

我看到了這個,忽然之間恍然大悟,終於明瞭為何我的文章沒有人要登。不過我還是無法瞭解出版社的宗旨,於是打了個電話去詢問。他們解釋得很委婉,希望我能明白他們的苦心。

我很不客氣地說:「這個問題很嚴重,你們除了出版些公司、遊記、家庭、學校、園藝與食譜外,大概也只能出版些男女之間的情事,或許一些老掉牙的歷史故事。」

他們當然很不以為然。「人世間感人的的詣事很多,並不一定都會牽扯上男女關係。」

「男女關係恐怕還不能完全符合你們的宗旨,因為異地、異族的愛情只怕引起的爭論會更多,稍微一不小心,一定要違反你們的宗旨。」我幾近絕望地說。

老先生不語。我繼續說:「其實遊記也不行。」

老先生如釋重負地說:「不會,不會,遊記最好,誰也不得罪。」

「是嗎?別的都不說,先拿你們準備出版的第一本中國遊記來做個例子。大陸的風土人情牽扯咱們姑且不論,作者這麼大張旗鼓地替大陸河山吹擂,難道就沒有替大陸旅遊局做宣傳的嫌疑嗎?」

老先生委屈地說:「話不能這麼說……」

我說:「怎麼不能?事實擺在眼前,你不去紐西蘭、俄羅斯旅行,卻到大陸去,而且處心積慮地沿途記下些心得……」

老先生憤慨地說:「你也不能說他事先有預謀!」

我不知不覺地就拉高了聲調。「老先生,你我都寫過文章,我們也都瞭解筆記的重要性;十天半月的旅遊,如果不沿路記下些點點滴滴,我保證他一回到洛杉磯會立刻忘得一乾二淨,更何況他都已經是記憶力退化的六、七十歲人了。所以我說呀,他在還沒有出發前往大陸旅遊的時候,他的內心其實已經開始運作,籌劃著出書,而且為了確保他所寫的與坊間的旅遊雜記不同,他恐怕早已違反了你們不談種族與政治的宗旨,而打著『南加州作家協會』的名義去接受大陸的款待。在這種盛情難卻的招待下,作者投桃報李地替他們做些宣傳,也是人之常情。但是這不更是直接地牽涉到政治了嗎?那麼怎可說這就合乎你們的宗旨呢?」我看他不說話,好像有些氣餒,就繼續說:「是不是你們這些作家因為自己在臺灣找不到出版社出版單行本,所以成立這個出版社,美其名為大家服務,其實骨子裏只是找些墊背的來為自己服務?」

老先生聽了勃然大怒,不願多談,就把電話給掛斷了。嘿,你知道嗎?我打完這個電話,終於死了心,於是第二個禮拜,我就束裝回臺了。

在臺北稍作整頓以後,我立刻與舊日好友取得聯繫,然後就開始進行我最後的計劃。這時的我已經有點名利攻心了,因此對這個計劃可能會在來生背負些許果報,也就有點顧不得了。我自己走到這一步,心裏有著無限的感慨,也終於明瞭了「定業難違」的玄機妙意。

這個好似狗急跳牆的舉動其實是有原因的。固然這是因為我已無計可施,但是另一方面卻也是因為暫不論這個果報將在來生如何折騰,起碼我在這生還有個宗教可以談談,不至於像出版社的成員甚麼都不敢涉獵,專門為人間無病呻吟的情事做些不必要的言論。

我這麼說了之後,你大概會有所感動,我想你也許不得不佩服我這種無所為而為的勇氣與執著罷。但是不管怎樣,我既然已經走到最後一步棋,也就顧不得其他人的褒貶了。令我欣慰的是,和尚看了我的小說之後,大為讚賞。他的鑑賞力我當然非常感激,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我最感動的是他的慈悲心帶給了我無比的信心。

你聽到我這麼激動,或許會不以為然,但這是因為你有所不知。可不是嗎?和尚不止同意安排我住進廟裏,而且他在我日漸消逝的信心裏重新燃起自信的火苗。這個火苗很奇妙,不止令我在住進廟裏的第一天就深刻明瞭出家人慈悲為懷的真諦,而且它還令我產生一種再接再厲的勇氣。我不禁為我有一天將與作家齊名而雀躍不已。我這麼一說,你還會認為我反應過度嗎?

沒想到的是,我這步棋竟有著突破死棋乃至嘲諷棋局的結果。嘿,還是讓我稍有耐心一點從頭說起罷!我住進寺廟不久,立刻見到一些殷切的記者與攝影師不顧一切地四處探詢和尚出家的緣由,弄得年輕學子驚惶不已,如躲避鬼魅般匿身不出。他們探詢不著,於是只好以他們歪曲的理解去揣測與報導片斷的真實。我有些不悅,所以就不客氣地阻擾他們,但是他們的氣燄極旺,指責我妨害新聞自由,侵犯人權。

我不禁好笑,我從一個人權至上的國度來到這裏,卻被指責為侵犯人權。這多少令我有點啼笑皆非,但是不久我就發現這裏的新聞從業人員炒作新聞有點口不擇言。他們激切的心理與股票市場裏成千上萬的投機份子不相上下,完全被新聞的市場價值所操縱而失去了清晰的反思能力,於是我不得不同情出家人拒絕新聞從業人員的騷擾,因為如果他們不選擇這種拒絕回答的方法,那他們又能給予甚麼樣的答案呢?他們又如何來滿足記者的好奇心以及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獨家報導的名利心呢?

你不要有所懷疑,我說這話有絕對的公正性,因為我呆在寺廟裏,一直躲在花園裏剪花,不受任何人的注意,所以沒有任何僧眾或居士會刻意對我有所隱瞞;他們對我沒有假情假意的禮遇,當然我也就不需要在這裏替他們說好話。

我在寺廟裏很清幽,當然不希望遭到破壞,更不希望大家都一窩蜂地向我學習。但是我知道,如果他們真要做一個公正的報導,他們也得跟我一樣混在工作人員裏觀察一段時日,然後才能真正地瞭解他們,以他們嚴守戒規的思維來思考出家的必然性。其它任何方式的強行附會或大膽臆想對出家人都是不公平的。你說說看,我這樣批評記者先生小姐們,是不是還算公允呢?

