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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金馬開幕暨入圍片

專訪畢贛導演《地球最後的夜晚》:不按牌理出牌的電影

2018/11/17 ,

評論

肥內

Photo Credit: 甲上娛樂
肥內

肥內

電影文字修行者,畢生研究歐弗斯和小津影片。著有《在巴洛克與禪之間尋找電影的空缺》。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以《路邊野餐》一舉成名的導演畢贛,2018帶來新作《地球最後的夜晚》入圍金馬獎。導演說:電影為何一定要視覺化?電影也可以很文學化、可以非常不「電影感」,洪常秀就是最不具有電影感的電影⋯⋯

如果有一種電影叫「不按牌理出牌」,《地球最後的夜晚》絕對可以算是其中典型的一種,它之所以典型,正因為導演畢贛知道「牌理」是什麼,然後再「不按它」出牌。

是的,如他所言,這部片似乎許了觀眾一個「類型邏輯」,按他說法,是「黑色電影」,細分來説,是這種「風格」下的偵探類型(在典型中,一般是硬漢,可能是偵探,可能是警探)影片——他因此自認比前作《路邊野餐》更加「清晰」。

不過,既然他都不按牌理出牌了,這種「承諾」又起到多少作用呢?以及,雖說《路邊野餐》沒有類型邏輯作為後盾——因為我們要注意到,「公路電影」是一種型態而非類型,尤其,這種「型態」只對觀眾承諾了「移動」卻沒有其他因素是有共通的,亦即:它的參數太多。

然而,《路邊野餐》起碼有個「叔叔尋姪」這樣的情感前提-以確保觀眾在情感上存在共鳴-這是把人物關係進行一定程度模糊掉的《地球最後的夜晚》所沒有,或說沒有那麼直接且明顯的因子:

表面上,幾個人物似乎確有各自獨立的設定:左宏元(陳永忠飾)好像是個類似黑幫的歹徒,他對待愛人(或說奴僕)萬綺雯(湯唯飾)好像是粗暴的(片中唯一一次兩人的接觸,是他拉扯了她的頭髮),而長得跟羅紘武母親(只存在觀眾看不清的照片之中)非常像的她,作為「黑色電影」必然有的「蛇蠍女人」(femme fatale),則要男主角羅紘武(黃覺飾)去殺了左宏元,在行動上似乎說得通。

而羅紘武則因為當年一個粗心害死了信任他的好友白貓(李鴻其飾),於是陷入一個心結,對於(幼形)白貓的母親紅髮女(張艾嘉飾演,她本來不是紅頭髮,片中有她染頭髮的戲,所以後來就變成紅髮)捨棄小白貓特別激動,逼她留下身上最貴重的東西才允許她跟一個男人離開,於是她留下了一只不會動的手錶。

隨後,羅紘武遇到了一位長得跟萬綺雯一模一樣的女子凱珍(湯唯飾),他在這似乎是地球最後的夜晚,把錶送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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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甲上娛樂

偵探的行動始於羅紘武回家奔(父)喪時,父親臨終前的愛人(在虛焦中無法辨識)留給羅紘武一輛車與一只不能走的鐘,附帶說明父親死前經常盯著這個不走的鐘。而羅紘武是在把鐘拆開時發現了一張照片,似乎是他母親的照片;也可能是萬綺雯的照片。照片背後寫有一個名字和電話,於是羅紘武開始了這趟目的不明、終點未知的旅程。

跟過去3次見畢贛——第一次在2015年金馬影展期間、第二次在2016年四月《路邊野餐》在台灣巡迴放映期間、第三次在同年六月底《路邊野餐》在杭州路演宣傳期間。

第四次見他的短訪,仍是一次未知的旅程,即使短暫,我也再次被他因他的片、他的回答帶離訪談的空間⋯⋯也許在他喝下口中飲品時,我們也飛了。

肥內:我得說,我沒看懂。

畢贛:這是好事。

肥內:就在剛剛我也才正好在想這件事,這是否為你的策略,也就是說,你如何拿捏「可見」與「不可見」的部分?

畢贛:首先我覺得敘事是清楚、很容易被講出來的,而且也更類型化一些。這樣不存在看不看得懂。所謂的「不懂」其實是有更高的要求:想探詢表達的意義在哪裡?另一種是更低的要求:就是故事到底是什麼?這一種一般不是影展觀眾,而是存在一般市場裡頭。說回表達的方式,這部片比《路邊野餐》清晰很多,它與觀眾對話的距離感少很多。

肥內:所以大部分人看完都覺得比《野餐》清晰嗎?