這其實不是甚麼新鮮話題,別人也曾有過更權威性的談話。你不要弄錯,我不是在這兒替出家人做說客,更不是大做順水人情;我來這兒做工,純粹只是為了想改變我寫小說的題材。這當然是個私心,所以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太過清高,或把這篇小說的主題弄得太過高遠。但你知道的,這些記者攪弄得寺院不得安寧,連帶地也影響了我的作息。我心中不滿,又沒有出家人忍辱的修為,所以只好在這兒先一舒情懷,以免無法安下心來進行我的計劃。

等到我的情緒平穩了下來以後,我才發覺一年一度的「佛七」馬上要舉行。我的運氣還是不錯的,因為舉行佛七是寺院裏的一樁大事。更何況,我聽說那位作家也會來,他的大名更是跟隨著一塊碩大的黃色往生牌位,居中擺在上千的小黃牌之中。

隨著佛七的接近,往生堂逐漸變成黃溜溜地一片。四下奔進走出的人羣不斷,於是我的園藝工作也暫時停了下來,每天一早就被人叫到往生堂去幫忙,然後寫寫弄弄地將自己藏身在一片黃海之中。居士們對佛七很慎重,在仍是準備的期間,很多人特地跑來洽談供佛供僧等事宜。我有幸親自處理了幾樁大手筆的佈施款項,心裏總是哀矜無比,深深覺得「臺灣錢淹腳目」不是沒有原因的。在這一陣忙碌籌備期間,那樁不愉快的記者騷擾事件也暫時被大家忘懷了。

佛七的第一天,我起了個大早。天還沒亮時,我就到佛堂前。四周如往日一般,靜悄悄地。我不經意地往佛堂裏探了一下頭卻嚇了一大跳,因為我心裏沒準備佛堂裏面的人會這麼多。這說來也是奇怪,大廳內這麼多人,但卻是一點也不嘈雜;寂靜中,黑乎乎的海青似乎添加了肅目的氣氛。

在等候第一柱香開始的時候,有人拜佛,有人垂目養神,有人嘴脣上下歙張,喃喃地不知唸誦著甚麼。我在通往花園的樓梯邊的花叢裏向裏面注目,卻是一絲聲息也聽不見。寂靜裏,我只見匆匆奔過廊道的義工在曙光中閃動手裏一盆盆的花卉與鮮果;他們的衣角帶起輕脆的飄動聲,在轉入佛堂時,總是因躲閃一撮撮盤腿而坐的人羣而發出輕微的抱歉聲。

我遠遠地看見作家也來了,他跟所有的人好像都很熟,所以一路都有人跟他打著招呼。我看到他跟站立在門邊的知客僧合十問安後,就迅速地走進佛堂。我非常興奮,於是立刻將身軀移向佛堂,假裝剪樹的樣子躲在一堆已經剪得平平整整的樹叢裏,向著佛堂探頭探腦。

作家在最前排正當中的坐墊放下他的背包,緩緩地披上海青,然後端正地跪拜禮佛。我在窗口看著那個蜷曲的身影,心裏有著無比的感動;雖然大家都做著同樣的動作,但作家專注於自己的長久跪拜景象卻帶給了我心悸般的感觸。

我知道的,因為我的臉龐在曙光底下忽然通紅。這絕不是陽光的肆虐,而是體內血管的血因為激動而往臉部湧現。你瞧,這真沒辦法,我是這麼一個容易受感動的人;何況呀,些許的衝動立刻令我昏然,而且那種想上前擁抱的熱情令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一種滿足,一種想與他人合一的衝動。

我雖然也有想拜佛的衝動,但雙膝就是固執地不肯彎曲。我解釋不來為甚麼我會有這種感覺,但我一直以為這是因為自己的福報甚淺。這說來很費事,不過我這個人從不進佛堂。我不是不信佛,而是我不知為甚麼,總覺得學佛之人一旦組織起來,則立刻有扭曲學佛動機的可能。我體認到我這個想法的不正確,但又制止不住,於是多年來,我就下意識地躲避與其他學佛的人聚合在一起。

這就是為何我說自己福報太淺的原因。你不要以為這聽起來不怎麼有道理,我可以在這兒跟你保證,我這個不怎麼正常的心理是千真萬確的。

在等待的時刻裏,我的心四處遊盪,但是作家的一舉一動令我心生喜悅,終於沉悶的法鼓發出第一次的響聲,然後僧眾袈裟光鮮地併列而入。我忽然不自在起來,眼光無意識地游曳在佛堂外誇張地飄盪的幡布,頭腦裏竟然昏昏欲睡。

沉鼓敲完三聲以後,裏面竟是出人意表的沉靜,然後一聲過長高亢的引音拔地而起,令我全身不由然地起了雞皮疙瘩。不久,那種震動心懷的顫抖,隨著低沉的唱誦以及輕脆的磬音結合成的平和音調,卻又令我急遽地鬆洩了下來。我心下有所不解,躡手躡腳地墊起腳尖,爬上樓梯,往佛堂裏面探詢,但是不意期地卻瞧見眼皮低垂的老法師。我心中一震,慌忽忽地拔腿就跑。

我整個早上老是覺得不自然,所以不敢在佛堂前逗留。這可真是奇怪,我處心積慮地混進寺院裏來,就是想與老法師談論佛法;幾天不見老法師的面,心中老是惦記著該如何安排一個出其不意的會面方式,但未料乍一會面,倒讓自己驚惶,把那股親近之心嚇得縮了回去。

我閒逛了一會兒,發現沒有園藝工作可做,於是就到大門口維持秩序。不料幾天不見的記者們又來了。他們嚷嚷著要進去採訪佛七的過程。出家人很婉轉地拒絕,但是他們不死心。這多少令我很惱怒,於是我就有如一個鄉夫野婦般地破口大罵起來。

我大概罵得很淋漓盡致,出家人在旁聽著都不出聲,神色有些倉皇;記者們倒是安靜了下來,但忽然互望一眼,發覺我也許有些新聞價值,於是連忙質詢我對學佛修行裏的「造口業」怎麼解說。

我一愣。「你們別擡舉我,我沒有福報學佛,但我卻不像你們一般渾球。」我眼光嚴厲一掃。「你們這些在娑婆世界的記者大都不肯提升自己的思維層次,以出家人的立場去思考出家修行的經驗,反而以自己的生活習慣與思維方式將出家人往下拉低,然後自圓其說地在你們自己的平面做世俗的衡量。你們都忘了這其實是兩種不同層次的生命體驗,所以自然無法用同一種語言來詮釋。」

他們意外地啞口無聲,我有些得意忘形地說:「可歎的是,連出家人也無法用你們熟悉的語言讓你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清晰的思維,所以這樁出家事件才會鬧得滿城風雨,久久不得平息。」

他們停了一會兒,其中一位膽大的記者就問我:「那……為甚麼你就可以站在出家人的立場替他們說話,而不替出家學生的家長們想想?」

我一聽,火就打四處而來。「我不是替出家人說話,我只是覺得他們遁世修行的崇高理想不容任何人的污蔑,尤其是被你們這些記者歪曲報導。」我確信我可以壓服羣眾,跟著又說:「他們追求最高智慧與培養無緣慈悲的胸懷,乃是因為他們深刻體驗這個娑婆世界已經找不到這兩者真實的意義了,所以他們在寺廟裏聚合,有他們不得不這麼做的方便理由;你們不瞭解狀況不要緊,但不可輕易地將之解釋為逃避責任。你們要知道,舊的偏見不放下,新的知見不能升起;舊的糾纏不放下,新的助緣不會聚合。」