畢贛:我自己這麼想。大部分人怎麼想,我沒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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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甲上娛樂

肥內:當然你說清晰,確實是有一個主行動——尋找,這可能是你所謂的類型邏輯。

畢贛:我覺得這是我能給觀眾、跟觀眾對話的極限了。

肥內:你確定是在一個類型邏輯下設計的?

畢贛:當然,它是一個「黑色電影」,正常黑色電影都會有一個蛇蠍女,正常的蛇蠍女會用她的方法去陷害一個心地不錯的男主角,正常這個也不會成功,他們會遭遇一個危機,遭遇了一個危機,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她會要他去殺一個人,一般是為了錢、為了保險這一些事情。

肥內:這樣的「偵探」類型有什麼樣的參照?文學的或電影的。

畢贛:文學是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看他東西更迷糊,讀了兩遍還是迷糊。但即使迷糊,越讀會對它的情感越佩服。有趣的是,他做的事完全是一種謎——小說寫得非常不清晰;但最終得到的情感感受,跟其他偵探小說是完全不一樣的。他的情感非常厲害,是需要慢慢累積。

肥內:莫迪亞諾終究是文學。文學允許讀者慢慢讀、停下來想;但電影不同。我也會覺得似乎對白與影像之間的關係是鬆脫的。

畢贛:這次旁白屬於功能性的,跟《野餐》不一樣。

肥內:但它恰恰一直在干擾觀眾。

畢贛:但我無法不用旁白,不用旁白要變成3個半小時了。但這個電影不應該是三個半小時,應該是兩個小時。

肥內:比如,羅紘武出場時,正常來説會有環境、行動、視覺上來介紹出這個人物;但是,他一出場,觀眾還沒搞清楚的情況下,他竟開始說白貓的故事,而阻礙了觀眾對他本身的理解可能性⋯⋯但我們是先假設這還是一部希望盡可能多的觀眾來看的影片。

畢贛:我說電影不是、不應該只有那樣。電影可以有它的方式,這個假設很難發生,我們怎麼假設⋯⋯怎麼讓更多觀眾來看一部藝術電影?我覺得這個假設對我是不可能成立。不過還是要看它發生的條件。

像在大陸,票房很好的《岡仁波齊》,你再放到金馬影展來看,不一定票房很好。藝術電影是跟特地的條件、特定的情況有關。作為藝術電影導演,這種假設最好不要在心裡發生。如果發生,我就把它拍得更與大眾對話的感覺。

我剛剛是想說,電影為何一定要視覺化?電影也可以很文學化、可以非常不「電影感」。洪常秀就是最不具有電影感的電影。電影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有剛好的調度、剛好的運動。但我發現洪常秀完全不在乎這些事情。它只有一個敘事的情緒在裡面。

但他的東西,我發現又恰恰很現代。他的現代是基於文學感、文學性在裡面。他是很特殊的一種人。他拍電影不在乎那個場景,我覺得他甚至不用看景,只要腳本寫了,對白對了,就到那邊就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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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2018金馬影展提供
《地球最後的夜晚》導演與演員出席映後QA

肥內:我當然也同意你剛剛的思路,電影能與不能有文學性;且,又是誰來定義電影中的文學性?不過我想說的是,即使像《聶隱娘》(看《地球》時不時召喚這部片的印象),都有一個容易進入的情感脈絡;但是《地球》在這部分似乎有拒觀眾於千里之外。即使有一個行動主線,但是給的訊息又相對不足。

畢贛:電影有很多種。但我同意的一點是,我的電影是複雜性在,充滿了矛盾,悖論充斥在其中。不只是它的結構、建置。

但我的電影中有旁白,有類型化敘事邏輯在,但類型化敘事邏輯又分散在沒有電影感的畫面調度——這種矛盾好還是不好,我今天也沒辦法判定。可能一個導演需要10部、20部片,才能慢慢看到那個變化⋯⋯我覺得是你沒有掌握到最開始的目的性;但是這個問題一般很多人都遇到。


(然後筆者跟畢贛花了幾分鐘在爭論片中情感設置的鋪陳是否足夠的問題⋯⋯只能說,畢贛為了不讓片中某些情緒的參照過於直白,於是在糾結多時之後,刪掉了影片開始時一場重要的,據他說,拍得很美的夢境,而那種夢境將有許多直接引導後續行動的重要性。)