我有些驚訝於四周的鴉雀無聲,得意地嘿嘿一笑說:「在佛教的領域裏,人世間的成就與家庭的溫情都躲不掉曠古以來的私念與貪欲,而這也正是出家人急於擺脫的羈絆。」我忽然對自己的義正言謹有著澎湃般的激動。

他們又停了一會兒,另一位女記者就問我對那位曾經是歌星的比丘尼的說法方式有甚麼看法。我初抵國門,弄不懂他們說的是誰,於是轉頭看著身邊的比丘尼:「是誰?甚麼特別的說法方式?」

年輕的比丘尼不答,低下頭去;旁邊站立的一向平和的老婆婆噘起嘴來:「那根本就不是甚麼說法!那只是個剃了個光頭的女歌星騎在男人身上發飆而已。」

我愣了一下,他們立刻看出馬腳,於是眾人咆哮起來:「滾一邊去,我們還以為你是甚麼修為深邃的居士,連這麼一位赫赫有名的尼姑,你都不知道,竟然還敢長篇大套地教訓我們?」他們羣起攻之的力量大得不得了,我只有落荒而逃。我慌不溜地往佛堂跑,忽然記起老法師垂目的模樣,於是匆匆調頭跑到廚房裏,抓起幾個素包子就回房去寫小說了。

下午睡過午覺後,我又寫了些段落,等到傍晚時分,我再度回佛堂觀看究竟。老法師已經不在佛堂裏了,作家跟隨著眾人圍成一個圈子繞著方步,唸著佛號。

我沒見著老法師,心中比較篤定,於是倚在窗邊聽著佛號,漸漸入神。這時,佛堂四周在日薄西山的昏暗裏,呈現一種很安祥的寧靜。

就在我逐漸進入狀況的時候,我發現我在黃昏來臨之際,突然看不清眾人。作家似乎也意識到光線漸弱,於是在圈子移步窗邊的時候,他突然伸手打開了牆角的桌燈。他的轉身極為優美,有一種無意識的動作,好像燈就是應該在這個時候被點起。

桌燈在小小的燈罩下面亮著,一束圓暈的黃光射向門邊的書架上;圈子的人眾緩步繞著,映在斜斜的燈光裏,搖搖晃晃地好似鬼影幢幢。在這一剎那間,我的視覺起了恍惚;但是我又好像在人羣後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作家,蹙起眉頭,沉淪在黑影裏。

我不知道我為甚麼會在這個時候跟黑暗起了連想,但是那盞小燈將佛堂其它的部位襯脫得更加黑魖。當我的思維還籠罩在黑影裏的時候,作家在人羣中伸了伸後腰,佛號忽然就連綿大聲了起來。我好似給人在腦殼上敲了一下,不由來地感到一陣悸動,久久無法安靜下來。

佛七第二日清晨四時我就醒了,四肢百骸好似有一個抑壓不住的力量促使我起身唸佛。我心頭駭異。老實說,佛堂裏一層不變的佛號聲激不起我心底的呼喚,只有作家的一舉一動吸引著我。

我納悶不解,於是強迫自己回憶作家昨日的動作與神情,老老實實做了一番模擬。過了不久,我洗把臉,悄悄地走出禪房,趁著微弱的月光摸索至佛堂。

佛堂內闃黑如墨,我正想走,忽然一個燭光燃起,作家來到佛的跟前。我心頭好奇,倚在窗前偷看。作家恭敬地披上海青以後,就跟昨天一樣,緩慢地在佛前膜拜。我的心裏平靜極了,於是安下身來,從靜謐的窗櫺外摒住呼吸看進去。

我不知道我應該如何來描述,但我覺得作家微禿的頭頂所閃動的搖曳燭光,在一起一伏的緩慢優雅姿勢裏,有著一種不帶絲毫世俗的氣息。他身上寬大的海青隨著身軀沉伏好似展翅欲飛的鵬鳥,海青裹住的身軀倒似中空,無可捉摸,只有四下鼓動的空氣逐漸帶動起清晨的微曦。

我的心很是激動,血立刻又往臉部衝擊。多少拜了?這麼久了。大概一個鐘點了吧。我不知這這是不是一種錯覺,但我忽然感覺作家伏在坐墊上哭泣。我從背後看不清楚,只聽到那一大片黑色的海青散在光滑潔淨的大理石上簌簌作響。我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看到作家哭泣總令我哀傷,於是我趕緊繞過佛堂,往作家面前的窗口移動。

大佛像邊的窗口附近種滿了花卉,但是我已經顧不得了,於是爬上假山,趴在窗前向內窺視。不料甚麼也沒發生。作家是哭了,不過他哭了一陣,抹了把臉,又上下起伏地拜了起來,好似欲拜掉身上的污穢。我瞧著沒趣。真是,他渾然不知我的存在,只知頂著燭光,抖散著懺念,弄得一波波的空氣濕答答地也有著哭意。

我的心又漸漸游盪起來。不知怎麼搞地,在洛杉磯家中掙扎於寫作的情景悄悄地浮上了心頭。我有些氣忿,這是多麼不公平,我投下相同的時間卻得不到對等的回報。這就好像現在的情景一般,作家在內拜佛拜得痛哭流涕,而我卻躲在這兒鬼鬼祟祟地偷看。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法鼓咚地一敲,我即時喚回了眼前的視覺。作家不見了。坐墊是空的。我晃了一下頭,發覺佛堂裏早已聚滿了人羣。晚來的居士一邊穿著海青,一邊急急忙忙地奔進佛堂。

我找不到作家,著急了起來,於是趕緊繞回佛堂大門,但不意期地卻與眾人的熙來嚷往擠成了一團。這一忙亂,我立刻將他們與洛杉磯鬧區匆忙奔走的人羣起了連想。嘿,他們的饑渴可真是不分軒輊。忽然我意識到,我在這一些煩忙的居士羣裏尋找作家是毫無意義的。我想到了這個,就不由來地感到淒清落寞。

第二聲法鼓又接著傳來,我的胸脯也咚地一聲緊縮了起來,於是剛才的淒清感覺就不見了。

我趁著第三聲法鼓還沒響起的空檔,興奮趨前,協助晚來的居士尋找空下的座位。這一剎那,偌大的佛堂已是黑壓壓一片,中間夾雜的空位上也早已擺著鑰匙環或背包之類的叫人給佔據了。這讓我很尷尬,往往跑到坐墊前,又指揮著跟在後面的居士另覓空位。

作家的坐墊上甚麼也沒有,但沒有人去坐。儘管佛堂後面擁擠不堪,但是空下來的第一排座位是留給社會賢達的。這點居士們有著共識,所以那潔淨的藍色坐墊套面看起來就好似象徵著一種尊重與愛護。我看著不自覺地又感動起來,於是用牙齒狠狠地咬了下手指,止住了不爭氣的眼淚撲簌簌地想往下流淌。

第三聲法鼓敲下去的時候,作家回來了。他在佛堂門邊弓曲著腰,合十道歉,恭敬誠懇的臉龐上閃動著水珠,好似剛洗了把臉從洗手間出來一樣。他一踏入佛堂,腳步就緩慢了下來,以一種庸容大度的氣勢,逕直走到坐墊前。

我看著作家的動作,不覺全身洋溢著快樂。那種快樂是一種浸淋在春雨中的自在。在春雨裏,曙光劃破沉厚的雲朵,歪歪斜斜地射向佛堂外的粉牆上;粉牆上,點點樹枝搖曳,晃起我心中的舒適與慵懶,也搖開了夾雜著濕灰色彩的油漆氣味。

我顯然是入了神,以至於「爐香讚」的唱起,惹得我全身雞皮疙瘩,然後再也止不住地嘩啦啦地哭個不停。我哭了一陣,自覺沒趣,於是大聲吸溜著窸窸簌簌的鼻子,不理會別人的指指點點,往大門走去。記者仍是麇集,雖然人數沒有昨天的多,但是幾個最兇的都在。

我不敢過去,遠遠地看著他們。他們挑釁的眼神毒辣辣地穿透過陽光,往我身上擊來。我有些忍不住,但又吵不過他們,於是轉身走開。昨天的那位又叫開了。我停住了腳步,聽了一會兒,實在按捺不住,於是就衝過去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實在是頑冥不化!你以世俗的尺度來檢視出家人的嚴厲戒規,那當然會使人窒息。跟你這種人談論道理,簡直就是對牛彈琴!」說完了,我不敢等他的答覆,轉身就走。他大聲地在我背後叫嚷著,向我挑戰。

我離著大門遠遠地,學著作家的模樣,緩緩地回過身,然後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你簡直就是荒謬至極!等你有一天清醒了,你才會發覺唯有這種遁隱世事的生活才能激發內心的力量,也唯有這種自我滅絕的修行才能開啟亙古以來的智慧。」說完,我不削聽他的辯解,轉身即走。

那個最尖酸苛薄的女記者忽然尖叫道:「你說的是甚麼樣的內心力量?是不是會發出像宋七力頭上一般的光暈?」

我止住腳步,轉過身,怒氣沖沖地跑回去,隔著鐵門盯著女記者;她不安地拿下厚重的眼鏡:「說呀!是不是就是那種光暈?」她的聲音抖顫著,呆滯的眼神竟自遮掩不住青春的消隕。

我看著她的一圈圈一輪輪的眼鏡,再抬眼瞅著她的眼睛,忽然有所領悟,於是我的內心一下子就悲憫了起來,但是嘴裏卻不由自主、揶揄地說:「學佛之人有這種急功近利的迷失與你們這些記者的無法自清與無力自我提升有著不可磨滅的互動關係。」聽完我的話,羣情嘩然,四下鼓躁地搖撼著鐵門,好像要將它推倒。我嚇了一跳,趕緊離開兀自搖晃的鐵門,一溜不見蹤影。

這一吵鬧把剛剛那場哭泣弄得有些不真實起來。但這麼一吵完,我卻又覺得輕鬆無比。我晃頭晃腦一番,剎那間好像找到了些題材想寫,於是趕緊跑回禪房,一坐下來就振筆直書。

等到我停筆的時候,四周已是漆黑一片。我豎起耳朵聽著外面,意外地發現佛號聲沒有了。我不明所以,於是再跑回佛堂觀看,卻不料一眼就瞧見老法師居中而坐,垂著雙眼向羣眾開示。

我一瞧,一陣抖顫,趕緊退了回來。

第三日所發生的一切,現在想來如在夢中。我前一晚睡得很遲,所以早上就起晚了。等我到了佛堂外面,佛堂裏裏外外已經擠滿了人。人多但不亂。佛堂裏面繞著大圈,佛堂外面繞著小圈,一圈一圈地交互繞著。佛號聲有如海浪,一波接著一波地襲捲而至。我原來睡眼惺忪,但乍聞長波平穩的佛號聲,一下子就好似定在當地。

我如果說聲波就是這樣,你肯定不相信。不過我真不騙你,那聲音如同平靜海面鼓起的長波。上下鼓起,不見絲許浪花,一波推著一波。像山丘一樣。連綿不盡。前山映著後丘。後山疊著前丘。不知過了多久,我發覺我哭得淚眼婆裟,然後不自覺地就在花園裏踱起方步來。圈圈一直轉著,我的腳底心好似暖乎乎地放出一團團的氣體,踩在腳上有如踩著充滿空氣的皮球。在鳥語蟲噪裏,我全身輕飄飄地,連那個忘了早餐的肚皮都不覺得扁平。

第四日早上我是在一聲輕脆的磬音裏驚醒的。醒來時,我才發覺時間還不到三點。我在迷糊中憶起,感覺磬音好似從夢中而來。我隱隱地感到別夢依稀,卻又不禁悵然磬音的銷亡。我感歎一聲,意興闌珊起身盥洗。漱口的當時,我突然發覺我沒有了嗓音。我張張口,想著昨日唸佛的情景,有些納悶地向房裏叫了幾聲,但不料卻被嘶嘶啞啞的回音把心頭恍惚的自己嚇了一跳。

我不想幹些甚麼,只是沿著迴廊走著;廊道寂寥,除了空洞的腳步聲外沒有任何聲響。我撫著嘶啞的喉嚨,在心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數著腳步,念著佛號。突然作家的聲音在迴廊轉角處傳了過來:「……法師沒答應讓他來主持佛七?」

蒼老的聲音低沉緩慢地傳來:「沒有。唉!佛號就是佛號,我不贊同他那個頓音的唸佛方式,我也不以為那是甚麼方便法門。」

作家懷疑地說:「不過很多人都說那種特殊的唸佛方式很受用。」

「是嗎?」老法師的聲音向著這邊傳來,我趕緊移步站在通往花圃的樓梯邊,臉不敢抬一下。「或許各有因緣吧?」

作家在迴廊轉彎的地方,不經意地問道:「據說他參修了十次般舟三昧?」

「是嗎?」老法師沉悶「嘿!」了一聲。「我自己沒參過般舟三昧,不過不是修一次就可成就了嗎?為甚麼要做十遍?既然做了十遍就表示沒有成就,那為甚麼要大事宣揚?」

「是呀,我也無法參透這個玄機。不過,在臺灣這個動盪不安的小島上,實在還有一些很值得學佛之人好好去想的地方。」作家感概地一歎。

「嗯,佛教傳到今天,表面上看是比以前興旺了許多,但佛法的研討卻無可奈何地逐漸式微。這很可惜。當然,臺灣社會的快速變遷與這種膚淺的情景有不可磨滅的關係,但是從長遠的佛教發展策略來看,我寧可看到緩慢但紮實一點的佛法教育能在各層級的學校中普及發揚。」老法師語重心長地說道。