然而,既然這麼重要的指引消失了,觀眾的迷失也就成了必然。不過導演也說,他之所以這麼做還是有相當的考量,尤其,他認為,應該要從整體掌握一部片-就這點來説,就相當不後現代了-因此,觀眾按理可以拾起片中不同材料以拼成一個完整的圖像。

爭論過後(他覺得我在理解上的分歧,很可能因為我看到的版本要比他所設定的亮度低了三檔-「最近這幾天都一直在解決這個問題」使然-那麼爭執就顯得無意義了)

所剩的訪談時間也用得差不多了;要不是這樣,這個討論仍會持續,筆者甚至以為,很可能可以辯證出更貼近這部片核心的東西。於是只能匆忙先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是關於那個維持了一小時左右的3D長鏡頭中,所有可見的景是否都是特地為影片建造的,「是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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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甲上娛樂

導演提醒我,兩年前跟我的對談中提過他因拍《野餐》而發現一個空間,是他想持續在那裡挖掘、講述故事的空間。這也就是在《地球》中看到的長鏡頭所馳騁的所有環境。且就像他說的,他花了很多時間來回熟悉整個空間的動態,一點一點在腦海裡營建出這個長鏡頭中的幻境。

雖說幻境,但一切可見都是實打實建造出來的,這也是本片主要資金的流向。當然,其結果、其完成的奇觀,基本是文字無法表達,否則他就無須呈現出來的。於是對談的終了,不免俗地以相對八卦的提問結束⋯⋯


肥內:想問一下白貓的戲,他在片中給人的突兀感不亞於《一代宗師》裡頭張震飾演的一線天。白貓原始設定中,或說,在有拍成的素材中,是不是還很多被刪除了?

畢贛:在原始劇作中,白貓是非常重要的角色,片中也提及他的感情這線。在原劇作中,只有一條線相對不清晰,那就是(羅紘武)母親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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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甲上娛樂
張艾嘉飾演白貓的母親紅髮女

畢贛:白貓原本有很多,包括跟左宏元、萬綺雯有一些關係,也有台詞(按:成片中白貓一句台詞都沒有),但是因為各種各樣的關係⋯⋯白貓變成影片中最令人困惑的線索。

我的旁白也是希望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補救。在原始設定中,白貓還會利用羅紘武,但在關鍵時刻又不想這麼做⋯⋯後來發現這麼一來,他的動機就跟萬綺雯一樣了,想一想,就讓他簡單一點吧!

肥內:想結果就留下了⋯⋯

畢贛:蘋果(按,觀眾會很難忘他最大的戲份就是對著鏡頭幾乎把一棵蘋果啃完,還邊啃邊哭)。在劇作張力上會消散掉,但情感面,我是覺得講到那一段時,正好到了敘事的尾聲了,得有一個情感的支撐。

從邏輯上來説,那個情感支撐應該是羅紘武的,他在那裡抱頭痛哭啊!應該是主人公的。但我在想,這個時候出現影片最開始出現過的一個人,大家都不記得他的時候,讓他在那裡吃蘋果、痛哭、充滿愧疚⋯⋯

肥內:對,於是它又成唯一個干預的訊息。特別是前面又有萬綺雯也一邊啃蘋果一邊哭。

畢贛:那是柚子。

肥內:無論如何,這兩相對照,又會產生奇妙的聯想。總之,就是一部充滿謎樣的片。我想,等我看了第2遍再來問你會更清楚。

畢贛:對,保留你的看法,看再找機會見面聊。


誠如畢贛堅稱自己是藝術片導演,思考「潛在觀眾」的方式有別於一般商業電影,或說根本不去想這件事,那麼只能說,儘管幾億台幣的成本就算放諸國際影壇算不上什麼,但以華人電影來説,這種資金等級無疑相當於《聶隱娘》的水平;但與侯孝賢不同的是,畢贛是一個還不滿30歲的青年導演,這些客觀事實足以讓這部片影史留名——是那種可以跟《八又二分之一》平起平坐的位子。

頒獎典禮

時間:2018/11/17(六) 17:00 星光大道|19:00 頒獎典禮
地點:台北國父紀念館(台北市仁愛路4段505號)
轉播:TTV 臺灣電視公司FriDay影音

影展資訊

名稱:2018金馬影展
時間:2018/11/08-11/25
放映地點:
• in89豪華數位影城
• 台北新光影城
• 台北日新威秀影城
• 西本願寺廣場樹心會館

責任編輯:游千慧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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