「說得是,法師。」作家恭敬地說。

老法師輕輕歎了一聲:「佛法教育是最重要的,它的影響也最深遠,其它的都只是枝微末節。有些修行人體認不到這點,欠缺穩固的正知正見,結果糊裏糊塗地幹下些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

老法師深深地看了作家一眼說道:「舉個例子來說吧。前一陣子,我聽說有一位修行多年、頗有些境界的居士,從加拿大跑到大陸的北京去錄製佛教音樂。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音樂理論,把個佛教的音樂弄得跟基督教的聖樂一般地高亢。」老法師在黑暗中搖著頭。

「我也聽說了,我還聽說他在寫樂譜的時候,怎麼都無法將他彈奏的樂音錄製下來……」

老法師打斷作家的話:「這還不夠明顯嗎?連護法也在制止他的膽大妄為。」

「是嗎?」作家不確定地說:「但是據說莫斯科的俄國交響樂團都打算演奏他的作品呢!」

「喲?他們懂甚麼佛法呢?只怕他們把這位居士的新鮮玩意比擬為貝多芬的『快樂頌』呢!」老法師嗤地一聲。

「是呀!目前臺灣的佛教音樂大行其道,好像人人都體會到方便法門的訣竅,所以迫不及待地向著世人宣說佛教在寶島上普及的程度。」作家附和地說。

老法師有點激動起來:「真是談何容易?方便法門要到八地菩薩的境界才能真正地得心應手,咱們這些凡夫俗子卻敢妄談方便法門?」

「唉!演藝界也推波助瀾,幾個出家人與皈依弟子不知自清自律,卻將整個佛教的清淨,弄得好似唱歌仔戲一般熱鬧。我看了總是哀歎魔頭在末法時代的猖狂,又悲憫眾生在末法時代的無奈。」作家輕聲地歎著氣。

「你說得一點沒錯,這真是整個都弄擰了。」法師雙目在黑暗裏炯炯發光。「我真遺憾,眾人弄不明白佛教音樂其實是一種修行法門,它一定要能攝心止念才可。你知道嗎?藏傳佛教中甚被修行人重視的誦咒法門,其實就是藉用低沉語音的力量去震動人體的中脈。」法師默默地注視著作家一會兒。「沒想到現在這些人竟然將它弄得非驢非馬,完全失去了佛教音樂的內涵,整個忽略了佛教音樂向心內修行的功能,而盲目地向外追逐感覺上的喜悅。這正是居士說的魔道猖狂的起始。」

「法師說得是!但是……或許在今天這種卡拉OK風行的時候,大家還能稍稍唱些佛教音樂,再怎樣也比迷靡之音有些洗滌身心的作用吧?」

「居士慈悲,總是替迷途的眾生著想。但這不是和當初佛教界勸勉大家吃素一樣嗎?結果呢?臺灣現在三步一間素食自助餐店,五步一間素食健康食品店,我都弄不清這是甚麼樣的奇特現象。」老法師輕笑了一下。「我們的原意很好,希望大家少吃肉,多吃素,藉以培養些許慈悲心懷;沒想到精明的商人立刻將這種『方便』發展為數億元的素食市場,弄得人人誤解吃素,將吃素與學佛不清不楚地扯在一起,卻從來沒有人認真去想想,其實這些素食對人體是最不健康的了。我看這個數十億元的佛教音樂市場恐怕也會有相同的下場,唉,這對佛教的發展絕對有害無益。」

「是,是……」作家的聲音漸行漸遠。我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垂手肅目。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多年來醉心的禪機對語就這麼輕易地被我親耳聽聞了。我誠摯地立在一旁,感動異常地注目著他們的離去,忽然之間,我好似聞到一股檀香味,淡淡裊裊,停滯在飄過的空氣裏。

我站在迴廊良久,想著老法師與作家的這番對語,似懂非懂,但心中的感動卻將全身弄得簌簌抖顫,而心裏的那種欲乘風翱翔的快意,更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忽然風搖樹動之間,我的腦中澎湃洶湧,好似看到了一棱棱的光芒透著曙光在天邊奔射而出。我對著天際觀看了一會兒,決定立刻回房去,好好地花一整天把這幾天的經過做個完整的描述。

我一口氣地將整個住廟經過寫到昨天的情景時,第五日佛七的法鼓正好敲過三匝。那個咚咚的聲音不比往常,好似有一種降伏眾魔的神妙功效。

我伸了伸懶腰,心下舒暢得不得了,肚子卻一下子餓了起來。我跑到廚房,抓起素包子就啃,然後不顧自己吃相的難看,匆匆往佛堂的方向走去;我雖然一夜未睡,但是心裏很興奮,胃口也出奇地好,於是三兩下就把包子狼吞虎嚥地吃了下去。

我心裏的感覺細說起來很複雜,但總是透露著一股不可說的安逸與噪動。你知道的,就是那種遊子在外遊盪久了,想回家又怕回家的矛盾心理。我自己說不上來為甚麼會有這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只是隱隱地覺得身心終於有了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思索著如何藉機接近作家,把這篇小說交給他。作家成天都在佛堂裏,我躲在樹叢好久,始終找不到機會接近他。老法師垂目的神情好像知道我的意圖,我看著心裏就自慚形穢起來。我有點想躲得遠遠地,但又覺得這篇稿子無論如何得交給作家。

無計可施之下,我只得跑到大門口,向守門的比丘尼詢問作家住房的號碼。記者們看到我來,精神忽然振奮起來。我不理他們,但是因為我的嗓音仍是嘶啞,所以在記者們聲勢浩大的謾罵聲裏就讓守門的比丘尼聽不清楚。我氣極了,怒目圓睜地向著眾人沙沙啞啞地說了一番。眾位記者顯然一句也聽不明白,不過看著我的比手劃腳倒因此靜了下來。

我拿到了房門號碼以後,虛張聲勢地橫掃眾人一眼;我看著記者一個個都沒了話語,心裏頗為自己的攝人氣勢暗自偷笑。這麼僵持了一陣後,我迴身跑到作家的禪房,將稿子塞進門縫,順便寫下自己的房門號碼,然後回房去蒙頭大睡。

我一直昏睡不醒,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一個全身金光的佛像跳入眼簾。我一駭,一骨碌地從床舖上坐起身來;漆黑中,金光閃閃的佛像就在眼前盤腿坐著。佛陀全身裹在一團金色光芒裏,無聲無息。我有些不知所措,慌忽忽地爬下了床,立在床前。

佛陀沒動。我看著看著,忽然心裏一陣抽搐,一直不肯彎曲的雙膝就不自覺跪了下來;我淚眼迷矇地抬頭望著安祥垂目的佛陀,當下就拜了起來。

我相信佛陀正注視著我,雖然佛像盡是把眼睛垂閉。不知過了多久,我正拜著,忽然間,佛像背後升起一座寶塔。我從匍匐在地的身軀從下往上看去,看不清塔寺有幾層樓高,但卻看到寶塔直聳聳地穿過屋頂,上兀天際。我倏忽擡頭一望,只見屋頂完好如初,但寶塔卻將它頂出個大窟窿;窟窿內的星斗圍繞在寶塔四周,從屋內看去分外清亮。

我乍見佛像,原來已經心神不定,忽然佛像後面又現起寶塔,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於是一個勁兒地磕著頭,直到頭額都腫了起來,我才看到佛陀身上的光芒漸杳,逐漸向塔寺移動。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隨著佛陀的移動逐漸進入塔內。塔內幽幽暗暗,佛陀所到之處立刻現起幾道光明;光線沿著雄偉建築的臺階步步而升,拾級而上。

我沒見到佛陀站起身來,但佛陀就這樣地逐漸隱身塔寺之中。最後塔寺也不見了,只留下蔚藍的天空。然後天空也不見了,我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額頭疼痛難捱。

我心中的訝異無以倫比,起身靜坐一會兒,卻仍舊無法將金色的佛像從心頭抹去,於是我下了床舖,出得門來,望著月亮一路往東移,忽然我發現自己竟然昏睡了一整天。我瞅著天色,心中暗想現在應該已經是佛七的第六日了罷。

突然作家步履輕快地從遠處走來。「我來過兩回了,見你在打坐,不敢打攪你。」

我聽了本應神色倉皇,卻不料懶洋洋地不想搭理:「喲,是嗎?那真是抱歉。」

「哪兒話,真多謝你將你的文章給我看。」

我一聽立即恢復了那副迫不及待的渴望神情:「你看完了?這麼快?怎樣?你給我些意見?」

「寫得真傳神,不知你都在哪裏發表?」

「發表?我與編輯無緣,一直沒能發表作品。」

「那可真可惜。不過你的文章有些曲高和寡,看來可能要自己去找出版商。」

「出版是好,可惜我與商業心強烈的出版商無緣。」我的嗓音經過一日夜睡眠已略見恢復了。

「是嗎?其實……」作家晃動著猶疑的腦殼。

「你有話請直說,不要顧忌。」

「那你就不要怪我交淺言深了。其實你應該將自己稍稍拉低一些,站在讀者的立場來寫,這樣你就可以確保你的文字肯定能登得出去。」

「怎麼個拉低法?」

「也不是說要降低自己寫作的品質……打個比喻罷,讀你的文章很累……」

我打斷他的話:「累?甚麼意思?」

作家緩緩地說:「讀你的小說會不自覺地跟你的思維起了一種對抗。主觀強烈的會發出不平的抗議,而一般的讀者則會被你的思維帶動,逼著去思索你的意圖,所以你這種一廂情願的作法會無可奈何地強迫讀者站在你的思維層次去思考他們的生活經驗,於是讀小說消遣的目的就消失了。這個,我想是你遭到退稿的主因。」

「是嗎?但是不這樣,難道要我跟隨讀者的思維?如果一定得要如此,那我寧可不寫。」

他有些驚訝我說話的直截了當。「話不能這麼說,你寫東西的潛在意識就是希望讓別人閱讀,所以你一定要先適應讀者的需求。我想這也是佛陀闡釋『同事、愛語』的真諦。」作家轉了個話題,繼續說道:「喏,我有些學習寫作的朋友也跟你一樣,起先無論說甚麼都不願意站在別人的角度上來寫,所以文章老是登不出去,後來他們也都跟現實妥協,現在一個個都寫出名氣來了……」

他悲憫地瞧著我說:「你所寫的與社會裏所經驗的是兩種不同層次的生命體驗,所以自然無法交集在一起。其實說穿了,投稿與出版是一場文學商業遊戲。在這個遊戲規則裏,編輯居中起了橋樑的溝通作用,將你與讀者連接起來。所以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首先你的文章要跟編輯的思維與報刊的宗旨相應。」

我不以為然地說:「嘿,我比較頑劣,不懂得甚麼『同事、愛語』的真諦。不過我卻無法忍受經濟社會裏,眾人任憑庸俗與現實來駕馭人生的態度,我更無法茍同那些擔負社會重責的報刊編輯的無力自我提升,所以你說我要如何跟他們相應?我有自知之明,他們主控這場遊戲,我沒有辦法改變這個現況,我也不敢去說服他們,但是因為我自己無法拉低到他們的平面,所以我也就不太敢去想我的文章是否能刊登出來。」

「那你為甚麼要寫?難道你寫給自己看?這是一種無謂的爭論。」

「寫給自己看也沒甚麼不可以……」

「你這麼說,我想只是一種自我矜持的顯現,因為既然只是寫給自己看,那根本就不需要寫。你自己心裏的意圖難道你自己還會不知道?」

「是嗎?我不認為這樣。不過你說對了一點,我在下筆時,自己心裏的意圖自己的確不知……怎麼說呢?」我輕撫著迎面飄落下來的樹葉,不假思索地說:「譬如說,你唸佛是唸給別人聽,還是唸給自己聽?」

「……嗯,共修雖有功德,但大半時候,唸佛是唸給自己聽……」

我打斷他的話:「這就對了!既然是唸給自己聽,那為甚麼要唸呢?你心中有佛,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不會吧?」我頓了一下。「你自己就是未來佛,卻又神經病似地唸呀唸地,那又為甚麼?再說了,共修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而是讓同緣共業消弭別業的無端造次。」

「這個……」

「如果你能夠瞭解唸佛的心態,那你就有可能瞭解我寫東西的心態。它只是生命的一個過程,一個自剖、袪除疑慮的方法;文字的表顯在這裏只是一件副產品,只是將因果流轉的現象以我的觀念與言語表現出來而已。」

「……說得好,但是倘若你能將你的觀念刊登出來,不是更能跟眾生結緣嗎?」

「我也希望如此,但這卻由不得我。唉!追求般若的上迴向道路雖然辛苦又孤獨,但說到底還只是個人的事情;廣結善緣的下迴向方便看似善巧又熱鬧,但是我卻懼怕自己的偏失,所以我想還是慢慢來罷。作品能否與眾生結緣或胎死腹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居心。」接著,我向作家透露自己已經寫了四十多萬字的小說,以及這次來寺院工作的動機。

作家聽完後頗為動容,於是答應為我引薦出版商;我一聽,忘了自己的無為而為,心下大喜。此時,法鼓聲音遠遠地傳來,於是作家問道:「怎麼不見你在佛堂裏唸佛?」

「唸佛?」我瞅著作家。「我總覺得我學佛的因緣還未到……」

「喲?這話怎說?學就學唄,哪需要等甚麼因緣?」

「是嗎?學佛之人我見過很多。」我羞赧地說:「我不知我的觀察對不對,不過我總覺得這些學佛之人聚在一起還沒學出甚麼名堂,人卻已經變得佛頭佛腦,張口就是學佛,閉口就是修行,好像他活著就是為了修行,但卻忘了他還是個人。」

「不要如此偏激。」作家不安適地說:「連出家的和尚都還是人,何況在家的居士?」

「嘿,這話是不錯,不過『真和尚』和『要做真和尚』本來就是兩回事兒。」

「怎說?」

「『真和尚』不見得非得披上袈裟、剃著光頭,但他們的心態早已出離,所行所思盡是菩薩道情事;但是反過來說,『要做真和尚』則是那些強制自己剋守戒條,有模有樣地以和尚像示人,所以有時難免太像個和尚,以至於失去了和尚的活潑與真誠,反而暴露了『正在做和尚』的矯情。」

「喲!說話不要如此尖酸,都照你說的,還有誰會去出家?」作家一時憤慨起來。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弄錯。」我慌張起來:「我只是說出家真是已經到了很為難的地步,所以我們也不能一昧地責怪那些記者;畢竟他們把出家人當成新聞焦點的政治人物,實在跟出家人的作法有關。」我看作家不出聲就繼續說:「無風不起浪,是罷?所以我的意思是說,乾脆也不要去想出家這檔子事了。」

「你說的也不是全然沒道理,不過這種想法還是消極了一些,畢竟『佛法僧』三寶中缺了和尚還是不成的。」

「我也不是說傳遞燈火的人不重要,而是……這該怎麼說呢?」作家拉著我,沿著迴廊走著。我暗忖著,卻聽到自己口不擇言地說了起來。「……我認為從瑣碎的人生情事與名利爭逐過渡到單純的過日子與恬淡無為,其中的轉換應是自自然然;這裏面不應有造作,有刺激,有訴求,有逃避。」我抬眼望望作家。「倘若你讓周遭的人認為你終於看破紅塵,出了家,那就壞了;或者出了家,卻讓芸芸眾生覺得你是個德高望重的法師,那也是不妙。我這麼說,不是故意苛薄或造口業,因為一切在形式上求花樣的作為,都可能適得其反,讓自己愈活愈像個名利心殷切的在家人。」

迴廊內的腳步聲輕輕巧巧地,我不加思索地繼續說道:「實實在在生活的人是不需要假藉任何技巧或形式的,而且這些人,不論出家與否,都有深刻的體認,他們以為唯有如此老實地生活,才能將自己與眾生融和在一起;這個時候,談空說禪都是多餘的。」

「說得好呀,但是……」作家說著,忽然在迴廊轉角處停下腳步,望著翠竹蔟叢。我看著他的神情,暗想作家必有驚人之語。果不其然,作家看了一會兒,隨著晨風四下搖動,就晃首擺肩地順口說道:「風本無形,有竹乃顯……」

我想起了作家與法師的禪機對語,一下子就興奮了起來,於是就打斷他的話說:「心本無意,有識乃現。」

我想我這個時候的心態不是很純淨,因為我等這個時刻已經等了很久了,於是我就變得好似在處理工作面談的答辯一般,好好地賣弄了一下。

果然作家一愣,隨即說:「嘿,對得好;只是竹在風中搖曳,顯得快活、飄逸,不像識在心中糾纏,只落得尷尬又偏離。」

作家的言語令我感歎萬分,於是我不自覺地收起了玩笑之心。我在寂靜中想了好久,覺得作家的話語有著語病,於是謹慎地說道:「你說得真好,只不過清竹幾樹,背立逆風,幽青未吐,隱綠已殞……竹在風中搖曳是適應,不是作意,所以就竹來說,它不應該有快活、輕逸之感;相反的,識在心中糾纏卻是作意,不是適應,所以就識來說,尷尬與偏離只是自然的結果。」

作家深深地看我一眼。「不錯,不過作意與否均是有為而為,適應與否卻是無為而為。」

「說得是,說得是。」我的步履愈來發輕快。「觸心即落有為,離心才歸無為……」

短短時間裏,佛堂內的「爐香讚」傳了出來,於是作家輕聲問道:「一起去唸佛吧?」

「好呀!」我輕快地答應,竟未意料到我這輩子第一次進入佛堂,就這樣輕輕巧巧地發生了。

我們倆人結伴前往佛堂後,作家坐在原先的坐墊上,我則在佛堂後面的走道找了一塊蒲團坐了下來。我坐定後的感覺很奇妙,因為這是我今生第一次允許自己藏身於諸多佛子之中。

我環顧著四周,發現人羣安靜得好似混合了快樂與神秘的氣息,還帶有些許漫不經心的慵懶與神情嚴峻的迷惘。這個氣氛太不尋常了。我忽然覺得那個說不明白的事物已經藏匿了起來,但是因為人們不能覺察,所以反而以急於挖掘真象的熱忱將真象所隱藏的張力遮掩了起來。這可是挺遺憾地,因為真象未明,卻已經開展過了頭,於是整個追尋也就逐漸呈現疲乏之態了。

一整天,金色的佛像都在我心中盤坐。作家怕我不習慣,於繞佛時,特意走在我前面唸著佛;我心中著實感激他,也很想好好地唸唸佛,但全身又懶懶地提不起勁兒,只好將就地把個佛號輕輕地掛在嘴邊,唔唔喃喃地夾雜在作家那又渾亮又厚實的佛號聲中。

我不知道自己發生了甚麼事情,但是我唸佛回房後卻掙扎了一整晚無法入眠。照理說,我繞佛唸佛一整天,應該相當疲憊,但我卻精神亢奮,一點睡意也沒有。

金色的佛像於傍晚時分在長波如浪的佛號聲中逐漸從心頭隱去,但是茫茫無著的心口上卻代之而起了一片透明的天空,無邊無際。奇怪的是,天空雖然是一片蔚藍,但在無邊無際的遠方銜接處,蒼穹卻是一個我所無法認知的顏色。清清澈澈。晶瑩剔透。

我是在天快亮時才入睡的。入睡前的矇矓間,我隱約聽到作家在屋外輕聲地敲著門,然後悄然地離去。我不想理他,但我不是故意粗魯,我只是忽然之間覺得我非常厭倦自己,卻又著急自己無法與心中的影像契合。我知道一個色彩繽紛的蒼穹正在孕育成形,所欠缺的只是長波底層的那一汪平靜如明鏡的宇宙海面。

我起身的時候很徬徨,因為我覺得我終於再度屈服於寂寞的感覺,但我的內心卻又不甘心放下那一直企盼的影像。我愣愣地坐著,遙聽著飄忽不定的佛號聲緩慢地傳來。

我不能清楚地說明那個遙不可及的影像是甚麼,但我知道它已經是到了呼之欲出的時刻。此時我無意識地觀看禪房四周簡單的擺設。這麼多天來,我每天看,前後並沒有甚麼不同,但是就是因為一切都一樣,所以我竟然懷疑,我也是不能改變的。不過這個時候,我感覺一切的事物在整齊中有了混亂,然後一切的觀念在簡單中有了疙瘩。

你不要以為我很舒坦,相反地,我非常害怕,因為那種想放不敢放、想棄絕不敢棄絕的念頭令自己徬徨無著。但是雖然如此,我心中又明朗地知覺那個一直跟著我的「第三者」現在不在禪房裏。

我並不想去佛堂,但我還是去了。佛堂裏外換了花樣。大廳正當中擺起了地藏王菩薩像,圈圍在一片花團錦簇裏。佛堂門口外面排了兩大塊桌子,上面紅紅綠綠地擺滿了吃食,食物上堆積起各式各樣的圖案。「是大蒙山施食用的。」我聽旁邊的居士說。

我有些魂不守舍,跟隨著大家行禮如儀,但就在唱誦普賢菩薩的「四宏誓願」時,我忽然呼天搶地,淚如滂沱。剎那之間,我明白了,我也終於找回自己內心的「第三者」,感覺上我將與它有著不可言說的契合。這時,我好似經歷了長時間的掙扎,只覺哭後的全身軟綿綿地無力。

佛七終於結束了。作家邀我一起下山拜訪出版商時,我告訴他,我不想下山,我也不想出版我的小說。他驚訝地望著我,我卻深心地看著他,那種神情好似徵求著他的同意;作家慢慢地、懇切地微微頷首,我於是心下大定。

我送作家下山時,才第一次發覺新蓋的寺廟透露出一股掩不去的堂皇,寺廟外面的新馬路更是遮掩不住路邊急著奔放的草木所凸顯出來的唐突。

我們肩併肩地走到半山腰時,作家停下腳步,擡起頭,正眼瞧著我。我忽然注意到他肥屯屯的雙下巴,心中對他有著無比的感激。我內心雖然激動,但卻從不曾有過如此的督定。

作家忽然聲音顫抖地說:「不再想想嗎?四十多萬字的心血難道就這樣白白地浪費掉了?」我有些感謝他的熱忱,但不知該如何回答;作家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以一種不帶絲毫感情的聲調,自我宣告地說:「唉!其實也無妨,因為寫這四十萬字的生命卻因此而得到提升了。」

我感激地看看他,在伸手握住作家的手時,我很釋然。對我這麼一個曾經孜孜矻矻埋首於小說卻又發表不了自己作品的人來說,作家的溢美言辭是多麼大的鼓勵,然而對現在的我來說,小說已經不值得再繼續寫下去,於是我這種為了尋找小說題材而跑到寺院裏來尋找老法師的行逕,就不禁成為一樁令我恥於回顧的荒謬話題。

我知道故事得在這兒結束,所以特意留給你一點值得你細嚼慢嚥的惆悵,但是我不得不再嘮叨一句,希望你不要太嫌厭煩。哪,如果你讀完了這篇小說以後,覺得原來我的小說登不出去是有道理的。那我敢斷言你與那些緊追不捨的記者肯定是一夥的。所以呢,你會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但是你不要弄錯,你這麼想,我還是很難過,不過小說登不出來也是個實情,所以我就只有由它去了;畢竟對我這麼一個已經決定歸隱寺院的人來說,這些人間的瑣碎情事說甚麼都是荒誕不經的。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七日初稿)

年少时,在学校的图书馆顺手翻到一本散文集,里头有一篇文,名叫《心田上的百合花开》。多年以后,文章的内容我已不大记得,唯有读文时心内的那种恬淡宁静,那如同涓涓细流淌过的清冽甘甜,仍然深深地记得,感受到。这本散文集的作者是台湾著名作家林清玄先生。

后来,林清玄先生的散文变成了我的“心头好”。繁忙焦躁时,迷茫无措时,失意低迷时……先生的文章就如同一剂良药,能让我那颗焦躁不安的心安定下来。

今日一早,却从新闻得知,老先生过世了,终年65岁。一霎那间,眼眶竟有些红。这些年支撑着我的那些文字的那个作者,往后,再也不在了。

林清玄,当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学者。1953年生于中国台湾省高雄旗山。曾任台湾《中国时报》海外版记者、《工商时报》经济记者、《时报杂志》主编等职。17岁开始发表作品;30岁时他的作品囊括了当时台湾的所有文学大奖;32岁遇见佛法,入山修行;35岁出山,四处参学,所著“身心安顿系列”成为20世纪90年代台湾最畅销的作品;40岁完成“菩提系列”,畅销数百万册,带动了佛教文学的发展,掀起学佛热潮。在4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出版作品逾百部。

写作,是生命的表达

对林清玄来说,走上写作之路,其实并非最初的愿望,最早,林清玄一直想当画家,8岁时获得过全台湾绘画优选。10岁时,他开始读小说,并且爱上了阅读。后来林清玄立志要成为一个作家,希望写出感动人心的作品。

然而林清玄出生贫穷家庭,务农的父母并不知道作家是什么。林清玄还曾因为说“长大后要当作家,写写东西就可以收稿费”,而挨了父亲两巴掌。

所幸,林清玄遇上了一个好老师,“有一天,老师邀请我去家中吃饭。我受宠若惊。赶去时,看到老师正和师母在包饺子,我感动到眼泪都快流下来。”看到林清玄这副模样,老师很严肃地告诉他:“我教了50年书,我用生命保证你将来一定会成功!”正是这番话,带给林清玄很多写作的勇气。

但是真正让林清玄成为写作大家的,我想还是他本人对于写作的感悟。在散文《生命的化妆》中,有这样一段话:“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词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个性。好一点的文章是光芒四射,吸引了人的视线,但别人知道你是在写文章。最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他不堆砌,读的时候不觉得是在读文章,而是在读一个生命。”

所以,在林先生的笔下,没有华丽词藻的堆砌,没有写作的炫技,只有用心写就的朴实语言。这朴实的语言中往往蕴含着或深或浅的哲理,宛如春雨滋润万物。

遭遇误解,不争不辩

林清玄先生这一生中,有过两次婚姻。在第一任妻子陈彩鸾离家外出不知所踪的三个月后,林清玄选择辞职上山,隐居起来,两年后才重入红尘。就在林清玄以为自己看破七情六欲的时候,他遇见了第二任妻子方淳珍。

此时的林清玄向陈彩鸾提出了离婚,陈彩鸾同意。之后,林清玄迎娶了年轻貌美的方淳珍。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关于他的谣言漫天飞。大众对他表示强烈的抗议,有激进的妇女组织,在“林清玄教育文化基金会”门口焚烧他的书。有人在网上大骂他是“伪君子”,有人说他“说一套,做一套”。

事实上,陈彩鸾却和方淳珍私交很好。平时她们会相约喝茶、聊天,方淳珍还会为林清玄和陈彩鸾已经长大的儿子买电影票,约女朋友。

在这次婚变中,对于大众的误解,林清玄一直保持沉默的态度,没有辩解,他希望用沉默来得到大众的理解和祝福。如同《心田上的百合花开》中的那株野百合一样,在遭遇误解、嘲讽时,仍能坚持初心,努力开放。


我们常说文如其人,林清玄先生的一生的确如同他的文章一样,做到了不争不辩,而他所著的作品也正是他生命的表达。向这样的写作者致敬,祝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